长子戈安得的计划简单得可惊。他一开始就认为锅内上胶不可能;真正的唯一的发财秘诀,是在破布做的纸浆中羼入不值钱的原料。于是他决意把降低纸浆成本的办法说做毫无价值,他一心追求的是锅内上胶。当时安古兰末的厂家差不多专造书写用纸,所谓银圆纸,阉鸡纸,学生纸,贝壳纸,全是上胶的。安古兰末的造纸业在这方面素负盛名。那是当地厂商的特产和多少年来的独行生意;根据这一点来说,戈安得弟兄的要求自然无可批驳。其实,我们等会可以看到,上胶的纸同戈安得的投机买卖根本没有关系。书写用纸的销路极其有限,不上胶的印刷用纸,市场几乎广大无边。长子戈安得到巴黎去用自己的名义申请发明执照的时候,打算做成几笔生意,让他能彻底改变造纸的方式。戈安得住在梅蒂维埃家,对他面授机宜,要他一年之内把供应报馆的纸生意从原来的纸商手中抢过来,办法是削减每令的定价,减到任何厂家做不到的价钱,同时保证纸张的洁白和质地,超过报馆以前用的最好的货色。报馆和纸商订的是定期合同,所以要同报馆的经理部门暗中联络一个时期,才能独家垄断。在梅蒂维埃和巴黎几个主要的报馆——用纸总量达到两百令一天——达成协议之前,戈安得觉得尽有时间摆脱赛夏。不消说,戈安得答应在这些交易中分一部分固定的利润给梅蒂维埃,以便在巴黎有一个能干的代理人,自己也省得出门,浪费时间。梅蒂维埃在纸商中是资产最大的一个,原来就靠戈安得这桩生意起家的。十年之内,他承包巴黎各报馆的纸,没有人能和他竞争。长子戈安得把销路安排妥当,回到安古兰末,正赶上柏蒂-格劳的婚礼。柏蒂-格劳的事务所盘出去了,但等后任领到委任状,他就可补弥洛先生的缺,这是夏德莱伯爵夫人替他钻谋的。安古兰末的副署理检察调往利摩日当首席署理;司法部长派了他的一个门下到安古兰末检察署来,首席署理的职位空了两个月。那段空隙的时间正好给柏蒂-格劳度蜜月。

长子戈安得出门期间,大卫做了一锅不上胶的白报纸,质地比当时报馆用的好得多;又做了第二锅出色的仿小牛皮纸,专为讲究的印刷用的,戈安得拿去印了一版教区用的祈祷手册。原料由大卫亲自调配,他身边除了高布和玛利红,不要别的工人。

长子戈安得一回来,形势大变。他瞧着纸样并不怎么满意。

他对大卫说:“亲爱的朋友,安古兰末的生意主要靠贝壳纸。我们先要造出最漂亮的贝壳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大卫为贝壳纸试了一锅上胶的纸浆,做出来的纸像刷子一般粗糙,上的胶结成一颗颗硬块。试验完毕那天,大卫拿着纸样躲在一旁,不让人家看见他伤心;长子戈安得却跑去鼓励他,安慰他,恳切得了不得。

“别灰心,”戈安得说,“你尽管试验!我不急,我懂得你,我一定干到底!……”

大卫回去和老婆吃晚饭,说道:“真的,我们碰到了好人,没想到长子戈安得这样豪爽!”

他把奸刁的合伙人的话讲了一遍。

试验做了三个月。大卫宿在厂内,观察各种纸浆的效果。一忽儿觉得失败的原因在于破布和原料的混合,便做了一锅纯粹植物原料的纸浆。一忽儿又用纯碎破布做的纸浆上胶。他不屈不挠的干下去,不再提防长子戈安得,当着他的面把性质相仿的原料一样一样试过来,各种原料和各种胶水的配方都试到家了。一八二三年上半年,大卫·赛夏带着高布在纸厂里过活,倘若不在乎饮食,衣著,身体,也算过活的话。他拼命和困难斗争,要不是戈安得那样的人,看了准会感动,因为这个勇猛的战士从来不想自己的利益。有一个时期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求事情成功。物质被人制成了物品,内在的抵抗消失以后,另有一些奇怪的作用;大卫用他敏锐的目光随时留意,得出一些工业方面的重要规律,认为要获得我们需要的产品,必须服从事物在后面几个阶段中的相互关系,服从他所谓物质的第二天性。八月中,大卫终究造出一种锅内上胶的纸,同此刻印刷所打校样用的纸完全一样;可是质地不匀,上胶也没有把握。拿一八二三年代的造纸业来说,成绩已经很好了,本钱却花到一万,而大卫还希望解决最后一些困难。那个时期,安古兰末跟乌莫流行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戈安得弟兄被大卫拖累,损失不赀;大卫花掉三万法郎试验费,只造出很坏的纸。别的厂商听着害怕,愈加相信他们的老方法;他们还嫉妒戈安得弟兄,散布谣言,说这家野心勃勃的厂不久要破产了。长子戈安得买进一些造卷筒纸的机器,仿佛是给大卫做试验的。事实上老狐狸撺掇大卫只管研究锅内上胶,他自己却用大卫告诉他的原料羼入纸浆,把成千令的白报纸运出去,交给梅蒂维埃。

到九月,长子戈安得找大卫·赛夏谈话。大卫说正在考虑做一次成绩圆满的试验,戈安得劝他不必再挣扎。他很亲热的说:“亲爱的大卫,到玛撒克去看看你太太吧,你太辛苦了,应当休息一下;我们也不愿意弄到倾家荡产。你认为了不起的成功只不过是事情的开端。现在我们要等一等,再做新的试验。你得说句公道话,看看结果。我们不光是造纸,还做印刷,还放款,外边已经在说你把我们弄穷了……”

(大卫做了一个极天真的手势,表示他确是好心好意。)

戈安得看到大卫的手势,回答说:“五万法郎丢在夏朗德河里,还不至于叫我们破产;我们只是不愿意为了那些中伤我们的话,样样要用现款支付,使我们的买卖停顿。我们都受着合同约束,双方都得考虑一下。”

“他说的不错!”大卫心上想,他平时心思完全集中在大规模的试验上面,根本没留意厂内的情形。

于是他回到玛撒克。最近半年,他每星期六晚上回去看夏娃,星期二早上离家。夏娃听着老赛夏的指点,买下一所屋子,正好在公公的葡萄园前面,附带三个阿尔邦的园子和一小块嵌在老赛夏田地中的葡萄田。她同母亲和玛利红过着十分俭省的生活,因为这块美好的产业,玛撒克最漂亮的庄园还剩五千法郎的买价没有付。屋子坐落在园子和院子中间,材料用的是白凝灰石,屋顶盖着石板,上面有不少雕塑,凝灰石质地松软,不用花多少钱就好做成大量的装饰品。安古兰末的漂亮家具,搬到乡下显得更漂亮了,那时当地还没有人讲究奢华。屋子前面,园中有一行柘榴,橘树和一些名贵的植物,是以前的业主,由玛隆先生送终的一位老将军亲手种的。

有一天,大卫陪着父亲在橘树底下同夏娃和小吕西安玩儿,芒勒的执达员亲自送来一份通知:戈安得弟兄要他们的合伙人选任一个仲裁庭,按照契约规定解决他们的争议。戈安得弟兄要求收回六千法郎,保留发明执照的所有权和以后的利润,作为他们付了巨额费用而毫无结果的赔偿。

赛夏老头对儿子说:“人家说你把他们弄穷了!那才好呢!你干的事只有这一桩叫我看了高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夏娃和大卫走进柏蒂-格劳先生家的穿堂。他如今变了孤儿寡妇的保护人,大卫夫妇觉得只有请教他才是办法。法官见了从前的主顾,满面春风,一定要留他们吃中饭。

他微笑着说:“戈安得弟兄要讨还六千法郎吗?你们买屋子的钱还欠多少?”

夏娃回答:“五千法郎,先生,我已经有两千存起来了……”

柏蒂-格劳道:“你的两千留着吧。呃!还欠五千!……你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还得一万。好吧,两小时以内叫戈安得给你们送一万五千法郎来……”

夏娃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

法官接着说:“……在这个条件之下,你们协议拆伙,放弃你们合同上的全部权益。你们看行不行?”

夏娃道:“我们拿这笔钱是不是合法呢?”

法官笑道:“完全合法!戈安得弟兄把你们摆布得够了,我要一劳永逸,不让他们再生枝节。听我说:现在我是法官,应当告诉你们事实。戈安得弟兄此刻明明是欺骗你们,可是你们被他捏在手里。他们要提起诉讼,你们不怕麻烦的话,当然可以胜诉。只是你们愿不愿意再打十年官司?什么仲裁啊,专家鉴定啊,尽可来了一次又一次,你们会听到极端矛盾的意见……并且,”他微笑着说,“这里也找不出一个代理人替你们辩护,我的后任没有本领。听我说:与其打一场稳赢的官司,不如吃些亏和解……”

大卫道:“只要让我们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无论什么性质的和解我都接受。”

柏蒂-格劳大声唤他的当差,吩咐道:“保尔,去把我的后任赛谷先生请来……”又对两个以前的主顾说:“我们只管吃饭,让赛谷去看戈安得弟兄;再过几小时,你们俩动身回玛撒克的时候,财产是损失了,可是太平了。到手一万法郎便是多五百法郎进款;在你们那个美丽的小庄园上,尽可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柏蒂-格劳说的不错,两小时后,代理人带着正式文件回来了,两个戈安得签了字,还有十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赛夏道:“这一次多亏你帮忙。”

柏蒂-格劳看见两个老主顾表示惊奇,回答道:“什么帮忙,我叫你们吃了大亏呢。我再说一遍,我叫你们吃了大亏,时间久了,你们自会发觉,不过我知道你们的性格,你们宁可受损失,不想等一等遥遥无期,也许来得太晚的财富。”

夏娃道:“先生,我们不贪图财富,谢谢你使我们能够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们永远感激你。”

柏蒂-格劳道:“天啊!你这么说,我要良心不安了;可是我相信,我今天把事情补救了。我做到法官是靠你们;应当表示感激的是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