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熙德·阿默德说,堂吉诃德进村,看见打麦场上两个孩子吵架。一个说:

“你干脆死了心,小贝德罗;这东西你一辈子休想再看见了。”

堂吉诃德立即对桑丘说:

“朋友,你听见那孩子的话吗?‘你一辈子休想再看见了’!”

桑丘答道:“哎,那孩子说了那句话又怎么着?”

堂吉诃德道:“怎么着?你还不懂吗?那是对我说的,叫我休想再看见杜尔西内娅了。”

桑丘没来得及回答,因为看见野地里一只兔子直往他们那里窜,许多猎狗和猎人在后面追赶。兔子吓破了胆,窜过来躲在灰驴身底下。桑丘一把抓住,捧去交给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喃喃自语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兔子跑,猎狗追;杜尔西内娅却不见踪迹!”

桑丘说:“您真怪。就算这头兔子是杜尔西内娅,追她的猎狗是把她变作乡下姑娘的坏魔法师,她不是脱身了吗?我把她捉来交在您手里,您正抱在怀里抚弄她;这又有什么不祥呢?又算什么不祥之兆呢?”

两个吵架的孩子跑来看兔子;桑丘问一个孩子为甚吵架。这孩子就是刚才说“你一辈子休想再看见”的那一个。据说他拿了那个孩子的一笼蟋蟀,打算一辈子不还了。桑丘从身边掏出四文钱给那孩子,问他要了那个笼子,交给堂吉诃德说:

“先生,我这会儿把预兆都破了!别说我傻,我觉得这些预兆就像隔年的浮云一样,和咱们毫不相干。我记得咱们村上的神父说过,高明人士不该注意这种细事。您自己前几天还跟我讲呢,相信预兆的是傻瓜。这种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咱们还是快到村上去吧。”

打猎的跑来要他们的兔子,堂吉诃德就交给他们。两人往村里走去,碰见神父和加尔拉斯果在草地上念经呢。这时桑丘用那件画火焰的麻布衣(阿尔迪西多𡝰还魂那夜桑丘在公爵府穿的)盖着灰驴和驴背上的一捆兵器,所以灰驴好像穿了一件印着徽章的罩衣;那只尖顶高帽也戴在灰驴头上——它真是世界上最奇装异服的驴子了。

神父和学士马上看见了他们俩,都赶来张臂欢迎。堂吉诃德下了马,和他们紧紧拥抱。小孩子眼尖,像山猫一样,什么都不放过;他们望见驴子的尖顶高帽,就赶来看,大伙儿传呼道:

“孩子们快来!瞧桑丘·潘沙那驴子比明戈还漂亮!堂吉诃德那畜生比原先更瘦了!”

堂吉诃德和桑丘由一群小孩子簇拥着,神父和学士陪着,进村到了堂吉诃德家。他家的管家妈和外甥女已经听到他回家的消息,正在门口等待。桑丘的老婆泰瑞萨·潘沙也听到了消息。她披头散发、袒胸露臂,拉着女儿桑琦加赶来瞧她丈夫。她认为当总督的该穿得很漂亮,一看他那样儿就说:

“我的丈夫,你怎么这个样儿呀?我瞧你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脚都走疼了;简直像个逃难的灾民,哪像什么总督呀!”

桑丘答道:“甭说了,泰瑞萨;‘许多人以为这儿挂着块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咱们快回家,有稀罕事告诉你呢。我带钱回来了,这是大事!我赔了力气挣来的钱,没损害了谁。”

泰瑞萨说:“我的好丈夫,随你哪里挣的,带回来就是了;不管怎么个挣法,反正不是你发明的新办法。”

桑琦加拥抱了爸爸,问他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说她像五月天盼望雨水那样盼望着他呢。桑丘一边是女儿抓住他的腰带,一边是老婆拉着他的手,灰驴由女儿牵着,大伙儿一起回家。堂吉诃德留在自己家,自有外甥女和管家妈看管,神父和学士做伴。

堂吉诃德刻不容缓,立即把学士和神父拉到屋里,背着家里人,告诉他们自己打了败仗,按讲定的条件,一年内不准离乡;他身为游侠骑士,得恪守骑士道,这个条件他一定切实履行,分毫不能出入。他说,打算那一年里改行做朴实的牧羊人,在田野里过悠闲的日子,舒散他对情人的思慕之心。他要求神父和学士,如果没有要事缠身,得空就来和他做伴;他要买一群羊,大家可以名副其实地做牧羊人。他说事情已有眉目,他已经为他们都取了合适的名号。神父请教什么名号。堂吉诃德说:他自己叫牧羊人吉诃悌士,学士叫牧羊人加尔拉斯公,神父叫牧羊人古良布洛,桑丘·潘沙叫牧羊人潘希诺。神父和学士想不到堂吉诃德的疯病又别开生面,可是防他再出门当骑士,又指望他一年里能养好病,少不得附和着他的疯劲儿,称赞他新出的主意有趣,表示要同过牧羊生涯。

参孙·加尔拉斯果学士道:“而且大家都知道我还是个呱呱叫的诗人。我可以到处做诗:牧歌呀,京城流行的词曲呀,或者随意抒情的诗;咱们在田野里就有得消遣了。两位老哥啊,还有件最要紧的事呢:咱们歌颂的牧羊姑娘都得取个芳名,不论多硬的树上都要刻上她们的名字;多情的牧羊人照例这么干的。”

堂吉诃德说:“这是当前的要紧事。不过我已经有了天下无双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不必再为虚拟的牧羊姑娘找名字。她是河岸和草原上的花朵儿,美丽聪明的典范,不管怎样极口赞美,用在她身上都不算夸张。”

神父道:“对啊!可是我们的牧羊姑娘还得有合适的名字呀;如果不能完全合适,将就点儿也行。”

参孙·加尔拉斯果凑趣道:

“如果想不出名字,可以借用书上的,书上多的是牧羊姑娘,什么费丽达呀,阿玛丽莉呀,狄亚娜呀,芙蕾丽达呀,伽拉泰呀,贝丽沙达呀等等,这都是市场上的货色,咱们买回来就是自己的了!假如我那位小姐——或者该说我那位牧羊姑娘名叫安娜,我就用安娜达的名字来颂扬她;如果叫弗朗西斯加,我就称她弗朗塞妮娅;如果叫露西娅,我就称她陆莘达,反正都是同一个名字化出来的。桑丘·潘沙如果也加入我们一伙,他老婆泰瑞萨可以称为泰瑞萨依娜。”

堂吉诃德听了变化的名字不禁笑了。神父满口称赞堂吉诃德的主意正当高尚,他重又表示,只要处理了他教区的紧要任务,就来和老友做伴。神父和学士就起身告辞,还劝堂吉诃德保养身体,多吃滋补的东西。

三人的谈话可巧都落在堂吉诃德的外甥女和管家妈耳里。他们等客人一走,就进屋来,外甥女说:

“舅舅啊,您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以为您这次回来了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怎么又迷了心窍,要去做什么

来的小牧童呀,

去的小牧童呀?

老实说吧,‘麦秸已经干硬,不能当哨子吹了’。”

管家妈附和道:

“而且在旷野里,暑天的中午或冷天的深夜、或是豺狼嗥叫,您受得了吗?您怎么也受不了的呀!那是大老粗的行业,得从小在妈妈怀抱里就开始锻炼才行。千不好、万不好,当游侠骑士还比当牧羊人好。我的主人啊,我这会儿不是酒醉饭饱,正守着斋呢,而且五十开外的年纪了,您听我的话吧。待在家里,照管家业,常常去忏悔,多帮助穷人;要有什么灾害,由我的灵魂承当。”

堂吉诃德道:“女儿啊,甭多说了,我知道自己的本分。我觉得不大舒服呢,你们扶我上床吧。你们放心,我现在当游侠骑士也罢,将来当牧羊人也罢,决不忘了照顾你们的需要;你们看到我干的事,就会知道。”

外甥女和管家妈当然都是好女儿;她们扶堂吉诃德上床,给他吃了点东西,服侍他好好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