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给李果德耽搁了,那天没能赶回公爵府。他离府还有半哩瓦地,太阳就下去了,而且夜色很昏黑。不过正是夏天,他不大着急,就离开大道去等天亮。他正在找个安顿的地方,不巧走入废墟,连人带驴掉在一个很深的坑里。他往下陷的时候,自以为要跌到地狱底里去了,一片心求上帝保佑。可是他掉下去二丈多,灰驴就着地了;他发现自己还骑在驴上,没受一点损伤。他浑身摸索,又屏住气检查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出了窟窿眼儿。他满以为跌得粉身碎骨了,瞧自己还完完整整,不破不缺,就一遍又一遍感谢上天慈悲。他又摸索泥坑的四壁,瞧是否可以不必求救,自己爬出来。可是四壁滑溜溜的,没处可以攀登。桑丘非常懊丧,听到灰驴负痛嘶叫,更是难受。这不怪灰驴,它实在够狼狈的,不是无病呻吟。桑丘慨叹说:“哎!活在这个烦恼的世界上,随时随地会有飞来横祸。昨天还在海岛上做总督,一呼百应,谁料今天埋在坑里,找不到一个帮手,没一个下人、没一个百姓跑来救命!即使灰驴不摔死,我不烦恼死,我们也得活活饿死啊!我主人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下了蒙德西诺斯魔洞,日子过得比家里还舒服,饭食床铺都现成;我哪有他那么好福气呢!他那儿看见的是美妙的景致;我这里呢,大概只有癞蛤蟆和蛇罢了。我真倒霉呀!都是我发了疯妄想做官,落到这个下场!几时上天开恩,让我和灰驴出得这个坑,恐怕也只剩两副白森森的光骨头了!人家知道桑丘·潘沙和他的灰驴形影不离,看见了也许会猜到是谁的骨头。我还是要说,我们俩真倒霉呀!假如在家乡,和亲人一起,即使遭了灾难得要送命,还总会有人同情,临终给我们合上眼睛;现在我们连这点运气都没有!我的伙伴儿、我的朋友啊,你白为我劳苦一辈子,我怎么对得起你啊!你原谅我吧,且尽力哀求司命的神道解救我们吧。我一定给你戴上桂冠,叫你像个桂冠诗人;还给你吃双倍的口粮!”

桑丘唠唠叨叨,那驴儿痛苦得很,一声不应。一夜来人畜不断地一个悲叹一个哀鸣,好容易熬到天亮。桑丘在晨光里一看,阱坑深得很,单靠自己是怎么也出不去的。他怨苦了一番,又大喊大叫,指望有过路人听见。可是他好像在旷野里叫喊,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他看准自己是死定了。灰驴还嘴朝天躺着;桑丘转过它的身躯,让它脚着地;它才勉强站起来。他看见褡裢口袋和自己落在一处,就掏出一块面包来喂驴;它吃得倒还有味。桑丘当它懂事的那样说:

“‘肚子吃饱,痛苦能熬’。”

那时他忽然看见泥坑侧面有个洞,洞口容得下一个人,不过得伛着脑袋缩着身子。他爬进去一看,里面很大,由洞顶透进一缕阳光,照亮了全洞。他看见这个洞延长过去,扩大成另一个大洞。他就回到灰驴那里,用石片把洞口周围的泥土狠狠地挖,一会儿那洞口就容得下一头驴还绰绰有余。他拉着缰绳牵驴进去,直走过这个洞,想瞧瞧那一边有没有出口。他从延长的隧道里走去,有时漆黑一片,有时昏黑一团,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他心上想:“全能的上帝保佑我吧!这种意外之事,我碰上了是倒霉,该叫我主人堂吉诃德碰上就成奇遇了。他走进泥坑地窟,看到的准是开满花朵儿的花园和加丽阿娜的宫殿;而且只等走出黑暗的隧道,就是繁花遍地的草坪。但是我造化低,既没有主意,也没有勇气,走一步就好像脚底下会突然裂出更深的坑来,把我吞没了完事。‘祸若单行,就算大幸’。”他摸着黑一面想,一面走,大概走了半哩瓦路,忽见前面隐约透着光亮,他心眼里的黄泉路看来是有出口的。

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撇下桑丘不提,又回头描写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要为堂娜罗德利盖斯的女儿打不平,正兴冲冲地等着预定的日期去和奸骗她的混蛋决斗。只隔一天就到期了,所以他一清早出门去演习。他踢动驽骍难得跑个快步,纵马直冲到一个土坑边上,要不是使劲勒住缰绳,就连人带马跌进坑里去了。他总算勒住马,没跌下去,就在马上凑近去看那个深坑。这时听得下面有喊声;仔细一听,听出了叫喊的话:“喂,上面有人吗?如有基督徒或仁人君子听见叫唤,请行个好吧!我是活埋的可怜虫!我是倒了霉、丢了官的总督!”

堂吉诃德听着好像桑丘·潘沙的声音,又惊又奇,就放声大喊道:

“底下是谁啊?谁在叫苦啊?”

下边答道:“谁会在这里呀!谁落得只好叫苦呀!无非是著名骑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的侍从呀!那个作了孽、倒了霉、做了便宜他了海岛总督走投无路的桑丘·潘沙呀!”

堂吉诃德听了越发吃惊,莫名其妙,料想桑丘·潘沙是死了,阴魂在这里受苦赎罪呢,就说:

“我凭基督徒招魂引鬼的正道向你通诚:请问你是谁?如果是受罪的阴魂,请问你要我干什么?救苦解难是我的职业。凡是在另一个世界上受罪,自己不能超拔的,我也有责援助。”

下面的声音答道:“照这么说,和我说话的先生,准是我主人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声调也分明是他!”

堂吉诃德说:“我就是堂吉诃德呀;我的职业是援救一切苦人,不问死的活的。告诉我你是谁吧,我实在摸不着个头脑。如果你是我的侍从桑丘·潘沙,死了没给魔鬼带走,靠上帝的慈悲正在炼狱里,那么,咱们教会可以做功德拯救炼狱里的亡灵,我一定尽我的财力,求教会超度你。你是谁,把姓名说出来吧。”

下面答道:“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先生,我凭上帝发誓,我就是您的侍从桑丘·潘沙。我还活着呢,并没有死。我不过是丢了官;这事一言难尽,将来再细说吧。昨晚上我连人带驴掉在这个坑里了。灰驴儿可作见证,它就在我身边呢。”

不仅桑丘报了名,那驴儿仿佛懂话,立刻也发出一声驴叫,响亮得震动了整个地洞。

堂吉诃德说:“这证据真是呱呱叫!我听到这声驴鸣,就仿佛爹娘见了亲生儿女。我的桑丘啊,我也听出是你的声音了。你等着吧,公爵府就在附近,我去找人来救你。你掉在这个坑里,准是作孽了。”

桑丘说:“您去吧,看上帝面上,快快回来!我活埋着受不了,而且害怕得要死。”

堂吉诃德跑回别墅,把桑丘的事告诉公爵夫妇。他们很诧怪。那个地洞是老早就有的,跌下去不足为奇;可是他们没知道桑丘回来,不明白他怎么离开了任所。长话短说,他们出动了许多人,拿了粗粗细细的绳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灰驴和桑丘从黑洞里救出来。有个大学生目见经过,说道:

“瞧这个泥坑里出来的倒霉蛋!都快饿死了,面无人色,看来也没一文钱。我但愿瘟官卸任,一个个都像他一样!”

桑丘听了说道:

“血口喷人的老哥啊,我上任做总督不过八天十天,始终没吃饱,时时刻刻都在挨饿;医生折磨我,敌人又踩断我的骨头;我既没有机会纳贿,也没有机会征税。照我这情况,我觉得不该落得这样下场。可是‘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如何是好,上帝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式样’;‘谁也别说“我不喝这里的水”’;‘许多人以为这儿挂着咸肉呢,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反正上帝了解我就行;尽管还有许多话可说,我也不多说了。”

“桑丘,你别生气,别听了人家的闲话发火;那就烦恼无穷了。你问心无愧,随人家说去吧。要堵住人家的贫嘴,就仿佛‘在旷野里安上大门’。当官的卸任发了财,人家说他做了贼;如果没钱,就说他是傻瓜笨蛋。”

桑丘答道:“这回人家一定不会把我当贼,只会笑我笨蛋。”

他们说着话,由许多孩子、大人簇拥回府。公爵夫妇已经在走廊里等候着堂吉诃德和桑丘。桑丘说他的灰驴一夜过得够狼狈的,所以他一定要先到马房里去安顿了它,然后才上楼见两位贵人。他跪下说:

“两位大人,我到便宜他了海岛上去做总督,是奉您两位的命,我实在是不配的。我光着身子进去,如今还是个光身;我没吃亏,也没占便宜。我这个官当得好不好,那里有见证,可以让他们说。我解决了疑难,宣判了案件,经常饿得要死,因为岛上有个管总督的官名叫作提了他户外拉的贝德罗·忍凶医师;他要饿死我。昨晚上敌人来袭击我们,情势很危急。岛上人说,全亏我的英雄身手,突破敌人,取得了胜利。但愿上帝凭这句话多么真实,保佑他们多么健康吧。干脆说,我是在那个时候掂了一下总督身背上的担子,估计自己承当不起,而且也不配。我宁愿趁早甩了这个官,免得带累自己摔倒。我是昨天晚上走的:海岛上的街道呀、房子呀、屋顶呀等等,我去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都还照旧。我没有问谁借过钱,也没有捞摸什么油水。我打算制定几条有用的法令,可是没那么干,怕人家不遵守,有了那些法令也等于没有。我就那么离开了海岛;除了我的灰驴,没有别的伙伴儿。我掉在一个隧道里,一路往前,直走到今天早上,凭光亮看见了出口;不过出来不易;要不是老天爷把我主人堂吉诃德送来救我,我直到天地末日还出不来呢。现在,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奉命当总督的桑丘·潘沙在这里拜见您两位。我当了仅仅十天总督,明白自己绝不想当总督——别说管辖一个海岛,管辖全世界都不想;所以拿定了主意,来吻您两位的脚。小孩子游戏里的话说:‘你跳过来,让我跳过去’;我学着他们的话,跳出了总督的位子,又回来伺候我主人堂吉诃德了。我吃他那口饭虽然担惊受怕,总还吃得饱。我呢,只要吃饱肚子,吃萝卜或吃山鸡都一个样。”

桑丘说了这一大篇话;堂吉诃德直怕他荒谬百出,听他没几句不得当的,暗暗感谢上天。公爵拥抱了桑丘,说总督一眨眼就丢了官,他很过意不去,将来要照应桑丘做个油水多的闲官。公爵夫人也拥抱了桑丘,吩咐家人好好伺候他;因为他看来跌得够惨,而遭受的作弄更是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