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站着浑身发抖,像中了水银的毒;他愤怒而激动地说:

“我虽然满腔义愤,还是尽力克制,因为我是在这里做客,又当着两位贵人的面,而且您的职业是我向来尊重的。还有一层,大家都知道,穿道袍的人和女人一样,惟一的武器是舌头,所以我只打算和您舌剑唇枪,厮杀一场。按道理您是好言教导人的,不料您这样破口谩骂。诚心诚意的责备不挑当前这种场面,也不发您这样的议论。反正您当着大众把我恶狠狠地责骂,太没分寸了。和颜悦色地劝说,不比疾言厉色更有效吗?自己压根儿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破口骂人疯呀、傻呀,有这个理吗?请问,您看见我干了什么疯傻的事该挨您的骂呀?您命令我回去照管家务和妻子儿女,您知道我有没有妻子儿女呢?有些人是穷学生出身,生长在方圆二三十哩瓦的小地方,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居然混进贵人家去做了导师。这种人也配胡言乱语地议论骑士道、批评游侠骑士吗?游侠骑士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不贪享受,吃辛吃苦,干些流芳百世的好事,这难道是无聊或虚度光阴吗?如果英雄豪杰或贵人们把我当傻瓜,那就是我无可洗雪的羞耻;如果对骑士道完全外行的书呆子说我没脑子,我觉得不值一笑。我是个骑士,只要上帝容许,我到死也是骑士。各人志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气,有的奴颜婢膝,有的弄虚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随着命运的指引,走的是游侠的险路。我干这个事业不为钱财,重的是名誉。我曾经扶弱锄强,降伏巨人,镇压妖怪。我也一往情深,因为游侠骑士非如此不可。我的爱情不出于色欲,而是高尚纯洁的心向神往。我处处蓄意行善,一言一行,只求于人有利无害。一个人存着这片心,干着这类事,孜孜不倦,大家该不该骂他傻子呢?请尊贵的公爵大人、公爵夫人说说吧。”

桑丘说:“天哪!说的真是好啊!我的主人先生,您不用再辩解,话都给您说尽了,面面都到,再没什么可争的了。这位先生不相信从古到今世界上有游侠骑士,那就怪不得他胡说乱道了。”

教士说:“我听说有个桑丘·潘沙,他主人许了他一个海岛。兄弟,你大概就是那人吧?”

桑丘答道:“我就是啊;别人配做海岛的主人,我也配呀。‘你和好人一起,就和好人一气’;‘不问你生在谁家,只看你吃在谁家’;‘靠着苍葱大树,就有清荫蔽护’;这些话对我都用得上。我靠着一个好主子,跟他奔走了几个月,如果上帝容许,我也会变成像他那样的人。只要他长寿,我也长寿,他准会做到大皇帝,我也准会做到海岛总督。”

公爵说:“那是一定的,桑丘朋友。我有一个很不错的海岛,正没人管呢;我就以堂吉诃德先生的名义,叫你做岛上的总督。”

堂吉诃德说:“桑丘,快跪下,吻公爵大人的双脚谢赏。”

桑丘遵命照办。教士看了勃然大怒,起身说:

“我凭自己的道袍发誓,您大人简直和这两个可怜虫一样傻了。有头脑的人都会跟着发疯,怎么叫这些没脑子的家伙不疯呀!您大人和他们一起吧。他们待在您家,我就回我老家去了,省得我空费唇舌来劝您。”

他不再多说,没吃完饭就走了;公爵夫妇劝留也没用。公爵觉得那教士那么生气大可不必,笑得连话都说不出,实在也没怎么劝留。他止了笑,对堂吉诃德说:

“狮子骑士先生,您驳斥得理直气壮,给自己挣足了面子。他那番话好像是侮辱,其实完全不是,因为教士和妇女一样,都没有本领侮辱人。您对这种事是最内行的。”

堂吉诃德答道:“对呀!妇女、孩童和教士受了冒犯不能自卫,他们都没资格受侮辱;既然没资格受侮辱,也就不能侮辱人。您大人知道,冒犯和侮辱有个分别。能侮辱人的,他冒犯了人还坚持不止,那才是侮辱。谁都能冒犯人,可是冒犯还说不上侮辱。举个例吧:一个人毫无防备,在街上给十个拿武器的人打了一顿,这人拔剑奋战,可是寡不敌众,没能够争回面子;这人是受了冒犯,但是没有受侮辱。我再举个例吧。如果有人在别人背后打了几棍立刻逃走,没让挨打的人追上;挨打的人是受了冒犯,但是没有受侮辱。冒犯了人还坚持到底,那才算得侮辱。假如乘人不备打了人,又拔剑站定不动,那么,挨打的人是受了冒犯也受了侮辱:受冒犯呢,因为那人打他是鬼鬼祟祟的;受侮辱呢,因为那人打了他悍然自若,并不逃跑,却站在那里。决斗是不幸的,可是有它的规则;按那些规则,我可说是受了冒犯,却没受侮辱。因为孩童妇女冒犯了人不能坚持,也逃跑不了,也没本领站定了抵抗;教士正也一样。这三种人都不能使用武器打人和捍卫自己。他们当然得保护自己,可是他们不能冒犯别人。我刚才说自己可算受了冒犯,现在想想,我就连受冒犯也说不上。人家压根儿没资格受侮辱,更不能侮辱人。如此说来,我不必为那位先生的话生气;我也并不生气。不过他心里嘴里都不承认世界上有过游侠骑士,实在是大错特错;我但愿他再多待一会儿,让我跟他讲讲明白。如果阿马狄斯祖孙哪一个听到他这么说,我看他老先生就凶多吉少了。”

桑丘道:“对啊!他们准一剑斫得他从头到脚裂成两半儿,像剖开的石榴或熟透的甜瓜一样。他们可不是好惹的!我敢发誓,如果瑞那尔多斯·台·蒙答尔班听了这小矮个子的话,准一个嘴巴子打得他三年不开口。哼!叫他去碰碰他们吧,瞧他怎么逃出他们的手掌!”

公爵夫人听了桑丘的话,笑得要死,觉得桑丘比他主人更逗乐儿,而且疯得更厉害。当时许多别人也这么想。堂吉诃德总算气平了。饭罢,撤去席面,就来了四个使女:一个捧着银盆;一个提着银水壶;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洁白细软的毛巾;第四个卷起衣袖,露着两截胳膊,雪白的(真是雪白的)手里,拿着一块拿坡黎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捧盆儿的使女淘气地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儿,把盆凑在堂吉诃德的胡子底下。堂吉诃德默默注意着这些礼节,以为当地习惯不洗手而洗胡子,所以拼命把胡子往前凑。拿水壶的就浇下水来,拿肥皂的很灵敏地在他胡子上打肥皂,揉出一堆堆雪花似的肥皂沫子。这位骑士服服帖帖随她们摆布,不仅胡子上都是肥皂沫,就连脸上、眼皮上也都是,只好紧紧闭上眼睛。公爵夫妇对这番奇怪的盥洗礼毫不知情,都等着瞧怎么回事。洗胡子的使女把肥皂沫堆积得一拃厚,推说没水了,叫提壶的使女去拿水,请堂吉诃德先生等一等。提壶的去拿水,堂吉诃德就在那儿等着;那副滑稽的怪相简直难以想象。

在场的许多人都看着他。他那焦黄的脖子伸了半瓦拉长,眼睛紧紧闭着,胡子里全是肥皂;大家看了他这副样子居然忍住不笑,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也是了不起的克制功夫。那几个恶作剧的使女垂着眼皮,不敢看主人主母。他们俩明知这群使女胆大胡闹,可是堂吉诃德那副模样实在逗乐,所以又怒又笑,不知对她们该责罚还是奖励。后来提水壶的使女回来,她们给堂吉诃德冲洗完毕,带着毛巾的使女仔细替他擦干,四人一起对他深深鞠躬致敬,就准备退场。可是公爵防堂吉诃德看破这番胡闹,喊住捧盆的使女说:

“过来给我洗,留心别半中间使完了水。”

那女孩子很伶俐,忙也照样把盆儿凑在公爵颔下;她们给他好好儿打上肥皂,洗净擦干,然后一起行礼退出。后来据说,公爵当时赌咒,她们如果不照样给他洗,就难逃惩罚;她们总算识窍,主人客人同样待遇,才算补过赎罪。

桑丘留心看着这套盥洗的礼节,自言自语说:

“天啊!如果本地风俗不单给骑士洗胡子,也给侍从洗,那可多好啊!我真需要这么洗洗呢!要是再用剃刀给我刮刮,那就更妙了。”

公爵夫人问道:“桑丘,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呀?”

他答道:“太太,我是说,别处王公贵人府上据说吃完饭浇水洗手,不用肥皂洗胡子。长寿果然有益;活得长就见识得多。谁说长寿是长受罪呢,这样洗胡子不是受罪却是享福呀。”

公爵夫人说:“桑丘朋友,你甭愁,我叫使女也给你洗;如要着实洗,可以把你全身泡在肥皂水里。”

桑丘答道:“我只要洗洗胡子就够了,至少目前如此;将来怎样,上帝会有安排。”

公爵夫人说:“管家的,你照看着桑丘先生,他有什么要求,全得依他。”

管家的说,他一切听桑丘先生吩咐;就带了桑丘去吃饭。公爵夫妇和堂吉诃德还坐着闲聊,谈的无非是耍枪杆子和游侠的事。

公爵夫人说,久闻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的美名,想必举世无双,就连拉·曼却都找不出第二人。她的美貌,堂吉诃德先生准记得亲切,请形容一番吧。堂吉诃德听了这话长叹一声说:

“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简直美得难以想象,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她的丽影全印在我心上呢;假如我能把这颗心挖出来,装在盘里,放在这桌上,供在您贵夫人面前,您就可以亲自看看,不用我空费唇舌了。可是她的美貌不用我来一一描摹,我也不能胜任,该让别人来。这得用巴拉修、悌芒得斯、阿波雷斯等画家的笔,用雕刻家李西玻的刀,才能把她的美貌描绘在木板上,雕刻在大理石和青铜上;还得用西塞罗尼亚纳和德模斯提纳辞令来颂赞她。”

公爵夫人问道:“堂吉诃德先生,什么叫‘德模斯提纳’呀?这话我一辈子也没听见过。”

堂吉诃德答道:“德模斯提内斯和西塞罗是世界上最大的修辞家;德模斯提纳辞令就是德模斯提内斯式的修辞,正如西塞罗尼亚纳辞令就是西塞罗式的修辞。”

公爵说:“就是啊,你敢情一时迷糊了,连这个都不懂。可是堂吉诃德先生要能把杜尔西内娅小姐描摹一番,我们就高兴极了。尽管是一个简略的大概,她也一定能活现在我们眼前,把一切美人都比得黯然无色。”

堂吉诃德答道:“她前不久遭了一场大难,我要形容她,就不由得伤心落泪。她从此在我心里的印象也模糊了;不然的话,我一定遵命。尊贵的先生夫人请听我讲。前几天我去吻她的手,指望她赞许我这第三次出门,并为我祝福。我发现她完全换了个人儿了。她着了魔,公主变成了村姑,美人变成了丑女,天使变成了魔鬼,香喷喷变成了臭烘烘,谈吐文雅变成了出口鄙俗,斯文庄重变成了轻佻粗野,光明变成了黑暗,干脆说吧,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变成个萨亚戈的乡下女人了。”

公爵听到这里,大叫道:“天啊!哪个害人精干下了这等坏事呀?谁把世界上人人珍爱的才貌品德夺去了呀?”

堂吉诃德答道:“谁吗?除了忌我害我的魔术师,还有谁啊?这种恶人真不少呢。他们活在世上专摧毁好事,宣扬坏事。魔法师从前就害我,现在又害我,将来还要害我,直要把我和伟大的游侠事业埋没在地下才肯罢休。他们选中我的要害来中伤我。夺去游侠骑士的意中人,就是夺去他的眼睛,夺去照亮他的太阳,夺去养活他的粮食。我虽然说过好几次,现在我还是这句话:游侠骑士没有意中人,就仿佛树无叶、屋无基、影无形。”

公爵夫人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有口皆碑的新书堂吉诃德先生传该是信史吧?从那本书上看来好像您从没见过杜尔西内娅小姐,世界上压根儿没这个人,她只是您的梦中爱宠,她的十全十美都是您任意渲染的。”

堂吉诃德答道:“这里有许多讲究呢。世界上有没有杜尔西内娅,她是不是我臆造的,谁知道呢?这种事情不该追根究底。我的意中人并不是无中生有,我心目中分明看见那么一位可以举世闻名的小姐:她千娇百媚,一无瑕疵;庄重而不骄傲,多情而能守礼;她有教养,所以彬彬有礼;彬彬有礼,所以和蔼可亲;而且她出身高贵——大家闺秀的姿容风度是小家碧玉万万比不上的。”

公爵说:“这是不错的。可是我读了堂吉诃德先生传,有句话憋不住要吐一吐,想必不会见怪。照书上看来,托波索或什么地方确是有个杜尔西内娅,她也正是您描摹的绝世美人,可是要说她出身高贵呢,她和您熟读的故事里讲的那些奥利安娜呀、阿拉斯特拉哈瑞娅呀、玛达西玛呀等等高贵的女子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堂吉诃德答道:“可是我有我的道理。杜尔西内娅‘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高贵以美德为准。好人尽管地位低,比地位高的坏人可敬可佩。况且杜尔西内娅有资格升做头戴王冠、手执宝杖的王后,这并不稀奇,德貌兼备的女人还能升得更高呢。她尽管看来不算高贵,底子里却是很高贵的。”

公爵夫人说:“堂吉诃德先生,您的话四平八稳,句句着实。可见托波索确有一位杜尔西内娅,她活在当今之世,是一位高贵的美人,当得起堂吉诃德先生这样的骑士为她效劳——我不能把她捧得再高了。我从今不但自己相信这些事,还要叫全家都信,如果公爵不信,我也要叫他信。不过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而且对桑丘·潘沙也不大满意。那书上说:桑丘·潘沙给您捎信,看见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正在筛一大口袋麦子,还指明是红麦子,这就叫我不信她出身高贵了。”

堂吉诃德答道:

“高贵的夫人,您可知道,游侠骑士的遭遇都有常规;我的呢,简直破格反常。这也许因为命运的安排不可捉摸,也许是忌我的魔术家恶意捉弄。大家知道,有名望的游侠骑士差不多都有天生独到之处。有的不受魔法影响;有的皮坚肉硬、刀枪不入。譬如法兰西十二武士里鼎鼎大名的罗尔丹吧,据说他浑身除了左脚底都不会受伤;要刺伤他的左脚底,只能用个粗钉子,别的武器都不行。贝那尔都·台尔·加比欧在隆塞斯巴列斯瞧刀枪不能伤他,就把他抱起来卡死了他。据古代的传说,赫拉克利斯就这样杀死了地神之子——那凶猛的巨人安泰;贝那尔都记起这件事,用了同样的手法。我因此知道自己也有特殊的天赋。不是说我有钢筋铁骨;因为我多次深感自己皮肉娇嫩,一点碰不起。也不是能使魔法失效,因为我曾经给人关在笼里;要不是魔术的法力,谁也不能把我关进去。可是我相信,那次的魔法给我破掉以后,就没有魔法能伤害我了。魔法师既不能在我身上施展他们的恶毒手段,就下手害我心爱的人。杜尔西内娅是我的命根子,他们就摆布了她来要我的命。我想他们是乘我的侍从给我捎信去,就把她变成个乡下女人,正在干粗活儿筛麦子。不过我也说过,那麦子不是红的,也不是麦子,其实是东方的珍珠。尊贵的先生夫人,我可以讲一件事证明我说的确是真情。不久前我到托波索去,始终没找到杜尔西内娅的府第。第二天,我的侍从桑丘看见她的真身是绝世美人,我看来却是个又蠢又丑的乡下姑娘;而且她那样聪明透顶的人,竟连话都不会好好儿说。我自己既没有着魔,而且照理也不可能再着魔了,那就当然是她着了魔、受了害、改变了模样;我的冤家准把他们对我的仇恨,发泄在她身上了。我若看不到她恢复本相,到死都要为她辛酸流泪的。我讲这许多事,无非请大家别理会桑丘说杜尔西内娅筛麦子的那套话;她既然在我眼里会变相,也就会在他眼里改了样。杜尔西内娅是高贵的,出身清白世家;那种人家托波索有不少呢。她的家乡多半要靠她这位绝世美人而出名,好比以前特洛亚因海伦而出名,西班牙因那个加瓦而出名,不过她那名气是美好的,不是丑名。还有件事我想跟您两位谈谈。从来游侠骑士的侍从里,没一个像桑丘·潘沙那样有趣的。他有时傻得调皮,要捉摸他究竟是傻是乖,也大可解闷。他要捣起鬼来就是个混蛋;他没头没脑又分明是傻瓜。他什么都怀疑,又什么都相信。我正以为他笨透了,他忽又说些极有识见的话,好像很高明。反正我这个侍从呀,拿谁来对换我都不肯的,贴上一座城市我也不换。送他去做您大人赏的官呢,我不知好不好,还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做官倒是有点本领,他那副头脑磨炼磨炼,做什么官都行,就好比国王能管理自己的税收一样。而且许多事情证明,做总督不用多大才干,也不用多少学问,咱们现有上百个总督简直连字都不识,管起下属来却像盘空的老鹰一样。最要紧的是心放得正,再加办事认真。因为总有人帮他们出主意,指导他们该怎样干。比如没上过大学的绅士,做了官自有帮手替他们审判案件。我只劝桑丘‘不贪得非分之财,也不放过应有之利’;还有些零碎的告诫可以请他采纳,对他管辖的海岛也有益,我先存在心里,等适当的时候再说吧。”

公爵夫妇和堂吉诃德正谈到这里,听得府里一片叫嚷。忽见桑丘闯来;气呼呼地,像小孩儿戴围嘴那样围着一块粗麻布,后面跟着好些佣人——其实都是厨房里帮忙的和打杂儿的。一个端着盛水的小木盆;那盆水浑腻腻的,看来是洗碗的脏水。那人紧追着桑丘,硬要把木盆塞在他胡子底下;另一个厨房里帮忙的好像是要给他洗胡子。

公爵夫人问道:“兄弟们,这是干吗?你们对这位先生要怎么着?你们怎么不想想,他是已经任命的总督啊。”

要给桑丘洗胡子的那家伙说:

“这位先生不让我们给他浇洗。我们是照规矩办事;我们公爵大人和他的东家先生都这么洗了。”

桑丘很生气地说:“我愿意洗呀,可是得用干净点儿的毛巾,清点儿的碱水,也不能用这么脏的手。我主人洗的是‘天使的水’,我洗的却是‘魔鬼的灰汤’,我和他也不至于这样天悬地隔呀。各地王公贵人府里的规矩,总得不讨人厌才行;你们这种盥洗的规矩,比吃苦赎罪还难受。我的胡子是干净的,用不着这样洗。谁来给我洗,谁碰我脑袋上一根毛——我指我的胡子,对不起,我就狠狠地还他一拳,打得拳头嵌在他脑壳子里!这种使碱水洗的礼毛不是款待客人,倒像是有意和他捣乱呢。”

公爵夫人瞧桑丘发火,又听了他这套话,笑得气都回不过来。可是堂吉诃德看他很不像样地围着一块五颜六色的粗布,一大群厨房里打杂的包围着他,心里很不高兴。他就对公爵夫妇深深行个礼,表示他有话说,先打个招呼;然后他很镇静地对这群人说:

“喂,各位先生,请别盯着这小子。各位从哪里来,还请回哪里去,或是听尊便上别处去。我的侍从和谁都一样干净,这些小木盆儿就像细脖子小口的酒瓶一样,他是受不了的。奉劝各位听我一句话:别招他;他和我都不懂得开玩笑的一套。”

桑丘抢着说:

“不,让他们过来把土包子傻瓜开玩笑吧!我要肯吃他们的呀,就好比这会儿是半夜!叫他们拿个梳子或别的什么来,给我把胡子梳梳,要是梳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随他们乱七八糟地剪剃去。”

公爵夫人还只顾笑,一面说:

“桑丘·潘沙的话很有道理,随他说什么都有道理。他是干净的,他就像自己说的那样,不用洗。如果他不喜欢咱们的规矩,就得听他。你们伺候这样一位人物,洗这样一部胡子,不用纯金的水盆水壶和德国毛巾,却把木盆木钵和擦碗的抹布拿来了,你们不是太粗心大意吗?也许该说,你们太撒野了。一句话,你们是坏心眼儿,也不懂礼貌;你们是一群混蛋,所以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怀好意,这是遮掩不了的。”

伺候盥洗的这群涎皮赖脸的家伙,连跟进来的管家,都觉得公爵夫人是认真训斥,就把桑丘胸口那块粗麻布拿掉,讪讪地撇下桑丘,一起退出去。桑丘认为这是一场天大的灾难,深幸自己脱险,就过去跪在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贵夫人给的恩惠也非同小可。我受了您的大恩无法报答,只好希望自己封为骑士,下半辈子专为您贵夫人效劳。我是个庄稼汉,名叫桑丘·潘沙,已经结婚,生有儿女,现在当侍从。我哪方面能为您贵夫人服务,只要吩咐一声,我立即奉命。”

公爵夫人答道:“桑丘,你分明是从培训礼貌的专科学校里毕业的——我是说:堂吉诃德先生是最和气、最讲究礼貌或你所谓‘礼毛’的人,你呢,也真不愧是他一手栽培的。你们俩好比两颗明星:一颗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一颗闪耀着侍从的忠诚;祝愿你们主仆万事顺利!桑丘朋友,你起来吧,我一定催促公爵大人落实他的话,尽快让你做总督;这样来酬答你的殷勤。”

他们没再多谈,堂吉诃德就去睡午觉了。公爵夫人告诉桑丘,她和使女们饭后在一间很风凉的厅上,桑丘如果不困得慌,请陪她们一起消磨长昼。桑丘回答说:他夏天照例要睡四五个钟头午觉,不过为了伺候她夫人,一定拼命撑着不睡,听命到她那里去。他说完也走了。公爵重又教导家人怎样按骑士小说里的古礼款待堂吉诃德,一丝不能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