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伦西亚是意大利托斯加纳省有名的繁华城市。那里有两个富贵公子:一个叫安塞尔模,一个叫罗塔琉。两人非常要好,认识他们的人因为他们的交情不同寻常,把他们称为“朋友俩”。他们都没有结婚,都很年轻,年岁相仿,生活习惯也相同。因此他们交情很深。安塞尔模喜欢谈情说爱,罗塔琉却喜欢打猎。安塞尔模往往撇开了自己的嗜好来追随罗塔琉,罗塔琉也放弃了自己的嗜好来陪伴安塞尔模。这样呢,两人同心同意,便是准确的钟表也不能像他们那样协调。

安塞尔模爱上了本城一位高贵美貌的小姐,为她神魂颠倒。她父母和她本人都是非常好的,所以安塞尔模打算向她父母求亲。他干什么事都要请教朋友;他征得罗塔琉的同意,就打定主意,着手办事。罗塔琉代他说合,把婚事谈妥。安塞尔模很称心,不久就和那位小姐结婚了。卡蜜拉嫁了安塞尔模也很满意,经常感谢上天,也感谢罗塔琉做媒成全了她的幸福。办喜事照例是要庆贺的,开头几天罗塔琉照常到他朋友安塞尔模家去,尽力撑朋友的场面,为他摆酒庆贺。可是办完喜事,贺客稀少了,罗塔琉就存心不常到安塞尔模家去。有识见的老成人都会称许他。他觉得朋友结了婚就不该再像彼此单身的时候那样来往。真诚的友谊是不多心的,也不该多心,可是有妇之夫的体面很碰不起,兄弟之间都有顾忌,何况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模觉察到罗塔琉疏远他,就大加埋怨。他说:早知道结婚妨碍朋友照常来往,他就一辈子不结婚;他单身的时候,两人感情融洽,赢得“朋友俩”的美名,不该只为顾忌,抛掉这个尽人皆知的好称号;如果他们之间可用“请求”这个字眼,他就请求罗塔琉仍旧把他家当作自己的家,随意出入。他保证卡蜜拉和丈夫是一条心的,她知道他们俩从前多么要好,现在看到罗塔琉的疏远也很惶惑不安。

安塞尔模还讲了许多别的话,劝罗塔琉照常到他家去。罗塔琉解释了一番,说的话很高明中肯。安塞尔模对这位朋友的诚意也满意了。他约定罗塔琉每星期两次再加每个节日到他家吃饭。罗塔琉虽然答应,却要看怎样对朋友的体面相宜才决定自己的行止。他把朋友的声名看得比自己的还重。他有句话说得好。他说:一个人靠天之福,娶到了如花美眷,就该对自己请上门的朋友加意选择,对妻子来往的女友也不能大意;做丈夫的当然不能禁止妻子上菜场、上教堂、以及公众庆祝或私人祈祷的场合,可是她在那些地方干来碍眼的事,在亲信的女友或亲戚家里就很方便。罗塔琉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该有个朋友指出自己的疏忽。因为丈夫对妻子往往过于宠爱,怕她生气,就不去告诫她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而这却牵涉到自己的体面或头脸。如有朋友提醒一下,很容易补救。可是像罗塔琉所说的那么高明、那么忠诚的朋友,哪里去找呢?我实在不知道了;只有罗塔琉是这样的。他小心翼翼地为朋友的体面着想,设法把约定到这位朋友家去的日子压缩裁减。因为像他这样一个富贵公子,自己知道颇有几分人才,如果经常到卡蜜拉那样漂亮夫人的家里去,那些吃了闲饭没事干的人就不免歪言散语,恶意中伤。尽管她的贤德封得住恶毒的口舌,他却不愿意自己和朋友遭人家议论。他因此在约定到安塞尔模家去的那两天,往往推说有迫切的事分不开身。于是他们俩一个朝朝暮暮地埋怨,一个口口声声地推诿。有一天,两人在城外草地上散步,安塞尔模对罗塔琉说了以下一番话:

“罗塔琉,我的朋友,你也许以为我享着上帝赏赐的福气,正感激不尽。我有这样的父母,天赋的才和人间的财都不薄;而且锦上添花,还有你做朋友、卡蜜拉做妻子。这两件宝贝,我看得比命根子还珍重。别人在我这个境地就心满意足了;而我呢,却是世界上最苦恼、最不称心的人。不知是从哪天起,我心上纠缠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愿望,我自己都诧异,私下责怪自己,克制自己,极力把这愿望掩埋在心底里。可是我按捺不住,仿佛蓄意要把心事张扬出来。这个秘密早晚得公开,所以我宁愿交给你来保管吧。你是我的真心朋友,我拿定你知道了会设法帮我。我的疙瘩就解开了;我靠你的关怀可以心情愉快,自己发了疯找的不论多少烦恼也就都抵消了。”

罗塔琉听了安塞尔模这番话莫名其妙,不懂他为什么要来这么一篇开场白,也捉摸不出他为了什么愿望烦扰到这个地步。罗塔琉免得空着急,就怪安塞尔模不推心置腹,这样拐弯抹角,对不起他们深挚的友谊。做了他的朋友当然会劝他消除烦恼,或帮他满足愿望,难道他还信不过这点交情吗。

安塞尔模答道:“你说得不错,我正因为信得过咱们的交情,所以要把纠缠着我的心愿告诉你。罗塔琉,我的朋友,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蜜拉是否真像我想的那么贞洁、那么完美。我无法证实。金子要经过烧炼,才见得成色好坏;她照样也得经过一番考验,才见得她的节操。朋友啊,照我看,一个女人得有人追求,才能断定她是否贞洁。她如果对情人的许愿、送礼、流泪、日夜的纠缠不迁就,那才算得坚贞。”他接着说:“女人如果没人引诱她不正经,她的正经有什么稀罕呢?如果她没有机会放纵,而且知道丈夫一旦发现她行为不端,就会要她的命,那么,她规矩谨慎有什么了不起呢?女人如果只为胆小或没有机会而不失节,我看就不如受了男人挑诱而屹然不动来得可贵。我另外还可以讲许多道理来阐明我的见解。我为此要我的妻子卡蜜拉受些考验,叫她受到引诱,而引诱她的又是个配得过她的人,我打算借这番锻炼验看她的成色。我相信她是真金不怕火烧的。果然如此,我就把自己看作最幸福的人了;我可说是心满意足,圣人所谓‘哪里去找?’的那种女人,我恰好碰到了。假如我的料想恰恰是错了,我的考验得不偿失,我当然是苦痛的;可是由此证实了自己的见解也就心安理得。反正随你怎么反对都没用,我这件事是横着心非干不可的。所以,罗塔琉,我的朋友啊,请你权当我进行这件事的工具吧。我会给你方便;我认为追求一个安静贞洁的女人所少不了的配备,准叫你应有尽有。我把这件难事交托给你,另外还有个缘故。假如卡蜜拉败在你手里,你不必攻破最后一关,可以顾全体面,适可而止,没完事也只当大功告成。这样呢,你们不过是心上侮辱了我。我知道你厚道,关于我丢脸的事是绝口不谈的,所以不会传出去。如果你要我活了不白活,你得赶紧上阵出马,不是温吞吞、懒洋洋地求欢,却得拿出劲道,用尽心思,不亏负我的嘱咐和咱们的老交情。”

罗塔琉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模讲完,除了上文几句插话,始终没有开口。他瞪着眼把这位朋友看了好久,简直就像看怪物似的;然后说道:

“安塞尔模,我的朋友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你刚才的话不是开玩笑。我早知你是认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我不听你,就堵住了你的长篇大论。照我想,不是你不认识我,就是我不认识你。可是不然:我明知你是安塞尔模,你也知道我是罗塔琉。可惜我觉得你不是从前的安塞尔模了,你准也以为我不是原来的罗塔琉了。因为你说的那些,不像我老友安塞尔模的话;你也不该向你知心的罗塔琉提出那种要求。良朋好友之间的依赖和利用,应该像诗人所说的:‘能供在祭坛上’。这就是说,不该利用友谊干违反上帝的事。异教徒对于友谊尚有这样的体会,基督徒反而不如他们吗?因为基督徒该知道,谁都不能为人间的友谊抛弃神的友谊。假如一个朋友竟不顾一切,撇开了自己对上天的责任来为朋友效劳,那就除非是为朋友的名誉和性命,绝不是为轻微的小事。现在我问你,安塞尔模,你要我不顾一切,顺着你的心,干你提出的卑鄙透顶的事,是你的名誉或性命遭到了危险吗?分明都没有啊。照我看来,你却是尽力要毁掉自己的名誉和性命,而且把我的名誉和性命也赔进去。因为一个人丧失了名誉,还不如死了好;我如果毁掉你的名誉,分明也就是送掉你的性命。我既然随了你的心意成了你的工具,把你害到那个地步,我不是也就丧失了名誉吗?因此不也就丧失了性命吗?安塞尔模,我的朋友,关于你那个愿望,我想到些话要跟你讲,请你耐心听完,你再说你的,让我来听你,咱们有的是时间。”

安塞尔模说:“好啊,你有什么话,说吧。”

罗塔琉接着说道:

“安塞尔模啊,我觉得你现在的头脑就像一般摩尔人的头脑一样。对他们引证《圣经》也罢,凭思索、凭信条来说理也罢,都不能叫他们了解自己信仰上的错误。得向他们举出浅显的、看得见拿得稳的实例,用驳不倒的算学公式来讲。比如说,‘从相等的数量里减掉相等的数量,余下的依然相等’。可能这样解释还不明白,那就得做手势比给他们看。尽管这样,还是没法能叫他们信服咱们圣教的真理。对你讲理也是这样。你的愿望太荒谬不合事理,我简直觉得要你从糊涂里醒悟过来是白费功夫。我只说你糊涂,因为这会儿不愿意用别的名称。我甚至想惩罚你的恶愿,随你胡闹去。可是我对你的友谊不容我这样忍心;明放着你有毁了自己的危险,我不能坐视。我给你把事情摆摆清楚吧。我问你,安塞尔模,你不是叫我向一个贞洁的女人去追求探诱、送礼献媚吗?你确是对我这样说的呀。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夫人幽娴贞静,你还求什么呢?你既然相信她不会输在我手里——她一定会赢的——那么你现在对她的鉴定已经够好了,还有什么可改进的呢?她本人又比现在增添了什么美德呢?也许你并不把她看得像你说的那么好;不然就是你没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假如你并不把她看得像你说的那样,你又何必证明呢?你不妨随意把她当作一个不规矩的女人看待就完了。如果她确实是像你相信的那么贞洁,事实又何必加以考验呢?经过考验,价值还是照旧呀。所以没什么说的,想干这种有害无益的事是莽撞糊涂,况且又没有必要,分明就是发疯罢了。干艰苦的事,无非为了上帝分上或世俗的打算,再不然,就是兼为两者。修道的圣人要自己血肉之躯过天使一样的生活,他们是为上帝。有人漂洋过海,忍寒冒暑,走遍各地,追求所谓财运,那是为世俗的打算。勇敢的战士看到敌方城墙给炮弹轰破,马上奋不顾身,为保卫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祖国和君王,长了翅膀似的冒着万死直冲上去,他们是为上帝分上也兼有世俗的打算。这些都是世人勉力的事;尽管有艰难险阻,都可以赢得光荣、名誉和利益。但是你要干的那件事既得不到天界的光荣,也得不到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假如事情的结局恰如你的希望,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有钱、更光荣;要是适得其反,你的苦恼就不堪设想。到那时候,你尽管认为没人知道你的羞耻也没用,因为自己心里知道,就足以叫你伤心,叫你抬不起头来。我可以引著名的诗人路易斯·谭西洛写的《圣彼得的眼泪》第一章末尾的诗来证明这个道理。那一节是这样说的:

彼得望着将要破晓的天,

加添了悲痛,越发意乱心亏,

虽然当时没有谁在旁边,

他心里明白自己是犯了罪:

伟大的胸怀不肯自欺自骗,

不必被人知道才感觉羞愧,

有了过错良心的谴责难免,

尽管天地之外一无人见。

“所以尽管没人知道,痛苦还是难免的,你就要经常流泪;如果不是流眼泪,就是心上流血泪,像诗人讲的实心眼儿的医生用魔杯喝了酒那样。谨慎的瑞那尔多斯不肯尝试,就比他高明了。这虽然是诗人的幻想,包含的教训却值得我们深思,并引为鉴戒。我现在还要跟你讲个道理,你听了就会明白你要干的事是大错特错的。安塞尔模,假如你托天之福,或交了好运,得到一颗最上好的钻石。鉴识宝石的人对这颗钻石的水色和分量没一个不满意的,一致认为钻石不能更重、更好、更纯粹,你自己也没什么说的。如果你想把这颗钻石放在铁砧上,用铁锤使劲捶打,瞧它是否真像大家说的那么坚硬纯粹,我问你,这样想合理吗?何况你竟要这么干呢!这颗钻石即使经得起你这无聊透顶的试验,并不能增长什么价值和光彩;如果碎了呢——这是可能的,你就一无所有了。这是当然的。钻石的主人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大傻瓜。安塞尔模,我的朋友,你该知道,卡蜜拉无论在你自己或别人心眼里都是一颗上好的钻石,不该叫她有砸碎的危险。她保得住坚贞,并不能抬高她现有的价值;如果竟保不住,你现在且想想,她失节之后成了什么样的人,到那时候你因为毁了她、毁了自己而自怨自恨,就是活该了。你想想吧,贞洁端重的女人是稀世之宝,而女人的体面全靠她声名好。你夫人的声名既然这么好,你认为不能再好了,你对这个事实何必怀疑呢?朋友啊,你该知道,女人是有缺陷的动物,不该在她生命的历程上布置绊脚石,应该为她扫除一切障碍,让她平安顺利地成为贞节无亏的女人。据生物学家说,银鼠是皮毛最洁白的小动物,猎取银鼠有个窍门。瞧它经常在哪里出入,就堵上污泥;然后把它赶到那里去。它就蹲着不动了,宁可被猎人捉住,也不肯从泥里过去,玷污了皮毛;它们爱干净,连自由和生命都顾不得。贞洁的女人就好比银鼠;贞洁的美德比雪还白,比雪还干净,要保持女人这点清白不让玷污,就不能用对付银鼠的办法,让追求她的情人把送礼献媚这种污泥堵在她前面。那些障碍,单靠她自己的坚贞可说是决不能突破的,得帮她去清除,让她去追求清白的操守,美好的名誉。贞洁的女人又好比水晶镜子,呵上一口气就昏暗了。应该把她们当作圣人的遗物那样,只许瞻仰,不容抚摩。应该把她们当作鲜花盛开的美丽的花园那样爱护,园主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让抚弄花朵,只许远远地隔着园子的铁栅领略花卉的芬芳娇艳。我想起了新戏里听来的几首诗,我觉得正合用,可以说给你听听。一个高明的老头儿劝一个年轻姑娘的老父把女儿关闭在深闺里,他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女人是琉璃做成,

别考验她的坚脆,

试试她碎、不碎,

因为两者都可能。

而碎掉更是容易,

你如果冒险尝试,

你就是无知的傻子,

打碎焊不上的东西。

这样看法并非过虑,

大家都认为应该,

因为世上有达那艾,

也就会有金钱雨。

“安塞尔模啊,我以上的话都是为你着想;现在说说为我自己的考虑吧。假如我的话太多了,请你原谅,因为你已经进了迷宫,我要拐弯儿抹角地带你出来,这许多话都少不了。你把我当作朋友,却完全违背了友谊,要丢我的脸,而且还极力要我来丢你的脸。你要丢我的脸是很明显的。我如果照你的要求去追卡蜜拉,她瞧我存心干这种非礼背义的事,一定把我当作无耻的邪人。你要我丢你自己的脸也是一清二楚的。卡蜜拉瞧我追她,准以为我是看她轻佻,才胆敢向她披露邪心。她就会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受的侮辱也就是你受的侮辱,因为你是属于她的。不是常有这种情形吗:一个人妻子不贞,尽管做丈夫的并不知情,也不是他自取其咎,也不由他做主,也不是他粗心大意、疏于防范,可是人家还奉送他一个鄙贱的称号;知道他妻子丑事的人尽管明知他是倒霉,自己没有过错,只是妻子淫荡,他们对他却没有怜悯,心眼里只是瞧他不起。不过我要告诉你,淫妇的丈夫尽管不知道妻子不贞,自己也没有过错,他既不知情,也无责任,他丢脸却是千该万该。你不要厌烦,这些话都是为你好。据《圣经》上说,上帝在乐园里创造了咱们始祖亚当,就叫他睡觉,趁他睡里从他左胁下取出一条肋骨,造成了我们的原始母亲夏娃。亚当醒来看见她,就说:‘这是我肉里的肉,骨头里的骨头。’上帝说:‘男人为了他的女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他们两人要合为一体。’从此就制定了神圣的婚姻大礼,把男女两人牢牢缚在一起,到死才能分开。这个神奇的典礼功效非常之大,能使两人合成一体;融洽的婚姻还不止如此,两人虽然各有自己的灵魂,却只有同一个心愿。由此可见,妻子和丈夫是一体,妻子有污点或遭侮辱,就连丈夫也不干净,尽管他毫无过错。比如一个人脚上或四肢任何部分疼痛,全身都感觉到,因为是一体;脚踝上的伤虽然不由脑袋造成,脑袋也感觉到。所以妻子的羞耻丈夫有份,因为他们是一体。世上的体面和丢脸,都是由血肉之躯造成的,淫妇的丢脸就属于这类,做丈夫的当然有份,他尽管不知情也不免丢脸。安塞尔模啊,你夫人幽娴贞静,你要去搅扰她的心境,该瞧瞧你自己担当的风险,该瞧瞧你这样追根究底多么无聊而且多事。你该想想,你孤注一掷,所得微乎其微,所失却非常重大,我都没法说,只好不说了。假如我这许多话还不能打消你的馊主意,你尽可以另找别人做侮辱你、害你倒霉的工具,我不想做这个工具;即使为此断送你的友谊——这是我莫大的损失,我也无可奈何。”

有品行、有识见的罗塔琉讲完了;安塞尔模心绪纷乱,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末了说:

“罗塔琉,我的朋友,你看见我把你讲的话都留心听了。我从你的议论、你举的例、你打的比喻里,看出你识见高明,对我也一片真情。我如果不听你的话而固执己见,就是弃善就恶。这是我知道而且也承认的。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仿佛害了某种女人的病,只想吃泥土呀、石灰呀、煤炭呀,以及不堪入口、看着都反胃的东西。你得设法把我医好。这也容易,只要你对卡蜜拉试探一下,随你半冷不热、敷衍了事都行。她也不至于那么脆弱,会见几次就体面扫地。你只消试试,我就满意,你也就对我尽了朋友的责任,使我不但活得不冤枉,也心安理得,不再去丢自己的脸。我还有个缘故,你单为这个也得依我。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做这番实验,你不能让我把自己的痴念告诉别人;否则你极力为我保持的体面就保不住了。至于你自己的体面呢,你追求卡蜜拉的时候在她心眼里尽管有点亏损,也没多大关系,可说毫无关系,因为不久你瞧她果然坚贞不二,不出咱们所料,你就可以把咱们设的圈套据实告诉她,你的信誉就恢复了。你担的风险很有限;却使我说不尽的称心满意,即使你眼睛里还有重重困难,也请你答应我吧。我刚才说过,你只消试一试,事情就算是圆满了。”

罗塔琉瞧安塞尔模很固执,要他回心转意又举不出别的例子,也讲不出别的道理,而且听他声言要把他那荒乎其唐的打算告诉别人,那就更糟了,因此他决计答应安塞尔模的要求。他拿定主意,干这件事既要不搅乱卡蜜拉的心情,又要叫安塞尔模满意。他就答应下来,说等自己高兴就进行,但嘱咐安塞尔模不要向别人声张。安塞尔模亲热地拥抱罗塔琉,感谢他惠然应允,好像他给了自己莫大的恩惠。两人约定第二天就着手办事。安塞尔模安排下机会和时间让罗塔琉和卡蜜拉两人密谈,还备了钱和首饰让罗塔琉送给卡蜜拉。他叫罗塔琉为卡蜜拉演奏音乐,还做诗赞美她;假如罗塔琉懒得做诗,他可以代笔。罗塔琉一一答应,不过他的存心和安塞尔模所想的远不是一回事。他们这样讲定,就回到安塞尔模家里。卡蜜拉很焦急地等着她丈夫,因为比往常回家晚了。

安塞尔模在家说不尽的称心;罗塔琉回去却说不尽的烦恼,不知怎么样把这件无聊的差使搪塞过去。当晚他想出一个方法,既哄得过安塞尔模,又不侮辱卡蜜拉。第二天他就到朋友家吃饭。卡蜜拉知道丈夫和他的交情,对他殷勤款待。饭罢撤了杯盘,安塞尔模就请罗塔琉和卡蜜拉小坐聊天,他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大约过一个半小时回来。卡蜜拉求他别走,罗塔琉愿意陪他去,他都不听,定要罗塔琉留下等他,说还有大事得和罗塔琉商量。他又叮嘱卡蜜拉在他回来之前别把罗塔琉撇在一边。他借故走开大可不必,他却装得好像非出去不可,谁也看不出他是假装。安塞尔模走了,饭桌上只剩卡蜜拉和罗塔琉两人,佣人都吃饭去了。罗塔琉觉得自己真像他朋友要求的那样上了战场,面前的敌人单凭美貌就可以征服一队武装的骑士。怎叫罗塔琉不心惊胆战呢?不过他自有办法。他两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着腮,请卡蜜拉原谅他无礼,想在安塞尔模回来之前休息一下。卡蜜拉请他到起坐室去睡觉,比椅子里休息舒服。罗塔琉不肯,就坐在那里打盹儿,等待安塞尔模回来。安塞尔模回来看见卡蜜拉在自己屋里,罗塔琉还没有醒,就以为自己耽搁得久了,他们俩谈完话还有时间睡觉。他急要等罗塔琉醒来,和他一起出去,问问他的成败。事情都如他的意。罗塔琉醒了,两人立刻出门,安塞尔模就探问罗塔琉。罗塔琉说,他觉得一开头就倾吐衷情不大好,所以他只恭维卡蜜拉美,说城里一片声地称赞她美丽聪明。他认为这样入手最妥,可以哄她喜欢,下一次就听得进他的话。他说魔鬼引诱有操守的人就用这种手法,这个地狱里的煞神总扮成光明天使,满面善良,开头不让人识破他的狡计,到末了就可以露出本相,如愿以偿。安塞尔模很满意,说以后他每天可以给罗塔琉同样的机会;他不必出门,有家里的事当身,卡蜜拉不会看透他捣鬼。

这样过了好多天,罗塔琉并没有跟卡蜜拉讲过一句话,只对安塞尔模说,已经跟她谈过,她毫不为动,没表示一点可以迁就的意思,却警告他如果邪心不改,她就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安塞尔模说:“这就很好。卡蜜拉到今还没有给空话打动。现在得瞧瞧她对实力是否也顶得住。我明天给你两千元金艾斯古多让你奉送她,另外两千元金艾斯古多让你买些首饰去引诱她。女人不论多么贞节,都喜欢穿得漂亮,打扮得俏丽,美女尤其如此。假如这也撩她不动,我就称心了,不会再来麻烦你。”

罗塔琉回答说,他尽管知道这件事是枉费心力,注定要失败的,他已经开了头,总要干到底。第二天,他收到四千金的钱,也收到四千斤的烦恼,因为他不知道再怎么圆谎。后来他决计对安塞尔模说,对卡蜜拉送礼许愿,就像对她甜言蜜语一样,都打不动她;以后不用再麻烦,都是白费功夫。谁知命运却另有安排。那天安塞尔模照常把罗塔琉和卡蜜拉撇在一起,自己却去躲在隔壁,从钥匙洞里观察两人的关系。只见罗塔琉半个多钟头没跟卡蜜拉说一句话,再待一个世纪也不会跟她说话。安塞尔模这才明白他朋友说卡蜜拉怎样回答全是凭空捏造的。他要问个究竟,就出来把罗塔琉叫到一边去,问他事情有何进展,卡蜜拉心情如何。罗塔琉说,这件事他不想干了,卡蜜拉的回答非常严厉,他没胆量再向她兜搭了。

安塞尔模说:“啊!罗塔琉,罗塔琉,你真是对不起我,辜负了我的信任!我刚从这个钥匙洞里看你,没见你对卡蜜拉说一句话。可见你前几次也没说话,准没错儿。那么,你为什么骗我呢?为什么弄玄虚叫我不得遂心如愿呢?”

安塞尔模没再多说,不过这几句话已经使罗塔琉够窘的。他给朋友揭穿,觉得丢脸,发誓说,以后保证叫安塞尔模满意,决不再撒谎。他说安塞尔模不妨留心侦察,就会知道这是真话;不过安塞尔模不必费这个心了,因为他一定认真地顺着安塞尔模的意思办事,叫他无可怀疑。安塞尔模就相信他了。安塞尔模要方便这位朋友,让他放心不用提防,决计离家到邻村朋友家去住八天;他叫那位朋友来信殷勤邀请,他在卡蜜拉面前就有个借口。安塞尔模啊!你真是倒了霉、打错了主意!你干些什么、策划些什么、安排些什么呀?你在设法丢自己的脸,打算断送自己,这都是自害自,你该知道呀!你妻子卡蜜拉是正经的。你安安顿顿受用她。谁也不来打扰你的幸福。她的念头不离自己的闺房。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她的天;她的愿望都是为你,她的乐趣都在你身上,她的一片心只以你为准,只求合你的愿望和天意。她好比蕴藏着贤惠、美丽、贞洁、幽娴等等品德的宝矿;她不用你费力,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和你所要求的宝藏全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顾矿井倒塌的危险,还要挖掘下去,由新的矿脉里找新的、从来没有的宝藏呢?她那个矿井只靠她脆弱的天性做支架,是很不牢固的。你该知道,一个人如果追求不可能的事,当然就放弃了可能的事。一位诗人说得好:

我从死亡求生命,

我从衰病求健康,

牢狱里求自由解放,

封锁的地区求通行,

向叛徒求忠实坚强。

可是我运蹇命穷,

永远是劳而无功。

这也是上天的意旨:

我追求不可能的事,

可能的就因此落空。

第二天安塞尔模动身到那个村上去,临走嘱咐卡蜜拉说:他出门期间,罗塔琉会来照料家务,陪她吃饭;她务必把罗塔琉当她丈夫本人一样看待。卡蜜拉是个聪明贞静的女人,听了丈夫临走的吩咐很为难。她提醒丈夫说,他不在家,让别人坐在他座位上吃饭不成体统;假如他是怕她不会当家,那么,这次不妨试试她,经过这番考验,就知道更重的担子她也挑得起。安塞尔模说,他爱这么安排,她只消依顺就行。卡蜜拉说,这样不合她的意愿,不过她遵命就是了。安塞尔模出门,第二天罗塔琉到他家来吃饭;卡蜜拉接待得很殷勤,也很大方。她从不单独和罗塔琉在一起,总有男女佣人跟随,有个名叫蕾欧内𡝰的使女更是不离左右。卡蜜拉很喜欢这个使女,因为从小在娘家和她一起长大,嫁了安塞尔模把她带过来的。罗塔琉开始三天什么话也没跟卡蜜拉讲。其实饭后撤了杯盘,佣人们匆促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有机会的。佣人们吃饭匆促正是卡蜜拉的命令,她甚至吩咐蕾欧内𡝰在女主人吃饭前吃,叫她时刻跟在身边。可是蕾欧内𡝰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乐意的事,正要趁饭后的时机寻快活,常把女主人的吩咐放在脑后,她反而像奉了命似的,把卡蜜拉和罗塔琉两人撇在一起。可是卡蜜拉非常贞静,脸色端庄,举止安详,使罗塔琉不敢轻易开口。

卡蜜拉的美德使罗塔琉箝舌无言,可是这对他们两人却更有害。因为他舌头虽然不动,心却在动,正把卡蜜拉的美好一一观察。石头人见了她也不免动情,何况血肉之身呢。罗塔琉照理可以跟她说话的场合,只把她看了又看,觉得她真可爱。这个念头渐渐地侵蚀了他对安塞尔模的忠实。他千番百次想出城到别处去,叫安塞尔模一辈子见不到他,他也一辈子见不到卡蜜拉。可是他见了卡蜜拉又喜又爱,已经撇不下、离不开了。他极力克制自己这种贪恋之情,只顾天人交战,独个儿就责备自己疯了,骂自己不够朋友,甚至不是好基督徒。他曾为自己和安塞尔模争辩较量,结论是自己虽然不够忠实,究竟怪安塞尔模太荒谬托大;他私心要干的事在上帝和世人面前都情有可原,犯了罪不怕受罚。

干脆说吧,卡蜜拉的美丽贞静再加她那位糊涂丈夫给予的方便,使罗塔琉信义扫地。他在安塞尔模离家后头三天还只顾内心交战,要克制自己的爱情。可是以后他就不顾一切,率意而行,如痴如狂地向卡蜜拉说起疯话来。卡蜜拉吓坏了;她一言不答,站起身躲进自己屋里去。可是爱情是不会死心的;罗塔琉碰了一鼻子灰并不绝望,反而对卡蜜拉越加颠倒了。她万万想不到罗塔琉会这样,不知该怎么办。她觉得让他再有机会和自己会面不妥当,也不合适,决计当夜就派用人送一封信给安塞尔模。信见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