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辞别了牧羊人,骑上驽骍难得,叫桑丘跟着走。桑丘满不情愿,只好骑驴跟随。他们渐渐走入山里最险陡的去处。桑丘心痒痒地想跟主人说话,只希望他先开口,免得自己违背命令。可是他主人总不说话。他再也按捺不住,说道:

“堂吉诃德先生,请您祝福了我,打发我走吧。我想就此回家,找我的老婆孩子去了。我跟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随心如意地说说话。您要我跟着您日日夜夜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奔走,想跟您说话又不能够,这简直是活埋了我。假如造化现在还让牲口说话,像伊索的时代那样,那还好些,我想讲什么,可以跟我的驴谈谈,我倒了霉也好受些。像这样一辈子东奔西跑地找稀奇事儿,碰到的呢,不过是挨踢呀、给兜在毯子里抛掷呀、石子砸呀、拳头揍呀等等,这还不够,还得封上嘴巴,心里有话也不敢说,像哑巴似的,这实在是件苦事,叫人忍受不了。”

堂吉诃德答道:“桑丘,我懂你的意思;你煎熬不住,要求解除我对你舌头的禁令。现在就算是开禁了,你想说什么,说吧。不过有一个条件,开禁只限于咱们在这座山里来往的时候。”

桑丘说:“好,现在就让我说话吧,天知道以后怎么样呢,眼前我且享受这项特权。我说呀,您何必拼死命地卫护着那个什么玛吉玛沙王后呢?那个阿巴德是不是她的情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您也没法儿判断。您如果不去管它,我相信那疯子会把故事讲下去,咱们也就免得给石子砸呀,给脚踩呀,再饶上那六七八个反手巴掌了。”

堂吉诃德说:“老实讲,桑丘,你要是像我一样,知道那位玛达西玛王后多么规矩,多么高贵,你一定会说我很有涵养,听他说出那么亵渎的话,竟没有打歪他那嘴巴。不论嘴里说或心上想王后跟外科医生有私情,都是莫大的亵渎。根据那段故事的真情,那疯子讲的艾利沙巴师傅是很有头脑、很有识见的人,他是王后的老师,也是她的医生。可是把王后当作他的情妇就荒谬透顶,应当严加斥责的。你该知道,这话是卡迪纽神识昏迷的时候说的,可见他是信口胡扯。”

桑丘说:“我就是这么说呀,疯子的话,何必当真呢。您为那个倒霉的王后辩护,还亏得您运气好,不然的话,要是石子不打在您胸口,却打在脑袋上,咱们就够瞧的了。至于卡迪纽呢,他是个疯子,只好由他。”

“凡是游侠骑士,只要听到女人的名誉受到诽谤,就该挺身出来辩护,不论是什么女人,也不论诽谤的人疯不疯;何况事关玛达西玛那样高贵的王后呢。我因为她品性高尚,特别敬爱她。她不仅相貌很美,头脑也很清楚,而且她饱经忧患,深有修养。艾利沙巴师傅替她出出主意,陪她做个伴儿,对她很有帮助,也是莫大的安慰;她就能够小心而耐心地经受自己的苦难。因此那些识见全无、存心不良的俗物,就传说或猜疑她是艾利沙巴的情妇了。我再重复一遍:他们是胡扯!谁这么想、谁这么说的,就是一百二百个胡扯!”

桑丘说:“我既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随他们自食其果,随他们和面包一块儿吃下去。那王后和医生是不是情人,他们自己会向上帝交代。‘我从自己的葡萄园里出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爱管别人的事。‘谁买了东西又抵赖,自己的钱包有数’。况且‘我光着身子出世,如今还是个光身,我没吃亏,也没占便宜’。他们如果是情人,又与我什么相干呢?‘许多人以为这儿挂着咸肉呢,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不过,‘谁能在旷野里安上大门呢’?再说吧,‘人家对上帝都会说闲话的’。”

堂吉诃德说:“天哪!桑丘,你一连串说些什么废话呀?你把些成语连成一串,跟咱们讲的又有什么相干呢?对不住,桑丘,别说话了。从今以后,你只顾赶你的驴,不相干的事你别管。你运用自己的五官,认识清楚:我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我干的事都是对的,也都合骑士道的规矩;我对这些规矩,比哪个骑士都熟悉。”

桑丘说:“先生,咱们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里瞎跑着找个疯子,找到了呢,他也许就要把他没干完的事干完——不是讲完他那故事,却是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一股脑儿砸碎完事。难道骑士道的好规矩要咱们这么办吗?”

堂吉诃德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丘,你别再多话了。我告诉你:我到这里来,不单是要找那疯子,我还得在这座山里干一件事,我由此可以天下闻名,百世流芳;一个游侠骑士得干下了这件事,才成为地道杰出的骑士。”

桑丘·潘沙问道:“这件事很危险吗?”

哭丧着脸的骑士答道:“不危险。可是骰子转出来的点子里,说不定没有彩头,只有晦气。不过这件事全靠你卖力。”

桑丘说:“靠我卖力?”

堂吉诃德说:“是啊。我要派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去了要是能早早回来,我的苦行就可以早早结束,我的光荣也就可以早早开始。你甭瞪着眼莫名其妙,桑丘,我告诉你吧,那位著名的阿马狄斯·台·咖乌拉是第一流的、十全十美的游侠骑士;说他第一流还不对,他是当时代全世界骑士里独一无二的,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是超群出众、带头领队的。谁要是说堂贝利阿尼斯有些地方可以跟他比美,那么,堂贝利阿尼斯和说这句话的人都是活见鬼!我可以千稳万妥地发誓,他们都错了。我还告诉你:一个画家如果要靠绘画的艺术出名,他就凭自己的知识,选择最杰出的几个画家,尽力模仿他们的原作。凡是为国增光的事,多半离不了这个常规。一个人如要取得谨慎忍耐的美名,就得模仿尤利西斯。荷马描写了他的性格和经历的苦难,从中活画出一个聪明有能耐的人物。维吉尔描写伊尼亚斯,也活生生地体现出这个孝顺儿子如何刚毅、这个智勇兼备的领袖如何英明。他们描写的不是真人真事,而是想象的当然必然的事物;描画出来的种种美德就成了后世的典范。因此,勇敢多情的骑士可以把阿马狄斯当作北极星、启明星或太阳;凡是在爱情和骑士道的旗帜下战斗的,都应该模仿他。照这个道理,桑丘朋友,我觉得一个骑士愈是极力模仿他,就愈符合骑士道的典范。阿马狄斯有一件事特别表现了他的谨慎、刚毅、勇敢、忍耐、坚贞、热情。他受了奥莉安娜小姐的冷淡就退隐到‘穷岩’上去苦修赎罪,改名为‘忧郁的美少年’。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取这个名字确是意味深长的,而且很合适。我模仿他这件事,就比劈杀巨人呀、斩断蛇头呀、宰掉毒龙呀、打败军队呀、摧毁舰队呀、破除魔法呀等等容易多了。在这个地方干这件事,又是天造地设。既然机缘凑合,我就不应该错过。”

桑丘说:“干脆,您打算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干些什么事呀?”

堂吉诃德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模仿阿马狄斯,在这里做伤心人,做疯子,做狂人;同时也要模仿英勇的堂罗尔丹。罗尔丹在泉水旁边发现些形迹,知道美人安杰丽咖和梅朵罗干下了丑事,就此气得发疯。他把树木连根拔掉,搅浑清泉,杀死牧人,赶散羊群,烧掉茅屋,推倒房子,把一匹匹母马倒拖着走,还干了许多狂暴的事,都值得记载史册,一代代流传下去。罗尔丹,或奥兰陀,或罗佗兰多——这三个名字原是一个人——他发了疯干的、说的、想的种种事,我虽然不打算一桩桩照办,我可以挑最重要的尽量模仿一个大概。也许我以后单模仿一个阿马狄斯就够了。他发疯不闯祸,只是伤心流泪,照样也成了最有名望的骑士。”

桑丘说:“我觉得干这种事情的骑士都因为受了刺激,都有个缘故才这样疯疯傻傻、吃苦修行。您可有什么缘故要发疯呢?哪一位小姐瞧不起您了吗?还是您发现了什么形迹,认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和摩尔人或基督徒干了什么不规矩的事呢?”

堂吉诃德说:“这就是筋节所在,正是我干这件事的妙处。一个游侠骑士有缘有故地发疯,值不当什么;关键是要无缘无故地发疯,让我那位小姐瞧瞧,虚的尚且如此,何况实的呢。还有一层,我念念在心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已经多时不见,这就够叫我发疯的。就像前些时候那个牧羊人安布罗修说的:情人分散了,什么事都放心不下。所以,桑丘朋友,你不用白费唇舌来阻挡我。我这番学着样发疯很奇很妙,而且是从来没有的。我现在就发疯,得一直疯下去。我打算叫你送一封信给我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我要等你捎了她的信回来再说呢。如果她的回信不负我一片忠贞,我的疯病就会好,我的苦修忏悔也就结束。不然的话,我就要当真的发疯了。既然是真的发疯,就不会感觉苦恼。所以不管她怎样回信,反正到你回来的时候,你临走看见我忍受的痛苦烦恼都会解脱。我或是神识清楚,为你带来了喜讯而快慰;或是疯疯癫癫,你带来了噩耗我也漠无感觉。可是,桑丘,我问你,曼布利诺的头盔你藏好了吗?我看见你从地下拣起来了。那个坏心眼的家伙想砸碎它,可是砸不碎,可见是精炼细制的东西。”

桑丘听了这话,回答说:“我凭上帝老实跟您讲,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您说的有些话,我简直受不了,也不耐烦听。听了您那些话,我就觉得您跟我讲的骑士道呀,征服王国和帝国呀,拿海岛赏人呀,给人家什么恩典什么爵位呀,所有这些游侠骑士照例规矩的一套,全都是空话骗人,都是‘三孩经’或‘山海经’或咱们说的什么经。您把个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曼布利诺的头盔,好多天了还硬不认错,人家听了该怎么想呢?当然认为说这种话还自以为是,准是头脑有毛病。盆儿我收在粮袋里呢,全砸瘪了。我带在这里有个打算:如果天可怜见,有朝一日让我跟老婆孩子团聚,我到家把它修补一下,剃胡子的时候好用。”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听着,我也照你的样儿发誓说:全世界古往今来的侍从里,数你头脑最简单。游侠骑士的事,看起来都是虚幻的,荒唐无稽的,而且都是不顺当的。你跟了我这么多时候,难道还没有注意到吗?不过那都是假相。因为我们身边老跟着一大群魔术家,凡是和我们有关的事物,他们都要变化,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全看他们是存心帮我们还是害我们。所以你看来是一只理发师的铜盆,我看来是曼布利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又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其实呢,那是曼布利诺的头盔,卫护我的那位魔术家叫大家看做一只理发师的铜盆,这是他特别照应我。因为那只头盔是了不起的宝贝,人人都会追着我来抢我的。如果他们看着不过是一只理发师的盆儿,就不想要了。刚才那人想砸碎它,扔在地下也没拣,分明就是这个道理。他要是识货,怎么也不会撂下的。朋友,你好好儿收着吧,我目前没有用处。如果我决计学罗尔丹而不学阿马狄斯那样苦修赎罪,我还得卸下全副盔甲,像刚出娘胎那样光着身子呢。”

他们说着话,跑到一座高山脚下。这座山在周围许多小山里孤峰特峙,简直像削出来的。山边缓缓流着一条小溪,山坡上成片的草地,青葱悦目。这里的树木自然成林,点缀些花草,更显得境地幽静。哭丧着脸的骑士选中了这块地方来苦修赎罪;他一见就发了疯似的大声说:

“天啊!我就选中这块地方来号哭自己的苦命了!我的泪水要涨满这条小溪,我一声声的长叹要把这片森林里的树叶吹拂得不得静止,借此来表明我这个伤心人的悲痛。荒野里诸位不知名的山神啊,我这个痴情的可怜虫和意中人分离多时,疑神疑鬼地放不下心,只好到深山里来哭诉那位绝世美人的冷酷,请你们听我诉苦吧!树林里的诸位女神啊,善走而又好色的山羊怪追求你们,搅扰你们的清静,你们害怕而躲到了这里来;我求你们对我的苦恼洒一把同情之泪,至少不要听着厌烦吧!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啊!我黑暗中的光明!痛苦中的快乐!前途的北斗星!命运的主宰!我求天保佑你称心如意!我离开了你,到了这种地方,落得这步田地,求你顾怜我,不要亏负我的一片忠贞!寂寞的树木啊!以后你们就是我隐居的伴侣了,请你们轻轻摆动树枝,表示不多嫌我吧!至于你啊,我的侍从,不论我走运背运,你总是我随心的伴侣!我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我心上的人儿,你看了牢牢记着,好去向她报告。”

他一面说,一面下了驽骍难得,转眼就卸下了它的鞍辔。他在它臀部拍一巴掌,说道:

“盖世奇才而又倒霉透顶的马儿啊,我这个不得自由的人,现在让你自由了!你爱到哪里去,就去吧!你脑门子上标着自己的价值呢。你的神速,阿斯托尔佛的飞马都赶不上,著名的骏马弗隆悌诺也不如,尽管布拉达曼泰为它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桑丘瞧他这样,就说:

“多亏那个好家伙,免得咱们费手脚替我那灰毛儿卸鞍辔了。老实说,我少不了也会拍弄它几下,称赞几句。不过灰毛儿要是还在这里呢,我决不让人家卸它的鞍辔。我从前靠天之福是它的主人;我从来不恋爱,也从来不伤心绝望,它也就和这种事情全不沾边,不需要什么自由,所以不用卸它的鞍辔。其实,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如果我当真的要走,您当真的要疯,那么,还是重新替驽骍难得备上鞍辔,让它顶灰毛儿的缺,我来去可以省些时候。我要是一步步走去送信,不知几时走到,也不知几时走回来呢;因为,干脆说吧,我的脚力是不行的。”

堂吉诃德说:“好吧,桑丘,随你怎么办都行,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我看,三天以后你就可以动身。这几天里我要你瞧瞧我为她说些什么话、干些什么事,好让你一一向她报告。”

桑丘说:“我已经看见了,还有什么要看的呢?”

堂吉诃德说:“你看见的算什么呀!我现在还得把身上的衣服撕掉,把盔甲四面乱扔,把脑袋到石头上去撞,还有些一类的事,叫你看了都吃惊呢。”

桑丘说:“您看上帝面上,把脑袋去撞石头可得小心啊。说不定你撞的那块石头上有个尖角,一撞上去,您这套苦修赎罪的勾当就一股脑儿全完了。我说呀,您这一套反正都是假的,装样儿的,开玩笑的,假如您认为撞头少不了,非撞不行,那么,您把脑袋撞撞水面,或者撞撞棉花那类的软东西,也就算了。您把事情全交给我,我会去跟咱们那位小姐说,您把脑袋在石头角上撞,那石头角比金刚钻还硬。”

堂吉诃德回答说:“桑丘朋友,多谢你一番好意。可是我要跟你讲明白,我干的这些事都不是开玩笑,却是很认真的。不然的话,我就违反了骑士道的规矩了。按那些规矩,我们什么谎话都不准说,说了谎就要按叛徒的罪名处罚。干了这件事而冒充那件事,就跟说谎一样。所以我说撞头,就得着实地使劲撞,不能带一星半点的虚假。你还得留下些软布给我裹伤,因为咱们倒了霉把治伤油丢了。”

桑丘说:“丢了驴更倒霉呢,因为软布和这类东西一起都丢了。我请您别再提起那倒霉的油,我只要一听到那话儿,不光是反胃,连我的灵魂都翻腾起来。我还求您一件事。您叫我再等三天瞧您发疯,您只算那三天已经过去了吧。您发的疯,我也只算已经亲眼看见,证据确凿了。我会去对咱们小姐讲它个天花乱坠。您写了信派我马上动身吧,因为我急着要回来救您出这座炼狱呢。”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说这是炼狱吗?该说地狱才对。假如还有不如地狱的去处,你就可以说这里不如地狱。”

桑丘说:“据我听说,‘一个人进了地狱,就永被拘留。’”

堂吉诃德说,“我不懂你讲的什么‘拘留’。”

桑丘答道:“‘拘留’就是说,一个人进了地狱,就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在这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呀。您要是被拘留了,我这一双脚尽管套上马刺,狠命催着驽骍难得快跑也不中用。可是现在呢,我只消跑到托波索,见到咱们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我就会去对她形容您直在干些什么疯疯傻傻的事——反正疯呀傻呀都是一回事。尽管她一上来比软木树还硬,我也要叫她变得比手套还软。然后我就带着她甜蜜的回信,像魔法师似的乘着风直飞回来,救您出这座炼狱。您认为是地狱,其实不是,因为您有希望出来。我已经说了,一个人进了地狱就不能再有这个希望;我不信您对这句话还有什么说的。”

哭丧着脸的骑士道:“你说得不错。可是咱们用什么办法写信呢?”

桑丘接着问道:“您给我驴驹子的单据也写吗?”

堂吉诃德说:“都要写。这会儿没有写信的纸,咱们可以学古时候的办法写在树叶上或蜡版上。可惜这些东西现在也像纸一样难得。不过我倒想起了可以写字的纸,再好没有了;那就是卡迪纽的记事本子。你记着,你一到前面村里,就找人恭楷抄在纸上。那儿有的是小学教师。如果没有,随便哪个教堂的管事员都会替你抄。你可别去找法院的文书,他们那种公文字体连魔鬼都看不懂的。”

桑丘说:“可是签名怎么办呢?”

堂吉诃德答道:“阿马狄斯写了信从不签名。”

桑丘说:“那好。不过单据非签名不可。如果抄写,人家说签名是假的,我就领不到驴驹子了。”

“票据也写在那个记事本上,我是要签名的,我外甥女看了一定照办,不会为难。至于那封情书,你就署名‘至死对你忠心的、哭丧着脸的骑士’。请人代签这个名没多大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娅不会写字,也不识字,生平没见过我的笔迹,也没看过我的信。我和她的恋爱向来只是心灵上的,至多不过规规矩矩地看一眼罢了;就是看一眼也很难得。我敢据实起誓:我这十二年来,虽然爱得她比自己这一对早晚要埋掉的眼珠还宝贝,我只见过她四次。说不定每一次她都没知道我在看她。她父亲洛兰索·戈丘艾罗、她母亲阿尔东莎·诺加雷斯真是把她养在深闺的。”

桑丘说:“啊哈!原来洛兰索·戈丘艾罗的女儿就是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她不是又叫做阿尔东莎·洛兰索吗?”

堂吉诃德说:“就是她。她配做全世界的女皇。”

桑丘说:“她是我很熟悉的。我可以告诉您,她会掷铁棒,比村子里最壮的大汉还来得。天哪,她多结实啊!身子粗粗壮壮,胸口还长着毛呢!哪个游侠骑士或浪游的人娶了她,即使陷在泥里,她也能一把胡子揪他出来。哎呀,我的妈!她中气真足,嗓门儿真大!我告诉您,有一天她跑到村子里的钟楼上去喊她家的长工,他们在她爹的田里,离她有半个多哩瓦呢,可是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似的。她好在一点不装正经,因为她很随和,跟谁都开玩笑,对什么事都是嘻嘻哈哈的。我现在跟您说吧,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您为了她不但可以发疯,应该发疯,您还真有理由给她气得上吊呢。尽管吊死了要给魔鬼带走,可是人家知道了都会说您上吊实在应该!我但愿这会子已经动身上路,专程去瞧她了。好些日子没见她,想必改了样子。老在乡下风吹日晒,女人的脸皮子经不起这样糟蹋的。堂吉诃德先生,我跟您说句老实话,我到今天一直很糊涂,当真的以为杜尔西内娅小姐是您爱上的一位公主,或是什么尊贵的人物,值得您贡献那些珍贵的礼物呢,譬如像那个比斯盖人呀,那一队囚犯呀,还有其他等人——因为我跟您做侍从以前,您一定也打过许多胜仗。您不论过去将来,总是吩咐您打败的人跑去跪见阿尔东莎·洛兰索姑娘——我是说,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可是我仔细想想,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也许他们跑去的时候,她正在理麻或打麦,他们见了会觉得很窘;她呢,说不定对您奉送的这份礼物会又好笑又好气的。”

堂吉诃德说:“桑丘,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这人说话太多。你生成一副死脑筋,却常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叫你知道你是多么傻、我是多么有道理。有个寡妇年轻漂亮,无拘无束,又很有钱,尤其很放诞风流。她爱上一个粗粗壮壮的年轻教士。这事给教士的上司知道了,有一天这位上司亲切地规劝这位寡妇说:‘夫人,像您这样尊贵,这样美貌,又这样有钱,我们修道院里多少大师、多少博士、多少神学家都可以像梨子似的由您挑选,由您说:“我要这个,不要那个”,您怎么却爱上像某人那么卑贱、那么低微、那么愚蠢的家伙呢?我很诧异,也怪不得我诧异呀。’寡妇的回答很俏皮,也很直爽。她说:‘师父啊,您尽管认为某人笨,但如果说我挑错了人,那就是大错,而且您的脑筋也太古板了。因为他在某一点上,比亚里士多德还有学问;我爱他,就是为了他那一点。’我也照样告诉你,桑丘,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在某一点上,比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还高贵;我爱她,就是为了她那一点。老实说吧,诗人歌颂女人,无非随意捏造个名字,并不都是真有那么个意中人。书里、歌谣里、理发店和戏园子的墙壁上满是女人的名字,什么阿玛丽莉呀,斐丽呀,西尔维亚呀,狄亚娜呀,伽拉泰呀,费莉达呀等等,你以为那些都是有血肉皮骨的女人吗?古往今来歌颂她们的诗人真有那些意中人吗?绝不是的。他们多半是捏造一个女人,找个题目来做诗,表示自己在恋爱,或者借此自高身价。所以我只要当真的认为阿尔东莎·洛兰索姑娘美貌贞静就行了,她的家世无关紧要;不用调查了家世给她什么封号,她在我心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公主。你该知道,桑丘——也许你还不知道,最动人爱恋的只有两件东西:相貌美,声名好。这两件东西在杜尔西内娅身上都是十全的。她的相貌世上无双,她的声名女中第一。总之,我认为我说的完全恰如其分,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她的美貌和她的尊贵,都由我任意想象,不论海伦,或鲁克瑞霞,或古时候希腊、回回、罗马的任何有名的美人都比不上她。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去吧。也许愚昧无知的人会批评我,可是识见高明的人不会责备。”

桑丘答道:“我认为您的话都对,我是一头驴罢了。不过我不知怎么的又提起驴来,因为‘在绞杀犯家里,不该提到绳子’。您且把信写好,我就辞了您动身了。”

堂吉诃德拿出记事本子,走过一边去,安安静静地写信。他写完把桑丘叫到跟前,说要念给他听,让他记在心上,防路上万一丢失了信,因为照自己那么倒霉,什么事都保不定。桑丘听了答道:

“您在本子上写它两遍三遍,交给我,我带着小心在意就是。指望我记在心上可就荒唐了;我记性没那么样儿的糟,常常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不过,您还是给我念吧,听听准是很有趣的,一定写得好极了。”

堂吉诃德说:“你听着,信上这么说:

堂吉诃德给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的信

尊贵无比的小姐:

一别至今,肝肠寸断。我身不安,心不宁,但愿最甜蜜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身心安宁。如果你凭貌美而小看我,你仗高贵而鄙视我,你对我的轻蔑使我尝遍了辛酸,我尽管有能耐,也受不起这样的苦,因为苦得太厉害,也太长久了。哎,冷酷的美人,亲爱的冤家啊!我为了你落到什么田地,我的好侍从桑丘会一一告诉你。假如你愿意救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然呢,也就随你吧。反正我只要一死,就随了你的狠心,也了了我的心愿。

至死是你的,哭丧着脸的骑士。

桑丘听他读完信,说道:“我的爹呀!我一辈子没听见过这么文雅的东西!我的天呀!怎么您心上想说什么,信上都会说出来!还安上‘哭丧着脸的骑士’这么个签名,真是好极了!说真话,您简直就是魔鬼变的,什么都能。”

堂吉诃德说:“干我们这一行就得件件都能。”

桑丘说:“哎,您现在把交换三匹驴驹子的单据写在背面吧,把名字签得清清楚楚,让人家一看就认得出来。”

堂吉诃德说:“好啊。”

他写完就照下面念道:

“外甥小姐:请您凭这张交换驴驹的单据,把家里您照看的五匹驴驹里取出三匹,交给我的侍从桑丘。我请您把这三匹驴驹来抵偿我在这里已经收到的三匹。凭此据并桑丘的收据,就可以把驴驹如数交割。本年八月二十二日于黑山深处立据。”

桑丘说:“写得好!您签上名吧。”

堂吉诃德说:“这不用签名,我画个花押就跟签名一样。别说为三头驴驹子,就是三百头,这也行了。”

桑丘回答说:“您的话准没错儿。让我去给驽骍难得套上鞍辔,您就准备为我祝福吧,因为我打算马上动身,您还得干些什么疯疯癫癫的事,我都不瞧了。我会对她说,我看见您干了多少多少疯傻的事,叫她听不下去。”

“桑丘,你至少得依我一件事,因为这是罢不了的。我说呀,我要你瞧我脱光了衣服,耍一二十套疯子的把戏,不用半个钟头就行。你亲眼看见了,随你加油加酱,也可以放心赌咒,说是真的。我一会儿要干的事,保管你讲都讲不完。”

“我的先生,看上帝分上,别叫我瞧你光着身子,我瞧了心上难受,忍不住要哭的。我昨夜为那头灰驴哭了一场,脑袋直发胀呢,今天不能再哭了。您如果一定要我瞧您耍些发疯的把戏,您就穿着衣服,耍几套简单方便的吧。其实,我已经说过,您不用为我耍,省点儿时间,让我早早回来。我带回的消息一定是您指望的,也不亏负您的。不然的话,让杜尔西内娅小姐瞧着点儿!她的回答要是不合道理,我一心至诚地向天起誓,我会拳打脚踢,从她肚子里逼出个好的回答来。凭什么让您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游侠骑士发了疯呀?无缘无故的,为一个——那位小姐别叫我说出好的来!哼!我什么都说得出!反正我豁出去了!我会耍这一手!她还不知道我呢,老实说吧,她如果知道,可得怕我!”

堂吉诃德说:“说老实话,桑丘,看来你和我疯得正不相上下呢。”

桑丘答道:“我没您那么疯,只是比您火气大些。闲话少说,您在我回来之前,吃些什么呢?您也得像卡迪纽那样,到大路上去抢牧羊人的东西吃吗?”

堂吉诃德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只吃这片草地上的野菜和这些果树上的果子,即使另有可吃的东西也决不吃。我这件事的妙处,就在不吃东西,单吃这一类的苦头。咱们再见吧。”

“可是您知道我发愁的是什么?这个地方很隐僻,我这会子撇下您一走,只怕找不到原路回来。”

堂吉诃德说:“你且认清这里的标记。我决不离开附近这一带;我还要经常爬上最高的岩石,瞧能不能在你回来的时候望见你。还有个最妥当的办法,免得你找不到我或迷失道路。这里满山都是灌木,你斫下些丫枝;回头一路出去,走一程就撒下些,直到你走上平地为止。你回来找我的时候,那些灌木枝可以一路上指引你,仿佛引导悌修斯走出迷宫的那条线一样。”

桑丘·潘沙说:“好,我就照办。”

他斫了些灌木枝,然后求他主人为他祝福;两人不免还洒了好些眼泪,就此分手。堂吉诃德很郑重地把驽骍难得托付给桑丘,叫他务必爱马如己,尽心照顾。桑丘骑上马,就向平原跑去,一路上照他主人教的办法,隔几步撒些灌木枝。堂吉诃德还直留他,叫他至少瞧自己耍那么两套发疯的把戏,他却不理会,只顾走了。可是他没走得一百步,又跑回来,说道:

“我说呀,先生,您刚才的话很对。尽管您一人耽在这山里就是大发疯,我至少还得看您发一次疯,以后我发誓说看见您发疯,就不会良心不安。”

堂吉诃德说:“我不是早跟你说的吗?你等一等,桑丘,不到念一遍《信经》的功夫,我就疯给你看。”

他急急忙忙褪下裤子,脱得精光,只剩一件衬衫,然后啥也不顾,先踊身跳跃两次,又两番头在下、脚在上倒竖蜻蜓。他露出了些东西,桑丘忙揽住马缰回转身,免得再看见第二眼。他觉得可以安心赌咒发誓,说看见他主人发疯了。我们且随他赶路去,他一会儿就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