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事情在唐尼斯附近发生的时候,那个叫化子正在向克罗隆那边走去。他深入山谷,在浓密的树阴下走着,正像他自己说过的一样,不但对一切大事不关心,就是对任何细小的事情也不关心,与其说他在沉思,毋宁说他在幻想,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幻想的人却没有,他流浪,漫游,休息,在这里那里采一些野生酸叶的嫩芽来吃,在泉边喝水,有时抬起头来谛听远处的闹声,然后又垂下头来沉醉在大自然的迷人的魔力里,让阳光晒他的破衣裳,也许他听见的是人声,可是他倾听的却是鸟儿的歌唱。

他老了,行动缓慢;他不能够走远;就像他自己对朗特纳克侯爵说过的,四分之一里路就使他疲倦了;他向十字-阿佛朗新那边兜了一个小圈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离开马西不远,他走着的那条小径把他一直带到一块没有树木的高地上,在那里他可以看得很远,可以看见从西边一直到海那边的整个地平线。

一股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更柔和,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更可怕的了。有和平的烟,也有罪恶的烟。一股烟的浓度和颜色的不同,也就是战争与和平、友爱和仇恨、款待和坟墓、生和死的全部分别。树丛里升起一股烟,可能意味着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家庭里的灶火,也可能意味着最可怕的东西:火灾;有时一个人的全部幸福或者全部不幸就寄托在这随风吹散的东西里。

泰尔马克凝视着的那股烟是令人不安的。

那股烟颜色乌黑,不时冲起红光,仿佛冒出烟来的那个物体只剩下火烬在时熄时旺,而且正在逐渐熄灭,烟是从厄伯-昂-派若那里冒出来的。

泰尔马克加紧脚步向那股烟走去。他已经很疲倦了,可是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到了一个小丘的顶上,村子和田庄都紧靠着小丘。

田庄和村子都不见了。

一堆茅屋在燃烧着,这就是厄伯-昂-派若。

有一种东西燃烧起来比一座皇宫燃烧起来更令看见的人痛心,这种东西就是茅屋。一所着火的茅屋是悲惨的。那是穷苦的偏受到蹂躏,小小一条蚯蚓竟被兀鹰袭击,这种不合理的情形实足令人痛心。

假使我们相信《圣经》上的传说,凝视着火灾是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一尊石像的;泰尔马克在这一刹那间正是一尊石像。他眼前的景象把他弄得呆若木鸡了。毁灭在静寂中完成。听不见一下喊声;在浓烟中也没有夹杂着人的叹息;这座火炉继续进行工作,把整整一座村子吞下去了,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燃烧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有时浓烟散开,坍塌的屋顶使人看得见敞开着的房间,那些火团把它所有的红宝石的色彩都显示出来,房间里面是深红色,里面陈列着深红色的破衣服和赤色的破旧家具,泰尔马克被这场灾祸的可怕景象弄得昏眩了。

房子旁边的几棵栗树也着了火,在燃烧着。

他听着,希望听到人声、呼救声、叫喊声;可是除了火焰以外,没有什么动静;除了火灾以外,一切都是静静的。难道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吗?

厄伯-昂-派若那些活着和干着活的人们到哪儿去了呢?这一小簇人到底怎样了?

泰尔马克走下小丘。

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悲惨的、难以理解的景象。他呆着眼睛,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他像一个影子那样轻轻地向那堆废墟走过去;在这个像坟墓似的环境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幽灵。

他走到本来是田庄的大门的地方,他向院子里望去,四面的围墙已经没有了,院子和围绕着它的村子已混成了一片。

他刚才看见的还不算什么。他只不过看见了一些凄惨的景象,现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才在他的眼前出现。

在院子中间有一大堆黑色的东西,一边被火光照着,一边被月光照着,模糊地显出轮廓来;这一大堆东西是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围绕着这一堆死尸的是一个微微地冒着烟的水坑;水坑上反映出火光,可是用不着火光也看得出它本是一片红色;原来那是一大摊血。

泰尔马克走近一点。他开始一个个检查躺在那里的人体;全数都是死尸。

月亮照耀着,火光也照耀着。

那些死尸是些兵士。他们全都赤着脚;他们的鞋子被人拿掉了;他们的武器也被人拿掉了;他们还穿在身上的制服是蓝色的;这里那里在一大堆残肢断体和头颅中间,可以看得出一些洞穿的帽子上面别着三色帽徽。他们是共和军。他们就是昨天晚上还活着的驻扎在厄伯-昂-派若的巴黎人。这些人都是被人处死的,从尸首排列的齐整上可以看出来,他们是被人从容地当场打死的。他们全都死了。一点喘息的声音也没有了。

泰尔马克检阅这些尸首,一个也不遗漏;所有的尸首满身都是弹痕。

那些枪杀他们的人,也许急于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埋葬他们。

他正要走开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到院子里的一垛矮墙角上,他看见墙角后面伸出四只脚来。

这四只脚上都穿着鞋子;这些脚比别的脚小一点。泰尔马克走过去。那是女人的脚。

墙背后并排躺着两个女的,也是被枪杀的。

泰尔马克向她们俯下身子。其中一个女的穿着制服;她的身边有一只破了的空水壶:她是一个随军女酒保。她的头上中了四弹。她已经死了。

泰尔马克察看另一个。这一个是乡下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嘴巴张开。两只眼睛闭着。她的头上并没有任何伤痕。她的衣服破烂不堪,大概是因为平日辛劳地干活的缘故。她跌倒的时候衣服也裂开了,露出半裸的身躯。泰尔马克把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见她的肩膀上被子弹打了一个圆形的伤痕;锁骨已经折断了。他望着她的苍白的乳房。

“一个母亲,还在喂奶的母亲。”他喃喃地说。

他摸了摸她。她并不冰冷。

除了锁骨骨折和肩膀上的伤痕以外,她没有别的伤。

他用手按在她的胸口上,觉得心脏还微微地跳动。她并没有死。

泰尔马克直起身子,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呼喊: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吗?”

“是你吗,嘉义芒!”一个声音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同时一个脑袋从废墟的一个洞里伸出来。

跟着另一间破房子里出现了一个面孔。

他们是两个藏起来的农民,惟一的还活着的两个人。

嘉义芒的熟悉的声音使他们安心,使他们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他们向泰尔马克走过来,两个人都还在猛烈地哆嗦着。

泰尔马克能够叫喊,可是说不出话来;一个人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往往是这样的。

他用手把躺在他脚下的女人指给他们看。

“她还活着吗?”一个农民问。

泰尔马克点了点头。

“那一个也活着吗?”另一个农民问。

泰尔马克摇了摇头。

最先走出来的那个农民继续说:

“别的人全都死了,对吗?我看见这一切。我躲在我的地窖里。在这种时候一个没有家庭的人多么感谢上帝啊!我的房子烧掉了。耶稣救主啊!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杀掉。这个女的是有小孩的。三个小孩。全都很小!孩子们叫着:‘妈妈!’母亲叫着:‘我的孩子!’他们杀掉母亲,把孩子带走。我看见这一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那些杀人的都走了。他们满意了。他们带走了小孩,杀掉母亲。可是她并没有死,对吗,她没有死?我说,嘉义芒,你相信你能救活她吗?你要我们帮忙把她抬到你的窑洞里去吗?”

泰尔马克点头表示同意。

森林就和田庄接连。他们很快地拿树叶和羊齿草做了一个担架。他们把那个始终僵直不动的女人放在担架上面,开始抬着她在荆棘丛里走,两个农民一前一后地抬着担架,泰尔马克扶着女人的臂膀,摸着她的脉息。

一路走着,两个农民谈起话来,月光照着浑身染着血的女人的惨白的脸,他们就在两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惊惶地叫喊。

“全都杀死了!”

“全都烧光了!”

“啊!我的天!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

“这都是那个高大的老头要这样做的。”

“对了,是他在指挥。”

“执行枪毙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他。他在那里吗?”

“不,他已经走了。可是还不是一样,反正都是依照他的命令做的。”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他说过:‘杀掉!烧掉!绝不饶恕!’”

“他是一个侯爵。”

“当然,他就是我们这里的侯爵。”

“他已经有了一个什么名字了?”

“德·朗特纳克先生。”

泰尔马克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在齿缝里喃喃地说:

“我要是早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