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里的干粮并不是没有用的。

两个逃命的人被迫兜了许多大圈子,花了三十六小时才到达海岸。他们在海上过了一夜;那是很好的一个夜晚,可惜月光太亮了点,对逃亡的人很不利。

他们不得不先离开法国海岸,驶出大海,向泽西那边划去。

他们听见了正在沉没的军舰的最后的炮声,就像听见一只在森林里被猎人杀死的狮子最后的吼声一样。然后,静寂笼罩着海面。

这只克莱摩尔号军舰像复仇号军舰一样沉没了;可是光荣榜上没有它的名字。一个反叛祖国的人从来不能称为英雄。

阿尔马罗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水手。他的灵巧和智慧简直是奇迹;他在乱礁,波浪和敌人的侦察中临时找出一条航路来真是一种杰作。风已经缓和了,海也平静了。

阿尔马罗避开明基叶的尾礁,绕着群牛礁走,在那里躲避,目的是驶进北边一个在低潮时才出现的小海湾里休息几个钟头,然后他继续向南行驶,设法从格朗威勒和肖赛群岛偷渡过去,没有被肖赛的监视哨发觉,也没有被格朗威勒的监视哨发觉。他划进了圣米歇尔山海湾,这是很大胆的举动,因为这里离巡洋舰队驻扎的地方康加勒很近。

第二天傍晚时分,日落前约一小时,他把圣米歇尔山留在后面,驶到一个海滩上登陆,这个海滩经常阒无人迹,因为这里很危险,人会陷进沙里面去。

幸喜当时潮水很高。

阿尔马罗尽可能把小艇驶进去,试了试沙滩,觉得很结实,就把舢板靠在沙滩上,自己跳了下来。

老头跟着他跨过船舷,向周围仔细察看。

“爵爷,”阿尔马罗说,“我们是在库埃农河的河口上。船的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雨依纳。我们前面的钟楼是阿德冯。”

老头弯下身子,从船里拿起一块饼干来放在衣袋里,对阿尔马罗说:

“把其余的拿着。”

阿尔马罗把剩下的肉和饼干都放进袋子里,把袋子搭在肩膀上。做完以后,他说:

“爵爷,是我带路呢,还是跟着你走?”

“不要你带路,也不要跟着我走。”

阿尔马罗很惊愕地望着老头。

老头继续说:

“阿尔马罗,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用处。一千个人才能在一起,否则就只能单独一个人。”

他停了一下,从一个衣袋里摸出一条绿色的打结的绶带来,样子很像一种徽章,中间用金线绣着一朵百合花。他继续说:

“你识字吗?”

“不。”

“很好。一个识字的人反而麻烦。你的记性好吗?”

“好的。”

“很好。听着,阿尔马罗。你向右边走,我向左边走。我要向富耶尔那边走去,你要向巴祖热那边走去。留着你的袋子,因为这样你看起来才像一个庄稼人。把你的武器藏起来。到矮树篱笆里砍一根丫枝做棍子。现在裸麦长得很高,你要在麦田里爬着走。你要在围墙后面溜过去。你要跨过木栏以便从田野中间走过。远远地避开过路的人。不要走大路,不要过桥。不要走进篷托松。哦!你一定要渡过库埃农河。你用什么方法过去。”

“游泳。”

“很好。那里还有一处浅滩。你知道在哪儿吗?”

“在昂西和维尔-维埃尔之间。”

“很好。你真是个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爵爷在哪儿睡觉?”

“我会照顾我自己。你呢,你在哪儿睡觉?”

“有许多枯树洞可以睡觉。我在当水手以前本来是个庄稼人。”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会暴露你的身份的。你可以在随便什么地方弄到一顶庄稼人的帽子。”

“哦!到处都可以弄到一顶风帽。我遇到的第一个渔夫就会把他的风帽卖给我。”

“很好。现在,听着。你熟悉那些森林吗?”

“所有的森林我都熟悉。”

“包括整个地区的森林吗?”

“从奴阿慕提叶到赖伐尔全部。”

“你连它们的名字都知道吗?”

“我熟悉这些森林,我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一切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会忘记吗?”

“什么都不会。”

“很好。现在,注意。你每天能走多少里?”

“十里,十五里,十八里。必要时二十里。”

“会有这种必要的。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你不要漏掉一个字。你要到圣奥班森林去。”

“靠近朗巴勒的吗?”

“对的。在圣里尔和普莱德里克之间的洼地的边沿上有一棵粗大的栗树。你到那里停下来。你不会看见任何人的。”

“这并不是说真的没有人在那里。我知道的。”

“你就打一个呼哨。你会吗?”

阿尔马罗鼓起双颊,转过去向着海,发出枭鸟的“胡——胡”声来。

这声音仿佛是从深沉的黑夜里发出来的。的确像枭鸣,而且也很凄惨。

“好的,”老头说,“你是我们的人。”

他把绿绶带交给阿尔马罗。

“这就是我的统帅绶带。你拿着。到现在为止,还不能够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可是这条绶带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皇后在塔堡监狱里亲手绣的。”

阿尔马罗跪下一只脚。他哆嗦着接过那条绣着百合花的绶带,把嘴唇凑上去;忽然又停下来,仿佛这样的一吻会使他害怕似的。

“我可以吗?”他问。

“可以的,既然你可以吻十字架。”

阿尔马罗吻了吻那朵百合花。

“起来。”老头说。

阿尔马罗站起来把绶带放在怀里。

老头继续说:

“仔细听我说。这就是我的口令:‘起来叛变,绝不饶恕。’因此,在圣奥班森林的边界上你打呼哨。你一连打三次。到第三次你就会看见一个人从地里走出来。”

“从树洞下面走出来。我知道的。”

“这个人就是普朗舍诺,人家叫他做‘国王的心’。你把这条绶带给他看。他就懂得了。然后你自己找路到阿斯蒂野树林去;你会找到一个诨名叫慕斯开东的跛子,他是从来不饶恕任何人的。你对他说我爱他,叫他发动他的所有教区行动起来。然后你到离普洛厄苗尔一里路的库哀朋树林里去。你做一次枭鸟的叫声,就有一个人从洞里钻出来;他是蒂奥先生,普罗厄苗尔的裁判官,他曾经是所谓立宪会议里的一分子,不过是属于好的一边。你叫他把库哀朋城堡武装起来,这城堡是属于逃亡的盖尔侯爵的。那地方有山坳,有小树林,有高低不平的地面,是一个好地方。蒂奥先生是一个正直和聪明的人。然后你到圣-乌昂-来-突瓦去,你把话告诉让·舒昂,这人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真正的领袖。然后你再到安格罗斯城树林,你在那儿可以看见人家称他为圣马丁的吉泰尔,你叫他留心一个叫做库美尼尔的人,这人是古比·德·普雷芬老头的女婿,阿让唐地方的雅各宾党人的领袖。把这些都记住。我什么都不写下来,因为什么都不应该写。拉·卢亚利写了一张名单;结果坏了事。然后你再到红火森林,那个能够撑着一根长竿跳过山坳的米埃列特就在那里。”

“这种长竿叫做跳竿。”

“你会用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布列塔尼人,也不是一个庄稼人吗?跳竿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有了它,我们的四肢仿佛都伸长了一样。”

“换句话说,有了它,敌人就变得矮小,路也变短了。真是好工具。”

“有一次,拿着我的跳竿,我曾经抵抗过三个拿着军刀的税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的事。”

“在国王的统治下吗?”

“当然是啊。”

“那么你在国王的统治下打过仗了。”

“当然是的。”

“打谁呀?”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个私盐贩子。”

“很好。”

“人家说,这就是反对盐税。反对盐税就是反对王上吗?”

“是的。不是。可是你也不必要懂得这些。”

“请爵爷宽恕我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们继续刚才的谈话吧。你认得拉·图尔格城堡吗?”

“我怎会不认得拉·图尔格城堡?我就是那里的人。”

“怎么?”

“当然了,因为我家就在巴利尼。”

“不错,拉·图尔格就在巴利尼附近。”

“问我认不认得拉·图尔格!这个圆形大城堡就是我的领主的祖传城堡!城堡里面新房子和旧房子中间隔着一扇大铁门,连大炮也打不开这扇铁门。新房子里藏着一本关于圣巴托罗缪的有名的书,许多人为着好奇都去看这本书。草地里还有青蛙。我很小的时候和这些青蛙玩过。还有地道!我知道有这条地道。也许现在只有我还知道有这条地道了。”

“什么地道?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指什么。”

“那是从前,过去的时候,拉·图尔格被围的时候挖的。里面的人可以从一条地下的通道逃到外面来,地道的出口是在森林里。”

“不错,这一类的地道在尤贝里埃尔城堡有一条,在胡诺德叶城堡有一条,在冈比翁堡垒也有一条;可是在拉·图尔格却没有。”

“有的,爵爷。爵爷所说的那几条地道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拉·图尔格的那条地道,因为我是本地人。而且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有这条地道。人们都不提起它。这是禁止的,因为这条地道在罗昂先生战争的时候曾经使用过。我的父亲知道这秘密,他把秘密告诉过我。我知道怎样走进去,怎样走出来。假使我在森林里,我能够走进堡垒里去,假使我在堡垒里,我能够走到森林外边来。没有人会看见我。等到敌人走进来,那里便会阒无一人。拉·图尔格就是这样子的。啊!我认识它。”

老头沉默了一阵。

“显然你弄错了;假使真有这样的秘密,我应该知道的。”

“爵爷,我确实知道。有一块石头会转的。”

“好呀!你们这些庄稼人就相信石头会转,石头会唱歌,石头会在晚上跑到附近的小溪里喝水。全是鬼话。”

“可是我的确把石头转动过呀,那块石头……”

“就像别的人曾经听见过石头唱歌一样。好兄弟,拉·图尔格是一座坚强可靠的城堡,容易防守;可是有谁如果把希望寄托在一条可以逃走的地道上,那他未免太天真了。”

“可是,爵爷……”

老头耸了耸肩膀。

“不要浪费时间。谈正经事吧。”

这种决断的口气阻住了阿尔马罗继续坚持下去。

老头接着说:

“我们继续谈下去。你从红火再到蒙雪维利叶树林去,贝纳迪斯蒂在那里,他是十二人委员会的领袖。他也是一个好领袖。他枪毙人的时候还为死者念祝福经文。打仗的时候不应该感情用事。从蒙雪维利叶你再到……”

他突然停下来。

“我把钱忘记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钱袋和一只皮夹,放在阿尔马罗的手里。

“在这只皮夹里面有三万共和国纸币,大约相当于三利弗尔十苏的价值。我得告诉你这些纸币是假的,可是真的也不过值这一点点;在这只钱袋里,注意,有一百个金路易。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了你。我在这儿再也不需要什么。何况最好是不要让人在我的身上找到钱。我现在继续说下去。你从蒙雪维利叶到昂特兰去,在那里你可以见到德·弗洛特先生;从昂特兰到尤贝里埃尔,你去见德·罗什科特先生;从尤贝里埃尔到奴阿里尔,你可以见到波杜恩院长。这一切你都能记住吗?”

“就像我记得‘天主经’一样。”

“你到圣勃利思-昂-郭克勒去见杜布瓦-纪先生,你到筑有防御工事的小镇摩兰纳去见德·蒂尔潘先生,你到龚弟埃城堡去见塔尔蒙亲王。”

“一个亲王会跟我说话吗?”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吗?”

阿尔马罗脱下帽子。

“不管是谁,只要看见王后绣的这朵百合花,就会很好地接待你。不要忘记你要到许多有山岳党人和样子丑陋的人的地方去。你要化化装。这是容易的。那些共和党人愚蠢到只要你有一件蓝制服,一顶三角帽和一只三色帽徽,就会让你到处通行无阻。现在既没有正规军,也没有制服,部队也没有番号;谁爱穿什么破衣服穿上就得了。你再到圣麦维去。你在那里可以见到戈利叶,人家管他叫大彼得。你再到柏尼军营去,那里的人都涂黑了脸。他们把沙粒放进枪里,装上两包火药,使枪声更响一点;他们做得很对。可是最要紧的是吩咐他们杀、杀、杀。你再到黑母牛营去,那是在夏尔尼树林中间的高地上的一座军营,然后再到裸麦营去,再到绿营去,再到蚂蚁营去。你再到大边沿去,这地方也称为上草原,那里住着一个寡妇,她的女儿就是绰号叫英国人的特列东的老婆。大边沿是在凯连那教区里。你要访问埃平纳-勒-舍弗洛、西野-勒-纪若模、巴伦尼,以及各个树林里所有的人。你会交上一些朋友,你派他们到上下曼纳的边境去;你到委吉教区去找让·特列东,到比农找不后悔,到朋桑找桑勃尔,到美庸塞尔找戈尔平兄弟,到圣让-雪-厄夫找小不怕。他的名字其实叫做布尔多瓦索。走遍了这些地方,到处都传达了‘起来叛变,绝不饶恕’的口令以后,你可以在大军所在的地方参加大军,这支大军就是天主教保王军。你可以去见德·埃尔贝先生、德·莱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还有那些到那时候还会活着的领袖。你把我的统帅绶带给他们看。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你不过是一个水手,可是卡特利诺也不过是一个车夫。你替我把下面的话告诉他们:现在是打大仗和打小仗一齐结合起来的时候了。打大仗可以虚张声势,打小仗可以收实效。旺代的打仗方法很正当,让·舒昂他们的打仗很恶劣;可是在内战中,最恶劣的就是最好的。一场仗打得好不好,应该从它所造成的灾害的大小来判断。”

他停了一下。

“阿尔马罗,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你虽然不懂得这些字眼,可是你懂得事理。我看见你划船就对你有了信心;你不懂得几何学,但是你应付海的本事却很惊人。谁能够驾驶一只船就能够指挥一场战斗;从你应付海的本领看来,我可以断定你一定能够把我的命令执行得很好。我继续说下去。你要把我下面所说的话尽你的能力传达给各个领袖,即使只能传达大意也好:我认为在森林里作战比在平原上作战好;我不愿意把十万农民排成行列给蓝军的枪弹和卡诺先生的大炮作目标;在一个月内我希望有五十万个凶手埋伏在森林里。共和政府军队就是我狩猎的目标。偷偷地打猎,就是我们的作战方法。我采用游击战术。好,这又是一个你弄不懂的字眼,没有关系;这一点你是懂得的:绝不饶恕!到处布下埋伏!我要更多地采用让·舒昂的打仗方法,更少采用旺代的方法。你再加上一句说英国人帮助我们。我们要在两条战线上夹攻共和国。全欧洲都帮助我们。让我们把革命扑灭吧。国王们要联合各个王国对共和国作战,我们要联合所有的教区对共和国作战。你把这些话都告诉他们。你懂了吗?”

“懂的。要使得到处都打仗和流血。”

“就是这样。”

“绝不饶恕。”

“一条命也不饶。不错。”

“我到处都要去。”

“你还得要小心。因为在这一带地方一个人是很容易死的。”

“我并不怕死。开始走第一步的人,也许脚上的鞋子就是他最后穿的一双。”

“你真是一个勇敢的人。”

“假使有人问我爵爷的名字呢?”

“现在还不应该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说你不知道,这就是实话了。”

“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再看见爵爷呀?”

“在我将来要去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会知道的。在八天以内大家都会谈起我,我要杀些敌人来示众,我要为王上和教会报仇,那时候你就知道他们谈论的是我了。”

“我懂了。”

“不要忘记任何一件事。”

“请你放心好了。”

“现在,去吧。愿上帝引导你。去吧。”

“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全都要做到。我去。我说话。我服从。我发命令。”

“很好。”

“假使我成功……”

“我会把圣路易勋章赏给你。”

“跟我哥哥一样。假使我不成功,你也会把我枪毙。”

“跟你哥哥一样。”

“对,爵爷。”

老头低下头,仿佛沉溺在严肃的梦想中。等到他再抬起眼睛,他已经剩下单独一个人了。阿尔马罗已经变成逐渐消失在地平线那边的一个黑点了。

太阳刚刚落下去。

白头海鸥和黑头海鸥都飞回来;海留在外边。

空中充满着黑夜到来以前的那种纷扰和骚动。青蛙呱呱地叫着,鹬尖叫着从水泽里飞掠出来,海鸥、白嘴鸦、小乌、乌鸦,它们在黄昏时喜欢发出噪声。海岸上的鸟也在此呼彼应;可是听不见一点人声。周围异常荒凉。海湾上看不见一片帆影,田野里找不到一个庄稼人。一望无际都是一片荒凉的平原。高大的沙蓟微微地颤动。黄昏时候的白色的天空把一大片苍白的亮光映射到海滩上。远处的昏暗的原野上的池塘,看起来好像一片片锡箔平放在地面上一样。风从海洋上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