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在中甲板里滚来滚去。简直可以说它就是一辆活的《启示录》里的马车。炮舱船梁下面摇曳着的船灯,给这景象加上了令人晕眩的、晃动的光和影。大炮滚动得太猛烈,使得它的形状也看不清楚,有时在灯光下它显出黑色,有时在黑暗中它反射出朦胧的白光。

它继续进行破坏船的工作。它已经撞坏了另外四门炮,在船壁上撞破了两道裂缝,幸喜裂缝都在水面以上,仅在狂风起时才可能有水从这里进来。它疯狂地冲撞船的骨架;这些结实的骨架还抵抗得住,因为那些弯曲的木材是特别坚固的。可是在这个庞然大物的攻击下,也听得见这些骨架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个庞然大物仿佛禀赋着闻所未闻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把一颗铅弹放在瓶里摇动,也不会撞击得这么疯狂,这么迅速。四只车轮在死人身上碾过来碾过去,把他们切着,剁着,剐着,五具死尸切成二十段在炮舱里滚来滚去;那些人头仿佛在叫喊;像小溪似的血随着船身的颠簸在船板上弯弯曲曲地流着。船板被撞坏了几处,已经开始有裂口了。全船充满了可怕的闹声。

舰长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他命令船员们把一切可以减少和阻止大炮的疯狂滚动的东西从方窗眼向中甲板上抛下来,褥子,吊床,备用帆,一捆捆的绳索,水手的背囊,一袋袋的伪钞,等等。船上满载着这种伪钞,英国人的这种卑鄙手段,被认为是完全合法的一种战略行为。

可是既然没有人敢下去把这些破布安排在适当的地方,抛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不到几分钟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堆乱麻。

当时的风浪正好帮助这件事变达到最坏的程度。假使有风暴就好了;风暴也许能够使这尊大炮翻一个身,只要四只轮子朝上,就有办法控制它。

损害愈来愈严重。桅杆上已经有了伤痕,甚至有了裂缝,这些桅杆嵌在龙骨里面,穿过一层层甲板,成为船上的粗大的圆柱子。在大炮的痉挛性的撞击下,前桅已经有了裂痕,主桅本身也受伤了。炮队的阵容也破坏了。三十尊大炮中有十尊已经不能使用;船壁上的裂缝愈来愈多,军舰开始进水了。

走到中甲板里来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在楼梯底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着。他用严峻的眼光望着这种破坏的情况。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法向炮舱里挪动一步。

这尊获得自由的大炮每动一动,就意味着这只船开始毁灭。再过几分钟,沉船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或者毁灭,或者立刻把这场灾难结束,必须在这两者中间选择一样;可是哪一样呢?

这尊大炮是怎么样的一个战士啊!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个可怕的疯子。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下闪电。

现在要做的是压伏这下雷击。

布瓦斯贝特罗对拉·维尔维勒说:

“你相信上帝吗,骑士?”

拉·维尔维勒回答:

“信的。不信。有时信。”

“在遇到风暴的时候呢?”

“信的。像现在这种时候也信。”

“的确,现在只有上帝能够救我们了。”布瓦斯贝特罗说。

大家都沉默起来,让大炮继续弄出可怕的闹声。

外面,打击着船身的浪头用一下下的撞击来回答大炮在里面的撞击。仿佛两只铁锤轮流在敲打。

突然间,在这个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那尊自由的大炮在里面跳动的“竞技场”里,出现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铁棍的汉子。他就是这次灾难的祸首,这尊大炮的主人,犯了疏忽错误,造成这次事故的那个炮队队长。既然闯了祸,他想来补救。他一只手抓住一根起重铁棍,一只手拿着一条打着活结的舵带,从方窗眼跳进中甲板里。

于是一场凶猛的斗争开始了:这是伟大的奇观;这是大炮和炮手的斗争,物质和智慧的战斗,物和人的决斗。

那汉子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铁棍和带子,背靠在一根船骨上,两条小腿稳稳地站定,仿佛两根钢柱;他的面容苍白、镇静、凄苦,像在甲板上生了根似的,等待着。

他等待大炮从他身边经过。

这个炮手认识他的大炮,他觉得大炮也应该认识他。他跟它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曾经有多少次把手伸进它的嘴里啊!它是他的驯服的怪兽。他开始像对他的狗一样跟它说话了。“过来。”他说。也许他爱它吧。

他仿佛很希望它向他走过来。

可是向他走过来就是从他的身上碾过。这么一来他就完了。怎样避免被碾死呢?这是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惊骇地注视着。没有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呼吸,也许只有那个老头能够,他单独在中甲板里和这两个斗士在一起,他是一个不幸的证人。

他自己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没有动。

盲目的浪头在他们下面导演着这场战斗。

炮手接受了这场可怕的搏斗而且走过来向大炮挑战的一刹那间,大海的颠簸偶然使大炮停止片刻,仿佛大炮惊呆了似的。“来呀!”汉子对它说。它仿佛在倾听。

它突然向他扑过来。汉子躲过了。

斗争开始了。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脆弱的躯体和不能伤害的躯体的搏斗。一个肉身的斗兽士攻击一只青铜的野兽。一方面是盲目的力量,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

这一切都在阴暗中间进行。很像是一副模糊的神话中的景象。

灵魂是奇异的东西,这尊大炮仿佛也有一个灵魂;不过它的灵魂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它虽然看不见,仿佛它也有眼睛。这只怪物好像在窥探汉子。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块庞然大物也有策略。它也会选择机会。它是一只庞大的铁质的昆虫,具有或者似乎具有魔鬼的意志。有时这只巨大的蚱蜢撞击炮舱的低矮的舱顶,然后跌下来,四只滑轮着地,仿佛一只老虎的四只爪子着地一样,它又开始向汉子冲过来。汉子身轻体软,又敏捷又灵便,在这些闪电似的袭击下像一条水蛇似的东躲西闪。他躲过撞击,可是他躲过的撞击都落在船身上,继续把船破坏。

断掉的铁链还有一段留在炮身上。这段铁链不知怎样卷在炮尾圆柄的螺丝钉上面。铁链的一端扣在炮架上,另一端不受什么束缚,绕着大炮疯狂地旋转,使大炮的跳动显得更加猛烈。螺丝钉像一只握紧的手抓住铁链,这条铁链用皮鞭似的抽击,加强了撞城槌的撞击,它在大炮周围造成一阵可怕的旋风,它是握在一只铜手里的铁鞭。这条铁链把这场斗争弄得更复杂了。

可是汉子继续搏斗。有时甚至是他向大炮进攻,他沿着船舷爬行,手里拿着铁棍和绳子;大炮仿佛很懂事,好像猜出他的诡计似的逃走了。伟大的汉子追赶它。

这种情形不能拖延很久。大炮仿佛突然自己对自己说:“够了!应该结束了!”它停了下来。大家都感觉到结局近了。暂停片刻的大炮仿佛有——或者的确有,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它是一个生物——一种凶恶的预谋。它突然向炮手冲过去。炮手闪到一边,让它走过,笑着向它叫喊:“再来!”大炮仿佛愤怒似的,把左船舷的一尊大炮撞坏;然后,好像被系住它的一条无形的投石带抛了出去,它转向右船舷朝汉子冲过来,汉子躲过了。另外三尊大炮也被它撞得翻倒;然后,仿佛盲目而且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似的,大炮转过来背着汉子,从船尾滚到船头,撞坏了船头木,就要在船头的板壁上撞开一条裂缝。汉子躲在楼梯脚,离开在旁观看的老头几步远。炮手拿着他的起重铁棍等着。大炮仿佛瞥见了他,根本不屑把身子转过来,就用一种劈斧似的速度向后倒退,朝汉子冲过来。被迫退到船舷上的汉子已经到了绝境。全体船员发出了一声呼喊。

可是直到现在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冲了出去,动作比这一切凶猛的快速动作更加迅速。他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这袋伪钞扔到大炮的车轮中间。这个具有决定性和充满危险的动作,即使是一个受过杜罗塞尔的《海上御炮术》里面记载的种种技术训练的人,也不会做得更合适、更准确。

这袋伪钞起了缓冲器的作用。一块小石头可以阻挡一块岩石的滚动,一根丫枝可以改变雪崩的方向。大炮颠簸了一下。炮手也抓住这个难逢的机会,把铁棍插进大炮的一只后轮的轮辐中间。大炮停下来了。

大炮有点倾斜。汉子拿着铁棍使劲往上抬,意在使它翻一个身。这只庞然大物倒下来了,声音像一口大钟跌下地来那么响,汉子浑身冒汗,用尽气力蹿过去,把舵索的活结套在这只翻倒的怪物的青铜脖子上。

斗争结束了。汉子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巨象。侏儒俘虏了雷电。

兵士们和水手们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赶紧拿着锚索和铁链跳下去,一转眼间大炮又被拴住了。

炮手向那位乘客行礼。

“先生,”他对他说,“你救了我的性命。”

老头又恢复了他的不动声色的态度,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