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父亲谈了大概半小时之后,我回到了驿站,但是没有躺下来休息。我心里计算着时间,如果想要在五点的时候到瓦赫那里,那么必须四点就出门,所以我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做准备。不一会儿,路德维克神父过来了,看看我在经历这场劫难之后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但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衣服湿还是不湿已经无所谓了。牧师催促我立刻上床休息,一边还喋喋不休地跟我说着话,就这样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去了。

他向我详细地学了一遍老弥尔扎的话。赛林姆似乎向父亲坦白了自己所制造的这场疯狂闹剧,但是,就像他告诉他父亲的那样,他别无选择。似乎对于他来说,在他们私奔之后,自己的父亲将不能逃避这个事实,只能祝福他,而我们也于事无补只能把哈尼娅交给他。同样我也知道了一些真相,在同我谈完之后,赛林姆不仅仅是给哈尼娅写了一封信,他们还偷偷见面了,劝说她跟自己私奔。虽然这个女孩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但是她当时本能地拒绝了,可是,赛林姆向她起誓,并且诉说着自己的爱慕。他告诉她,即便是逃跑也只是去到赫维利,然后他们就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他向她保证以后会带她回来的,但是那时是作为他未婚妻的身份了,所以我的父亲只能同意一切,而我也一样。另外,我也会从劳拉·奥斯崔斯基那里得到慰藉。最后,他恳求、祈求并哀求着哈尼娅。他说他可以为了对方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他不能离开她独自存活,那样的话他会跳水自杀,把自己崩了,或者是毒自己的。然后他扑倒在她的脚下,劝说她同意自己的想法。但是真当逃跑开始的时候,哈尼娅就越来越害怕了,哭着求他回去。但是他不肯,因为就像他告诉他父亲的那样,那时的他已经什么都忘了。

这就是老弥尔扎告诉路德维克神父的全部经过,他之所以说出了整个过程,是为了证明虽然赛林姆做出了这么疯狂的举动,但是他是处于真心才这么做的。经过权衡,路德维克神父决定不把这话说给父亲听,以免他生气,因为父亲已经为了哈尼娅忘恩负义的举动生了很大的气了。按照牧师的说法,哈尼娅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是被罪恶的世俗爱情领入了歧途。由于这个原因,牧师告诉了我什么是世俗的感情,但是我一点也不想把这些套用在哈尼娅身上,认为她的爱情是世俗的,曾经的我是多么渴望能够得到她的爱情,即便献上我的整个生命,而现在这种爱情却被不同地定性了。我对哈尼娅感到深深的同情,另外,我那颗曾经被撕裂的心此刻与她的心离得越来越近了。所以,我恳求路德维克神父能够在父亲的面前维护她,能够像刚才对我解释的那样对父亲说明一切。然后我向他道了晚安,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够单独待一会儿。

在牧师走后,我拿下父亲送我的那把著名的老军刀,还有手枪,开始为早晨的会面做准备。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仔细考虑这次会面。我希望是为了自己的生与死而决斗,就这么简单。对于赛林姆,我确信他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地擦拭着军刀宽阔的蓝色刀片。尽管这东西好像快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这期间它不止一次地切开了敌人的盔甲和胸甲,不止一点地沾染上瑞典人、鞑靼人还有土耳其人的鲜血,可刀身上没有一丝的凹痕。金色的铭文“上帝啊,圣母马利亚”异常闪亮着。我试了一下刀刃,就像绸缎的边儿一样的锋利无比。刀柄上幽兰的绿松石似乎在冲着我微笑,好像在渴望手掌的紧握和温暖。

在擦拭完军刀以后,我又拿起了手枪,因为我并不知道赛林姆会带什么样的家伙。我在枪机的地方滴了滴橄榄油,用小片的亚麻布裹住子弹仔细地装上膛。完成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收拾完毕后,让自己坐在扶手椅里开始沉思。

从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路德维克神父所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有一点变得越来越明确了,那就是我要为所发生的事受到深深的谴责。我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很恰当地完成了老米可拉托付给我的监护人的责任,回答是没有。我是否为哈尼娅考虑过,而不仅仅是为自己考虑?回答是没有!在所有的事情中,我都在为谁考虑?只有我自己。而哈尼娅,那个温顺脆弱的小姑娘却被夹在我们中间,就像一只被迫夹在猛禽之中的鸽子一样。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强烈的疼痛,自己和赛林姆就像分享一个诱人的战利品一样在不断拉扯着她,而这场战役中的主宰者们却只想着自己,只有她,才是受苦最多最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人。现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要为她而进行最后的战役了。

这些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的尖锐和痛苦。似乎整个世界的贵族们也在粗鲁地对待哈尼娅。不幸的是,母亲已经离家太久了,而我们这些男人们对待她是如此的粗劣,这朵柔美的花认命般地遭受蹂躏。责备声充斥着我们整个家庭,而这种责备必须由我或者赛林姆的鲜血才能补偿。我已经为任何一种结局做好了准备。

这个时候,日光已经穿透窗户射了进来,光线在一点点增强。我熄灭桌子上燃烧的蜡烛,已经快到黎明了吧。四点半的钟声清晰地在大厅里响起。

“好吧,时间到了!”我想,然后抓起一个斗篷罩在肩膀上遮住武器,以防我出去的时候碰到人,就这样我走出了驿站。

在经过房子附近的时候,我发现通常在夜间紧锁着的大门开了。很明显,有人出去了,所以我必须小心点避免碰到那个人。

我偷偷地顺着庭院的一边朝椴树林那边溜去,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还在静静地沉睡中。直到跑到了小路上我才大胆地抬起头,确定他们此刻从宅院那里看不到我了。昨晚的暴风雨让今天早晨的空气变得非常美妙清新。小路上,潮湿的椴树发出甜美的香气混着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我向左转朝着锻造厂、磨坊和大坝的方向走去,那里是通向瓦赫家的路。在如此清新的早晨和如此晴朗的天气的影响下,我的睡意和疲惫一扫而光。我浑身都充满着一种美好的愿望,内心警告自己说,在那场即将到来的决斗中我一定会赢。赛林姆用枪是个行家,但是我也不差。用军刀的话,他在技巧上是胜过我,这没错,但是我比他长得强壮多了。强壮到他几乎无法抵挡我对他的攻击。“另外,不管怎样,”我想,“要做个了断,如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就把它当作长久以来束缚我让我窒息的难题的一种切断。另外,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赛林姆给哈尼娅带来了极大的不公,他必须为此做出抵偿。”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走到了池塘岸边。水面上弥漫着薄雾和湿气。蔚蓝色的湖面上点缀着一丝丝晨曦的色彩。清晨才刚刚到来。空气变得越来越透明,到处都是新鲜、宁静、美好,只有芦苇丛那边传来几声野鸭的叫声。在快要走到水闸和桥头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恨不得一头扎进泥土。

父亲站在桥头,胳膊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一支熄灭的烟管。稍微向桥头栏杆欠了欠身,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和晨曦。很明显,他和我都没有睡着,此刻的他出来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气,或者是四处看看管理的事。

我马上转眼不再看他,因为我靠路边走,柳树能够遮挡住我与桥栏杆之间的视线,但是我离桥已经不到十码远了。此刻我躲在柳树后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但是父亲一直在原地站着。我看着他。失眠和焦虑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垂下眼帘开始进行早祷告。

耳边传来这样的话: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他继续低声说着,然后又大声说道:

“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阿门!”

我站在柳树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决定悄悄溜过桥头。这样做是能行的,因为父亲是面对湖水站着,另外,他有点耳背,就像我之前提到过的那样,他军队服役的时候被连续的炮响声震聋了。我小心地一步步往前走,正在穿过桥头的时候,真不走运,脚下的一块木板松动了,发出声响。父亲向周围看了看。

“你在这儿干吗?”他问。

“哦,随便走走,父亲,我只是随便走走。”我回答,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红。

父亲走近我,轻微地打开了一下我掩盖得很好的斗篷,指着里面的军刀和枪问我:

“这是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必须坦白。

“我会告诉你一切,”我说,“我要去和赛林姆决斗。”

我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是说了一句:

“谁发出的挑战?”

“我。”

“就这样不跟你的父亲商量,就这样一声不吭吗?”

“我昨天在奥斯崔斯基向他发出的挑战,就在我追到他们之后。我不能向您询问什么事,父亲,另外,我担心您会阻止我。”

“你猜得没错。回家去。让我来处理整件事。”

我的心脏顿时由于前所未有的疼痛和绝望而缩紧了。

“父亲,我恳求你看在神的面子上,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不要阻止我去跟这个鞑靼人决斗。还记得当时您怎么叫我民主主义者生我的气吗?现在我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着和祖父同样的血。父亲,他伤害了哈尼娅!这样也能不受到惩罚吗?不要给人们留下话柄,说我们家让这个孤儿蒙受了委屈,不为她撑腰。我该狠狠地受到责备。我爱她,我没有向您说过。但是我发誓,虽然我没有爱过,但是看在她孤儿身世的分上,看在我们全家以及我的名誉的分上,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意识告诉我说,这是一个贵族该做的事,而父亲您,请不要阻止我,因为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相信您会阻止我做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我不会!我不会!父亲,请您记住,哈尼娅是被冤枉的,是我发出的挑战,一言九鼎。我知道自己还不够成熟,但是不成熟的人难道就没有和成人一样的感情和荣誉感吗?我已经发出了挑战,我也作出了保证,而您也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荣誉是一个贵族的首要权利。父亲我向您保证,哈尼娅是被冤枉的,是我们玷污了她,我保证,父亲,父亲!”

我亲吻着他的手,痛哭流涕。我恳求着父亲,可能有我保证的因素吧,父亲严厉的脸变得温和了,越来越柔和,他抬起眼睛,一颗大大的泪珠,承载着父辈的重量,滑落在我的额头。他的内心做了痛苦的自我挣扎,因为我看透了他的眼神,他爱我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所以他因为我而浑身颤抖,但是最后,他冲我低下头用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祖先们的灵魂会指引你的!去吧,我的儿子,去跟那个鞑靼人决斗。”

我们拥抱了一下对方。父亲把我按在胸膛抱了很久。但是最后他让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脱离了出来,然后欢快带劲地对我说:

“那么现在,决斗吧,我的儿子,直到你的战役直升云霄!”

我亲吻他的手背,他问:

“用剑还是用枪?”

“他来决定。”

“那么裁判呢?”

“不需要裁判。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为什么还需要裁判?”

我又一次拥抱了他,因为到该走的时间了。在走了大概三分之一英里的时候,我回了回头。我看到父亲仍在桥上站着,远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保佑我平安。初升太阳的第一缕光线映照在他高尚的身躯上,泛出温和的光晕。在这样的光线中,微微抬起手掌的老兵就像一只老鹰一般远远地为自己的幼子祈福,因为这种展翅翱翔的生活也是他曾经所羡慕的。

啊,此刻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倍感鼓舞!我充满了信心和勇气,别说一个赛林姆在瓦赫的小屋等着我,就是十个赛林姆我也立刻向他发出挑战。

我终于走到了小屋。赛林姆正在森林边上等着我。我承认,在看到他的时候,我内心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狼看到了它的猎物一样。我们挑衅地而又好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赛林姆在这两天中变化很大,他变得纤瘦而丑陋,但是可能只有我是看他变丑陋了吧,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嘴角微微颤抖。

我们立刻走进森林深处,但是在这个过程里,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当我在松树林中找到一块开阔地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然后问他:

“就这儿吧。你同意吗?”

他点点头,开始解开衣服纽扣,以便在决斗之前脱下来。

“你选吧!”我一边指着手枪和军刀一边说。

他指了指随身携带的一把军刀。这是一把土耳其军刀,拥有大马士革的刀片,顶端有很大弯曲的弧度。

这时候我也脱下了外套,他也照我的样子做了,但是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然后对我说:

“如果我死了,请你把这封信交给潘娜·哈尼娅。”

“我不会收的。”

“这并不是告白,而是对她的解释。”

“同意!我会拿着的。”

就这样说着,我们向上卷起衬衫的袖子。只有现在,我的心脏才开始更加剧烈地跳动。最后,赛林姆紧握住他的刀柄,绷直身体,摆出击剑者的姿势,挑衅地高傲地把军刀高举过头,然后简单地对我说:

“我准备好了。”

我立刻向他进攻,这样猛烈的攻击让他连连后退,艰难地抵挡我对他的击打。尽管如此,他回应着我,一剑接着一剑,我们的动作是如此的迅速,似乎进攻和回应都是在同时间完成的一样。他的脸色发红,鼻孔喘着粗气,用鞑靼人的方式斜视着眼睛,放射出闪电般的光。

一时间,除了刀刃的碰撞声、钢铁的锵锵声以及我们急促的呼吸声之外,周围的一切都悄无声息。

不一会儿赛林姆就意识到,如果这场决斗这样持续下去,他一定会输,因为不论是肺活量还是体力上都难以支撑太久。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但是同时,某种战斗的愤怒和疯狂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随着动作而甩动的头发从前额垂下来,微张的口中露出雪白的皓齿。你一定会觉得这个鞑靼人的本性已经完全被这场决斗激发了出来,而这种兴奋在他手握着军刀嗅到鲜血的气味时更尤为强烈。而我的愤怒也不逊于他,并且在力量上更占优势。有一次他没能抵挡住我的攻击,左臂流血了。又过了几分钟,我的刀尖抵住了他的额头。他当时的状态很可怕,深红色的血液混合着汗水流到了他的嘴上和下巴上。这种样子似乎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一般在我面前来回跳跃着。刀尖的速度快的可怕,像一条条闪电一般在我的头部、臂膀和胸前画着圈。我艰难地抵挡这些疯狂的进攻,考虑着如何才能扭转这种愈演愈烈的局面。有几次我们的身体离对方如此之近,几乎胸膛撞上胸膛。

突然,赛林姆跳开了,他的军刀正好在我的太阳穴附近咆哮,但是我用力抵挡住他的挑衅,他的头部一时没有了防护。我看准了刺了一剑,这一剑能够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然而,突然间似乎是一条闪电击中了我的头部。我大喊:“上帝啊!圣母马利亚!”军刀从我的手中滑落,我一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