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林姆真的去他叔叔那了,而且待了不止七天,而是十天。在他走的这些天里,我们过得都很郁郁寡欢。哈尼娅似乎总是躲着我,在看我的时候眼里隐隐有着害怕的感觉。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想法去跟她真诚地谈什么,因为自己的自尊心让我紧紧地闭上了嘴巴,而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事安排得满满的,不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会儿。到最后的那几天,她变得都有些伤感了,看起来瘦弱憔悴。看到她的这种伤感,我内心颤抖地想着:“没错,这不是一个女孩转瞬即逝的任性胡闹,糟糕的是,这是一种真挚深沉的情感。”

我是如此的焦躁、忧郁和伤心。无论父亲、牧师和潘妮·德叶维斯怎么问我都于事无补。是生病了吗?我摇摇头,只是他们的这种过度担心让我感到烦恼。我可以一个人整天整天地待在马背上,有时候是去树林里待着,有时候是划着船去芦苇丛中。我像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有一次,我带着一把枪和一条猎犬,在森林中的篝火前待了一整晚。有时,我花大半天的时间和牧羊倌待在一起,他是个医生,常年在野外独居生活,永远都在收集草药并测试它们的药性。就是这个人把我带入到一个充满着魔法和迷信的奇妙世界。

但是有人会相信吗,确实有那样的时刻让我为赛林姆和自称地“痛苦的怪圈”而感到痛苦难当。

有一次,我起了要去赫维利拜访米尔扎·大卫多维奇的念头。这位老人认为我的这次拜访是为了探望他,所以很高兴地欢迎我去。但是我的这次拜访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看一看索别斯基可怕的轻骑士上校画像中的眼神。当我看到这些恶毒的眼神可以跟随着一个人到达每一处的时候,我回忆起自己的祖先,他们的肖像被挂在家里的客厅中,面容都一样的严厉肃穆。

在这种感观的影响下,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得意感。孤独、夜晚的静默以及在大自然中的生存——所有这些经历都对我产生了一种安慰的效果,但是我的内心好像揣着一支毒箭。有时候,我已经放弃做梦了,因为梦境让一切变得更糟。不止一次的,当我躺在松树林某个偏僻的角落,或者是芦苇丛中的小船里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在哈尼娅的房间里偎依着她的裙角,亲吻着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裙子,我用最最亲昵的语言叫着她的名字,而她,正在把手敷在我发烫的前额上,对我说:“你已经受够了折磨,让我们把一切都忘掉吧!这简直就像一个可怕的梦一样。我爱你,亨瑞克。”但是后来我又清醒过来,回到了乏味的现实中来——我的将来,阴郁得就像布满乌云的天空,我的世界里不再会有她,直到活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再有她,这种未来对于我来说太可怕了。我变得更加厌世,不愿和人接触,即便是对父亲、牧师、潘妮·德叶维斯也是这样。而卡泽欧的废话连篇、对任何事物的好奇心、持续不断的逗乐,还有没完没了的恶作剧真是让我厌恶到了极点。

这些善良的人们仍在试着让我分心,而且为我的状况秘密地忧心,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哈尼娅,无论她是否猜到了什么——因为她很有理由相信我是爱上了劳拉·奥斯崔斯基——她都尽自己所能地来安慰我。但是,即便是在面对她的时候,我的态度还是很粗鲁,以致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难掩某种紧张。连我那经常对人严厉的父亲,都亲自努力着分散我的注意力,希望能够让我把心思转转,同时也试探一下我的态度。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着自认为有趣的对话。一天,在吃完晚饭后,我们一起来到宅院前。

“难道偶尔你不会被某种东西所打击到吗?”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问道,“我想趁这个时候好好问问你,难道赛林姆和哈尼娅相处得过于亲密这件事没有打击到你吗?”

简单地判断了一下情形之后,我应该变得苦恼起来,让自己完全被打动,正如他们说的那样。但是我处于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父亲的话语让我产生一种贯穿全身的战栗,可是我不能让这种战栗的表情把自己出卖,所以我镇定地回答:

“不,我知道他不会的。”

父亲提出的这些问题让我很受伤。我自己认为,既然这些事情单单找上了我,那就应该让我独自地搞定它。

“你保证是那样吗?”父亲问。

“我保证。赛林姆爱的是华沙的一个女同学。”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是哈尼娅的监护人,并且照顾她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正直的父亲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唤起我的斗志,用这些事情来占住我的心思,把我的灵魂从那个我慢慢陷入的忧郁怪圈里拉回来,但是我好像堕落般的用冷漠而又阴郁的语调回答说:

“我是哪门子的监护人?你们都并不在家,所以老米可拉把她托付给了我,但是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监护人。”

父亲皱了皱眉看着我,即便用这种方法不能让我袒露心声,那么他就选择另外一种方法。灰白的胡须下他微笑着,半眯着眼睛,像个老兵那样,轻轻地揪着我的耳朵,然后像开玩笑一般的问道:

“但是,会不会是哈尼娅把你迷倒了?说说吧,我的孩子。”

“哈尼娅?一点也没有。您真会开玩笑。”

我大言不惭地撒着慌,但是这情形度过得比我期望中的顺利多了。

“那么劳拉·奥斯崔斯基也没有把你迷倒吗?嗯?”

“劳拉·奥斯崔斯基,那么一个风骚的女人?”

父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那么到底是见什么鬼了?如果你没有爱上什么人,那么立刻给我精神抖擞点。”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就是我什么事情也没有。”

但是我真的被不管是父亲,还是神父,甚至是潘妮·德叶维斯面带焦虑的问题折磨得更加不耐烦了。最后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的不愉快。什么事都可以让我丧失理智,为了一丁点的小事我也会发脾气。路德维克神父看到我这种蛮横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浮现,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父亲,然后笑着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是,有时候甚至是牧师都对我没了耐心。父亲和我之间总是会频繁地出现一些非常令人不愉快的桥段。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为了贵族和民主的问题争论了起来,我当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宣称自己的千般不乐意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父亲命令我离开房间。女士们因为这个情形吓得失声痛哭,整整两天家里的人都一直因为这个事郁郁寡欢。

对于我来说,我既不是一个贵族政治论者,也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我只不过是陷入了爱情闷闷不乐。我的内心已经没有空间去想什么规则、理论或者是社会信条,如果我真的按照名称去反对什么,也仅仅是处于自身的愤怒,不用管他是哪个谁或者为什么,就像我起初跟路德维克神父争论宗教信仰时一样。随着门的砰然关上,争论声到此结束了。简单来说,我囚禁的不仅仅是自己本身,还有整个家里的人。当赛林姆在十天之后回来时,所有人的心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的那天我没有在家,因为我那时正在附近骑马。在临近晚上的时候,我回来了,径直走到农场那边,管马厩的一个男孩一边牵过我的马一边告诉我说:

“赛林姆从赫维利过来了。”

当下卡泽欧也跑了过来,又向我报告了一下这个消息。

“我已经知道了,”我粗鲁地回答,“赛林姆现在在哪?”

“和哈尼娅一起在花园里,我想。我应该去找找他。”

我俩一起去了花园,但是卡泽欧跑在前面。我刻意放缓了脚步跟路过的人打着招呼,走了大概不到五十步的时候,在小路的转弯处我看到卡泽欧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

成天调皮爱闹的卡泽欧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像猴子一样向我打手势挤眼睛。他的脸红红的,手指放在嘴巴前努力地憋着笑意。当他跑近我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跟我说:

“亨瑞克!他!他!他!嘘!”

“你在干什么?”我怪声怪气地问他。

“嘘!我的天哪!他!他!在那边的凉亭里,赛林姆在哈尼娅的面前跪了下来。我的天哪!”

我立刻抓住了他,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安静点!待在这儿!一个字也不要对其他人说,明白吧?待在这!我自己去看看,但是你安静点,如果你还想好好过日子,最好在别人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起。”

卡泽欧一开始就把这整件事情往幽默里想,但是看到我死灰般的面孔后,他显然害怕了,张着嘴呆站在原地,但是我像疯了一样朝凉亭跑去。

我迅速而又静悄悄地向凉亭周围的灌木丛移动过去,我让自己爬上一面矮墙,这堵墙是由一些短小的枯树枝搭成的,所以我可以听到并看到眼前的一切。窃听者这个令人恶心的角色此刻并没有让我感到丁点的不适。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的树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附近有人!”哈尼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

“不会的,只是树叶晃动的声音。”赛林姆回答。

他在她身边的矮凳上坐着,她的面容苍白,眼睛紧闭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用手臂紧紧地圈住她的腰,神情而又愉快地把她拉向自己。

“我爱你,哈尼娅!我爱你!我爱你!”他动情地向哈尼娅耳语,并且低下头寻找着她的嘴唇。她向后撤了撤身,像要避开这个吻似的,但是两唇还是碰到了一起,相互缠绕了很久很久,在我看来似乎过了整个世纪。

我觉得他们想对对方所说的一切都融化在这个吻当中了。某种羞涩让他们无法说出这些情话。他们胆子大到可以接吻,但是却不敢讲情话。四周弥漫着死亡一般的宁静,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他们急切而又热烈的呼吸声。

我用手抓住凉亭的木栏栅,以防我冲动地把它捏成碎片。我的眼神变得漆黑,头顶一阵阵晕眩,脚下的地面不住地漂移,好像要进入某个无底的黑洞。但是,即便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我也希望听到他们所说的话,所以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烈日下顶着干裂的嘴唇,额头抵在栏栅上,我认真地听着,细数着他们每一次的呼吸。

这种安静仍旧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哈尼娅开始低声说话:

“够了,够了!我不敢望着你的眼,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说着她把头扭向一边,试图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噢,哈尼娅!我怎么了?我是这样的高兴!”赛林姆喊道。

“我们离开这儿吧。一会儿有人会来的。”

赛林姆跳了起来,眼波闪烁,兴奋地张大了鼻翼。

“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吧,”他说,“我爱你,而且我会在所有人的面前这样说。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我一直在挣扎着、痛苦着,因为似乎在我看来,亨瑞克是爱你的,而你也爱他。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管了。你是爱我的,这是一个关于你的幸福的问题。噢,哈尼娅!哈尼娅!”

然后又一次传来亲吻的声音,然后哈尼娅用一种温柔,似乎有点虚弱的声音说: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赛林姆,但是我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告诉你。我想,他们想把我送到国外的女主人那里。昨天,潘妮·德叶维斯向亨瑞克的父亲提起这个事。潘妮·德叶维斯认为我是导致潘·亨瑞克行径怪异的主要原因。她认为亨瑞克爱上我了。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有好几次,我好像看出亨瑞克是爱上我了。可是我并不懂他,对他有些惧怕。我有预感,他会给我们俩造成阻碍,会拆散我们,但是我——”

她用勉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我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

“听着,哈尼娅。世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拆散我们。如果亨瑞克不让我来这里,我就给你写信。我有能够经常送信的人,而且我也可以自己过来。我们可以晚上在池塘边见面,常去花园吧。但是你不要出国。如果他们想把你送出去,我是不会允许的,我向上帝发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哈尼娅,否则我会疯掉的。噢,我心爱的,我心爱的!”

他抓住哈尼娅雪白的双手,动情地亲了亲。突然,她从长凳上迅速地站起身来。

“我听到声音了:有人过来了!”她有点害怕地喊道。

两个人都走了,尽管没有人正往这里走来,也没有人曾经来过。黄昏朦胧的光亮在他们的身上洒下一片金黄,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光亮似乎红得像血一样。我筋疲力尽地缓慢地向房子的方向走去。在小路的转弯处,我遇见了四处张望的卡泽欧。

“他们已经走了。我看到他们了,”他轻声说道,“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对准他的头,一枪崩了他!”我嘶喊着。

卡泽欧的脸色涨红,眼中闪烁着点点光亮。

“非常好!”他说。

“闭嘴!别犯傻!什么都别做。别管别人的事,管好你自己,卡泽欧,安静点。让我来处理这一切。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说出一个字。”

“即便他们要杀了我,我都不会吭一声的。”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卡泽欧发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嗅到一些可怕的气息,面对这一切,他的心怦怦直跳,看向我的眼神闪闪发亮,然后他说:

“亨瑞克!”

“怎么了?”

我们都轻声说话,即便周围没有人在偷听。

“你会和赛林姆决斗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吧。”

卡泽欧停了下来,然后突然用胳膊绕住我的脖子。

“亨瑞克!我高贵的哥哥!我的心肝!我的唯一!如果你要决斗,就让我去吧。我会搞定他的。让我试试吧。让我去,亨瑞克,让我去!”

卡泽欧只是简单地梦想着骑士般的事迹,但是我却前所未有地体会到兄弟间的感情,所以,我把他拢到我的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

“不,卡泽欧!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除此之外,他也不会接受你的挑战的。我对将来会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另外,趁着这个时候去指导一下伙计装马鞍吧。我会提前去,会在路上遇见他,跟他说话。盯着他们俩,但是别让他们怀疑你知道了什么事。去装马鞍吧。”

“你会带家伙去吗?”

“嘘!卡泽欧,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不,我只是想着跟他说话。镇定点,立刻去马厩那里。”

在听到我的指令之后,卡泽欧立刻跳起来离开了。我慢慢地回到家。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斧头靶砸中脑袋的人。我有权利告诉大家,自己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我只是单纯地想大声呐喊。

我是如此焦虑地想要确定,直到完全确信自己已经失去了哈尼娅的心。我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头落了一块石头:倒霉事已经找上了门。我看着它冰冷的脸庞和无情的眼睛,但是一种新的不确定在内心萌生——不是对我的倒霉而萌生不确定,而是比这糟糕一百倍,是我自己的一种无助感,而这种不确定就像是我该如何同这种无助感做斗争。

我的内心充满着苦楚、痛苦和狂怒。自我否定的声音和忠于自我的声音时不时地在心中响起,对我说着:“看在她幸福的份上放过哈尼娅吧,为她的幸福着想是你首要的责任,牺牲你自己吧!”那些声音现在完全变得静默下来。默然地悲伤,忠于自我,还有泪水像一个个天使一般飞离了我。此时的我就像是一只被踩踏过的蠕虫,但是人们已经忘了它还拥有一根刺。现在,我已经让自己被不幸捕获了,就像一只狼被一只猎犬捕获一样,但是我有太多的不屑,于是开始像狼一样露出自己的牙齿。一种叫作复仇的活跃力量开始在我心中被唤起。我开始对赛林姆和哈尼娅感到一种憎恨。“我会失去生命,”我想,“我会失去一切这世上一切可以失去的东西,但是我不能允许这两个人幸福。”被这样的想法所洞察,我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死刑犯一样抓住了这一点。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生存的理由,眼前的视野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我深深地、自由地吸了一口空气,就像从前没有过的一样。我那些被打落吹散的想法又有序地整合在了一起,铆足了所有的力量来一致面对赛林姆和哈尼娅。当走到家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镇定下来,并且异常冷酷。大厅里坐着潘妮·德叶维斯、路德维克神父、哈尼娅、赛林姆,还有卡泽欧,卡泽欧刚从马厩回来,寸步不离地跟着那一对恋人。

“有我可以骑的马吗?”我问卡泽欧。

“有。”

“你能跟我出去走走吗?”赛林姆说。

“好的,我可以。我得去草垛那边看看出了什么麻烦。卡泽欧,让我坐坐你的地儿。”

卡泽欧把地方让给了我,我坐在靠近赛林姆和哈尼娅的窗下的沙发上。很不情愿地,我想起了米可拉刚去世后的那天晚上,我们也是坐在这儿,听着赛林姆讲述克里米亚半岛上关于苏丹·哈伦和拉拉预言的故事。但是那时的哈尼娅还很瘦小,眼睛哭得红肿,靠着我的胸膛沉沉入睡,而现在,还是那个哈尼娅,已经趁着房间里的黑暗偷偷地覆着赛林姆的手。那个时候,友情的甜蜜充盈着我们三个,但是现在,爱与恨在挣扎战斗。但是,一切似乎都很冷静:一对爱侣正在凝视着对方微笑,而我比通常显得更高兴些。没有人怀疑这究竟是怎样一种高兴。

过了一会儿,潘妮·德叶维斯求赛林姆弹奏什么。他站了起来,坐在钢琴那边,开始弹奏肖邦的《玛祖卡舞曲》。我仍独自坐在沙发上跟哈尼娅待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哈尼娅像凝视彩虹一般注视着赛林姆,她已经乘着音乐的翅膀飞到一片美妙的境遇了,而我,决定把她从美梦中拉回现实。

“赛林姆有多少的天赋啊,他有不会的东西吗,哈尼娅?他又会演奏又会唱歌。”

“哦,还真是这样!”她说。

“另外,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张脸!你看看他。”

哈尼娅随着我眼神的方向望过去,赛林姆坐在阴影里,但是头部被夜晚的月光照亮,在这团光亮当中,微抬的眼神让他看起来似乎神采飞扬——在那个时刻,他确实神采飞扬。

“他是多么的漂亮啊,哈尼娅,难道不是吗?”我重复说道。

“你非常喜欢他吗?”

“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觉,但是女人们爱他。啊,那个优泽娅是多么的爱他啊!”

哈尼娅光洁的额头上刻画出一丝惊慌。

“那么他呢?”她问。

“唉!他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没有哪个人能让他爱得持久。这是他的本性。如果他曾经说过他爱你,可不要轻易相信。”(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开始加重语气)“因为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吻的问题,并不涉及爱,你明白吗?”

“潘·亨瑞克!”

“这是真的!但是我又能说什么?这事跟你没关系。另外,你这么端庄,难道会把自己的吻献给一个陌生人吗,哈尼娅?我请求你的原谅,可能刚才的这种假设对你有所冒犯了。那么,你永远不会允许自己那样做吧,是吗哈尼娅,永远不会吧?”

哈尼娅起身要走,但是我用手抓住了她,用力地扣住她要离开的身体。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内心的狂怒就像钳子一样疯狂地钳制着我,令我窒息。我感觉自己就要失去控制了。

“回答我,”我压抑着情感对她说,“否则我不会让你走的。”

“潘·亨瑞克!你想干什么?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说——我说,”我咬着牙低声说道,“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的羞耻心,嗯?”

哈尼娅无助般地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着她,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女孩早已没有了半点怜惜之情。我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她纤细的手指继续说道:

“听我说!我拜倒在你的脚下。我对你的爱胜过整个世界——”

“潘·亨瑞克!”

“安静点。我看到了并听到了有关你们俩的每一件事情。你们真是不知羞耻——你和他。”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你们真是不知羞耻。我连亲吻一下你的裙边都不敢,而他却能亲吻你的嘴唇。是你自己把他拉近亲吻的,哈尼娅,我真是鄙视你!我恨你!恨你!”

声音就这样在我的内心消逝。我开始急促地呼吸捕捉新鲜的空气,好像胸口要窒息了一般。

“你觉得,”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会拆散你们。如果我为此必须赔上自己的性命,那么我会拆散你们,甚至会杀了他,杀了你,也杀死我自己。我刚才说的话不是真的。他是爱你的,他不能够让自己离开你,但是我要拆散你们。”

“你们说什么呢,表情那么的认真?”潘妮·德叶维斯问道,此刻的她正坐在房间的另一边。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站起来告诉大家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用看起来镇定又有些嘶哑的声音说:

“我们正在争论花园里哪个凉亭的风景更漂亮,是玫瑰凉亭还是葎草凉亭。”

赛林姆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弹奏,他认真地看着我们,然后用极其镇定的语调跟我说:

“我要向所有人推举葎草凉亭。”

“你的品位不算差,”我回答,“哈尼娅的意见正好相反。”

“是真的吗,潘娜·哈尼娅?”他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我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不能在这场对话中维持镇定多久了。眼前开始出现红色的晕眩。我起身穿过几个房间来到餐厅,抓起桌子上的灌满水的玻璃杯向头上淋去。然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做了什么,就把玻璃杯猛然摔向地板,砰的一声碎片满地,有一些竟然溅到了门口。

我的马和赛林姆的马都在门廊处站着,装好了马鞍。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擦掉自己脸上的水渍,做完之后又回到了门厅。我看到牧师和赛林姆都不安地站在那儿。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哈尼娅变得虚弱起来,而且刚才昏倒了。”

“什么?怎么昏倒的?”我紧抓住牧师喊道。

“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大哭起来,然后就晕倒了。潘妮·德叶维斯把她扶回房间了。”

我一言不发地跑到潘妮·德叶维斯的房间。哈尼娅真的是勃然大哭后晕倒的,但是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只能像个女人般跪坐在她的床前,无视潘妮·德叶维斯的存在,我大喊:

“哈尼娅,我的宝贝,我的爱!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虚弱地回答,并且试着冲我微笑,“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真的没事了。”

我陪她待了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亲了亲她的手就回到了门厅。我并不是真的恨她,我正在像从未有过一般的深爱着她。但是为了弥补我残缺的爱情,在门厅看到赛林姆的时候,我恨不得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噢,是他,就是他,那一刻我对他产生了痛彻心扉的仇恨。他和牧师一同向我跑了过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我转身面对赛林姆,对着他的耳朵说道,“现在回家去。我们明天在森林边上的陷坑附近见面。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不想在这儿再看到你。我们的兄弟情义到此结束。”

血色涌到了他的脸上。“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明天会告诉你的。我今天不想动手。明白吗?我不想动手。明天早晨六点见。”

当我说完这些后,就转身回到潘妮·德叶维斯的房间了。赛林姆跟在我的身后跑了几步,但是在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过了几分钟后,我透过窗户看到他已经骑着马走了。

我在哈尼娅外面的套间独坐了一个钟头。我不能进去,因为哭得虚弱的她已经睡着了。潘妮·德叶维斯和牧师一起去找父亲商量对策。而我就一直在那儿待到奉茶的时间。

在喝茶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牧师,还有潘妮·德叶维斯的表情一半神秘兮兮,一半又带着严肃。我承认,一种焦虑不安正在侵蚀着我。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这很有可能,因为每一次我们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天就一定过得非常不自然。

“今天,”父亲说,“我收到你母亲的一封信。”

“母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挺好。但是她很担心这里发生的事。她想快点回来,但是我没有允许,因为她应该在那儿再待上两个月。”

“母亲为了什么事担忧?”

“你知道村里发生痘疫了,而我不小心把这事告诉了她。”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现在痘疫盛行。可能我听到过一点消息,但是显然我对这种消息充耳不闻。

“您会去母亲那里吗?”我问。

“我想想再决定吧。回头我们再谈。”

“亲爱的女主人已经出国快一年了。”牧师说。

“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不得不这样做。她可能明年会回到家里过冬天。信里说她已经觉得身体好多了,非常想念大家,而且为了痘疫忧虑不安。”父亲说道。然后他转身面对我,补充说:“喝完茶之后来我的房间。我有话对你说。”

“我会去的,父亲。”

我站起身,随着大家一起去看哈尼娅。她现在已经完全好起来了,希望能够起床走走,但是没有被父亲允许。在大概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从中午就待在村舍中的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出现在门廊下。在他仔细地为哈尼娅诊察了之后,告诉大家她已经好了,但是需要休养,近期不能用脑学习,并且限定了娱乐的时间。

父亲询问了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需要把我的妹妹带离村庄,直到疫情过去了再回来。医生安了安他的心,说这里并没有危险,而且他也会给母亲写信让她安心的。然后他就去睡觉了,因为连日的劳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我带他去了另外一个房子,他和我今晚在那里睡觉。我刚要躺下来,因为连天的遭遇已经让身体累散了架,这时候弗兰尼克走进来说道:

“老爷让潘尼奇过去。”

我立刻就去了。在他的房间里,父亲靠着桌子坐着,桌上还放着母亲的来信。路德维克神父和潘妮·德叶维斯也在。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就好像一个被指控的犯人出现在审判席前。我几乎已经能够确定,他们会问我关于哈尼娅的事。而事实上,父亲开始从重要的事情说起。为了安母亲的心,他决定让潘妮·德叶维斯带着我的妹妹一起到科博坦的叔叔家里待一阵子。如果这样的话,哈尼娅就得单独和我们待在一起了。这是父亲不希望看到的。他知道,并对我们说,他并不想对年轻人之间发生的事过分地探究,但是也不会对这种事提出表扬,他希望这些事会以哈尼娅的离开而画上句点。

说到这儿,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当我没有绝望地反对哈尼娅离开,而是高兴地赞成父亲的建议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的惊讶。我的心里只是算计着,这种分离不也是切断了与赛林姆的一切关系吗。另外,我心里燃起了一种希望,像镜花水月一般的希望。那就是,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够把哈尼娅带到母亲那里。我知道父亲不能离开家,因为收割的季节又到了。我知道路德维克神父从来没有出过国,所以只有我能办好这件事。但是这个渺小的希望不一会儿就被扼杀在摇篮中了,因为我听到父亲说,潘妮·奥斯崔斯基要去国外待上几天,试试海水浴疗法,而且她已经同意带着哈尼娅过去,把她交给我的母亲。哈尼娅会在后天晚上的时候被送走。这让我无比地痛苦,但是与其让她留下来,还不如让她独自离开。另外,当我一想到“明天把这件事告诉赛林姆,他会有什么反应,会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心中就感到无比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