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家,因为考试马上要来临了。另外,父亲希望我能够通过大学的预科考试。他知道我不打算在假期里用功,可那样的话无疑会让我忘掉在学校里的至少一半所学,所以我奋力地复习着功课。除了体育的常规课程和考试作业之外,赛林姆和我在一个刚刚进入大学不久的大学生那儿补课,因为他最能知道我们现在所需要补充的知识是什么。

这段时间对于我来说很难忘,因为它承载着路德维克神父、父亲以及全家人含辛茹苦为我设立的所有理念和梦想。

年轻的大学生在各方面都是激进的。在解释罗马历史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如何向古罗马改革时期的寡头政治表示厌恶和蔑视,而我极端的贵族信念也在那时刻烟消云散。在这种深厚的信念的影响下,我年轻的导师有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一个人能够很快地在大学生的心目中占据强大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影响深远的位置,那么他应该是对所有的“偏见”都是免疫的,不会用一个哲人拯救全世界的慈悲感来看待任何事情。

总之,他拥有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对于世界运转的规则来说,以及对所有人都可能产生巨大影响的运动来说,一个人在他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之前是最佳年华,因为在这之后他会逐渐变成一个笨蛋或者保守的人。

他心怀同情地面对这些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大学的教授的人演讲,但是他拥有理想,并且句句不离他的理想。在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莫尔斯仇特和布赫纳这两个人的存在——两个他最常引用的科学家。我们可以听到导师对近代科学史,过去的盲目迷信所掩盖的事实真相,以及近期的学者从“被遗忘的尘埃”中提出的并且以无畏的勇气向全世界宣告事实的声情并茂的演讲。

在表达这些观点的时候,他不断地晃动额前浓密卷曲的头发,不停地吸了很多根烟,让我们相信他的吸烟方式是经过训练的,他可以让烟有选择地从嘴里或者是鼻孔里冒出,在华沙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他这样做。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地站起身,穿上那件已经掉了一多半扣子的外套,告诉我们他必须快点,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小会”在等着他。在说话的时候,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然后补充说我和赛林姆的年纪不允许他跟我们过多地透露“小会”的内容,但是后来,即便没有他的解释,我们也明白了“小会”的含义。

尽管所有的这些都不能过多地取悦我们的父母,但是年轻大学生确实有他好的一方面。他很明白自己所教授的内容,除此之外,他的确是一个科学狂热份子。他穿着带破洞的靴子,一件被磨破了的外套,戴着像破鸟巢一样的帽子。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但是他几乎从不考虑自己的生活需求、穷困或者欲望。他是靠着对科学的狂热而活的,对于享乐生活的追求却没有想法。赛林姆和我把他看作一种超自然的神人,他就像是一片智慧的海洋,坚不可摧。我们虔诚地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救人类于水火之中,那个人肯定就是他,而且毫无疑问,这个威风凛凛的天才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们像鸟儿靠近捕鸟胶一样的不断向他的信念靠拢。

对于我来说,很有可能我可以走得更远,甚至超过导师。这是一种反抗之前教育的自然反应,除此之外,这个大学生为我打开了新知识的大门,相比之下,我之前的眼界是多么的狭小。我被这些新的真理弄得眼花缭乱,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设想带给哈尼娅。首先,也是即将到来的,我并没有摒弃自己的梦想。她寄来的信滋养了我心中的火焰,但是同这个年轻大学生浩瀚的理想相比,我那平静的乡村世界开始立刻变得渺小了,而且从我的眼中在逐渐消失。哈尼娅的形象没有消失,这是真的,但是却像是被一团薄雾笼罩了。

对于赛林姆来说,在暴力改革之路的影响下,他也进步了。但是自从我们宿舍对面的窗下常坐着一位叫作优泽娅的女孩之后,他就对哈尼娅的事考虑得更少了。事实上,赛林姆开始望着她叹气,他们可以一整天地坐在窗前望着对方,就像关在两个笼子里的两只鸟。赛林姆总是重复他不可动摇的信念,“除了她我谁都不要”。而经常发生的事情是,他伏在床上学习,然后突然把书丢到地上,跳起来抓住我叫喊,大声地笑着就像一个疯子:

“啊,我的优泽娅!我是多么地爱你!”

“一边去,赛林姆!”我对他说。

“唉,是你啊,不是优泽娅。”他恶作剧般地回答,然后回到书本上去。

最终迎来了考试的那一天。赛林姆和我都非常顺利地通过了体育的期末考试以及大学的一科预科考试,自那以后我们俩自由地像鸟一样,但是我们又在华沙多待了三天。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得到了一套学生制服,我们的导师把这看成一种不可或缺的庄严感。于是三个人一起去地窖酒吧喝酒。

在喝完第二瓶的时候,赛林姆和我把头转向导师泛红的脸,现在已经成为了志同道合的伙伴的人,突然间,我们被一种不同寻常的内心柔软感所包围,混杂着向内心坦白的渴望。

“好吧,你们已经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了,我的孩子,”导师说,“世界就在你们眼前。现在就尽情地放纵自己吧,挥霍点钱,做点惊世骇俗的事,谈个爱情,但是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屁事。一种浮夸的生活是荒唐的,它不具有让人为之生存、跋涉和奋斗的理想。可是,为了明智地生存、理智地生活、足智地奋斗、人必须冷静地看待问题。对于我来说,我认为自己看待事物是冷静的。我相信,没有什么我不能接触的事物,而且我也向你们这样建议。上帝才知道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种生存和思考的方式,在一切都乱了套的时候,一个人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来避免走错道儿。于是,我紧跟着科学的脚步,就是这样。科学不会欺骗我。生活是愚蠢的,跨越这个主题,我不能用酒瓶砸破任何一个人的脑袋,但是我们有科学。如果没有,我可以枪毙了自己。我想,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那样做,如果我破产到那个程度我会一枪崩了自己的。但是在我的信念中一个人是不会破产的。你也许会被任何事物欺骗:爱上一个人,那个女人欺骗了你;加入了某个教派,很多的疑问就会跑出来;但是你最好就这么平静地待着直到死神敲门,甚至不要注意到这个世界在某天莫名其妙地变愚蠢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地对你呈现出一片黑暗,然后就到了尽头——滴漏,插页上的肖像,或多或少有点呆板的传记和喜剧将会结束!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小伙伴。你可以大胆地相信我并没有胡说八道。科学就是我的提琴弓,就是我的信念。而且,凡事都有好的一面,如果你一旦让自己拥有了这些信念,你就敢于穿着破了洞的靴子在街上奔走相告,或者是躺在铺满稻草的厩楼里睡觉。这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你明白吗?”

“为科学致敬!”赛林姆喊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我们的导师向后推了一下他浓密的额发,喝光他的酒杯,然后猛吸了一口烟,让烟雾从他的鼻腔冒出来,继续说道:

“除了精密科学——赛林姆你喝醉了!——除了精密科学之外还有哲学、还有理念。拥有这些你的生活就圆满了。但是我更喜欢精密科学。哲学,特别是理想或现实主义哲学,我告诉你我瞧不起它。它就是个猜想。人们追求真理,但是却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狗一样。总之,我不能忍受猜想这回事。我钟情于事实。当事实浮出水面的时候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而理想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为了它有人可以甘愿放弃自己的尊严,但是你和你父亲在寻找理想的道路上走了弯路。我告诉你,追逐理想是一个长远的旅程!”

我们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酒。我们的额发都蒸腾着冒着热气。黑暗的地窖酒吧看起来仍然那么黑,桌子上的蜡烛燃着微弱的光,烟雾掩盖了墙上的画。在窗户外面的庭院里,一个老乞丐正在唱着虔诚的赞美诗,“圣洁的、天使般的小姐!”在停顿的时候,他开始用小提琴演奏着哀伤的旋律。奇妙的感觉充满我的胸膛。我相信导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感觉他还没有告诉我能够充实人生命的每一件事,似乎还缺了一些什么。一种忧伤包围了我,所以在幻想、酒精以及瞬间狂热的影响下,我用低沉的嗓音说:

“但是女人啊,绅士们!一个可爱的女人值得谁不惜生命中一切代价地去拥有?”

赛林姆开始唱道——

“女人真是善变:愚弄仰慕她的男人!”

导师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他正在思考其他的一些事情,但是不一会儿就晃着身子说:

“噢,不!你要抛开这种多愁善感。你要知道,这样赛林姆会比你走得更远。你会被魔鬼带走的。保护好自己,我说保护好自己,以防有的女人钻进来扰乱你的生活。女人啊!女人!(这时候导师又习惯性地眨眼)我知道那些花瓶般的物件儿。我不能抱怨什么,上帝知道我不能这么抱怨。但是我也知道,你不能让自己的手靠近魔鬼,因为他立刻就会把你带入地狱。女人!爱情!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是因它而起,从无稽之谈中做成大事。如果你希望像我这样消遣自己,那就这样做吧,但是别为它耗尽你的生活。理由随口就是,那就是别为了坏东西赔上好价钱。你认为我会抱怨女人吗?我连想都没这样想过。相反,我爱她们,但是不会让自己迷失。记得当我第一次爱上一个叫劳拉的女孩时,我认为连她的裙子都是圣洁的,但是它还不是块棉布做的。这就是问题所在。难道走进了泥沼而没有飞进天国是她的错?不是!犯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生生地为她安上了翅膀成为天使。男人是一种低级的生物。我们中的一个或者另一个人都心怀着所谓的梦想,然后感到爱情的需求。所以当他碰到第一个小天鹅的时候,就会对自己说,‘就是她’。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由于犯下的这个小错,魔鬼就带走了他,或者是像傻子一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是你必须承认,”我说,“一个男人会感受到爱的需求,你和其他人一样,都会感受到那种需求。”

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笑意浮现在嘴边。

“每一件必需品都会让人感到满足,”他回答,“用它不同的方式。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自己。我说过,我从不把愚蠢的东西看作伟大的。我很冷静,上帝知道,在这种时刻更冷静。但是我见到过很多男人,他们为了一个女人搞坏了自己的生活,纠缠不清。所以,我认为一个人为了这种事而投入全部的生活是毫不值得的。”

我认为世界上还有其他更好的东西和更崇高的目标值得我们去争取。爱情是太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了。“为了冷静而干杯!”

“为了女人干杯!”赛林姆喊道。

“非常好,就让我们拥有这一切,”导师回答,“她们真是令人惬意的物件儿,只要不把她们看得太认真。为女人干杯!”

“为优泽娅干杯!”我嚷着,碰了碰赛林姆的杯子。

“等等!现在轮到我了,”他回答,“为了你的哈尼娅干杯!你值得拥有她。”

热血开始在我的体内流窜,眼前闪烁着火花。

“安静点,赛林姆,”我喊道,“别在这儿提起这个名字!”

然后我把酒杯扔到地上,溅起碎片。

“你疯了吗?”导师冲我喊。

我完全地疯掉了,但是心中燃起的怒气像烈火一样的燃烧。我能听到导师所说的关于女人的一切事情,我甚至可以从中纵情欢乐,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嘲笑这一切。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是因为我并没有把这些词汇和嘲笑同自己联系在一起,甚至这些话不会让我想到这个普遍的理论会适用于我最亲近的人。但是当我听到那纯洁的孤儿的名字在这个混杂着香烟、尘土、空酒瓶、软木塞以及玩世不恭的对话的房间里被轻浮地任意提起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听到了一些对哈尼娅亵渎、侮辱和误会的语言,我愤怒得几乎不能自制了。

赛林姆用惊讶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他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眼睛似乎要冒出火,前额露出血管的青色,他的本性显露出来,眼神尖锐得就像一个真正的鞑靼人。

“你不能阻止我想说的话!”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气呼呼地喊道。

幸运的是,导师在这时候冲到我们两人的中间。

“你不配穿这样一身制服!这像什么?像小学生那样打架或者拧对方的耳朵吗?没错,哲学家们会往对方的头上砸玻璃杯。感到羞愧吧你们俩!你们是相互探讨有关世界真理的人!感到羞愧吧!从理念的战争发展到拳头的战争。快点住手!但是我想说,我向大学生活举杯致敬,要是你们不能和好,要是你们在玻璃杯里还留下一滴酒的话,你们就混日子去吧。”

我清醒过来了。但是赛林姆,虽然他喝得更多,但是清醒得比我早。

“请你原谅,”他说,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我犯傻了。”

我们真诚地拥抱了一下,为大学生活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我们的导师开始朗诵《纵情狂欢吧》。透过地窖酒吧的玻璃门,商人们开始往里观望。外面已经慢慢变黑了。我们都喝得东倒西歪。这种欢愉的感觉似乎已经升到了顶峰,然后再逐渐地消退。我们的导师是第一个陷入沉思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说:

“所有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总的来说,生活真是个乏味的事。这些都是虚伪的方式,但是说到内心的觉醒,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明天将会和今天一样,经受着同样的痛苦,家徒四壁、稻草的厩楼、破了洞的靴子、等没完没了。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可是快乐在哪儿呢?一个男人最好欺骗自己他能够忍受这一切。再会吧!”

就这样说着,他把镶着破花冠的帽子戴在了头上,系上那几颗仅有的纽扣,点了一支烟,然后挥了挥手说:

“你们请客吧,因为我一分钱也没有,你们保重。你们也许会记住我,也可能会把我忘记——这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好好保重吧,我善良的孩子们!”

他用低沉而又感伤的语气说完最后一个字,好像与他并不多愁善感的自我很矛盾。这颗可怜的心需要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的去爱,但是孩童时期的不幸、穷困,以及人们的漠视使得这颗心与现实疏离了。他有一个骄傲的灵魂,所以即便是热情的,也总是惧怕在向某人推心置腹时遭到冷漠的拒绝。

我们又待了一会儿,被一种伤感的情绪所笼罩。这可能是一种不太妙的前兆,因为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可怜的导师。他和我们都没有预料到他的胸部得了一种遗传性的疾病,这种病是无法救治的。痛苦、过分的努力、对知识的狂热、无眠的夜晚,以及贫困的生活加速了他的厄运。

在十月初的时候,我们的导师死于肺痨。前去送葬的人没有多少,因为当时正是休假的时候。但是他可怜的母亲,一位在多明尼加教堂卖蜡烛和圣像的老婆婆,为她的儿子大声地哭泣,即便她经常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事,但是作为母亲,她仍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