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僻静的地方,离凯泽斯阿舍恩的商业区——市场大街、燕麦路都比较远:是一个坐落在大教堂附近的没有人行道的胡同,尼古劳斯·莱韦屈恩的房子就耸立在这里,气派非凡,庄严华丽,附近无人能比。这栋市民住宅,除去分开并扩建为挑楼形状的屋顶的房间不算,有三层楼高,早在十六世纪时,它就已经成为现今房主祖父名下的私产。它的二楼的正面,即大门入口处的上方开有五扇窗子,三楼则只开有四扇,不过这四扇全都配备了遮帘,当然,也只有三楼才用于住人,而在外面,只在没有修饰、没有粉刷的基层的上方,才开始出现木制品的装饰。底层的木楼梯,其最初的一段窄而陡,只有爬过了位于半楼的、离石头地面有着相当距离的楼梯拐弯处平台之后,它才会开始变得宽敞起来,因此,前往造访的客人和买家——而且这些人也都是反复多次从外地,从哈勒、甚至是从莱比锡赶来——必须爬过一段难爬的楼梯之后才能进入他们期盼的目标——乐器仓库,当然,为了它而去爬一段陡峭的楼梯却是值得的,我准备待会儿就来展示它的魅力。

尼古劳斯是一个鳏夫——他的夫人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间,而在阿德里安搬来之前,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久经考验的女管家布泽太太、一个女佣和一个来自布雷西亚的意大利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叫卢卡·西马彪(他确实和十四世纪的那位圣母画家同姓),他帮助他打理生意,也跟着他学习制作管弦乐器;因为莱韦屈恩伯父也是一位弦乐器制作方面的行家。他长着一头灰色的头发,这头头发胡乱地向下悬垂,他的脸上没有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十分讨人喜欢,他的颧骨非常突出,弯曲的鼻子有点下垂,一张嘴巴又大,又富有表现力,两只棕色的眼睛既饱含着努力的宽厚,又闪烁着智慧的聪颖。在家里,他总是穿一件皱巴巴的、扣得严严实实的单面绒布手工工作服。我相信,这个没有孩子的老人很高兴能在自己家中接纳一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我也听人说过的,他大概只要求他住在布赫尔的那位兄弟筹集学费,吃住则是全免。总之,他把阿德里安当自己儿子看待,对他抱有各种不确定的期望。以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和他同桌吃饭,而且还是以一种毕恭毕敬的方式和他同桌吃饭的只有上面提到的布泽太太和他的伙计卢卡,如今,阿德里安的加入给他带来家的感觉,使他的餐桌变得圆满,这在他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那个友好的、德语说得结结巴巴却并不令人难受的小伙子,他其实在他自己的国家里完全有机会得到最好的专业训练,但他却不远千里,几经辗转找到凯泽斯阿舍恩阿德里安伯父这里,这或许也算得上是件让人感到惊奇的事情;不过,这同时也表明尼古劳斯·莱韦屈恩的业务联系四通八达,不仅和德国的乐器制造中心,如美因茨、不伦瑞克、莱比锡、巴尔门,而且也和外国的公司,和伦敦、里昂、博洛尼亚,甚至纽约,都有往来。他从世界各地进货,他所经营的交响乐商品名声很好,不仅品质一流,而且品种齐全,在别处不容易找到的在他这里都可以找到。比如说,如果帝国的某地即将举办一个巴赫节,为了演出符合原作风格,需要浪漫古欧巴,而这种比较低沉的欧巴实际上早就从乐队里消失了,这样一来,帕罗夏尔大街的那幢老房子里就会有一个专业乐队队员专程造访,他作为顾客远道而来,他想做到万无一失,而他当然也可以当场试奏这种忧伤的乐器。

乐器仓库由位于半楼的那几个房间组成,音色迥异的、穿越几个八度的试奏常常在这里响起,放眼望去,是一片壮丽的、诱人的,我想说:具有文化魔力的、能够把听觉的想象激活为某种内在的心潮澎湃的景象。除钢琴被阿德里安的养父留给了特种工业以外,凡是能够听的,凡是能够唱的,凡是能够发出鼻音的、叫喊的、嗡嗡的、沙沙的和轰隆隆的声音的,这里全都应有尽有——而且也总能找到以可爱的钟琴、钢片琴的面目出现的键盘乐器的代表。那些迷人的小提琴,它们所上的油漆有的偏黄色,有的又偏棕色,它们或是挂在玻璃柜里,或是躺在根据它们的体形量身定做的、宛如放木乃伊的棺材一般的盒子里,修长的、琴颈处包了银线的琴弓则被保存在琴盖的夹子里——意大利的小提琴,其精美的形状基本上可以让行家猜到它们的产地是克雷莫纳,当然,也有来自蒂罗尔的、荷兰的、米腾瓦尔德的、萨克森的以及莱韦屈恩自家工场的。这里摆放着成排的富于歌唱的大提琴,其完美的形状则要归功于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不过,同中音提琴和小提琴的另一个姊妹——高音古提琴一样,它的前辈,在老一点的作品里还和它共享荣光的六弦的嘎巴琴,也都能在这里找到,而且,和它们一样,我自己的那把抒情古提琴也同样是出自这个帕罗夏尔大街,我这一辈子都是通过它的七根琴弦来倾吐心声。它是我的父母大人在我当年行坚信礼时送给我的礼物。

这里同时还倚靠着好几把低音提琴,这种巨大的低音提琴虽然挪动起来十分困难,但却是担纲庄严崇高的宣叙调的能手,它的拨奏也比定音鼓的敲击更为洪亮,而且,它所发出的六孔竖笛般的声音所具有的那种朦胧魅力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而木管乐器中与之匹配的低音大管,也在这里重复出现,它同前者一样都是十六音步的,这就是说:它发出的声音要比它的乐谱上所标明的低一个八度,它的低音区得到极大强化,它的造型尺寸是它的小兄弟——谐谑巴松管的两倍,而我之所以称其为谐谑巴松管,是因为这是一种不具备真正低音力量的低音乐器,它的音量实际上很虚弱,听上去像羊在咩咩叫,很是滑稽。然而,它看上去却真的很漂亮,它的吹口蜿蜒曲折,它在调节键和操纵杆的装饰下闪闪发光!那是怎样一幅迷人的景象啊。这支多管乐器的大军,它们在技术上的发展已经达到了相当完美的境地,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形式:作为牧歌式的双簧管,作为擅长哀歌的英国圆号,作为既能在低沉的低音区音域极尽阴郁、又能在向上升高时喜形于色的多键单簧管,作为中音的单簧管和低音的单簧管,无一不在激发着演奏家的冲动。

它们全都出现在莱韦屈恩伯父的库存里,它们全都置身于天鹅绒中,而除了它们,这里还有系统和质地各异的横笛,这些横笛取材于黄杨、洋石榴或乌檀木,它们的前半段则是用象牙或纯银制成,再者,和它们同在的还有它们那刺耳的亲戚——短笛,这种笛子不仅擅长在乐队全体合奏时用尖声保持最高音部,而且也很善于在鬼火幽幽和炮火隆隆的音乐声中手舞足蹈。现在,我们接下来将会看到的是一组闪闪发光的铜管乐器的合奏,从秀丽的小号,到浪漫主义的宠儿——复杂的栓塞号、苗条有力的长号和直升式活塞短号,直至敦实沉重的大号,一应俱全,而我们只消用眼睛一扫,我们似乎就可以从小号身上看到那种嘹亮的号角、那活泼的歌声、那悦耳动听的悠扬旋律。甚至于这个领域十分罕见的一些稀有古董,比如一对漂亮的、同牛角一样弯向左边和右边的青铜卢勒,大都能在莱韦屈恩的乐器仓库里找到。不过,在小男孩的眼里,这座仓库最好玩和最美妙之处却在于它对打击乐器的全面展示,而我今天正好也是用这种小男孩的眼光来回忆它的——之所以如此,恰恰就是因为,这些早就在圣诞树下作为玩具和孩童的简单梦想而为你所熟悉的东西,如今却在这里以高贵尊严的面貌和服务于成年人的方式呈现在你的眼前。弦轴鼓,和六岁的我们当年所敲击的那个用五彩的木头、羊皮纸和细绳做成的不经用的东西相比,这里的它看上去是多么的不同!它不是用来挂在你的脖子上的。它是用于管弦乐队的,它下面的鼓皮绷着用羊肠制作的琴弦,它被轻便地斜放在三脚的金属支架上,并被螺丝固定住,而它的鼓槌们则诱人地叉在边上的圆环里,也同样要比我们儿时的更为高贵。这里也有钟琴,想当年,我们曾经在它的雏形上练习过《一只鸟儿飞来了》:而在这里,在一只高雅的密封箱里,这些金属板,它们已经经过了极为细致严格的调音,它们排成两行,躺在横杆上,全然一副任你打来任你敲的气派,而专门用来激发旋律的玲珑精致的小钢锤们则是另外存放在箱盖的里衬当中。一般而言,木琴的使命似乎就在于制造午夜时分骷髅群舞的听觉幻象,而在这里,它则是由众多的木片组成,是半音音阶。这里有低音大鼓,它那巨大的圆柱体钉着金属片,一只套在毡垫里的鼓槌让它的鼓皮发出轰隆隆的鼓声,还有铜鼓,而柏辽兹当年就曾在他的乐队里安排了十六面这样的铜鼓——然而,他却没有见识过尼古劳斯·莱韦屈恩这里所展示的机械定音鼓,鼓手只需动一下自己的手,就能轻而易举地让这种鼓去适应调的改变。我现在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我们当年跃跃欲试的那份淘气,我们,阿德里安或我——不,也许就只有我——在好心的卢卡向上或者向下调音的当口,乘机让鼓槌在鼓皮上回旋飞舞,乃至于敲出千奇百怪的级进滑奏,也就是一种滑动的轰隆隆来。——此外,还应该把那些奇特的铙钹也包括在内,这东西只有中国人和土耳其人才能造得出来,因为他们保守着如何锤炼烧得通红的青铜的秘密,而操钹手在击打表演结束之后就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它们的内面向着听众高高举起;另外,不可遗漏的还有那隆隆作响的锣、吉普赛人的铃鼓、在钢棒的作用下清脆而嘹亮的开角三角铁;现代的钹,凹陷的、在手里噼啪作响的响板。所有这些严肃的娱乐以及其中艳压群芳的、结构华丽的埃拉尔踏板金竖琴,看到它们,人们就不难体会到,这位伯父的商店,这座沉默的、但却以数百种形式预示着自身的降临的美妙乐音的天堂,对我们这些小男孩所具有的那种魔力了。

对我们?不,我最好只说我自己、我的迷恋、我的享受——当我谈及这类感受的时候,我基本上不敢把我的朋友也牵扯进来,因为,他也许更想扮演少爷的角色,那样的话,这一切于他便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而已,或者说这里也许正好体现出他性格之中的那种普遍的冷漠:在这全部的壮丽景象面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几乎是不屑一顾的冷静,对于我充满羡慕和赞美的惊叹,他的回应大都只是短短的一笑和一句“是的,不错”,或“蛮滑稽的”,或“卖这个比卖糖好”。从他的阁楼可以眺望到这座城市的迷人风光:鳞次栉比的屋顶,王宫的池塘,古老的水塔。偶尔,在我的提议下——我要强调的是:每次都是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也会从这里下到下面的仓库里去呆上一阵子,没有人禁止我们这样做,当然,每当这时,年轻的西马彪便会过来和我们做伴,一来是,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为了监督我们,二来则是为了给我们当向导,当导游和解说员,用他那令人感到舒服的方式。他给我们讲述小号的历史:以前,小号必须通过球形连接的办法由好几根直的金属管组装而成,后来,人们学会了使铜管弯曲而不破裂的技术,也就是先用沥青和松香、后用铅灌铸,然后再把铅拿到火里去烧,使之熔化流出!一些鉴赏家认为,一件乐器是用什么样的材料,是用金属还是木头制成,是根本无所谓的,因为它是根据它的形式种类、它的比例尺寸发出它的声音,一支笛子是用木头还是象牙做成,一支小号是用铜还是用银制造,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诸如此类的断言,他也能够进行探讨。他说,他的师傅,阿德里安的zio,作为弦乐器制作专家,深知材料、木头种类和油漆的重要性,所以反对这种看法,并且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告诉人们,一只笛子是用什么做成,用耳朵就能够完全听得出来——而他,卢卡,也会自告奋勇地进行同样的努力。然后,他会用一双小巧而优雅的意大利人的手为我们展示笛子的机制。笛子这种乐器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从著名的演奏家克万茨开始,经历了极为巨大的改变和改善:既有音色较为洪亮的波希米亚圆柱笛,也有古老的音色较为甜美的圆锥笛。他还为我们讲解单簧管和巴松管的指法,这种巴松管有七个孔、十二个闭键和四个开键,它的声音很容易同圆号的声音融合起来,另外,一些乐器的音域,这些乐器的操作方法以及诸如此类的知识,他也教给了我们一些。

对于当时的这些演示,阿德里安,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至少是付出了和我同样多的关注,这一点,从现在来看,从事后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且,他每次从中得到的裨益要多于我从中得到的裨益。但当时的他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他当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平静不会让人觉得这一切和他有关,或者有一天将会和他有关。他把向卢卡提问的任务让与我来完成,是的,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很可能会走到一边去看看别的什么东西,而让我和那位伙计单独相处。我不愿意说他那是在装样子,我至今也没有忘记,那个时候对我们而言,音乐的真实不是别的,而几乎就是尼古劳斯·莱韦屈恩仓库里那纯实体的真实。虽然我们此前已经走马观花地接触过一点室内音乐:在阿德里安的伯父家里,每隔八到十四天,就会有人练习室内乐,而每逢这样的时候,我也只能是有时在场,而他也决不是总是在场。此外,到这里来的还有我们大教堂的管风琴师文德尔·克雷齐马尔,以及波尼法修斯高级中学的一位歌唱教师,而这个克雷齐马尔是个结巴,他日后很快便成为阿德里安的老师。伯父和他们一道演练海顿和莫扎特的四重奏选段,他自己当第一小提琴手,卢卡·西马彪当第二小提琴手,克雷齐马尔先生拉大提琴,那位歌唱教师则拉中提琴。几位男士用这种方式自娱自乐,他们把各自的啤酒杯放在身边的地上,嘴里或许还要叼上一根香烟,不过,经常性的、在音乐的语言中显得格外枯燥和陌生的插话,以及敲打琴弓和倒数节拍,却迫使这些娱乐中断,而让他们作鸟兽散的责任则几乎总是要由那个歌唱教师来承担。至于一场真正的音乐会,一个交响乐队,我们从未有听到过,因而,阿德里安对这个乐器世界态度明显冷淡,其原因,谁都尽可以认为,以此来解释就足够了。不管怎样,他当时的意见是,必须视其为足够,而他本人那时也确实是视其为足够的。而我想要说的则是:他那其实是在隐藏自己,在音乐的面前,他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个人,在他的命运面前,长时间地、用充满预感的顽强与倔强,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此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还是没有人想到过,要去把阿德里安年轻的人格和音乐进行哪怕任何一点点思想上的联系。他注定会成为学者,这样的观念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并通过他优异的中学成绩不断得到强化。他的第一名的地位,只是到了高年级,大约是从文理中学的七年级开始,即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方才开始受到动摇,而且还是因为偏头痛的缘故,这个毛病逐渐加重,开始妨碍他去进行他所需要的不多的准备。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轻松自如地完成学校的各种要求——“完成”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其实就不是很恰当,因为他满足那些要求不费吹灰之力,如果说作为学生的他并未因为优秀而为自己赢得老师们亲切的关爱——他的优秀没有能够给他带来这一点,对此我进行过多次观察,相反,我发现,他的优秀所导致的反倒是某种被激怒的敏感,也就是那种盼着他遭受失败的愿望。那么,个中原因既不在于他们认为他太狂妄——或者说,他们就是认为他太狂妄,也并不在于他们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仗着自己成绩好而表现得过于自负,相反,他在这方面表现得不够自负,而这恰恰正是他的傲慢所在,因为这个人所针对的是他能够轻松应付的东西,也就是那些教材,那些各种各样的专门知识,而这些专门知识,它们的传播,恰恰是那些教师官员赖以维护其尊严,赖以维持其生计的基础,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不愿意看到有人用聪明过头的漫不经心将它们轻蔑地打入冷宫。

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是由衷地站在他们一边——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我不久就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从事和他们一样的职业,再说,我之前也已经十分严肃地表明过了这样的意图。另外,我自己也称得上是一个好学生,当然,我也仅仅只是一个好学生,而且我也只可能是一个好学生,因为对于事业的敬爱,尤其是对于古代语言及其经典诗人与作家的敬爱,使得我能够为之殚精竭虑,而与此同时,他却利用每一个机会告诉别人说——我要说:他在我面前从不讳言,而我有理由担心,他也始终没有对那些教师们隐瞒——全部的教育事业于他而言是多么的无所谓和无足轻重。这常常让我感到害怕——不是为了他日后的飞黄腾达,鉴于他的灵巧敏捷,他的前程不会遭遇危险,而是因为我对下面这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即究竟有什么东西于他不是无所谓和不是无足轻重的。我没有看见那件“重要的事情”,而它也真的是不能被人觉察到的。在这样的年月里,学校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它代表着成其为生活的一切;学校生活的利益封堵了每个生命都必不可少的用以形成价值的那种视野。价值虽然是相对的,但性格、能力却终归要通过它来得到证明。而只有在其相对性不被认识的时候,价值才能以较为合乎情理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对绝对价值的信仰就是一个人生的前提,无论这个信仰具有何等的幻想色彩。相反,我朋友的才能却要拿自己去和价值相比较,价值的相对性似乎对他是公开的,殊不知,这种将两者扯到一起的可能性,就已经将作为价值的价值贬低了。坏学生多的是。可阿德里安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以第一名的面目出现的坏学生。我要说,这令我感到害怕;可是,这在我的眼里却同时又是那样的令人敬佩、令人着迷,那样地让我更加倾心于他,当然这种情感里面——人们会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顺带也夹杂着某种痛楚、某种绝望。

对于来自学校的馈赠和要求,他惯常的做法是讽刺性的蔑视。但我认为,这里可以有一个例外。这就是他对一门课程——数学的显而易见的兴趣,而我却在这门功课里表现平平。我自己在这个领域的缺陷只能通过我在语文方面的令人可喜的优秀来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弥补,这一缺陷让我极其正确地认识到,一个人在一个领域所取得的优异成绩自然而然地取决于他对于这个对象的喜爱。因此,看到这个前提至少也在我的朋友这里得到满足,我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的确,作为应用逻辑、却又始终保持着纯粹而高度的抽象的数学科学,在人文和实用科学之间占据着一个独特的中间地位,从阿德里安在我们闲聊时为我所作的这些显然给他带来愉悦的解释之中可以看出,这个中间地位在他眼里同时也是更高意义上的、起主宰作用的、无所不包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真的”。能够亲耳听见他把某个东西描述为“真的”,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感到由衷高兴的事情。那是一种依靠,一种支柱,旁人再也无需吃力不讨好地去追问自己什么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你真傻,”记得他那时对我说道,“你居然不喜欢这个。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直接观察秩序的关系。秩序就是一切。《罗马人书》第十三章说:‘来自上帝的东西,那都是井然有序的。’”说到这里,他的脸倏地一下红了起来,我则一边看他,一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事实证明,他有宗教倾向。

他的每一件事情肯定都是第一次得到“证明”,在每一件事情上,你肯定都是碰巧撞上他,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惊愕不已,逮他一个正着,探究他的信件,然后他才会脸红,而与此同时,你自己也恨不得大惊失色,因为你之前也从来不曾见到过。他在完成必修功课的基础上学习代数,他运用对数表就是为了好玩,他很早就开始钻研二次方程,那时还没有人要求他去辨别乘方的未知量,而我撞见他的这些事情也纯属偶然,可是,在他勉强做出上述表白之前,他甚至对它们不屑一谈。另一个发现,我不想说:揭露,比这一个更早;而且我事先也已经有所提及:那就是发现他在以自学的方式秘密摸索钢琴键盘、和弦、调的音域、五度循环,以及发现他在没有乐谱知识、没有指法的情况下,使用这些和声学方面的发掘物来进行各种各样的转调练习,制造节奏十分不确定的旋律的画面。当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年龄是十五岁。一天下午,我到他房间找他,但没有找到,后来却发现他正坐在一架小小的风琴前,而风琴则摆放在起居层过道里一个相当不起眼的地方。我也许用了一分钟的时间站在门口听他弹,但我不赞同这种状态,就走过去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闻风而动,赶紧让风箱停下,将双手从风琴的键盘上拿开,红着脸笑了起来。

“游手好闲,”他说道,“是万恶之源。我觉得很无聊。如果我觉得很无聊,就会做做手工,偶尔也跑到这里来乱弹一气。这只脚踏箱是多么的孤独,可是,它虽然卑微,分量却不轻,甚至可以说是举足轻重。你看,它十分奇特,也就是说,它本身当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可是,如果你是第一次、而且是亲自发现的话,那么,这一切,它们的相互关系以及循环往复,就显得十分奇特。”

他来了一个和弦,清一色的黑键,升f,升a,升c,再加进一个e并以此揭开这个和弦的面纱:它看上去像升F大调,实际上属于H大调,也就是作为它的第五级或属音音阶。“这样的一个和弦,”他说道,“它本身是没有调的。一切都是关系,而这个关系又构成循环。”他说,那个通过强迫复位到升g的方法从H大调过渡到E大调的a继续这种循环,这样一来,它便经过a、d和g来到C大调并进入标有渐弱符号的调中。他告诉我并向我演示,人们可以在半音音阶的十二个音的任何一个上面建立起自己的大调或小调音阶。

“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说道,“这个引起我的注意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你仔细瞧瞧,这是可以越做越精巧的!”他于是开始利用所谓的第三音的相似性、那不勒斯第六音,来向我演示距离较远的调之间的转调。

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学名,但他却反复强调说:“关系就是一切。如果你想给它起一个更为精确一些的名字的话,那它的名字就叫做‘模棱两可’。”为了具体地证明这个词的含义,他让我听悬留调的和弦模进,向我演示,这样的一个模进,在f,倘若它在G大调中就会成为升f,被去掉的情况下,如何能够始终悬留于C大调和G大调之间;它,在避开在F大调中被降为b的情况下,又是如何让听觉始终无法确定,是把它当作C大调来理解,还是把它当作F大调来理解。

“你知道,我找到什么了吗?”他问道。“音乐就是系统化的模棱两可。——你就拿那个音或这个音来说吧。你可以这样来理解它,也可以那样来理解它,你可以从下面把它理解为升,也可以从上面把它理解为降,而且,如果你脑瓜子灵活的话,你还可以随意利用这种双重性。”总之,事实表明,他原则上通晓了等音的混淆,同时对于回避这种混淆并将那种转义用于变调的某些诀窍也已经有所通晓。

为什么我的反应不仅仅只是惊讶,为什么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为什么我甚至会感到一丝恐惧?他的脸颊滚烫,学校的作业从未让他有过这样滚烫的脸颊,就连代数也不曾有过。

尽管我请求他,再给我来点不按乐谱的即兴演奏,但见他直说“无稽之谈,无稽之谈!”而拒绝了我的要求时,不知怎么的,我反倒感到了某种轻松。这是怎样的一种轻松呢?我预感到一种正在萌发的激情——阿德里安的一种激情!我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呀?但我没有感到高兴,相反,这令我感到羞愧和恐惧。

我现在明白了,他在自以为没人的时候钻研音乐,然而,由于那件乐器是处在一个全无遮拦的位置,因此,这个秘密也就不可能长时间地保守下去。这不,一天晚上,他的伯父就这样对他说道:

“侄儿,今天听见你在那里弹琴,看来你不是第一次练习了。”

“你在说什么呀,尼古伯父?”

“别找借口了。你就是在搞音乐。”

“怎么能这样说呢!”

“这样说已经是在装傻了。从F大调到A大调,你的弹法很老到呀。你喜欢弹琴吗?”

“哎呀,伯父。”

“好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要跟你说点事。我们准备把那架旧钢琴,反正也没人看得上它,搬到你楼上的房间里去。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你想弹就能弹了。”

“你真是太好了,伯父,可是,费这种力气肯定是不值得的。”

“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也许因此乐趣还会越来越大呢。还有一点,侄儿。你应该去上钢琴课。”

“你是这样看的吗,尼古伯父?钢琴课?我不知道,这听起来很像‘千金小姐’。”

“或许有点‘千金’的味道,但可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小姐’。如果你去克雷齐马尔那里,情况便会如此。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他是不会骗我们的钱的。而你呢,也可以为你的空中楼阁打下一个基础。我准备去和他谈一谈。”

在学校的操场上,阿德里安把他和伯父之间所进行的这次谈话内容一字不落地告诉给了我。从现在开始,他每周到文德尔·克雷齐马尔那里去上两次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