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韦屈恩家族都是些高级的手工业者和农业经营者。他们一部分在施马尔卡尔登地区,一部分在萨克森省沿萨尔河流域一带发家致富。阿德里安家的这个分支定居在隶属奥伯魏勒尔村社的布赫尔农庄,至今已有好几代了。农庄离魏森菲尔斯火车站不远,从凯泽斯阿舍恩坐三刻种的火车就可以到达那里,只是从这一站去布赫尔得要对方派马车过来拉才行。布赫尔农庄拥有五十多摩尔干的耕地和草场,外加一个集体经营的配套混合林和一栋非常安逸而舒适的木结构住宅小楼。不过,这栋小楼尽管是由木头和桁架建成,地基却是石头的。农庄的这个规模使得其主人达到了有义务使役畜力服徭役或者是拥有一胡符土地的完全小农级别。小楼和几个谷仓、几个畜棚一道构成一个开放的四边形,在这个四边形的中间,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伫立着一棵古老的菩提树,一圈绿色的椅子在它的四周环绕,每年六月,这棵老树便会花满枝头,香飘四溢。不过,对于农庄里来来往往的马车而言,这棵美丽的大树可能会有些碍事,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农庄的继承人在年轻气盛之时总会和他老子的意见相左,总会出于实用的考虑而竭力主张将其连根拔除,而一旦他自己当上农庄的主人,却又会跟他老子一样,不顾有着同样心思的儿子的反对而对其施行严密保护。

而同样也是在这棵菩提树的树荫下,幼小的阿德里安不知打过多少盹,玩过多少游戏。1885年,当菩提树开花的时候,他在布赫尔农庄的这栋楼房的楼上出生,他是约拿坦和艾尔丝贝特·莱韦屈恩的第二个儿子。他的哥哥,格奥尔格,现在毫无疑问已是那上面的房东,大他五岁。他还有一个妹妹叫乌尔泽尔,以同样的岁差跟随其后。因为莱韦屈恩一家在凯泽斯阿舍恩所结交的一批朋友和熟人里面也包括我的父母,说实话,我们两家的关系历来很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就是心心相印的那种,所以,在美好的季节里,我们时不时就会跑到乡间田庄去度过星期日的上午,在那里,我们这些城里人会心存感激地享用那些乡村风味浓郁的馈赠,享用加了香甜的黄油的果仁黑面包、金色的切成片的蜂房蜜、味美可口的乳脂草莓,还有先用蓝色扁平大碗使之凝结变酸,然后又撒上黑面包屑和砂糖的牛奶,莱韦屈恩太太用这些东西盛情款待我们。在阿德里安还很小的时候,或者说在他还被叫做阿德里的时候,他的祖父祖母都还健在,不过,二老除了一点留给自己用以养老送终的产业之外,已经不再掌管经济大权,而是将其全部拱手让与了年轻的后人,因此,老头子的话虽然仍然能够得到恭敬的聆听,但那终究也就只是他利用吃晚饭的机会,用掉光了牙的嘴发一通牢骚地干涉一下而已。但是,这些长辈不久就驾鹤西游了,而且还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里,所以,我对他们的印象可以说是非常的模糊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孩子约拿坦和艾尔丝贝特·莱韦屈恩的音容笑貌反倒更加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虽然,这幅图景时刻处于变化之中,伴随着我的童年、中学和大学时光,在岁月所擅长的不留任何痕迹的作用下,绵延不断地从朝气蓬勃的青壮年时期悄悄步入人生日渐疲惫的中老年阶段。

约拿坦·莱韦屈恩是德意志男子当中最为优秀的一员,像他这样的类型,在我们现今的城市里几乎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而在今天代表着我们的人种的,并且还是用常常令人感到十分压抑的狂暴去抗拒世界的那些人当中,肯定也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这是一个打上了旧时代之强烈烙印的形象,这个形象似乎只在乡村得以留存,似乎是来自三十年战争之前的德意志。这就是我每每看到他时涌上心头的想法。那时,我正在一天天长大成人,可以说,我是用已经练就得近乎敏锐的眼光去凝视和端详他的。他有着一头金灰色的头发,这些头发略微纷乱地耷拉到他那拱圆的、头路分成两半的、而且是分得很开的额头上,他的太阳穴处的血管十分突出,他的并非时尚的、又长又厚的头发展示性地垂到后脖子里,并在精致而小巧的耳朵处同卷曲的金色的、长满上颏、下颏和嘴唇下面的凹陷处的胡子连成一片。他的那片嘴唇,即下嘴唇,在短短的、轻微下垂的髭须的下方相当强烈而圆润地凸显出来,伴随着一种异常迷人的微笑,这种微笑同他那双蓝眼睛里射出来的,虽则有些费力,但却同样也是半笑着的、沉浸在淡淡的腼腆之中的目光是相一致的。他的鼻子的曲线优美,鼻梁瘦削,颧骨下面没长胡子的面颊部位阴凉深陷,甚至有点纤瘦憔悴。他的脖颈颀长而有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给露在外面的,他不爱穿城里人人人都穿的那种服装,这种服装无益于他的形象,尤其是和他的两只手不相配,他的这双手有力、黝黑,而且干燥,上面还有几点雀斑,每当他去村社的议会开会时,他就是用这双手来拄拐杖的。

他的目光中裹挟着几分朦胧的疲态,他的太阳穴里流露着几分敏感,倘若是一个郎中,或许已经从中看出了某些偏头痛的征兆,不过,约拿坦所得的偏头痛并不严重,一个月不超过一次,每次也就一天,基本上不影响工作。他爱抽烟斗,他抽的是一种半长的、带盖的瓷烟斗,而从这烟斗里所散发出的那种低级烟草所特有的香味,远比控制着楼下几间屋子氛围的香烟和雪茄所制造的那种驱之不散的烟雾要好闻得多。他另外还爱在抽烟斗的同时喝上满满一壶梅泽堡啤酒,权当是催眠的饮料。而每逢冬日的傍晚,当他的产业被大雪覆盖之时,人们就会看见他在读书,首选便是一本厚厚的、用压制的猪皮装订,而且必须用皮夹子封存的祖传《圣经》。该书1700年左右随着公爵的解放而印刷于不伦瑞克,里面不仅收录了马丁·路德博士的“机智幽默”的前言和边注,而且还同时收录了一个名叫大卫·冯·施维尼茨的先生所做的全部的总结、类比以及对每个章节进行解释的历史的、道德的诗句。关于这本书还有一个传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关于这本书流传着这么一个明确的说法:此书曾经为不伦瑞克-沃尔芬比特尔的一位公主所有,这位公主嫁给了彼得大帝的儿子。但她后来却制造死亡假象,致使人们信以为真,还为她举行了葬礼,而与此同时呢,她本人却潜逃到马提尼克岛,在那里和一个法国人步入婚姻殿堂。对于滑稽可笑的东西怀有一种饥渴的阿德里安后来还和我一道多次嘲笑过这个故事。而遥想当年,他的父亲那可是一举抬起埋在书里的头来,一边用柔和深邃的目光看着我们,一边来给我们讲述这个故事的哟,而且,只要故事一讲完,他便又会赶紧把他的头埋进书里,重新专注于那位冯·施维尼茨先生的韵文评注或是《所罗门说给暴君的智慧》去了。很显然,这部印刷品的不大光彩的来历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此外,和他阅读的宗教倾向齐头并进的还有另外一种倾向,这种倾向某些时候所能达到的程度恐怕用下面这句话来形容也不会显得过分:他喜好“探究自然力”。这也就是说,他在有限度地,并且是用有限的手段进行自然科学的、生物的、恐怕还有化学-物理的研究。在这方面,我的父亲也不时会从自己的实验室里拿出一点材料来帮他一把。对于这样的追求,我却宁愿选择那种早已消逝的、并非全无指责之意的词语来称呼它们,因为某种神秘的色彩开始在其中显现,而这种色彩要在从前,那可能是会被当作一种对魔术的嗜好而受到怀疑的哟。我这里另外还要补充的是,对于这种宗教-唯灵论的时代针对日益高涨的探究自然的奥秘的热情所持有的不信任,我个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上帝心怀敬畏的人必然会认为,这是在放浪形骸地偷吃禁果,是在把上帝的创造、自然和生命等同于道德败坏的领域,并且无视由此可能引发的矛盾。自然本身充满了太多由隐晦演变为魔术的创造,充满了太多模棱两可的情绪、半遮半掩以及稀奇古怪地指向不确定性的暗示,所以,信奉清规戒律的虔诚之徒是断然不会不把与之交往视为大逆不道的了。

每逢阿德里安的父亲在傍晚时分打开他那些带有彩色插图的、关于外国蝴蝶和海洋生物的书籍,我们,他的儿子们和我,恐怕还有莱韦屈恩太太,偶尔也会让目光越过他的座椅的装有耳扇的皮靠背,和他的目光一起落进那些书里,而他则会用食指指给我们看那里面的一张张壮丽而罕见的插图:那些全色的、暗的和发光的、摇晃而过的、用百里挑一的工艺趣味装饰塑造而成的热带凤蝶和摩尔福蝶——这些美艳绝伦却又红颜薄命的昆虫,其中的几种甚至还被当地居民视作传播疟疾的恶魔。它们所展示的最壮丽的颜色是一种如梦如幻般美丽的碧蓝,约拿坦这样教导我们说,这可不是什么纯正的和真实的颜色,一点也不是,而是通过它们翅膀上的鳞片的细微凹槽,还有其他的表面造型而产生的现象,一个小结构,通过光线的最不自然的折射,以及对绝大多数光线的排斥,使得最耀眼的蓝光独自进入我们的视野。

“看哪,”我还听见莱韦屈恩太太说道,“原来是骗人的呀?”

“你说这种天蓝是骗人的?”她的丈夫一边回应着,一边抬起头来,并且向后扭过头去看她。“它是从什么颜料来的,你也不能跟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真的,此时此刻,正在奋笔疾书的我仿佛觉得,自己依然还和艾尔丝贝特太太、格奥尔格以及阿德里安一起站在那位父亲的座椅背后,跟随他的手指流连于那些幻觉之间。那都是些透翅蛾科的插图。它们的翅膀上根本没有鳞片,这使得它们的翅膀看上去既脆如玻璃,又布满颜色稍深的血管。这种晶莹剔透、赤身裸体地热爱着朦胧的阔叶树荫的蝴蝶名叫黑塔娥拉·艾丝梅拉达。黑塔娥拉只在一对翅膀上各长有一个由紫色和粉色组成的深色斑点,除此之外你根本看不到它身上的任何东西,这使得它在飞行的过程中宛如一片随风飘荡的花瓣。——接下来轮到枯叶蝶,它的翅膀,上部是全色调的颜色三和弦,绚烂无比,下部则几乎和一片树叶没有什么两样,不仅是形状和脉络,就连细小的瑕疵,被模仿的水滴、菌群生成的瘤状突起等等,等等,全都得到精确的再现。一旦这个狡猾的生物收紧翅膀落到阔叶里,那么,它就会凭借自己的这种适应能力完全消失在它的环境之中,即便是最为贪婪的敌人也休想在这里找到它的蛛丝马迹。

这种巧妙进入有缺陷的个体的保护性模仿令约拿坦感到震惊。他试图把他的惊异传达给我们。他的尝试是颇有成效的。“这个动物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他发问道,“自然又是如何通过这只动物来做到这一点的呢?因为,你不可能把这个绝技归为它自身的观察和谋算。是的,是的,自然对自己的阔叶了如指掌,不仅只是它的完美,而且还包括它的小小的日常的错误和畸变,同时,自然还出于狡黠的友善在别的地方,在它自己的这只蝴蝶的翅膀的下面,重复它的外表,用以迷惑自己的其他造物。可是,为什么恰恰是这只蝴蝶得到了如此诡计多端的好处呢?而且,静止不动的时候,它就跟一片叶子一模一样——那么,实用性又在哪里呢?站在它的饥饿的捕猎者的角度来看,它生来就是蜥蜴、鸟类和蜘蛛的食物,可是,只要它愿意,它们就是眼睛再尖,也休想找得到它。我现在就来问你们这个问题,省得你们跑来问我。”

如果说这只鳞翅类昆虫是通过让自己不被发现的方式来进行自卫的话,那么,你只需把这本书继续往下翻一翻,这样,你就会结识它们的一些同类,这些同类用最显眼的、老远就能看得见的、直逼眼帘的方式来达到同样的目的。它们不仅个头特别大,色彩和图案也是华丽之极,正如莱韦屈恩爸爸所补充的那样,它们披着这身看似挑衅的行头,以一种炫耀式的舒缓动作,慢悠悠地飞走,然而,这种舒缓恐怕根本称不上是狂妄,反倒是附着了几分沉重,它们飞着自己的路,从不隐藏,而且,无论是猴子,还是鸟类、四脚蛇,所有的动物,甚至都懒得去看上它们一眼。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很恶心。因为,它们通过耀眼炫目的美丽,另外还通过飞行速度的缓慢,恰好表明了这一点。它们的汁液的味道难闻之极、难吃之极,即便有人偶尔不小心犯错,闹下误会,打算去品尝它们当中的一员,那他也是会在刚咬第一口的时候就立马又把它给吐了出来的,并且吐出来之后还会不断地反复地感到恶心,感到恶心之极。它们的不受用在这个自然界里可是出了名的,但它们同时却又是安全的——可悲的安全。至少我们,站在约拿坦落座的椅子后面,会扪心自问,这种安全是否更多的是依靠牺牲尊严而换得,因而也就算不上是快乐。但结果又如何呢?其他种类的蝴蝶也都狡黠地披上同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华丽外衣,也同样是在缓慢的、不被打扰的飞行中感伤而安全地离去,尽管它们是完全可以受用的。

这些见闻让阿德里安大笑不止,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也情不自禁地纵声欢笑起来。可是,莱韦屈恩爸爸这时却会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地一声示意我们安静,因为他要用敬畏的虔诚去凝视和了解所有这些事物——比如,他也是用这同样的神秘的虔诚去凝视写在某些贝类的外壳上面的晦涩难懂的符号的。他所借助的同样也是他的那只巨大的四边形显微镜,而且他还把它提供给我们使用。诚然,目睹这些造物,也就是海里的那些蜗牛和贝壳,同样也意义重大,至少是在约拿坦的带领下浏览它们的插图的时候。所有这些用壮丽的自信和极为大胆与审慎的形式趣味营造出来的螺纹和穹隆连同它们粉红的入口及其形态各异的内壁的七色釉彩,竟然都是它们的胶状的居民们自己的作品——至少当人们抓住这样的想象不放的时候,即自然创造了自然,而没有找过造物主,把造物主想象成充满想象力的工艺师和野心勃勃的釉彩陶瓷艺术家,这的确有其罕见之处,所以,在此插入工段长似的中间神——德谟革,这样的诱惑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大。我的本意其实是:这些精美的外壳是软体生物自身的产物,前者保护着后者,这就是蕴涵于其中的最令人震惊的思想。

“你们,”约拿坦对我们说,“如果你们去触摸一下你们的胳膊、你们的肋骨,你们就能轻易地确定,正是你们,在你们成人的那个时候,在你们的体内造就了一副坚硬结实的支架,一副骨架,为你们的肉体、你们的肌肉提供支撑,如果说:是它把你们随身携带,倒不如说,是你们在你们的体内将它随身携带。这里的情况则是正好相反。这些造物把它们的坚固放到了外部,不是作为支架,而是作为居所,而恰恰又因为这种坚固是外部而非内部,所以必然是其美丽的根基所在。”

我们这些男孩,阿德里安和我,听到他爸爸的这番言论,比如他对可视性的虚荣的看法,不仅相视而笑,而且面面相觑。

这种外部美学,它有时又是阴险的,因为,某些锥形蜗牛,其不对称的外形呈现出布满纹理的淡粉或是夹杂着白点的蜜黄,看上去非常的迷人,但却由于它们的毒性而声名狼藉,而且,依照布赫尔农庄这位庄主的看法,生命这个神秘的部分全都带有某种臭名昭著的或是充满想象力的模棱两可。这个观点的一个奇特的矛盾之处始终体现在人们对华丽的造物的极为不同的使用之上。在中世纪,它们是巫婆厨房和炼丹术士地窖里的一件固定摆设,而且,经过检验,它们被认证为是盛放毒药和春药的合适容器。另一方面,它们却又同时在宗教礼拜中被用于装圣饼和圣人遗物的贝壳柜,甚至被用于晚餐时的高脚杯。毒与美,毒药与魔术,还有魔术与礼拜仪式——有多少在这里交汇。如果我们没有想过这些,那么,约拿坦·莱韦屈恩的评论可是让我们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其中的一些了。

现在来看看那些可以令他永远不安的符号。这些符号出现在一个中等大小的新加里东蚌贝的外壳上,都是在淡白的底面上用轻淡的泛红的褐色打造而成。这些字体宛如用刷子刷出一般,在朝向边缘的地方过渡为纯粹的线条装饰,而在大部分隆起的平面上却又细致而复杂地呈现出旗帜鲜明的旨在促进相互理解的绘画风貌。根据我的记忆,它们和东方早期的文字类型,比如古阿拉米语的笔法极为相似,事实上,我的父亲也禁不住这位朋友的软磨硬泡,只好跑到凯泽斯阿舍恩那座藏书规模绝对不小的市立图书馆,去给他借来考古方面的书籍,以提供研究和比较的可能性。不言而喻,这些研究没有取得任何结果,或者说,只有杂乱而荒谬之极的、因而得不出任何结果的结果。约拿坦,当他让我们看那迷一样的插图时,也不无一丝伤感地承认了这一点。他说:“探究这些符号的意义已经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很遗憾,我亲爱的孩子们,事情就是如此。它们躲避我们的理解,令人痛苦的是,这种情形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是,如果我说‘躲避’,那么,这也恰恰只是‘吐露’的反面,至于说,这些我们没有办法破译的密码,可能就是自然纯粹为了装饰而画到它的造物的外壳上面去的,没有人能够说服我去相信这一点。装饰和意义始终并肩而行,并驾齐驱,这些古籍也是为装饰并同时为传递信息服务。谁也不要跟我说,这里没有传递什么消息!陷入这样的矛盾而不能自拔,这就是一个无法接近的通告,也能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如果这里所涉及的真的该是一种秘密的文字的话,那么,自然就必定会拥有自己的、产生于其自身的、经过了组织的语言,对于这一点,他仔细想过了吗?自然到底应该选择人类发明的哪一种语言来表达它自己呢?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作为男孩的我心里已经十分清楚,人类以外的自然从根本上是不识字的,在我看来,这里恰恰就是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是的,莱韦屈恩爸爸是一个喜欢苦思的人,也是一个喜欢冥想的人,而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他的研究癖好——如果原本只是梦幻般的沉思也可以称得上是研究的话——越来越偏向于一个确定的方向,即那种神秘的方向,抑或是一种充满预感的半神秘的方向,正如在我看来的那样,追寻自然的人类思想几乎必然地会被引领到这个方向上去。大胆地拿自然做实验,刺激它成为现象,“引诱”它,通过实验来揭示它的作用。至于有人说,这一切都和巫术有着非常接近的关系,而且也确实已经开始掉进巫术的泥潭,甚至就是一件“诱惑者”的作品,这种说法乃是过去几个时代的信念:如果有人问我的话,我会说,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信念。我很想知道,那时的人们又是用何种的眼光去打量那个维滕堡人的。他,正如我从约拿坦那里所听到的那样,在一百又几年前,发明了可视音乐的实验,这个实验我们有时可以看到。在阿德里安的爸爸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物理仪器中,有一个圆圆的、自由悬浮着的、只停留在中间的一个塞子上的玻璃盘,盘子上上演的便是这个奇迹。盘子里撒上了细沙,借助一只古老的大提琴的琴弓,用这琴弓在盘子的边缘从上往下擦去,让盘子震动起来,随着震动,被激活的沙子就会移动位置,排列组合出极其精确而又丰富多彩的形象和阿拉贝斯克来。这种视觉声学,它把清晰和神秘、规律和神奇巧妙地融为一体,因而很受我们这些男孩的喜爱;不过,特别是为了取悦那位做实验的人,我们还会比较频繁地请他来给我们作这个演示。

冰花也能给他带来类似的乐趣。隆冬时节,每当那些水晶般的降雪遮住了布赫尔小楼的农家小窗时,他便往往会用肉眼,同时也通过他的放大镜,专心致志地凝视它们的结构长达半个小时之久。我想说的是:倘若这些作品做的是与之般配的事情,即保持了对称形象性、数学和规律的严肃性的话,那么,万事可能早就大吉了,可能早就直接过渡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可是,它们却用某种变戏法似的无耻去模仿植物,美妙无比地装扮成棕榈叶、小草、杯状和星状的花朵,它们利用它们的冰冷的手段在有机界的天地里班门弄斧,这于是就成了约拿坦过不去的坎儿,他为此没完没了地摇头叹息,既带着几分否定,又怀有满腔欣赏。他提的问题是,这些幻影是形成于这些植物形态之前,还是形成于模仿它们之后?都不是,他可能会这样来回答他自己;它们是平行进行。创造性地梦想着的自然无论是在哪里,梦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而如果或许可以说是模仿的话,那么肯定也是交互作用的那种。难道说就该把那些真正的大地之子们树为榜样,因为它们才拥有有机的深刻真实,而冰花则只是纯粹的现象而已?然而,它们的现象可是物质共同作用之复杂性的结果,一点也不亚于植物的复杂性。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么,我们这位东道主的头脑此时应该完全为有生命的和所谓的无生命的自然的统一性问题所占据,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是在对自然犯罪,如果我们把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界限划得过于分明的话,因为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实际上是互相渗透的,另外,所谓的完全只为生物所特有的那种基本能力其实也并不存在,而且,就算不是生物学家也照样可以凭借无生命的模型对这种基本能力进行研究。

两个王国实际上都在以同一种迷惑人的方式,毫无二致的方式,悄悄进入彼此的领地,这一点是通过“一滴吞食的液体”来教给我们的。莱韦屈恩爸爸不止一次当着我们的面给它喂食。一滴液体,不管它是由何种成分构成,石蜡也好,含醚的油也罢——它是由什么成分构成,我记得不大清楚了,我以为,那是哥罗仿,一滴液体,我是说,不是动物,也不是最原始的动物,甚至连变形虫都不是,人们不会去假设:它有食欲,知道摄取营养,留住可口的东西,拒绝不可口的东西。然而,这却正是我们的这滴液体要做的事情。它被单独分离出来,悬挂在一杯水中,约拿坦把它安置到这里,用的工具可能是一只精密的注射器。他现在要做的实验步骤如下:他拿出一根细小的玻璃棍来,那实际上只是一根用玻璃制成的细线,他给它涂上紫胶,将它置于一个有弹性的小镊子的两端之间,然后再用这个镊子夹住它,把它送到那滴液体的近旁。他要做的,就只有这些,剩下的都由那滴液体自己去做。只见它在自己的表面堆起一个小山丘,形状有点像孕妇的肚子,它通过这里来根据长度吸纳那根小棍子。与此同时,它自身拉长,呈梨形,以便它完全能够容纳它的猎物而不至于让后者在两端高出它,同时,它开始,接下来我向每一个人保证,它又重新逐渐变圆,首先呈现为一个鸡蛋的形状,然后,它开始一点一点地吃掉小玻璃棍上的紫胶涂层,并在它那小小的身体内部对吃进去的东西进行分配。做完这些之后,它又回复到球状,把那根舔得一干二净的给物器横着运送到它的边缘,让它离开自身,重新回到外面去,进入周围的水中。

我不敢保证我乐见这种情形,但我承认,我被迷住了。而阿德里安恐怕也和我一样,尽管这样的演示总是令他忍不住想大笑一场,但却仅仅又因为要考虑到父亲的严肃而不得不忍住不笑。不管怎样,人们可以认为这滴吞食的液体很好笑;然而,当时,当我面对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和幽灵般的自然产物的时候,我却绝对不是这样的感觉。那位父亲用最奇特的培养基去培育这些自然的产物,他成功了,而且他还允许我们在一旁观看。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这一幕呈现在一个结晶容器里,该容器装入四分之三轻度黏滑的水,也就是稀释过的水玻璃,在容器里面的底部是一个小小的、滑稽的地带,颜色各异的植物从沙土里冒出,竞相向上。这是一群混乱的植被,蓝色的、绿色的和褐色的小芽儿,令人想起海藻、蘑菇、固着的珊瑚虫,还有苔藓,再就是蚌贝、荚果、小树或小树的枝杈,偶尔也令人想起那些肢体——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奇怪的东西:奇怪,与其说是因为其确实极为神奇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外表,倒不如说是因为其多愁善感的本性。因为,当莱韦屈恩爸爸问我们对此的看法如何时,我们怯生生地回答他说,那可能是植物。“不,”他反驳道,“那可不是植物,它们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因此就小看它们了!就因为它们装出这副样子来,并且竭尽全力地努力装出这副样子来,所以,它们值得任何形式的尊重。”

事实表明,这些植物根本就是无机物的本原,它们的产生是借助了“极乐使者”药店的药品。在他加入水玻璃溶液之前,约拿坦首先把各种结晶体撒到容器底部的沙子里,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都是些诸如铬酸钾和硫酸铜一类的物质。这些种子逐渐长大,成为令人同情的杂交品种,是一种被叫作“渗透压”的物理过程的产物。为此,它们的播种者乘机变本加厉地榨取我们的同情。他让我们看到,这些痛苦的生命的模仿者,正如关于生命的科学所说的那样,渴望光明,具有“趋日性”。为了便于我们理解,他把那只水缸放到太阳底下,但只让它一面朝阳,另外三面则全都背阴,看哪,只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缸里所有可疑的一族,菌覃、形同男性生殖器的珊瑚茎,全都偏向玻璃容器接受日照的那一面,而且,它们是那样争先恐后地渴望温暖与欢乐,以至于个个都争着抢着去拥抱那面朝阳的玻璃,全都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到那上面去。

“可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约拿坦说这话时眼里噙满泪水,而我则亲眼看见,阿德里安却恨不得要笑出声来,而他又不敢笑出声来,所以只好强忍着,以至于他的身体开始前仰后合地摇晃起来。

对我而言,我必须弄清楚的是,这样的事情是否值得一笑或者值得一哭。我只想说明一点:类似这样的妖魔鬼怪仅仅只是自然的,尤其是受到了人的肆意引诱的自然的事物。而在古希腊罗马文化那庄严崇高的王国里,这样的幽灵肯定是寸步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