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绝望到忧伤,又从忧伤到“温顺的听天由命”——莱诺拉太太的这种转变发生得相当迅速;但这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立即又变成了暗暗的自得,但出于礼貌,这种暗暗的自得被她竭力加以掩饰和克制而已。从第一天相识,莱诺拉太太心里就喜欢萨宁;习惯于他将成为自己的女婿的念头之后,她已经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特别不愉快的,虽然仍认为必须在脸上保持一点委屈的……更多是忧虑的神情。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不寻常……一件紧接一件!作为讲求实际的女人和作为母亲,莱诺拉太太还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萨宁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加以询问。萨宁早晨和杰玛会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同她结婚,真的,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想,而只是受了自己强烈感情的驱使。现在,萨宁十分乐意地,可以说是狂热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认真、详细和乐意地回答了提出的各种问题。莱诺拉太太确信了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贵族,而对他不是公爵甚至感到有点奇怪。然后,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预先提醒他”,她对他将丝毫不讲客套地直言不讳,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责任迫使她这样做!对此,萨宁回答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他自己恳切地请求对他不要顾惜!

于是,莱诺拉太太对他说,克吕伯尔先生(说出这个名字,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紧闭起双唇,停顿了一下)——克吕伯尔先生,杰玛过去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有八千盾的收入,而且这个数目还将逐年迅速增加,而他,萨宁先生的收入有多少?

“八千盾,”萨宁慢声重复道……“折合成我们的钱,大约有一万五千卢布纸币……我的收入少得多。我在图拉省有一个不大的庄园……在经营好的情况下,一年能够提供,甚至肯定能够提供五六千……是的,要是我去任职,很容易就能得到两千薪俸。”

“去俄罗斯任职?”莱诺拉太太喊了一声,“这么说来,我要和杰玛分别啦!”

“可以到外交部门谋事,”萨宁赶紧接过来说,“我有一些关系……那样就可以在国外任职。不然的话,还可以这么办,这个办法最好:把庄园卖掉,用卖得的钱去做一点赚钱的生意,比如说,扩大你们的糖果点心店。”萨宁也觉得自己在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支配了他!他看了看杰玛,从“务实的”谈话开始以后,她不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坐下——他看了看她,觉得对于他任何障碍都不在话下,他准备立刻最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只要她不再担心。

“克吕伯尔先生也曾经想给我数目不大的一笔钱,用来扩大糖果点心店。”莱诺拉太太犹疑片刻之后小声说。

“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喊道。

“这种事情需要说在前头,我的女儿。”莱诺拉太太也用意大利语回答。

她又转过脸来对着萨宁,问他俄罗斯有些什么关于婚姻的法律,同女天主教徒结婚有没有障碍,像在普鲁士那样?(当时,即一八四年,全德国都还记得普鲁士政府和科隆大主教由于混合婚姻而发生的争吵。)当莱诺拉太太听说她女儿嫁给俄罗斯贵族,自己也会成为贵族之后,她表现了某种高兴的神情。

“但您还是需要先到俄罗斯去吧?”

“为什么?”

“不然怎么行?要取得你们国王的同意吧?”

萨宁向他说明,这完全不需要……不过,结婚之前,也许他真的要回俄罗斯去一趟,只待最短的时间(他说出这些话,他的心痛苦地抽紧了,望着他的杰玛明白他的心抽紧了,于是红了脸,沉思起来),他将尽量利用回祖国的机会卖掉庄园……无论如何也要带回需要的钱。

“我还想请您从那里给我带几张上等阿斯特拉罕羊羔皮做短斗篷,”莱诺拉太太说,“听说那里的羊羔皮非常好,又非常便宜!”

“一定带,我将非常高兴地给您带,也给杰玛带!”萨宁大声说。

“给我带一顶绣银精制山羊皮小帽。”艾米尔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插进来说。

“好,也给你带……也给潘塔莱奥内带双鞋。”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莱诺拉太太说,“现在我们在谈正经事。还有,”讲究实际的太太补充道,“您说:卖掉庄园。可您究竟怎么卖呢?这么说来,您要把农民也卖掉?”

萨宁的腰像被刺了一下。他记起了,他在跟罗泽利太太和她女儿谈论农奴制的时候,曾经说过农奴制使他深感愤怒,并一再向她们保证无论如何永远也不会去卖农民,因为他认为这种买卖是不道德的行为。

“我尽量把我的庄园卖给一个我所了解的品德好的人,”他磕磕巴巴地说,“或者,也许农民愿意自己赎身。”

“这样最好,”莱诺拉太太也表示同意,“否则出卖活人……”

“Barbari!”跟着艾米尔出现在门口的潘塔莱奥内嘟哝说,晃了晃自己蓬松的头发,就消失了。

“糟糕!”萨宁心中暗想,偷偷地看了看杰玛。她好像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话。“没有什么。”他心里又想。

务实的谈话就这样一直进行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最后,莱诺拉太太完全平静了,已经称萨宁为德米特里,伸出一个指头温和地威胁他,发誓要对他的狡诈行为进行报复。关于他的亲人,她问了很多,问得很详细,因为“这也很重要”;她还要求他给她描述结婚仪式,婚礼怎样按照俄罗斯教会的礼仪进行,她想象杰玛身穿洁白礼服,头戴金冠,事先就赞赏不已。

“瞧,她多么美,像个女皇,”她怀着母亲的自豪小声说,“世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皇!”

“世间没有另一个杰玛!”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所以她才是——杰玛!”(众所周知,在意大利语中,杰玛的意思是宝石。)

杰玛扑过来亲吻母亲……看来,只是到现在她才轻松地舒了口气,压得她难受的一块沉重的石头才从心头落了地。

萨宁一想到不久前在这些房间里沉湎于其中的那些梦想眼看着实现了,已经实现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幸福,他的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快乐;他整个人兴奋异常,于是立即走到店铺里;他希望无论如何一定要站在柜台里面卖卖货,就像几天前那样……他在心里说:“现在我完全有这个权利!因为现在我已经是家里人了!”

他真的站在柜台里面,真的做起了买卖,即卖给前来的两个小女孩一磅糖果,把两磅当一磅卖了,只收了她们一半的钱。

吃午饭的时候,萨宁正式作为未婚夫坐在杰玛身旁。莱诺拉太太继续谈她的务实的打算。艾米尔不时地笑,缠着要萨宁带他到俄罗斯去。萨宁决定两个星期后动身。只有潘塔莱奥内表现出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因此,莱诺拉太太甚至责怪他说:“亏您还是决斗证人呢!”潘塔莱奥内皱着眉头瞅了她一眼。

杰玛几乎一直默不作声,但她的脸从来没有这样美丽和容光焕发。午饭后,她叫萨宁到花园去一会儿,在前天她坐着拣樱桃的那条长凳旁停住,对他说:

“德米特里,不要生我的气;但我还想提醒你,你不应当认为自己是受约束的……”

他没让她说完……

杰玛侧过脸去。

“妈妈提醒的事情你记得吗?关于我们的信仰的不同,就是这!……”

她抓住用细带挂在脖子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用劲一拽,扯断了带子,把小十字架交给了他。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萨宁和杰玛一起回到屋里,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傍晚,一切都进入了常规;甚至还玩了一会儿“特莱赛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