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种行为,给兰德带来了不少困扰,至今已经持续了足足三天。每天早晨他醒过来,都会看见萨拉坐在她的手织毛毯上,屈膝而坐,项链摆在她面前的地上。仪式的流程都一样,日日如此:先将礼拜的物品——带六颗饰珠和骨雕挂坠盒的项链——隆重地取下来,然后打开挂坠盒的滑盖,将摊开的两个部分恭敬地举向空中,再放置到地面上。只要情况允许,她还会取一点残存的余烬放在盒盖与底座之间,轻烟袅袅升起,在晨曦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轨迹,在她挥手将烟雾赶向自己的时候,这缕轻烟被她用手恰好截断三回。这个仪式像是某种奇怪的抹油礼①,在她行晨礼的过程中,将带有神性的气味吸入自己体内。

倒不是这种仪式的异端本性使他心生不安——他和父亲外出旅行时便早已有所见识。问题在于,地方方言与图腾符号同他信仰中圣洁而神圣的事物,以某种奇怪甚至貌似侮漫不敬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挂坠盒以皮绳串起,绳上的佩珠雕刻着动物的图腾——有鱼、鸟儿,还有个看着像海龟的动物。他原本还因为此处距海遥远而产生过怀疑,不过见这项链上也还挂着经常在部族之间相互交易的紫色贝壳,便也不觉奇怪了。他还渐渐认出,蚀刻在挂坠盒表面的细小图形原来是个马耳他十字架①,和他在欧洲南部古老教堂里看到的一样。

挂坠盒里面,盒盖背面和底座内部,也刻了东西。他曾趁她礼拜的时候凑到近处,看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形。表面明显留着上过色的痕迹,或许甚至还镀过金,然而色彩大多都已褪去,使他认定这挂坠盒已有许多年头。

通过观察和聆听她的整个仪式,他推测,那两个人大概相当于圣母玛利亚和耶稣基督,而且大体而言,这女孩也知道,那蚀刻的人形所特指的对象。她的祷词里穿插着圣母和神之子这样的字眼,伴随着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喉音语言——应该是切罗基语,他猜测。她一边念诵祷词,一边依次碰触面前那串项链上的海龟、鱼、鸟以及每颗串珠。

宗教圣像与大地图腾毗邻而置,给兰德造成的困扰日益加深。这是祖父生前时常警示应该加以抵制的冒犯举动。身为主教,他有责任修正传道教堂受到地方迷信思想干扰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传道的内容必须严格遵照本教会所认可的教义进行,这一点,当然是,十分重要的。这天早晨,他从鞍马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镀金尖的钢笔,看着她画起了速写。三天时间过去了,一路上都没发现被人追踪的新迹象,他开始记录她在林子里就地取材采集食物和其他用品的方法。鉴于他已把这些内容都写在了本子上,记录下她的模样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至少,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事实上,他已经以某种理智无法完全理解或者不愿刻意分析的方式迷上了她。尽管在他们尴尬同行的过程当中,她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可他还是猜到了,她的目的是回到她原来的地方,那个遥远的所在。她是跟随她父亲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不过兰德也逐渐明白,她的父亲并没比杰普和他的同伙好到哪儿去。

等他们终于抵达她所说的村庄时,兰德打算先为她找个安全去处,给自己买匹马,然后再做后续安排。过去几天的严峻考验已经多少冷却了他的旅行热忱,而且从今早开始又下起了小雪。他们选了一处山脊扎营,站在那里,可以看见滚滚而来的不祥阴云。雪云正在靠近,萨拉却像是毫无察觉,嘴里吟诵不停,任由雪花飘散到她身上,落在她又长又黑的睫毛上像一颗颗小宝石。

O-gi-do-da ga-lv-la-di céus

ga-lv-quo-di-yu ge-se-s-di santificado

tsa-gv-wi-yu-hi...

有那么一会儿,兰德也沉浸在她的唱诵声中,忘记了天上正下着雪。他不由自主地,在画有她素描的纸张背面,用近似的发音记录着她的话语。抛开内心的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端详着她——过去三天的逃亡过程中,这样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他担心这么做会给她留下糟糕的印象,以为他同那些剥夺她自由并想侵犯她身体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兰德独独碰触过她一次,还是为了蹚过寒冷溪流时能稳住她的脚步,她抽手的速度如此之快,使他们俩都失去了平衡,结果,那之后好几个小时,他们膝盖以下的部分全是湿漉漉的。为了弄干这些衣物,他们昨晚不得不生起了比平时更旺的火堆。

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后对待她一定要格外小心。他大概想象得出,男人伸出的手在她的印象中是多么恐怖,而这个伤痕累累的可怜人又曾经遭受过什么。

De cada dia de-s-gi-du-gv-i na-s-gi-ya tsi-di-ga-yo-tsi-ne-ho tso-tsi-du-gi

perdoai-nos as nossas ofensas,

assim como nós perdoamos a quem nos tem ofendido.

E não nos deixeis cair em tradição, mas u-yo ge-sv-i

emen.

他记录下最后这段吟诵,并在她的素描边上做了说明,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应该不可能会忘记和这女孩相关的任何事情,毕竟他和她一起经受了他人生中最为贫乏困苦的一段日子。

“萨拉,默伦琴姑娘。”他这样写道,接着,他想到要是自己当真死在这个地方,他希望他的家人能知道他遭遇过什么,于是,他又添上了日期并写下一段文字说明,恳请若是有人拿到他的笔记,能够将它送还到他的家里。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他看向萨拉,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而且正好奇地打量他手中的画。他转过身去,有些窘迫地合上了他的本子。等有时间了,他会详细记录下她的例行仪式。

这想法多少令他有些内疚,他明明知道,比起从旁观察,也许他更应该想办法“纠正”她的那些行为。然而他发现自己,只是一天又一天,紧张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不幸却又令人着迷的姑娘。

萨拉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不过这点其实无关紧要。如果有必要,她随时都能把他甩掉,只不过两个人一起脱身的概率比较大,而且说实话,如果只靠他自己,应该一天也撑不下去。即便杰普那帮人没抓到他,这片山林也会将他置于死地。

当他用那种眼神看她,似乎想将她彻底看清时,她却在想,或许她应该尽早逃走,消失在丛林中或躲进某个洞穴里,留他一人自生自灭。然后,她会回到田纳西州去,回到外祖母所在的那片山林。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地方,她却又开始怀疑,自己能否仅凭一己之力找到回家的路。

她和父亲曾在那条路上走过许多次,可当她搜寻自己的记忆,去重新找回外祖母的那间木屋时,她便知道,她已经在赶路途中迷失了方位,那些河流、洞穴以及奇峰怪石已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她感到悲痛不已,全身锥心刺骨地疼,只好关闭眼睛、耳朵和这副躯体的所有感官,随意识回到她所熟悉的那些地方——在那里,阿公诵读着《圣经》,额吉按她的念法教导她主祷文,一部分是切罗基语,另一部分则是很久以前,“守护故事的人”漂洋过海时带过来的老话。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令人心安。

每天,在和兰德一起离开露营地之前,萨拉都会念诵主祷文。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通过开启祈祷盒与吟诵祷词来开始新的一天,就像祖母从前教导的那样。这些词能令她感到安慰,让她意识到,即便此时离家千里,她也仍能听见上天的喃喃低语。那声音既回荡在最低的深谷中,也存在于最高的山峰上,每时每刻,那声音仿佛都在你近旁。

阿公离世之后,她和额吉两人,时常一同祈祷。尽管生存环境每况愈下,但她相信是她诚心的祈祷帮助她们赶跑了冬日里在木屋周围刨来刨去的狼群,并在玉米饼和去年夏天从菜园里采摘下来的蔬菜快要吃完,粮仓里渐渐空空如洗的时候,给她们带来了充饥的食物。她相信,正是因为诚心祈祷,她们在野兽饿着肚子从旁逼近的时候,熬过了挨饿受冻的日子;正是因为诚心祈祷,才会有一只雪兔失足落入圈套,或者无缘无故地,在木屋附近,近到能够一枪打中目标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负鼠;正是因为诚心祈祷,子弹得以击中目标,让她们在需要之时收获食物。

所有这些,外祖父母都相继告诉过她。所有这些,萨拉都是在那间藏在溪流旁的小木屋里学到的。当她念诵祷词时,她能听见外祖母的声音,并知道外祖母,在萨拉即将被父亲带走,独自等待生命中最后时光结束之前,对萨拉所说的都是真的。

“孩子,没有什么能使我们分隔远地,因为爱会让我们找到对方。爱将引领我们在天国团圆。A-lee-tsa-lv-quo-di-yuge-svni-go-hi-lv-i.”

“爱的光芒将会永远闪耀。”这是祖母用切罗基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临终遗言。这事到现在已成定局。

通过眼角的余光,萨拉知道兰德正看着她将祖母的祈祷盒系到脖子上,这样能让祈祷词的气息在走路时贴近她的心脏。由于兰德之后特别留意在肢体上与她保持距离,她便又默许了他与自己同行。这是她应该做的,毕竟是他救了她的性命。萨拉想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

不过,她确实对他的某些行为感到纳闷。为什么他要冒险救她?为什么他要到这地方来,还是在寒冬即将到来的时节?为什么他要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还不时地塞些树叶夹在纸页之间?为什么他要用那种令人困扰的眼神望着她?为什么他想了解各种植物的根系和叶片还有这树林所提供的野生食物?

为什么他与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如此不同?

她想过直接出言询问,以理解他的某些古怪表现,但她选择了更为保险的做法——继续与他保持距离。除了并肩赶路和共用露营地过夜之外,萨拉不愿再与他有更多牵连。

“天色不太好。”她说完,将裙摆拢到大腿中间蹲坐在他旁边,在他伸手触碰不到的地方,准备收起她的毛毯,“要下大雪了。”她知道,零星小雪将会变得更为猛烈,这是迟早的问题。至今为止,她选择的路全在山坡上,尽管这样走起来更加艰险,却很少会被别人看见。若是沿着溪流河道走,雪固然会下得小些,但人迹也更为常见。布朗·崔格和那几条猎犬应该会走底下的老路,而杰普那帮人也是一样。他们没必要跑到海拔更高的地方冒险。他们都知道,很快,恶劣的气候就会把她送到他们手里。

“那个,现在离你所说的居民点应该不远了吧。你说过只要两天时间,最多三天。”

她没有马上听见他说的话。实际上,她一直凝神盯着他的本子。他今天在上面画了幅画。她没瞥见画的是什么,可心里十分好奇。或许她待会儿可以偷瞄一眼,趁他把包放下独自到某处去的时候。

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刚才在说什么——居民点。然而,这时他已经眯起眼睛审视起她来。她已在无意之中暴露了某个事实。

“根本就没有什么居民点,你也压根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这才是事实,对吧!”他站在那里,一只手高高扬起,似乎想将它抛离自己的身体。

她立即躲开,边往后退边站起身来,抬起一只胳膊做出防御姿势。经过与她父亲、布朗·崔格还有派格勒格·莫莉的相处模式,她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

“把手放下!”他眼里燃起了怒火,激动、忿忿,还有某种令她十分意外的情绪。看他这副模样,好像是她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他,仿佛那个谎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某种平衡,“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会打你一样。”

毫无疑问,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却嘴硬地说:“我才没有。”

“我不会打你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抬起下巴表明态度。

“当真不打?”他应该是她见过最奇怪的男人了。她能打过他的机会并不大。他的体重足有她的两倍。

“不对。应该说你‘不会’①。”这回他两只手都挥了起来,嗓音也跟着抬高了。一只鸟儿应声从头顶的树上飞走了,“那种说法很不规范。年轻姑娘可不应该那样说话。我的天哪,难道你是在恶棍和骗子窝里养大的吗?”

这话里夹杂了几个她不懂的词,但意思她全听明白了,她想到她的外祖父母,想到他们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保证她的安全,还倾其所有教导她如何善用自然资源生存下去。她的外祖父母,如今都已离开人世,竟然被这个压根不知道如何在山中生存,还需要别人保护的毛头小子所贬低。

她被激怒了,伸手捞起她的毛毯和她贴身存放以保持温暖干燥的一小包火绒。打包完行李,她没再同他说一个字,径直朝前走去。

兰德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并非人为,而是发自这天地山林——天气要变化了。他们此时到了河边,但这里已经开始下起大雪,午后的光线阴沉下来,给大山蒙上了一层阴影。树枝在秋叶与新雪的重压之下,如同迷失的幽魂似的悲号起来,偶尔,会有枝叶断裂坠落下来,发出像子弹爆裂及其在空中回荡的声响。

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追赶他们。眼下光是在树下行走就要冒着不小的风险,然而事实上,他已被刺骨的严寒折磨得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他穿着长靴,两只脚都已浸湿,冻僵,变得冰凉,每走一步都像被火烧被针扎似的疼。他心想,萨拉此时一定更加痛苦,因为她只穿着一双齐脚踝的鹿皮靴。但她仍然坚定地走在前面带路。她从早上开始就没再和他说话。到最后,他已经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他用铺盖裹住自己的脑袋和肩膀,除了弯下腰抵御寒风,踩着她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不过,倒是他首先在寒风的间歇中听见了小羊羔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了河对岸一间单坡木屋的斜屋顶,烟囱里袅袅升起的青烟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所以他和萨拉才一直没闻见。“感谢上帝,”他心想,“感谢上帝!”这之前他已经开始怀疑,在心里暗自思索,虽然渡过了先前那些难关,但他们还是难逃在暴风雪中冻僵死去的结局。同杰普和他那帮人完全没有干系。

他勉强拖着沉重的双腿,加快步子去追赶她,拉紧了背上她用一张毛毯绑成的临时行李包。他伸手把远处河对岸的那间木屋指给她看时,他能感到她的发丝像冰针似的扎在他手上。他急忙来到岸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安全过河又不会把脚弄得更湿。一根倒塌的树干正好横跨在河堤两岸,像一座晃悠悠的小桥,他不相信自己麻木的双腿能够保持平衡,选择跨坐在树干上爬了过去。

他在对岸与萨拉会合,但她显然已经在那儿等了一段时间。他猛地想起拉维所说的关于默伦琴人会精灵妖术的传说,但又迅速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挥去。她肯定不是从水上面飞过来的,应该是用别的什么办法过的河。

他磕磕绊绊地朝小山丘上走去,留意到萨拉进到灌木丛后便停了下来。说实话,他一想到庇护之处和温暖火堆就在前方等着自己,就觉得脚下这段路格外痛苦,疲倦和难以忍受。他非常确定,自己已经闻到了烹煮某种食物散发的香气。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深色羊毛斗篷的小女孩,正使劲拽着一头咩咩叫的小羊羔。她一发现他,没等他说话,便立即跑进了屋里。很快,一个面容凶悍的女人冲出门,端起枪指向兰德的方向,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站在那儿别动。”她拖长语调,声音又高,几乎听不出是英语,“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他小心地抬起手,解开包着脑袋的毛毯,任由狂风无情地割在自己脸上,解释道:“我在找吃的东西和可以过夜的地方。我的马和行李都在几天前弄丢了,丢在山上面了。我可以给你钱。”最后一句话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他早料到事情会是如此。现金报酬在这种地方极为罕见。

她把枪管放低了一点,但没有开口回答。门廊那边,两个没长大的红发女孩注视着他,一起披着之前那件斗篷。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他多希望能够说服这个女人,“我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她的视线越过他,狐疑地望向后方的灌木丛,问道:“谁躲在你后面?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已经太迟了——她怀疑后面有人埋伏。“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的旅行同伴,一个女孩。我们只想找个能遮蔽风雪的地方。”他连忙解释道。他招呼萨拉出来露面,于是她慢慢地、怯生生地从一棵覆着积雪的小松树背后站了出来。

女人眯起眼睛,仔细审视她,大声说道:“站过来点,丫头,站到这个男人身边来。”

萨拉照她所说的走上前来,女人像嗅到什么难闻东西似的,抬高了下巴。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兰德身上,用枪管冲他这边画了个圈,说道:“你可以留下,只要你肯付钱,但她不行。不能让她这种人留下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求求你了。我们就快冻死了。”

“我说过了,我不会收留她这种恶魔。”回应他的明显是枪上膛的声响,“有个叫三叉的小镇就在下游十英里的地方。你带她上那儿去吧。”

“顶着这样的暴风雪,我们绝不可能活着再走十英里。天黑以后,我们就会死在半道上。”他一直让自己不去想一个冷酷现实——当夜晚降临,温度骤减——在他们全身湿透,满身泥污的情况下,他们将会落得什么下场。

“镇子就在下游十英里的地方。最好现在就出发,不是吗?”

“那至少可以卖个坐骑给我吧?还有吃的?”

“我不卖给她。不能让她会施巫术的手碰到我们的任何东西。现在,你们该走了。”她上前一步,手指在扳机上抽动。他别无选择只能后退,带着萨拉一起。直到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朝下游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总算平复呼吸,不再担心会有子弹从身后射来。“萨拉,”他终于开口说话,“萨拉,等等。我需要思考一下。”他的意识又回到刚才那间木屋,开始玩味地思索一个几天前或许还会觉得近乎无耻的念头。包里就有一把枪,或许他可以从房子后面绕过去,靠武力拿到所需的东西。毕竟他们的性命就取决于此。屋里还有别人吗?有男人吗?如果当真这么做可能会面临什么问题?

要是他迫于情势必须开枪还击怎么办?还得考虑到那两个小女孩,她们是无辜的。他不能冒险伤害她们……

现在怎么办?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如何才能保全萨拉和他自己的性命?

她转向他,嘴唇被风吹得很干,已经裂开出了血,她紧紧抿住嘴巴,不愿暴露正在颤抖的双唇,银色的眼珠看向一边,全身哆嗦个不停。

“萨拉。”他柔声说着,伸手去揽她。

她立即退开,转过身缩成一团,躲进灌木丛的掩蔽处,而不是他的怀抱中。

“别灰心。”他正准备再次伸出手,上方山坡传来的什么声响使他停下了动作。那是一声轻柔的、人的声音。在一棵多节的老山核桃树背后,那个披羊毛斗篷的女孩正招手向他示意,一束光照在她露出来的几根红色鬈发上,她看上去仿佛超然于这人世,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冻得出现了幻觉,死亡是否比他预想的更早到来了。

他看向萨拉,发现她也正看着那边。女孩示意他们往她那边去。“也许,”他心想,“先前木屋里那个女人总算是想通了。”他爬上山坡,跟在女孩身后,她没有说话,一直保持在领先他一段距离的位置,时不时地回头确认他们是否跟了上来。她的脸被兜帽围住,有如天使一般甜美。她带领他们,不是走向木屋,而是去向了更高的山坡上,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堆巨石中,而后又在另一块岩石上重新出现。

兰德转向萨拉,在她退开之前牢牢抓紧她,“你先待在这儿。”

她摇头,第一次主动伸手触碰他,“不。”她瞪大眼睛,惶惶不安。

“等我回来。”他更加坚定地吩咐道。

当然了,她没有这么做。刚走出去没多久,他就听见了她跟在身后的声音。他们一前一后地攀上岩石,来到一处岩架上,突出的部分俨然成了他几乎已不抱希望的所在,一个庇护之所。够深,够干,可以免受暴雪与狂风的侵袭。女孩站在中间,冲他笑了笑,又从斗篷底下拿出一包干燥的火绒和用两块亚麻布制成的袋子。她没有拿稳,袋子落下来,顺势敞开口子,露出里面装的食物。

“谢谢你。”他吸了口气,再次怀疑自己是否已在来时的路上昏厥,身上的血液越流越慢,变得黏稠直至凝固,而眼前这一切全是他脑中的幻想,“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在他生命终结之前,他都将为这个山林里的孩子,这个小救星,而诚心祈祷。

她用喉咙发出了点声音,又打了个手势,使他知道,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脑子很灵活。

她抿起嘴角顽皮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几乎同时,他和萨拉直冲向那个袋子,贪婪地吃起了马铃薯、韭菜和羊奶酪,这些无疑都是从小屋附近的某处地窖里偷拿出来的。

他咽下嘴里的最后一点食物——他特意把一口羊奶酪留到了最后享用——跪坐下来,看见萨拉舔了舔她已冻得开裂的嘴唇。

“我想我们最好把火给生起来。”她欢快地说道,并且自从他们相识以来头一次笑了。她羞怯而躲闪的姿态使兰德吃了一惊,不自觉地也冲她笑了笑。尽管他的脸已被狂风吹得生疼,做出这种表情其实十分难受,然而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感到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淹没了绝望,注入了幸福。

“我想是的。”

我读完这一章停下来,让意识慢慢从寒冷的山中抽离出来。木屋外的湖面上,一只潜鸟①叫了起来,这尖细的声音穿过清凉朦胧的空气,让故事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起来。“星期五”一直趴在窗边的椅子上。它抬起脑袋,慢慢转向窗外,轻吠了几声。我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正打算把我从镇上带回来的印度香料茶加热一下。我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来洁米激动的声音:“天哪,你居然在我忙到没时间回短信的时候给我发来这样的信息!我现在完全被婚礼的事给缠住了,如果被我姐看到我在讲电话,她一定会大发脾气。她要求我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真是的!这么说,你今晚又找到了新的内容?那份精彩的神秘书稿的后续章节?写出书稿的那个人呢,你有没有找到?”

洁米连珠炮似的问题神奇地迅速将我拉回现实。“好了,别着急,深呼吸一下,我会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的。”我看了看时钟,还只有九点,虽然我觉得好像已经很晚了。我把《守护故事的人》书中的最新进展全告诉给了洁米,“我还有一部分没有看完。”

“好吧,可到底是谁拿来的呢?而且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要弄得像间谍活动似的?”

“我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我开始觉得有点吓人了,不过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太令人着迷了。”

“也许这就是埃文·哈尔本人干的。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也许这是他的某种策略,为了抬高价钱?不对,这样好像不太合理。毕竟,他是很有写作才华的。只要是他想要的,应该都能得到,不论他往市场上随意扔出个什么作品。他只需要把书稿拿去拍卖就行了。那样,纽约每家出版社都会立马扑上来……”洁米不再说话,开始思索其他可能性。

“是的,我知道。”

“也许他有点享受这种追逐游戏。想稍微耍一耍你。我看过他的一些报道,感觉他不是那种特别正常的人。”

“他看起来还算正常。不太友善。但是挺正常的。”

“等等,等一下。你和他说过话了?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做到的?”

“没错,我和他说过话了。”回想起今天下午的经历,我全身的血液便开始缓缓翻滚并且沸腾起来。我们站在山羊拖车旁,那愉快而友好的氛围,让我心潮澎湃,而他冷眼斥责我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两位老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场景,则令澎湃的波涛变成了汹涌的浪潮。

我一边给洁米讲述事情经过,一边把昨天吃剩的墨西哥玉米片热了一下。“星期五”跟着我一道来到厨房,示意它一点也不介意吃剩饭,尤其是墨西哥玉米片。它不停地呜咽着,用责问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分了一些给它才总算消停。

“毫无疑问——”我从冰箱拿出半加仑装的“麋鹿踪迹”冰淇淋,这是我没能和海伦·哈尔解释把她丢在山上的原因,心灰意懒地在镇上瞎逛时买来的,“谈判以最可怕的形式破裂了。现在的情况是,我手上又多了一部分书稿,不过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解答。哦,对了,我还彻底惹恼了那个本应和他打好关系的人。事态却偏向了越发糟糕的方向。我开始担心,自己执意要来追查这件事情,是不是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洁米一反常态地陷入沉寂,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嗡嗡声,她说:“我早该推掉我姐的周末采购安排,和你一起过去的。听我说,我明天可以随便搭一趟航班,向公司请几天假,然后——”我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就打断她说道:“不用了,洁米,这事应该还得耗上好几天时间,你用不着丢下工作跑过来,尤其是考虑到杂志社的运营现状。”

然而,即便他们公司的运营状况相当乐观,或者至今发生的所有怪事都能得到证实,我也还有许多理由要阻止洁米过来,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便是妹妹写来的信。鉴于我此行的任务似乎即将落败,我已经再无理由拖延着不去造访莱恩山丘。明天我必须要面对科拉尔·瑞贝卡了,面对面地去见她。

“而且,我开始感觉自己好像走上了一条曲折崎岖的羊肠小径。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把我们两个的时间都浪费在这儿吧。”

“走上了一条曲折崎岖的羊肠小径,”洁米重复我的话,笑了起来,“你听听——你已经完全适应乡村生活了。”

当然了,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然而当我们说完再见,她的话却仍在我脑海里回荡。我感觉往事正在朝我翻涌而来,记忆逐渐浮上水面,如同浸在水里的碎片因为长满苔藓全都缠作一团。矛盾情绪郁结产生的淤泥掩盖了与家庭相关的一切。从我记事起便一直如此。到我八岁那年,我便开始明白,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以及像上了发条似的不断增加的家庭成员不是——也不可能是——正常的。乔伊才刚满一岁半,妈妈就已经又怀上了。父亲在周日礼拜结束前向兄弟会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纷纷表示祝贺与赞扬,我却只感到绝望的巨浪迎面袭来,即将把我彻底淹没。每次小宝宝顺利断奶,妈妈身体恢复之后,她就又会怀上另一个。这个宝宝出生之后,所有过程将再次重演。

“莱恩山丘那些人生起孩子来简直像兔子似的,每家都是一大堆人。”我在二年级的圣诞舞会上,听见一位家长这样说。当时我坐在角落里,不得参加任何活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孩子连吃饱穿暖、干净健康都无法保障,但生起来一点也不含糊。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原始社会嘛。”

“原始”,当时我还无法理解这个深奥的词,我绞尽脑汁想弄清楚它的含义。

“她怎么能这样说话?怎么能这样说我的妈妈?”

这些女人,这些只知道聚会玩乐的女人,她们又知道些什么呢?她们的生活方式是违背教义的,是了无生气的,是在劫难逃的。她们没有遵循莱恩山丘方式的生活,而所有兄弟会以外的人注定都会遭受烈火焚烧之苦,迟早都会如此。

一位妈妈端来一个纸杯蛋糕,放到我坐在角落等候的那张桌上,“给你,小甜心。至少你可以吃吃点心,喝喝饮料。我撕掉了上面的圣诞装饰,把饮料倒进这个普通饮料杯里了,怎么样?”

甜甜的饮料覆上我的舌头,感觉清凉而诱人——这类特别的食物偶然也会出现在我们家里,取决于运气的好坏,取决于父亲最近是否卖出了一头猎浣熊的骡子或猎犬,取决于饲草是浓密还是稀疏。

我注视着圣诞聚会上愉快玩耍的其他孩子,尝了尝纸杯蛋糕的味道,开始再次思索为何我们的生活会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们才是正确的,而其他人都在犯错。

父亲在教堂宣布小宝宝即将到来时,我环顾四周,心想:“我们能把他放在哪儿呢?”我们那间活动房屋已经挤得快开裂了,连同这座教堂也是如此。一排排座位上全是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庭。虔诚的人有福了,因为上帝要加添他们的人口。一个又一个礼拜日,莱恩山丘的女孩们都会受到这样的教导,虔诚就是遵从长者的教令,保持心情愉悦,温顺团结,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为兄弟会增添成员。

自己当初竟然会相信这套鬼话,而妹妹们至今仍然深信不疑,令如今的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我甩开这个念头,擦擦眼睛,再次看回书稿,重新进入兰德和萨拉的世界。

我宁愿选择他们的生活而不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