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就以冯·阿申巴赫作为他的正式名字。二十世纪的某个春天的下午,他独自一人从慕尼黑的摄政王街的府邸走出来。几个月来,欧洲大陆阴云密布,形势险恶,令人惶恐不安。多年以来,作家在工作中一直保持着谨慎小心、果敢决断、精密周到、深入细致的态度。那天一上午紧张劳累、绞尽脑汁的工作尽管使他精疲力竭,同时又使他兴奋不已,直到吃完午饭,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激荡的创作冲动,或者按照西塞罗的说法,当时是思如泉涌。

由于体力日渐衰退,他非常需要平静的午睡,但这种情绪令他无法安然入睡。因此,喝完茶后,他决定到外面走走,希望新鲜的空气能让他重新恢复精神和活力,这样晚上可以好好工作一会儿。

经过几星期阴冷潮湿的天气后,到了五月上旬,好像仲夏已经来临了。虽然英国花园里树木的枝叶刚刚泛绿,可是天气已像八月般的闷热,市郊一带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过,奥迈斯特的一些道路比较幽静,他沿着这里的道路前行,偶尔驻足眺望一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餐厅公园的景色。公园周围停着一些出租马车和华丽的私人马车。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渐渐弱下来,于是他便穿过田野,从公园外围取道回家。他感觉有点累了,而且弗林公路上空又出现了暴风雨的征兆,便等着直接回城的电车载他回城。就在等电车时,他突然发现这个车站和周围完全被废弃,荒凉无人。不论在铺过地面的——那儿,电车轨道泛着亮光孤寂地向施瓦布地区延伸过去——还是弗林公路上,都看不到一辆车子。在石匠铺子的围篱后边,没有一点儿动静。石匠铺子里陈设着各种各样待卖的十字架、神位牌、纪念碑之类,宛如另一个杳无人迹的墓场。街对面是拜占庭式结构的纪念墓园,静静地立在微弱的余晖中。

建筑物前面的墙上,装饰着希腊式十字架和浅色图案,上面镂刻着对称排列的几行圣经碑铭,内容均和来世有关;例如“他们正在进入天父之地”,或者是“希望圣光永远照耀他们”。候车的阿申巴赫专心默读和欣赏着这些字迹,有一段时间,让自己整个思维在这些闪光的神秘事物中徜徉。当从幻想中走出来时,他突然看到护守在阶梯口的两只圣兽附近的门廊里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平常,这让他的思路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穿过青铜门从厅堂里出来,还是从外边悄悄地溜到这里的。阿申巴赫没有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认为更有可能是第一种情况。这个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下巴干净无胡须,圆圆的鼻子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头发发红,奶白色的皮肤,满脸雀斑。很显然,他不是巴伐利亚人:因为他的头上那顶边缘宽阔平直的草帽,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远方来客。当然,他的肩上紧扣着一个普通的帆布背包,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罗登呢防水上衣,左腋下挟着一件灰色外套;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根底部包有铁皮的手杖,他把手杖斜撑在地面,双腿交叉,下身紧靠在手杖上。他仰着头,突出的喉结从运动衫里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脖子上赫然呈现出来;他那长着红睫毛的无光泽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中间两条平直而明显的皱纹与他那个短而粗的鼻子相互映衬,显得格外滑稽古怪。也许是由于他站的位置较高,因此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大胆鲁莽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夕阳的余晖使他的表情有点扭曲,或者是因为他的面部有些畸形,比如他的嘴唇太短,从牙龈里露出一排长长的牙齿,在两唇间发着白色的微光。

阿申巴赫用有点好奇的目光凝神研究着这个外国人显然有点欠妥,因为他突然发觉那个人用好战的目光直楞楞地回瞪着他,充满着敌意,很明显是想迫使对方退缩回去。这让阿申巴赫略感尴尬,便转身沿着围篱慢慢走开,不再去看那个人。没过几分钟,他就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不知是那个外国人所散发的旅行者的气息对他的想象力起作用了,还是某种肉体因素或精神因素对他产生了影响:他惊异地发现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点混乱不安,同时滋生出想到远方旅游的幼稚的渴望,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把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索着这种情绪和它的本质与目的。

这种意愿好像早已经被磨灭而消失殆尽了。这只不过是一种渴望旅行的情结罢了,没有什么。但它确实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令人心悸,甚至达到了幻觉的程度。作为他能够想象出的对人世间多样性的所有惊奇和恐惧的尝试,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一片热带的沼泽在烟雾弥漫的天空之下延伸,雾气蒸腾、广袤无边。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荒野,到处都是泥泞的沼泽和死水。这块岛屿上落叶日积月累,形成了厚厚的毯子,到处都是巨大的蕨类植物,繁茂无比。在潮湿、肥沃和鲜花竞相争妍的丛林中,四处挺立着毛茸茸的棕榈树,还有一些奇怪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大树,树根从树干上长出来,伸到水里面,或者露在土壤外,伸向各个方向,没有什么规律。发出恶臭的绿灰色泉水上漂着奶白色、碗状的花朵;肩膀高耸、嘴形奇特、双腿细长的怪鸟站立在浅水上,无动于衷地向旁边瞧着。透过巨大的芦苇丛,传来了咔嗒的磨擦声和呼呼声,好像士兵们正在装备武器;旁观者认为他感觉到了这块未加限制的、充满危险的荒野中温热且恶臭的气息,这种气息好像盘旋在位于创造和毁灭中间的地狱的边境。在竹林深处节节疤疤的树干中,他一度相信一只老虎正蹲伏在那里,两眼闪闪发光——他感到内心因恐惧和神秘的渴望而颤动。最终,这些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摇摇头,又沿着石匠院落的围篱走了起来。

过去——至少从他有机会享受到遥远的乡村逗留的种种好处时起——他一直把旅行当做一种必需的养生之道,有时不得不违背心愿去享受一下。由于自我和欧洲人的责任感以及创作的重任压在身上,他忙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几乎无法拿出点精力和时间让自己成为享受外面花花世界的忠实拥护者。他完全满足于不离开自己的圈子甚至从来不必离开欧洲就可能获得地球上的任何知识。自从他的生命力渐渐衰弱,他的艺术家无法完成事业的恐惧感渐增时,他担心自己的时光已经耗完,工作即将半途而废时,他就几乎从未离开过这栋他将其视为家的城市以及他的乡村别墅,他在山区建造了那栋别墅,在那里度过多雨的夏季。

不过,很快,年轻时代养成的理智和自制力就把刚才那种心血来潮的念头给压了下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打算先把自己赖以寄托的作品进行到某一阶段之后再去旅行,至于要拿出几个月工作的时间去世界各地漫游,这个想法看上去太不负责任了,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根本不值得认真考虑。然而,他非常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产生了这么深切的痛苦。那是对距离和新奇事物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求,企图摆脱重担、达到忘我境界的热盼——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企图摆脱工作和刻板、冷淡及繁重日常事务的一种渴望,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尽管他热爱这项工作,也愿意承担那种令人身心疲惫、日复一日的斗争。这是一场坚韧顽强、自豪、久经考验的意志力和与日俱增的疲惫之间的斗争,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不出任何灵感枯竭的征兆。但是,弓弦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轻易地压抑这样强烈激发出来的愿望,而且出去旅游放松看上去充分合理。他思考着自己的工作,想到今天不得不中止的努力,就像昨天一样,即使没有煞费苦心,也没有遭到沉重的一击,你仍然不得不屈服。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企图打开或解开这个疙瘩,但最后还是带着厌恶的情绪停了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他精神怠殆的原因是情绪低落、踌躇犹豫,这种情绪表现为对事物永远无法满足。当然,在青年时代,这种不满足被看做是天才的特性和本质,他一直试图控制这种情感,因为他知道人们容易因为接近完美或半接近完美而沾沾自喜、心满意足。难道这种被压抑的情感现在企图通过离开他来报复他,不愿再为他的艺术生涯增砖添瓦,同时还要夺去他在表现形式及内在含义上的一切快乐与欣慰吗?倒不是他创作出了不好的作品:由于经年的经验积累,他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创作。但即使国民都崇敬这些作品,他本人却无法引以为荣,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作品缺乏充满热情的独创性,而这种独创性是欢乐的源泉,比任何内在的价值都有意义,能够为读者带来更多的快乐。他害怕在乡间度过夏天,因为在这个小屋子里,他感到十分孤独,只有为他准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他也害怕看到熟悉的山峰和悬崖,它们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很需要换个不同的环境,临时找个休憩的地方,呼吸一下远方的新鲜空气,汲取一些新的血液,让这个夏天过得稍微满意些,以便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这样,进行一次旅行可能会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不必走太远,当然不必走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卧车里度过一个晚上,在有趣的南方的任何一个平常地方度过三四周的假期,痛痛快快地休息休息……

就在他浮想联翩时,电车叮叮当当的响声渐渐逼近翁格勒街。上车时,他决心今晚专心研究一下地图和旅行时间表。在月台上,他突然想起看看刚才那个戴草帽的游伴,他的伙伴,因为这片刻的逗留让他做出了新的决定。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他刚才的地方,也不在车厢或是下一个车站上。总之,那个人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L城——西里西亚省的一个乡村小镇。

他是一个高级法官的儿子,他的祖辈都是军官、法官或是行政官员,在为国王和国家的服务中度过严谨、体面而朴素的生活。先辈当中只有一位的精神生活显得比较活跃——那是一位牧师;而诗人机灵和敏锐的特质则来自他母亲的一方。他的母亲是一位波希米亚音乐指挥的女儿,这也带给了他具有某些异国特征的相貌。官僚的朴实、责任感与热情、冲动的结合造就了这位独具一格的艺术家。他是那篇描写腓特烈大帝生活的伟大史诗的作者,这部史诗思路清晰、笔调鲜明、气势磅礴;他也是一位严谨勤勉的艺术家,精心创作了长篇小说《马亚》,这部小说形象丰富,人物命运多舛,但都紧密地归结到了一个主题思想上;他还是一位伟大的创作者,创作了伟大的叙述小说《不幸的人》,告诉应该心存感恩的年轻一代,即使达到了知识的巅峰,仍然可以保持道德上的坚定性。最后,这位作家创作了题为《艺术与智慧》的论著(他最成熟时期的代表作),这篇论著热情洋溢、激动人心、结构严谨、极富说服力,被评论家们拿来与席勒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相媲美。

阿申巴赫从最开始就一心追求名誉,因而虽不早熟,但由于写作技巧高超,笔调果敢犀利,很早就表现出了出色的天赋。还是一名学生时,他已经名声大噪。十年以后,他已学会坐在写字台面前,用优美简练、意味深长的词句处理成批的信稿,表达其善意(因为一个成功、有威望的人每天都会遇到很多要求),使自己的英名保持不衰。到四十岁时,尽管当时工作的压力与种种变迁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还不得不每天处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

由于他的才能既不同凡响又毫无怪异之处,因此赢得了大众的信赖,也同时赢得了更具识别力的阿谀奉承之人及过分苛刻之人的信赖。从青少年时代起,各个方面的人都希望他能够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因而,他从来就没有年轻人的闲散无聊和疏忽大意。三十五岁那年,他在维也纳病倒时,细心的观察家这样评论他:“看,阿申巴赫的生活老是这个样子,”然后观察家握起左拳头,“但永远不可能像这个样子。”说完,他把手张开,漫不经心地从休闲椅上垂下来。这确实是事实,他并不是天生精力旺盛,只是由于职业要求才会老是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

遵从医嘱,这个男孩从学校回到家中,在家里接受教育。他没有同伴,只能孤独地长大成人,其实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属于哪种类型的人,这种人不缺少才能,但缺少才能发挥所必需的健康体魄。也就是说,这种类型的人的才能很早就会发挥出来,但通常很难维持到晚年。不过,他最喜欢的格言是“坚持下去”——在那本腓特烈大帝的小说里,他从这位大帝的身上看到了这一格言的典范,认为这句话集中体现了工作中美德的本质。同时,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因为他总是认为,一位艺术家只有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取得成功,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伟大、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由于柔弱的肩膀上不得不担负起才华所赋予他的责任,而且他本人希望能够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并取得长久发展,因此,纪律对他来说显得非常重要——幸运的是,他从父亲的家族这边继承了这种素质。在其他人仍在纵情狂欢、进行着迟迟不能实现的幻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严格自律的生活习惯,而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每天天不亮用冷水浸湿胸部和背部,然后集中精力,在烛光中将晚上睡觉时获得的创作灵感记录下来,一写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也难怪,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局外人认为,《马亚》中的世事或者描写腓特烈大帝波澜壮阔的一生的鸿篇巨制,都是作者在某种力量的鞭策下一气呵成的结果。事实上,这些作品来自作者每天无数灵感的片段。由于作者多年来一直凭着顽强的意志,坚持不懈地辛勤努力,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他的创作事业,因此,这些作品无论从整体或细节来说,都表现得非常完美。这些都表明了他的这种美德的过人之处。

要想使一部不失深度与持久性的智力成果也能立刻发挥影响,在创作者的生活与同时代的广大民众的一般生活必须存在着深远的联系,或者彼此间能引起共鸣。普通民众并不懂得为什么会赞赏某个艺术作品。

他们并不是真的有鉴别力,只是感觉作品中有无数的优点能证明他们对作品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这种赞扬的真正潜在的原因只是同情而已。阿申巴赫曾经在一次不太引人注目的场合中指出了这个问题,他说真正伟大的作品来自各种各样的境遇中,来自忧患和痛苦、贫困、放弃、疾病、罪恶、激情以及成千上万的障碍。这不仅仅来自观察——这来源于他生活的经验,就是他赖以生活和成名的规则,是他工作的关键。如果说这也是他的道德风貌和最值得纪念的品格特征,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在作者的作品中,总是反复出现的他喜欢的英雄类型,对此,一位目光敏锐独到的评论家曾经这样分析:这个英雄应该是“充满智慧,有男子汉气概,宠辱不惊,危难之中巍然屹立,镇定自若”。这种说法美丽、充满才智、十分准确,但却有点过于被动和消极。因为在压力面前保持优雅远强于只是去忍受。在痛苦中保持着优雅的风范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确实的胜利,圣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是其中最美好的象征——即使在整个艺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但在写作艺术中肯定是这样的。让我们透视作品中的世界,可以看到:隐藏内心腐化堕落的一流的自制力,直到死亡时仍然窥探世界的衰弱的躯体;因暴躁和情欲而扭曲的丑陋依然可以将闷烧的火种点燃,化作一团纯洁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国中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身体虚弱无力,却依然能够从心灵深处获得力量,恢复活力,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衰退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虔诚地扑倒在十字架下;在做着空洞、刻板的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亲切优雅的举止;充满欺诈和危险的生活;令人身心疲惫的渴望和煞费心机的阴谋诡计:想一想所有这些苦难和其他更多的痛苦,人们肯定会质疑,在这种产生于脆弱当中的英雄主义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类型的英雄主义。什么类型的英雄主义比这种英雄主义更切实际、更符合时代的标准?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所有那些辛勤劳作、心力交瘁、濒于崩溃边缘,但仍然坚持不懈的人们的代言人,尽管这些道德家们身材削瘦、生活窘迫,但仍然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产生影响力。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是我们这一时代的英雄,他们在阿申巴赫的作品中看见了自己,他赞美他们,为他们唱颂歌——而他们则感激他,传扬他的名誉。

他曾经年轻幼稚,不识时务,屡次犯错,纵容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中还是著作中,经常冒犯他人,违背常理,不够审慎。但他毕竟赢得了荣誉,而荣誉是每一个天才人物的内在驱动力,有人甚至说,他的一生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荣誉而不懈努力,把所有的犯忌与讥讽都抛诸脑后,只是不停地努力攀登。

市民群众感兴趣的是生动活泼而不是形式完整、结构严谨的描写,但热情奔放的青年,却只是为作者提出的问题所吸引:阿申巴赫像任何青年人一样,热衷于提出问题。他崇奉理智,在知识的土壤上辛勤耕耘,收获了种子;他摈弃神秘主义,怀疑天才,对艺术嗤之以鼻——不错,正当他的作品令信徒们沉浸其中、充满活力、推崇备至时,他,这位青年艺术家,却对艺术和艺术家们有争议的本质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这让二十岁的青年们大惊失色。

但是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够比尖锐而痛苦的体会知识能够更迅速地让一颗崇高而有能力的心灵萎缩下去。确实,比起大师们深邃而果断的决定,年轻人坚韧不拔、苦心追求的目标显然不值一提。当大师发现这些知识会使他的精神麻痹、意志削弱,或者丧失体面、一文不值时,他就会否定它、排斥它甚至完全地忽视它。那篇著名的小说《不幸的人》不就是对当代颓废心理的大肆谴责吗?小说里描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软弱愚昧的无赖,挥霍无度,意志薄弱,因为胆怯而将自己的妻子推到一个年轻人的怀抱中,并将这作为虚度自己后半生的借口。

作者用颇有力度的语言痛斥了受遗弃的人,对所有道德上的犹豫不决表达了深切的痛恨,对自作自受所招致的苦难绝不同情,他认为那些同情的话语毫无意义,比如说“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这里开始的是“重新再现公正无私的奇迹”,这在作者稍后的一次谈话中表露出来。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思维模式。难道是由于这种“复活”,由于新发现的高贵和严谨,才使得他对美感的发现得到绝对的提高,使他在写作形式上变得高尚纯净、简洁明澈、结构合理,并且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开始具有了明显的名家大师和古典主义的风格吗?然而,没有知识的道德果敢,没有消融或阻碍感的德行,难道不是又把世界和人们的心灵过于简单化,看成是非黑即白,从而导致了一种趋向,即只问什么是邪恶的,怎样去制止邪恶?这样,不是造成了形式上的两面性吗?难道道德和超道德不能并存吗——道德是纪律的一种表现,超道德甚至不道德则意味着对道德漠不关心,力图让德行屈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

管它会是怎么样!发展也是一种命运,为什么公众人物应该与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民众走相同的道路?当一种非凡的才能成熟起来,放弃放荡的过去,习惯清楚地感受智慧的尊严,接纳了充满轻率、独自承受的痛苦和斗争——这种痛苦和斗争降低了它在民众中的力量和荣誉——的孤独的道德观念时,人们就会发现这些无穷无尽的奇思怪想是多么无聊,并经常去奚落它。除此之外,在天才本身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少风险、怨恨和放纵啊!随着时间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章逐渐抛弃了早年的大胆直言的犀利风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慢慢变得有些官腔和说教意味,变得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精雕细琢、形式规整,甚至有些公式化。像众所周知的路易斯十六的传说,这位年事渐长的作家在文体方面摈弃了一切基础和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教育部把他的一些著作选载到教科书中。当一个刚即位的德意志君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诗”作者的五十寿辰为他授予贵族头衔时,他认为受之无愧,并没有表现出反感。

他四处奔波了几年,寻找安居的地方,后来,选择了慕尼黑作为永久的栖身之处。在那里,市民们对知识分子表现出罕见的尊重,他一直生活在这些荣耀中。他和一位拥有良好家庭教育的家族出身的姑娘结婚,但在短暂的幸福生活之后,妻子去世了。他有一个已婚的女儿,没有儿子。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中等身材,黑头发,不留胡须。与纤弱的身材相比,他的脑袋显得有点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分开处比较稀疏,只有鬓角处的头发浓密苍白,露出了皱纹密布、疤痕累累的高额头。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质眼镜,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他的嘴大而柔软,有时会突然紧闭起来;他的面颊狭窄满是皱纹,形状不错的下巴稍微有点裂开。变化多端的命运在他总是歪向一侧的额头留下了印记,不过使作家面容憔悴变形的不是繁重劳碌的生活,而是艺术。在这表情后,诞生了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关于战争问题的精妙的言论和巧妙的应答。透过眼镜疲惫地凝望着世界的眼睛,曾经亲眼目睹过七年战争期间医院中血淋淋的恐怖场景。即使从个人角度来讲,艺术是生活的升华,它能给人带来更大的快乐,但也能更快地消耗快乐。艺术在它的信奉者面上镌刻着幻想的和精神上的冒险经历,即使在最幽静恬淡的气氛中,它也会产生某种一丝不苟、吹毛求疵、筋疲力尽、神经过敏,即使是最汹涌的激情和快乐也无法对它产生影响。

从那次散步之后,一些日常琐事及文学事务让这位急于出门的旅行者又在慕尼黑耽误了两个星期。最后,他让人准备好乡间别墅,以便四周内回来后可以住上。这样,在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乘夜车去了的里雅斯特。他在那里仅逗留了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便乘船去了普拉。

他所寻求的只是新奇的、与平常不相干的事务和境界,实际上这个目的非常容易达到。因此,他在离伊斯特里拉海岸不远的亚得里亚海岛上住了下来。当地居民衣着光鲜却很俗气,说着语调怪异的外国语言。

面向着广阔大海的悬崖峭壁形态独特,引人入胜。但不幸的是,那里经常下大雨,天空沉闷,令人十分压抑,而且旅馆里都是目光狭隘、见识浅薄的奥地利人,几乎很少有机会与大海进行平静、轻松的交流,因为只有松软的沙滩才能真正让人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不快,他感到这里并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仔细研究了客船的行进路线,四处搜寻,突然,令他吃惊和期待的目的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人想去看一些无与伦比、与众不同的浪漫之地时,他应该去哪里呢?毫无疑问,他应该去那里的。可他现在在这儿干嘛呢?他最初犯了一个错误。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终止了原来在岛上的计划,在这个岛上待了十天左右之后,一艘快艇在薄雾霭霭的清晨把他和他的行李带回了军港,到达这里后,他直接经过栈桥登上了一艘开往威尼斯的船甲板上。

这是一艘意大利轮船,由于使用了多年,已经陈旧过时了,显得暗淡无光、又脏又黑。一上船,阿申巴赫就被一个脏兮兮的驼背的船员热情地引到一间洞穴状的小舱内。在小舱的桌子后,坐着一个歪戴着帽子、叨着烟、长着山羊胡子的人,让阿申巴赫想起了某个老式马戏团的指挥。

他用职业性的从容自若的神态登记旅客的国籍,并为他们分发船票。

“去威尼斯!”他重复了阿申巴赫的申请,伸出手臂,将羽毛笔伸到斜摆着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到威尼斯的头等舱!给你,先生!”他胡乱写了一通,从一只匣子里倒出一些蓝色的沙子,撒在他写的东西上,然后把沙子倒到泥罐里,用焦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纸折好,重新写起来。“这个地方选得好!”他一面写,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个城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过去的光辉历史以及当前的魅力!”他动作敏捷地分发船票,并且不断地说着一大堆空话,让人感觉他在招摇撞骗,好像担心那位旅客会动摇去威尼斯的决定。他迅速算好账,像赌场里的管理人一样,动作麻利地把找的钱放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先生,旅途愉快!”他边说边戏剧性地鞠了个躬,“很荣幸您乘坐这班轮船!……下一位!”

他抬起胳膊喊道,好像还有一大批旅客鱼贯地等在门口,实际上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买票办手续了。于是,阿申巴赫返回到甲板上。他把一只手臂靠在栏杆上,望着在码头上徜徉的、要目送轮船离开的闲散的人群,还有和他同船的旅客。二等舱的乘客把箱子和行李包当座位,聚集在前甲板上。头等舱的旅伴中还有一群青年,看上去像是普拉城里商业部门的伙计,他们聚在一起嬉笑,对意大利之行兴高采烈。

他们大声谈论着自己的工作,喋喋不休,并不时哄堂大笑,手舞足蹈地模仿着那些挟着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办公事的同事们;而那些人也挥动手杖做出回应。其中有一个人穿着非常时髦的淡黄色夏衣,系着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显眼的向上弯曲的巴拿马草帽;他欢呼雀跃,扯开嗓门直叫,声音比任何人都响。当阿申巴赫定神细细打量他时,才吃惊地发现他可不是一个青年人。毫无疑问,他年龄很大,嘴角和眼角布满了皱纹。

他面颊上的那层淡红色不过是化妆的结果;装饰华美的巴拿马草帽下面棕色的头发,其实是假发;脖子的皮肉松驰,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颜色;他笑时露出的一口黄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货;两个食指上都戴着印章戒指,一双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样。阿申巴赫瞅着这个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阵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或者没有注意到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应该穿着这种绚丽而俗气的衣服也不应该假扮成青年人的样子?但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他们对混在中间的这个老头儿已习以为常,把他看做是同一类人,一点儿也不反感地回应他打趣的推搡。

这是怎么回事?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前额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前额发热,说明觉睡得太少了。他感觉,现实正在变得不真实,像是进入了无法说明的梦境一般,可能只要他稍稍遮一会儿脸,然后再张开眼睛看,这一切似乎都会停止。但正在这时,他猛然有一种飘荡的感觉,于是十分震惊地睁开眼睛,原来,灰黑笨重的船体已慢慢离开了码头。随着引擎前后交替运动,码头与船身之间污浊的、闪闪发光的水带慢慢扩展,经过一番笨拙的操作后,汽船开始昂首驶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驼背船员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把躺椅,同时,一个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务员也在等候他的吩咐。

天灰蒙蒙的,风中带着潮湿的大海的气息。码头和小岛渐渐后退,陆地慢慢在视野中消失。一团团灰尘,被湿气浸透,纷纷落在了刚洗过、还没有干透的甲板上。大约一小时后,甲板上支起了帐篷,因为开始下雨了。

我们的旅行者裹上外套,把书放在膝盖上,打发着时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雨停了,亚麻篷布也开始卸下。天边一望无垠。在幽暗的苍穹下,四周全是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在空旷无边的空间里,我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这无形的空间中也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年老的花花公子,下甲板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管理员,这些形象举着模糊的手势,发出梦呓般的胡言,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最后,他睡着了。

中午,他被叫到一间走廊模样的餐厅里吃饭,餐厅紧靠着他的铺位。

他在一张长桌子上吃套餐,桌子另一端坐着商行的那些伙计,其中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和快乐的船长举杯痛饮,现在已经喝得很多了。这顿饭很乏味,他三口两口吃完就离开了。他想到外面去看看天空:或许此时威尼斯正在远处闪现。

他一心想见到的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光辉形象的美丽的城市。但是天空和大海上仍然阴云密布,灰蒙蒙的,不时还下着雾蒙蒙的雨。慢慢地,他意识到可能通过水道去威尼斯,和他以前通过陆地去那里,见到的应该完全不同吧。他站在前桅边,眺望着远方,眼巴巴地等着陆地的出现。他想起了那个忧郁敏感的诗人曾看到过这些他梦中的钟楼和圆顶屋从波浪之中缓缓升起的景象;静静地背诵起那些充满崇敬、快乐和忧愁的诗句,并被作者的这种情绪深深感动。尽管比起当时来,他现在心情沉闷,躯体疲惫,但他非常想知道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欢天喜地和混乱迷惘的状态。

右边,略微有点坡度的海岸终于出现了,渔船令大海活跃起来,利多进入了视线,汽船从右边经过,慢慢地穿过了相同名字的海峡,然后靠近礁湖,在一排杂乱破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清理卫生的驳船在这里等着它。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了两艘船,一艘船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著名的游乐地。

艘还没有过来,尽管并不赶时间,但不久,人们就感到不耐烦了。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吸引了普拉年轻人的注意,在刚喝过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练的步兵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衣着太过讲究的老头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和谐。他年老衰退的大脑在抑制酒精方面显然无法与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相提并论,此时,他已经完全醉了,目光痴呆地向四周张望,瑟瑟发抖的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摇摇晃晃,简直无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会跌个跟头,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但仍然表现出可悲的骄傲自大,拉住任何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口吐脏言,时而用目光交流,时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着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戏弄别人,显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还经常莫名其妙地用暧昧的姿态舔着嘴角,令人一阵作呕。看到这个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气,又产生了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小而明确的变化,变得光怪陆离、奇异可笑。正在这时,机舱的引擎砰地一声发动起来,他无法再仔细地琢磨这种感受了。轮船经过圣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线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最令人惊叹不已的码头,绚丽多彩的建筑群结构令人目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的船员们兴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景观:宫殿雄伟,叹息桥庄严,海岸附近耸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圆柱,圣马科教堂的侧翼高高耸起,绚丽动人,一眼就能看到圣马科时钟。

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好比穿过后门的通道进入了宫殿,只有像他现在这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才能享受到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美丽全貌。

引擎停了下来,一些贡多拉划了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来,海关人员登上轮船,履行自己的职责。旅伴们现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条贡多拉。他打算找个海边的房子住,得把行李运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码头上。他们满足了他的愿望,并把他的要求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船夫们正用本地方言争吵着。由于箱子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他无法下船。就在耽搁的几分钟时间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可怕的老头的纠缠。老头儿已经喝得神志不清,非要向这位外国人道别。“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尊敬的先生!”然后他夹杂着法语,喃喃地说,“再见、请原谅、早安!”他流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乱糟糟的。“请代我们问好,”他把两个手指放到嘴边,继续嘟哝着,“请代我们向你的情人问好,向那个最可爱、最美丽的可人儿……”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头上,阿申巴赫赶紧溜之大吉。“向你的情人、最美丽的情人问好。”当他从扶梯上下来时,背后传来了空荡荡的、有点含糊不清的声音。

当一个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贡多拉,或者长时间不坐以后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内心涌起一丝神秘的愤恨和颤抖,估计没有人会例外吧?这种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从更善于幻想的年代流传下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会有的奇怪的黑色,让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进行的犯罪勾当;而且,它会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暗单调的葬礼和静寂的遗体告别仪式。这种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这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在船夫脚下坐下来时,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儿。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同时还做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都吸收起来,然后散播到水面上了。港口里十分暖和。热风吹了过来,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舒服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不同寻常的、美好的休闲时光。

他想,这个旅行很短暂;唉,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喧嚣和嘈杂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周围一直是那么安静啊,而且越来越安静!除了船桨拍打水的哗哗声,波浪拍打船头形成的空洞的啪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船头竖立着,模糊不清像一支长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还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那是船夫发出的低沉的喃喃声——那是他在摇浆时从紧闭的齿间发出的喃喃自语。阿申巴赫抬起头,不免有点困惑,他注意到周围的水面越来越宽,船正驶向大海。看起来,他不应该过于乐观放松,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还要花费一些工夫。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稍微转身说。船夫的喃喃声停了下来,他没有听到回答。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重复了一遍,把身子转过来,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脸。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耸立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长相不招人喜欢甚至看上去有点凶,穿着蓝色的水手服,系着一条黄腰带,戴着一顶变了形的草帽,帽子边缘已经松散开来,斜挂在头上。从面相上极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子来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尽管他的身材相对纤弱,看上去并不太适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划桨时,他都使出全身力气,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盯着客人,皱了皱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粗鲁的语调冲着乘客说:“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说:“是的,但我只想让船把我送到圣马科广场,我想在那里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他是对的,阿申巴赫想起来了,便不说话了。但这个人行为粗鲁、略显自负,对待客人一点儿也没有礼貌,这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接着说:

“这是我的事,或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摇回去吧。”

船夫一声不吭。船桨仍在汨汨地划着水,波浪闷声闷气地拍打着船头。喃喃声和嘀咕声又开始了:船夫开始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应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与这个怪异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们的旅行者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执拗,他该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顺其自然,而且,这样做显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让他一阵麻痹,身后的那位专横的船夫摇着桨,椅子随着船桨左右摇摆,他感觉有点倦怠。这时,阿申巴赫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时,他却无法集中精力,采取积极的防卫措施。更麻烦的可能是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说是尽力阻止此事的某种意念——让他振作精神,进行再一次努力。他问:“你想要多少钱?”

那个船夫从上面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会付钱的。”

很明显,对于这句话必须得有所回复。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

“你想去利多。”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是个好的船夫,先生。我会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儿的。”

这话倒是不错,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来。“你确实划得不错,即使你想要我的钱,即使你用船桨猛击我,把我杀了,你还得替我好好划船。”

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出现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满载载歌载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欢声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过来,本来平静的湖面立刻荡漾起歌曲,这是在向他们卖艺。阿申巴赫把钱币扔到他们伸过来的帽子里,他们静了下来,把船摇走了。这时,再一次响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语声。

就这样,船继续向前驶去,一艘驶向城里的汽艇经过,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颠簸起来。两个市政官员背着手,面向着礁湖,在岸边踱来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个手里拿着抓升钩的老人的帮助下,离开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码头上都有这样的老人。因为手头没有足够的零钱,他到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兑换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给船夫钱。他在大厅里换好钱,返回码头,发现行李已经放在码头上的一部手推车里,贡多拉和船夫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已经溜走了。”那个拿抓升钩的老头说,“他是一个坏人,没有执照,先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执照的船夫。其他人刚才打电话过来,他看到我们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耸耸肩膀。

“先生免费乘坐了一次。”老人说着,把帽子递了过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钱币进去。他吩咐把这些行李送到旅馆里,跟着手推车穿过一条两边开满白花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有很多客栈、百货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这一条路一直横穿小岛到达海滩。

他沿着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旅馆,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

由于已经预订好,因此他得到了礼貌和周到的接待。经理是一个个子矮小、说话和气、态度殷勤的人,长着黑胡须,穿着法国式的双排扣长礼服。

经理亲自陪他乘电梯到三层,把他领进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樱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间里装饰着桂花,香气扑鼻,高大的窗户面向着大海。

经理走后,他走到一扇窗户旁,观看着景色。这时,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此时,正值午后,窗外的沙滩上空无一人,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涨潮,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涌向海岸,发出有节奏的拍打声。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来,个性孤独、沉默寡言的人在观察和感受上没有那么清晰,但却更为深刻,更加与众不同。他的想法更为真实,更加奇特,而且从来没有一丝忧伤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别人那里可以一笑置之或三言两语就可轻易做出结论,而在他这里,却会一直盘踞在脑际,久久无法忘怀;而且会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更加重要,同时成为经验、冒险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诗作。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极端性格,也会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不寻常的景象依然令这位旅行者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奇装异服、鲁莽地和他谈论情人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没有拿到船费的船夫。尽管这些都不妨碍他的理智,却也无法给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粮,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些怪异的现象,这种矛盾令他内心困惑不安。

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目眺望大海,为这么轻易和快速地到达威尼斯,感受到这里的文化而倍感高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洗了洗脸,让女服务员过来帮着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后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瑞士电梯工开着电梯把他送到楼下。

他在朝大海的阳台上喝着茶,然后走到下面,朝着伊克塞尔斯奥宾馆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当他返回来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慢条斯理、小心谨慎地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到那里后才发现他仍然来得太早了,饭店里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等待着吃晚饭,大家彼此互不相识,装得很冷淡,气氛有点压抑。他拿起一张报纸,在里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察看着周围的同伴。这些人看上去举止文雅,令人惬意,与早些时候在岛上见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这里有一种令人眼界开阔的感觉,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到处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礼服,使得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你可以看到拉长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国人,前簇后拥的俄罗斯大家庭,英国的太太们,有法国保姆陪伴的德国孩子等。宾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边,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群由家庭女教师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个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还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头发长长的。阿申巴赫惊讶地注意到这个男孩儿长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脸色苍白,神态优雅,蜜色头发,鼻子挺拔,有一张迷人的嘴。表情纯净圣洁,非常迷人,让人想起希腊艺术鼎盛时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比,阿申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吸引人的作品。还有令他吃惊的事,从孩子们的穿着和举止上来看,他们的教育方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三个姑娘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影响了她们的整体形象,其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已经成人。她们穿着统一尺寸的修女式样的制服,不太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这身装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线都给掩盖了,显得十分压抑。平滑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她们的脸蛋显得毫无生气。这肯定是母亲的杰作,很显然,她并没有把对三位姑娘这种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强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宠爱。家里人显然不愿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头发,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样,他的头发蜷曲在前额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颈背上。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紧,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关节和纤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让这个娇小的身躯看上去带了几分阔气和骄纵。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条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儿,看上去神态悠闲,完全不像那几个姐姐那样古板、拘谨。他生病了吗?因为在一头金色浓密的头发衬托下,他的皮肤像象牙一般苍白。或许他只是一个由于大人们溺爱而娇生惯养的人?阿申巴赫更倾向于后面的这种想法。几乎每个艺术家都会有一种奢华和任性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个侍者跑来跑去提供服务,用英语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这群人慢慢散开,穿过玻璃门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里走过来,里面,大家开始用餐,但那些年轻的波兰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来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适,更不用提周围还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等着。

面色红润、健壮结实的女家庭教师最终做出站起来的姿态。此时,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灰色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走了进来。女教师扬起眉毛,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向这位夫人鞠躬致意。这个妇人冷若冰霜,端庄稳重,略施香粉的发型和简洁大方的衣服样式,在把虔诚看成是美德的圈子里,人们往往崇尚这种风格。她可能是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妻子。但是她的外表中仍然显出某种奢华,尽管只能从她的饰物中看出来:一副耳环,一副长长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看上去都极其昂贵奢华。

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吻了吻妈妈的手。她冷淡地朝他们笑了笑,用法语跟女教师说了几句话。她的脸经过精心打扮,保养得很好,鼻子高耸,此时,面色略显疲惫。接着,她向玻璃门走去,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年龄顺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最后是那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男孩在迈过门槛前,回头看了看。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一人,他那双独特的、暗灰色的眸子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从细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母亲来之前不入席,等着她,向她致意,按照通常的礼仪进入餐厅。但不知何故,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出色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让阿申巴赫深受感动。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走进餐厅,坐了下来。不过位置离波兰人一家很远,他不免有点遗憾。

尽管有点疲惫,但他的思绪仍旧很活跃。在这段沉闷的就餐时间里,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他仔细思索了自然法则和个人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人世间的美莫非就由此产生?他又从这里出发,思考形式和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和发现只不过像睡梦中某些显然偶然得到的启示,一旦头脑清醒后,这些事情就会显得陈旧而不着边际。吃完饭后,他走进充满黄昏气息的花园,抽了抽烟,偶尔坐一下,偶尔来回漫步,后来就去睡觉了。尽管天仍然很早,他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不过,一晚上的梦境让这一夜充满了生气。

第二天,天气没有什么改善,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下,大海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像萎缩了一般。地平线清楚地显现在眼前,海水已经差不多退尽,露出了几个巨大的沙洲。阿申巴赫开窗远眺时,闻到了礁湖发出的腐臭味。

他感到很不舒服,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以前,当他度过了两周阳光明媚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让他萌生离开之意。他觉着这样的天气实在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得逃离威尼斯。当时那种像害热病般的低落的情绪,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不是又在袭击着他吗?再花一段时间换一个环境太烦人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待下去。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打开。九点时,他在大厅和餐厅之间专门吃早餐的房间里吃了早饭。餐厅里静寂无声,这是每个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生静悄悄地走来走去,为客人们提供服务。除了给客人们提供茶水时茶具的碰撞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在斜对着门、与阿申巴赫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

她们笔直地坐在那儿,穿着呆板的蓝色亚麻布上衣,白色的小衣领和小袖子,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睡眼惺忪。她们把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经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自顾自笑了起来。“这样看来,真是个小费阿克斯人!”

他想,“比起你的姊妹们来,你似乎有睡懒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勃,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珠宝,

热水澡,

休息,

是生活中最紧要的事儿。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这时,门房摘下帽子走了进来,他从门房手中接过一些信件,打开几封信,边抽烟边读了起来。因此,他看到另一个桌子上正等着的那个睡懒觉的男孩走了进来。

这个男孩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慢慢地斜穿过静寂的餐厅走到姐姐们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姿势、膝部的摆动,还是双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雅、轻巧,显得既柔软又自豪。走进餐室时,他两次回头左顾右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了几分妩媚。他笑吟吟地坐下,轻声地、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这时,他把全部的外形都展现在旁观者的面前,阿申巴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这时,他再一次震惊了,对这个男孩神圣的美惊异不止。今天,这个孩子穿着一件亮色的蓝白条子的棉布上衣,胸口扎着一条红丝带,一个简单的白领子。这种衣领并不能很高雅地配上衣服的其他部分,但上面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王冠之花。

这是爱神丘比特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有着精致而端庄的眉毛,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盖住了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眼光鉴赏着,欣喜若狂,就像艺术家们有时面对着一个杰作拼命掩饰自己的喜悦的心情一样。接着,他又进一步思考:真的,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会在这儿待多久!接着,他穿过大厅,接受服务生的致意,然后沿着大露台,直接通过木板路,来到了专门为旅馆客人准备的私人海滩。

那里有一个赤脚的老头,穿着麻布短裤,水手上衣,戴着一顶草帽,他是这儿的浴室服务员。他让服务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海滩屋中,从里面拿出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放在前面的木板平台上,然后把一张折叠躺椅拖到离海近一点儿的蜡黄色的沙滩上,舒服地坐在上面休息。

像平常一样,海滩的景色、大海旁如画般的轻松自在的快乐心情让他心旷神怡,他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海滩上热闹起来,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有人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还有一些人正双手交叉搁在脑袋下,躺在沙滩上休息,灰色平静的大海因此而变得生机盎然。还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骨的、漆成蓝色或红色的小船上划着桨,船倾覆时发出阵阵笑声。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前面的那些平台就像小阳台一样,有的人在上面玩耍,有的人在慵懒地休息,有的人在相互拜访,有的人在聊天,有的人穿着讲究的晨装,有的人则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近海处潮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艳丽的衣服,安闲地溜达着。在右边,一群孩子们搭起了一座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沙质城堡,上面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开来。在左面有一排小屋,这排小屋与另外一排小屋形成直角,那边就是海滩的终点。在这个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正在搭帐篷:男人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妇人美丽娇嫩,还有一位波罗的海小姐正坐在一副画架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不时绝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此外,还有两个长得难看但很有教养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守规矩、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的名字,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老头儿打趣儿了很长时间,有时买点糖果,有时互相亲吻着面颊,丝毫不在乎旁观者的目光。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大海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像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像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近乎羞耻或尊敬的亲切感或惶恐不安感让阿申巴赫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一位严肃认真的观察者不应该把偶然看到的激情表露加以利用,并对此形成某种判断。但同时,他又高兴,又震惊:就是说,他有点兴高采烈。这种直指最仁慈生活之路的幼稚的狂热情绪,使得神圣的超然境界成为人类秩序的一部分;它成就了造物主的艺术珍品,博得所有见到的人更深的同情;同时,它为这个不同凡响的少年提供了一个历史政治背景,即便年纪尚小,仍让人们刮目相看。

这时,阿申巴赫仍然没有转过头,他听到这个男孩清脆而有点虚弱的嗓音,正招呼着正在玩堆沙堡的同伴们。伙伴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也可能是爱称——来回应他。阿申巴赫好奇地听着,但无法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两个悠扬悦耳的音节,好像“阿德吉奥”,或者更多的是“阿德吉乌”,因为最后听起来像是发“乌”的尾音。他喜欢听这个音调,觉得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适合它所描述的事情,于是就反复默念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继续看他的信件。

他把小文具盒放在膝盖上,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到一刻钟,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最值得欣赏的这番景象该有多么遗憾,于是,他把纸笔扔在一边,靠在折叠躺椅上,又把视线转向了大海。过了一会儿,正在堆沙堡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右边转过头去,进一步观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不同凡响的阿德吉奥。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让人想错过去都难。

他正和其他孩子忙着安装一块旧木板,作为沙堡的吊桥。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并摇头晃脑地强调着这些命令。和他一起玩的男孩和女孩大约有十个,有的年龄与他相仿,有的小一些,有的说波兰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巴尔干半岛的语言。在他们的交谈中,最经常出现的是他的名字。很明显,他是他们所追求、仰慕的人,非常受欢迎。其中一个健壮结实的男孩,名字好像是叫“亚斯胡”,长着一头平滑的乌发,穿着一件亚麻上衣,看上去像是他的心腹和好友。当沙堡的日常工作完成后,他们互相揽着对方的腰沿海滩溜达,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在漂亮的阿德吉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我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接着,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熟透的大草莓,把它们当早点吃了起来。尽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阴霾照射过来,但天气已经很炎热。困乏让他的思维停了下来,他的整个心情都沉醉在无垠的大海宁静的氛围中。这位认真的人煞费苦心地猜测和推敲到底哪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阿德吉奥”,这件事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凭着对一些波兰文的零散记忆,他终于确定这个名字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和“塔德乌兹”的简称。

塔齐奥在洗澡。有一段时间,他从阿申巴赫的视线中消失了。接着,在远处的海面上,他看到了塔齐奥的脑袋、胳膊,他的胳膊正在划水。

这时,岸边很长一段距离的水都很浅。但是,家人马上已经开始担心他了,小屋里传来了妇人的叫喊声,这个名字再一次被喊了起来,像是海滩上的一个口令一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塔齐乌!”“塔齐乌!”

它带着柔和的声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甜美而狂放。听到呼唤,他回身逆浪划游,腿部激起了一片泡沫。他向后方翘起头,以一种不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优美而生疏的方式显现出生机勃勃的身姿。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像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天神般英俊可爱:这种景象令人感受到他像远古时代神话般的内涵,他像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的一位诗人。阿申巴赫仔细聆听着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再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好地方,他想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塔齐奥洗完了海水澡,有点疲倦地躺在沙滩上休息。

他裹着一条白色的亚麻布浴巾,浴巾系在右肩胛下,脑袋枕在裸着的胳膊上。即使阿申巴赫在读信,不去看他时,他也念念不忘那个躺着休息的孩子,他知道只要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绝妙的形象。在他看来,自己好像正在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即使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仍然一心一意地守着右边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间尤物。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样竭尽全力创造美的人才会对至美的人或事物全身心地投入,并流露出感人的真情。

中午,他离开了海滩,返回旅馆,乘电梯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端详着自己灰色的头发,疲倦硬朗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声望,想起了那么多人因为他的准确优雅地运用词句的能力而敬仰他——他认为自己证明了他所具备的才能所给予他的所有成功,他关心甚至考虑起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接着,他走进餐厅,在小桌子旁吃了饭。当他后来进入电梯时,那些年轻人也吃完了饭,推搡着进了这个盘旋上升的小电梯,塔齐奥也在其中。他就站在阿申巴赫边上,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阿申巴赫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所有细节。有人跟这个孩子说话,他面带不可思议的可爱的微笑作答,接着,他在第二层跨出了电梯,向后走了走,眼睛看着地面。美丽会使一个人害羞,阿申巴赫想,并琢磨着为什么会是这样。事实上,他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颜色暗淡,缺少健康的色彩,带着贫血症患者牙齿上常见的奇怪的半透明的特征。他的躯体有点虚弱,看上去有点病态,阿申巴赫想他也许不会活太久。他根本没有注意为什么这么想时,自己会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下午,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然后乘小汽艇穿过散发着臭味的礁湖去威尼斯。他到达了圣马科广场,在那里喝了会儿茶,然后按照在当地的日程安排,步行穿过这个城市。但是,就是这次散步使他的情绪发生突变,他完全改变了最初的决定。

街巷里感到令人压抑的闷热,空气沉闷,难闻的气味从公寓里、店铺里、餐馆里散发出来,热油味、香水味和其他更多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味悬在空中,好久才能慢慢散开。狭窄小巷里熙熙攘攘、推搡着的人群使这位散步者焦躁不安,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走得越多,越是心烦意乱,这可能是由于海风和热风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激动和疲惫造成的。他浑身流着汗,感到非常难受,眼睛也不听使唤,胸口发闷,浑身发烧一样,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急忙逃离拥挤不堪的商业区,穿过好几座桥,到达了贫民区:乞丐们纠缠着他,河道里发出的臭气几乎让他窒息。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充满神话故事的地方。他在喷泉旁休息了一会儿,擦干额头的汗,马上意识到自己非得到另外的地方不可。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那种气候对于他的健康来说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化。硬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看上去并不明智,风向是否会变化也无法知晓,因此,必须马上作出决定。马上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边,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不是他适合的住处。

但不是只有威尼斯有海洋和沙滩,其他的地方也可以找到,而且没有臭气熏天的礁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德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滨旅游胜地,很多人都曾称赞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现在就走,仍然值得再换一个地方。他主意已定,便站了起来。在附近的码头,他乘坐贡多拉穿过曲折的河道,经过用大理石雕成的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阳台下面,绕过一些滑溜溜的墙角又沿着凄凉的宫殿群划过,驶向了圣马科广场。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倒映在脏兮兮的水中。船夫为了从饰带和玻璃制造商那里得到小费,带着他一会儿在这里停下来,一会儿在那儿停下来,诱使他上岸观光,买些小东西。这种奇怪的威尼斯之游因为没落女王唯利是图的精神而失去了魅力,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

回到宾馆后,他告诉办公室职员,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必须明天一早离开。职员对此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算清。他吃完晚饭,在后面阳台上读了读杂志,度过了温和的一晚。上床休息前,他把第二天要带的行李全部准备妥当了。

因为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睡得并不是很好。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不是因为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如果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如果他能再努力尝试着适应威尼斯的气候,或者静待天气好转,那么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浪费时间了。但已经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继续渴望着他昨天曾渴望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走进餐厅时,里面依然没有一个人。当他坐着等饭时,零零散散地来了一些人。就在喝茶的时候,波兰女孩和她们的女教师走了进来。她们表情严肃,精神饱满,但眼皮仍然因为睡眠而发红。她们走到了角落里的桌子旁。接着,门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帽子,提醒他该走了。汽车等在外面,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伊克塞尔斯奥饭店,从那里,客人可以乘汽艇穿过私人运河到达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巴赫却不以为然,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很不喜欢旅馆过早催促客人离开的这种习惯,告诉门房他要安静地吃完早饭。那个人迟疑地退了出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汽车不能再等了。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就让它走吧,不过把箱子带上。他自己可以到时乘公共汽艇过去,什么时候出发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决定。服务员欠着身子离开了。阿申巴赫终于摆脱了服务员的烦人的劝告,从容不迫地吃完饭,还从侍者那里要了份报纸读了读。

时间确实太紧张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正在这时,塔齐奥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直接向家人坐的桌子旁走过去,正好与阿申巴赫相遇。在这位灰白头发的人面前,他垂下了眼睛,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了看他,走了过去。“再会,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时间太短促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补充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接着,他起身离开,递给侍者小费,与那位穿法国式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告别,徒步离开饭店。他像来时一样,穿过贯穿小岛的开满白色鲜花的林荫道,来到了汽艇码头,侍者跟在他后面,拎着手提包。他到达码头,上了船,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就是满带着遗憾的冒险旅行。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穿过礁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向大运河。阿申巴赫坐在船头的圆凳椅上,手臂倚着栏杆,用手挡在眼睛上方,以避开刺目的阳光。市政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一会儿,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出现在眼前,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胸口感到一阵绞痛。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的威尼斯的空气以及海洋和沼泽隐隐散发出的腐臭气味,现在又让他依依不舍,他略带痛苦地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难道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怀恋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对自己的决定的正确性稍感遗憾,略作怀疑,而现在,他却是心情绝望、心痛欲裂,以致泪水涟涟。他责问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呢?显然,看上去让他耿耿于怀甚至无法忍受的是他担心再也无法见到威尼斯了,这一次可能是永别。由于他两度感到这个城市对自己的健康无益,每次都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就应当认为这是一个不应该住的地方,他无福消受,因此,再次返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离开,自尊和蔑视会让他不愿意再次看到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已经有两次身体不支了,精神上的渴望与身体素质的差异引起了这位年长者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认为体力不济是十分丢脸的事,无论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昨天竟能处之泰然,没有感觉到犹豫。

这时,汽艇快到火车站了,他忧愁烦闷,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点困惑混乱了。对于这位饱受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但留下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在两种选择的挣扎当中,他痛苦地走进车站。

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如果他想搭上火车的话,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他急忙买了张票,在拥挤的候车室里寻找刚才的门房。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告诉他大箱子已经被运走了。已经运走了?是的,确实运走了,运到科摩了。运到科摩?经过一番焦急的你问我答,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羞怯尴尬,终于弄明白这只箱子在伊克赛尔斯奥宾馆和其他箱子放在一起,被送到完全错误的方向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阿申巴赫发现想要保持正常的神态很困难。实际上,他兴奋得难以置信,简直欣喜若狂,胸口一阵痉挛。门房急忙去查询,看是否能把箱子追回来,但不出所料,他空手而归。于是,阿申巴赫宣称如果没有这只箱子,他就不会离开,所以他要返回宾馆等待这件行李送到那儿。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门房说是的。他用流利的当地语言找售票员把买好的票退了回去,并发誓说一定要打电报去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箱子追回来。就这样奇怪,到达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又再次回到返回利多的大运河了。

这是多么奇异、令人不可思议、有点尴尬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梦一般的经历啊!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与这些地方永别,但命运弄人,在一个小时内,他居然又将再次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在贡多拉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像箭一样向目的地飞去,海浪在船头激起一阵阵泡沫;而此时,它的乘客表面上生气,实际上却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不时地,他仍然为自己再没有这么及时的不幸遭遇暗自失笑,确实,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对自己说,到时候,只要解释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惊愕的表情,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一场意外避免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被纠正了,而他本来以为抛诸身后的一切又如他所愿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飞快的航速欺骗了他,还是现在确实风转向了,正从海上吹过来?

海浪拍打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穿过小岛一直通到伊克塞尔斯奥宾馆。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等着这位返回来的客人,然后通过波浪起伏的大海上面的一条路,将他送到圣莫里兹饭店。那个小胡子经理跑下台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并称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发生这样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由于他以前的房里已有客人,所以酒店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个房间,和之前的一样好。“你的运气不太好,先生。”在他坐电梯上楼时,开电梯的瑞士人微笑着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准备溜走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景观与家具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奇怪的上午,混乱的情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失去了活力,于是,他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又在房间里布置好,在靠开着的窗户边上的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海面上呈现一片淡绿色,空气看起来越来越稀薄,闻起来更加清新了,在小船和小屋的点缀下,海滩上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看上去仍然灰沉沉的。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为能够返回感到高兴不已,但对于自己的变化无常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意图感到有点困惑不解。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了塔齐奥。他穿着那件条纹海军服,胸口扎着一个红结,从海滩那边跑过来,经过木板路返回宾馆。

阿申巴赫甚至还没有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了,暗自想着这样的话:“看,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不应该这么随便地问候,面对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应该保持沉默——他觉着热血沸腾,内心悲喜交加,马上意识到只是因为塔齐奥,这次离别才那样费力和沉重。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那里,沉默无语,省察自己的内心,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表情活跃起来,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真切而富有生气。接着,他抬起头,举起本来垂在椅子扶手上的两只胳膊,两掌向前,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圆形动作,好像打开并伸展手臂一样。这是一种欣然欢迎的姿态,一种平心静气接受一切的姿态。

现在,太阳神每天驾着灼热的战车在天空中驰骋,黄色的光晕总是伴随着袭来的东风。在波浪起伏、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变得滚烫。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开,在它们提供的阴凉地里,人们度过了早上的时光。不过,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公园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与人的心灵倾心交谈,令人心醉。

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消受的好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肯定会有许多纵情游乐的好机会。

由于这样一个及时的意外而留在这里的这位客人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不是他不想离开的原因。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带来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厅里吃饭。后来,那只丢失的箱子终于又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塞进了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决定在这里待下去,至于待多少时间还没有确定。想到可以穿着丝绸衬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可以穿合适的衣服在餐桌旁露面,他感到异常高兴。

这种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他,这种恬静安闲而生机勃勃的生活方式使他惊异无比。事实上,在南部海滩上讲究的海滨生活与风光秀丽的城市的舒适安逸结合在一起,使这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待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阿申巴赫并不喜欢这种乐事。不论花费时间参加聚会或到什么休闲场合,他的内心总得不到安宁,没有多久,他就会返回写作,继续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事业,在他年轻时尤其如此。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让他放松身心、平缓意志,让他感到快乐。

有几次,当早晨在帐篷里假寐,或者在温暖芳香的夜晚靠在柔软的贡多拉坐垫上,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从圣马科广场摆渡回利多,看着灿烂的灯火消逝,听着悠扬的小夜曲旋律渐渐沉寂,他总会想起他的山乡别墅,他夏季写作的住所。那里,云层在花园中穿过甚至笼罩了地面,可怕的雷鸣暴风熄灭了屋中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吓得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比之下,他现在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这里没有雪,没有冬天,没有暴风雨,也没有洪水,只有海洋之神俄西阿那斯送出的柔和的凉风。每天都在悠闲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不用操心,不用挣扎奋斗,只有阳光和节日。

阿申巴赫经常见到塔齐奥这个孩子。他们在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几乎千篇一律,因此,他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能接近这个引人注意的孩子,即便见不到也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到处都能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第一层的房间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船上,在圣马科广场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在其他一些进进出出的场合中见到他。

不过,海滩早晨的时刻是他比较有规律能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他有较多机会愉快地、虔诚地欣赏和研究这个漂亮优美的形象。这种可以预见的快乐,这些每天都能反复享受到的幸运的环境让他愈发感到留在这里的可贵,在他看来,每天都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他起得很早,像平常急于做什么工作一样。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仍然很柔和,在清晨朦胧的海面上,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白光,此时,他已经比其他人都早得出现在海滩上。他愉快地向看门人致意,又向为他准备小屋、安置帐篷、把家具放到露台上的赤脚老头问好,然后坐下来休息。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属于他自己,他在那里目睹着太阳冉冉升起,发挥出可怕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他可以密切地注视着塔齐奥。

他看到塔齐奥有时从左边沿海岸走过来,有时从小屋中间走出来,有时他又会吃惊地发现自己错过了看他到来的过程,因为那个孩子早已经在那里了。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游泳衣,这是他在海滩上唯一穿的一件衣服,此时,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在沙滩上玩堆沙堡的游戏——这是一种甜蜜空虚、闲散不定的生活,玩耍,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游泳。露台上的妇人们守望着他,不时用女高音喊着他的名字:“塔齐奥!塔齐奥!”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会晃动着手臂向她们跑来,告诉她们自己的经历,向她们展示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收获:像是蚌类、海马、水母,还有横爬的小龙虾等。阿申巴赫一点儿也不明白他说的话,可能他说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尽管如此,在他听来仍是一窍不通、不知所云。不过,这个男孩发出的异国的音调像音乐一样悦耳动人,烈日在他身上挥洒着无尽的光辉甚至远处雄伟的海洋也成了这个男孩的背景。

不久,这位旁观者已经熟悉了这个复杂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和姿态,尽管如此,每天看到这个熟悉而美丽的面容时,他总是能感受到新的欢愉,无法停止对于美的赞叹,无法停止这种柔美的感官享受。有一次,这个男孩被叫去迎接一位客人,这个客人正在小屋里和妇人们待在一起。孩子从那边跑过来,可能身上仍然滴着水,他摇了摇卷发,摊开了手,一条腿支地,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看上去对于自己崇高的职责非常满足。有时他躺在沙地上,浴巾围在胸前,轮廓分明的手臂支住下巴。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和他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没有什么比这个美少年和这个谦卑的下属和仆人说话时呈现在眼睛和嘴唇的神采飞扬的笑容更吸引人了。有时,他远离同伴或家人,独自一人站在沙滩上,这时离阿申巴赫很近。他身体笔直,两手抱着脖子,慢慢地来回摆动着脚上的足球,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大海,完全不顾一些小浪花拍湿了他的双脚。他那蜜色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太阳穴和脖子,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呈现一片金黄色;细致雕刻的身形、匀称的胸部在贴身的游泳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他的腋窝仍然光秃秃的,像雕像一样,膝踝光亮剔透,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好像他的躯体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的。这个年轻而完美的修长形体上,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这背后需要多么严谨坚强的意志和纯洁的心灵,才能够把这么神圣的作品献给世人——难道艺术家不知道吗?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当他费尽心血、倾尽全力把灵魂深处所见到的精微形象在语言的大理石上刻画出来,然后把这种形象当成是“智慧美”的榜样和化身奉献给人类时,不也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榜样和化身!他望着蓝色海边的高贵身影,欣喜若狂地相信他已经拥抱着美本身,这一形象是上帝构思的产物,是寓于人类心灵的纯洁完美的形象,是值得尊崇的人类形象和画像。这是一种自我陶醉、毫不迟疑甚至有点贪婪的陶醉,这位艺术家很乐于接受这种想法。他的思绪在飞,他的知识在澎湃涌动,他的记忆中甚至浮起了从接受教育的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但从来没有爆发出来的原始想法。书里不是说过,太阳会把我注意力从理智引向感官吗?书里说,太阳使理智和记忆混乱迷失,使人的灵魂因为纯粹的快乐和执着眷恋它所照射的最美丽的物体而忘乎所以、迷失方向: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个物体,才有可能达到更高的境界。爱神模仿数学家,为了把抽象的概念传授给迟钝的孩子,必须借助于具体的的模型:上帝也采用这种方式,为了向我们展示其伟大,利用年轻人的形体和肤色,使概念上的东西可视化,引起人们对美的反思,使我们在看到后既满怀忧伤又燃起希望之火。

这就是这位快乐的人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置身于海浪声外的快乐的白日梦和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眼前逐渐成形:那是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悬铃树,一个神圣的地方,绿树成荫,樱桃树的香气扑鼻;为了纪念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和河神阿基琉斯而立起了许多神像,供奉着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地从光滑的鹅卵石上流过,蟋蟀在唧唧叫着。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炽热的阳光照不到这里:一个老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丑陋,一个俊美;一个智慧,一个和蔼可亲。这是苏格拉底用幽默轻松的话语,循循善诱地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教导和启迪斐多。他告诉对方那个看到了永恒之美的形象的人所遭遇的煎熬;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无法看到隐藏在图像后的美,也不会有崇敬的心理;他谈到了品德高尚的人看到面前完美的形象时,会产生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谈起他如何震惊,几乎不敢正视,谈起如果世上其他人不认为他愚蠢的话,他会如何敬仰像上帝一样美丽的人。他补充道:“因为只有美既可爱又能看得到。注意,这是我们的感官能够获得和感受到智慧的唯一方法。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都能像这样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斐多……”接着,这个老练的求爱者谈到其中的真谛: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上帝站在求爱的人那儿,不站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诙谐的一种想法,它是世上所有七情六欲的诙谐幽默和潜在乐趣的源泉。

思想和情感、情感和思想能够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的快乐。当时,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于冲动的思想和精确的情感中。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爱神喜欢闲散自在,也是为了悠闲自在被创造出来。但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这个折磨人的想法让他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而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则无关紧要。

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一些重大问题掀起一场争论,这位旅行者也获悉了这个消息,因而产生了创作的灵感。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产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渴望用优美的文字把这个主题透彻地表达出来。他想在塔齐奥面前写,把这个男孩的体态作为模特儿,文笔也应当与这个对他来说非常神圣的少年躯体的线条保持一致。他要把他的美带入知识界,就像苍鹰一样的宙斯把牧人盖尼米德带到太空里一样。文字的快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甜蜜,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字里行间会像现在这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的光辉。就是现在,他坐在帆布帐篷下,观察着自己的偶像,开始倾心耕耘那篇小品文——这篇一页半的优美散文,言语诚恳、简洁高雅、情意绵绵,肯定在短时间内会引起许多读者赞叹,并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并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因为一旦了解了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困惑混乱,这只会使优秀的作品失去诱人的感染力。多么奇怪的时刻啊!多么奇怪的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啊!多么奇怪的灵魂与肉体的交流啊!当阿申巴赫放下作品离开海滩时,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觉得整个身子垮了,好像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放荡事,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正要离开旅馆时,他看到塔齐奥已经一个人向海边走去。这时,阿申巴赫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和他结识,和他交谈,同时自然地欣赏他的神态和回答。因为这个少年不知不觉中左右了他的情绪,成为创作灵感的源泉。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溜达着,很容易就能追上,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想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说几句话时:或许由于跑路太急,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气喘吁吁,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和他交谈。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又担心自己在他身后走了太久,害怕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于是便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地从他身边走过。

太迟了!当时他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吗?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到达轻松愉快和幸福快乐的彼岸,也会使头脑清醒起来,治愈他的心结。唯一的可能是,他不想清醒,深陷在想入非非的自我陶醉中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内心感受和外在表现之谜呢?谁能理解艺术家这种能够将作为基础的自律与放纵的两种秉性根深蒂固地融为一体呢?因为拒绝清醒地认识现实,就是放纵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这个年纪的情趣和精神状态、自尊、成熟程度以及后期的单纯,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剖析自己的动机,也不愿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的行动——是良心不安呢,还是软弱,没有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这种冲动以及后来的行动未遂,他担心遭到别人的奚落。另外,他不禁对自己滑稽而讨厌的恐惧哑然失笑。“狼狈害怕得像一只在战斗中折断翅膀的公鸡。”他想,“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渴望像这样给压下去……”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自己还是太高傲了,不愿意承认有这种恐惧情绪。

后来,他不再去在意给自己定出的休息日期甚至也没有回家的想法。

他通过写作获得了大量钱财。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波兰人会不会离开。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这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这里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情绪更加振奋。本来,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食物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完全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大大增强了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的睡眠时间很少,每天都始终如一地快乐过去,夜晚将每个白天分隔开来,不过夜间短促,他的内心既有失落也有对明天期盼的快乐。

他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就会从视野中消失,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黎明时分,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会马上想起那天的冒险,便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轻松地穿上衣服,迎着清晨袭人的寒气,坐在敞开的窗户边,静静等待太阳的升起。

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装满了他的灵魂,这种投入和渴望由于睡眠而显得尤为神圣。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在黎明前玻璃般的苍白中,一颗孤独的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不过,从远处吹来一阵清风,那是厄俄斯离开丈夫起床,黎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升起,这预示着创作的激情。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神的嫉妒,享受着英俊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呈现出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无法形容的迷人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笼罩,有点模糊不清,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像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金色的长矛突然飞上高空,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炽热的光芒升起来了,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太阳的光芒让这个孤独坐着的人眼睛花了,他闭上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本来在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中已经磨灭的内心快乐的需求,现在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并涌上心头——他在茫然而困惑的微笑中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仍然微笑着,脸朝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睡着了。

这天一开始就热气腾腾,像节日一般,而从一整天来看,也非常欢乐,充满了神话般的色彩。黎明时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清风,像神圣的耳语一般在他鬓角与耳畔抚过。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像天神放牧的羊群。风越来越大,波塞冬的马儿正在飞驰,上帝的公牛也低垂着牛角,咆哮着、腾跃着。更远处的海滩上,波浪像山羊一样扑腾着,在峻峭的岩石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的神奇动物,他的心沉浸在梦幻般的奇思妙想里。有好几次,当夕阳沉落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这个少年正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彩色腰带,在平整的沙砾场院中活动着。这时,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辛瑟斯,因为两个神同时爱着他,他不得不选择死亡。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对情敌阿波罗怀有的痛苦的嫉妒滋味,当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看到了一个满含着痛苦的嫉妒的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伤了的身体抱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在甜蜜的血液里绽放,悔恨不已……

当两个人只是凭眼睛相识时: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当两个人由于道德习俗或古怪想法而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时,没有什么比这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奇怪和令人尴尬了。他们怀着过分紧张和被压抑的好奇心,想和对方交流,却又违背常理地故意控制住自己,由此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足的情绪,也产生了一种紧张的敬意。因为在一个人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断时,他总是爱慕和尊敬这个人,这种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证明。

阿申巴赫与塔齐奥之间必然已经开始了某种关系或者友谊,因为这位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注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沿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做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每天,阿申巴赫都期待着塔齐奥的出现,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丝毫不去注意这位打身边过去的美少年。但有时,他们也会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总是表现得很严肃。长者违背自己的内心激动的情绪,尽量表现得有教养、有威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质询,一种沉思的质问。他踌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经过时,他举止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表明只是因为良好教养的羁绊,他才没有回头张望。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见到波兰孩子和家庭女教师的影子,阿申巴赫有点惊惶失措。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戴着草帽,径直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下散步,一边担心着他们的行踪。突然,在弧光灯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修女般的姐姐们和女教师,塔齐奥跟在她们身后大约四步远的地方。显然,他们刚从汽船码头过来,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了晚饭。水面上大概有点凉,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扣的深蓝色水手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伤害到他,他的皮肤依然像当初一样呈现出大理石般的微黄色;不过今天他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灯光发出的惨白的光线照射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眉毛更具特色,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神。此时,他看上去更漂亮了,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美。这时,阿申巴赫再次感到痛苦万分:因为他只能对这种美进行赞美,却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描述出来。

他没有想到这个可贵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来得出其不意,因而来不及使自己恢复镇定和高贵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塔齐奥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快乐、惊喜和赞美之情——正好在这一瞬间,塔齐奥微微一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亲密、可爱,那么坦率,微笑时嘴唇微微地张开。这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下身子,向水中映出的自己美丽的形象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媚态横生,好奇困惑,又有几分心神不定,似乎被完全地迷住了。

看到这个微笑,阿申巴赫像收到不幸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非常激动,浑身打战,以至于不得不从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中溜走,急匆匆地向后面的花园中走去。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怎么能够那样笑!没有人可以那样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惶惶然呼吸着草木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然后向后靠在凳背上,垂下双臂,全身一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即使是说“我爱你!”也是神圣的、庄严的。

在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住在利多的第四个星期,他发现周围世界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首先,他觉得尽管最好的季节已经到来,但旅馆里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别是德国人似乎从他身边销声匿迹了,因而无论在餐桌上或海滩上,最后只听到外国人的声音。有一天,在理发师那儿——现在他经常去那里——他听到一句话,不免怔了一下。

理发师谈起一家德国人只在这儿待上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又用逢迎的口气说:“但,先生,您不会害怕瘟疫。您肯定会留在这儿吧?”阿申巴赫直愣愣地看着他。“瘟疫?”他重复了一句。那位多嘴多舌的人顿时一言不发,忙着干活,装作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当阿申巴赫逼着要他说时,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设法把这个尴尬的话题岔开了。

这时已经是正午。午饭之后,阿申巴赫在炎炎的烈日下乘船到威尼斯去,一路风平浪静。他被迷恋驱使着跟随波兰姊弟。看到他们跟着女教师一起向汽艇码头走去,于是他也跟了上去。在圣马科广场,他没有见到自己的偶像。但当他坐在广场阴凉处的一张铁脚圆桌子旁喝茶时,他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气味。这几天来,空气中似乎一直弥漫着这种气味,他一直没有去注意它。这是一种令人难受的香味,令人想起疾病、伤痛或者可疑的卫生状况。他嗅了又嗅,焦虑地辨别出这是什么。喝完茶后,他就离开了教堂对面的广场。在狭窄的街巷里,这种气味更加浓重。街头巷尾都贴满了告示,警告居民说,由于在此盛夏季节有某些肠胃疾病流行,不要饮用运河里的水,也不要吃牡蛎及其他贝类。

这一公告的措辞虽然委婉,但意思却很明显。一群群本地人一言不发地站在桥上、广场上,阿申巴赫在他们当中穿行,注视、聆听、思考着。他向一位倚在商店的门上的店主询问这令人难受的气味的由来,店门两旁放着珊瑚项链和人造紫水晶之类的饰物。那人先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他,接着就变得活跃起来。“亲爱的先生,这纯粹是一种预防性措施罢了!”他做了一个手势说,“这是警察局的命令,我们不得不听。气候闷热,热风对健康不利。总之一句话,您知道,这也许是一种过分的防范措施……”阿申巴赫向他表示了谢意,然后继续往前走。在返回利多的汽船上,他也察觉到了消毒剂的气味。一回到饭店,他马上在大厅里埋头翻阅起各种报纸。在外文报纸里,他看不到什么消息。在德国报纸里却刊登一些疫病的流言,还举出了统计数据,然后是官方的否认,但这种否认的动机令人怀疑。这就解释了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离开这里的理由。其他国家的人们显然对此还一无所知,对此漠不关心,依旧泰然自若。“这事应当保守秘密!”阿申巴赫兴奋地想,把报纸扔回到桌子上。“对这件事要保密,不能声张!”但同时他觉得很开心——为外部世界将要遭遇的各种险境而暗自高兴。因为激情像罪恶一样,与既定秩序和千篇一律、平淡而舒适的生活不能共存;它欢迎对于平庸社会结构的一切削弱瓦解以及世界上各种混乱和苦难,因为它确信能够从中获益。因此,在威尼斯肮脏的小巷里所发生的可怕事情成为他内心的秘密,阿申巴赫对于这种掩盖有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因为这个陷入情网的人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塔齐奥会离开,同时还惊异地意识到,如果塔奇奥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将无法生存。

最近,他已不再满足于按照偶然或每天的固定时间来亲近和见到这位少年了。他开始尾随着他,追逐着他的脚步。例如星期天,波兰人一家从来不会出现在海滩上,他猜想他们准是到圣马科广场参观集会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到那边。他从炎热的广场上一直来到暗沉沉的教堂,看到心上人正在祈祷。于是他站在后面不平坦的拼花地面上,和一些跪在那里喃喃祈祷的、画着十字的信徒们混杂在一起。教堂的结构是东方式的,富丽堂皇,让阿申巴赫眼花缭乱。前面,一个穿法衣的神甫正挥动着神器,念念有词地诵起经来。香雾四处飘散,在神坛上摇曳不定的烛光里缭绕,祭坛上浓郁的香气似乎与另一种气味微微混在一起——就是那个患病的城市散发出的气味。但透过香雾和火光,阿申巴赫看到那个优美的造物回过头来找寻他,终于也见到了他。

当人群从教堂出来,走到阳光灿烂、鸽子成群的广场里时,这个入迷的人却躲了起来。他眼看着波兰人一家离开教堂,看到姊弟们彬彬有礼地向母亲告别,之后母亲转身沿小市场回到宾馆。他也看到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和修女般的姊妹们跟着女教师穿过钟楼,走进美彻丽雅街;他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偷偷地跟在后面,穿过威尼斯各处。他们停下时,他也不得不停下来;他们转回时,他就不得不溜到小旅馆或庭院里躲避。有一次,他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狂热地在桥上和肮脏的死胡同里东寻西找,当他们突然在一条无法躲避的羊肠小道上相遇时,他吓得魂飞魄散,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你也不能说他在遭罪,他的精神和思维都极其兴奋,脚步像是着了魔一样,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践踏人类的理智和尊严。

有时,塔齐奥和他的姊妹们在某个地方乘贡多拉。阿申巴赫就躲着,避开他们的视线,他们一上船离岸时,他便雇船跟着离开。他生硬地小声告诉船夫,如果能够小心谨慎地跟在前面刚拐弯的小船,他就会付给他一大笔小账。如果那个船夫愿意借此机会促成此事,并且唠唠叨叨地保证一定会好好为他效劳时,他就会欣喜若狂。

于是,他坐在黑色的软垫上,跟在另一条黑色驳船后面,身子随着小船左右摇摆时,他的激情也荡漾起来。有时,他失去了小船的踪迹,会感到一阵悲伤和失望。不过他的船夫经验丰富,总能够抄近路跟上它。

此时,风平浪静,空气像凝滞一样,夹杂着一股臭味,炽热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射下来,天空呈现着五彩斑斓的颜色。波浪拍击着木头和石块,汩汩作声;有时船夫会发出叫唤声,声音中既有警告的成分,也有问候的意味儿,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回应声,声音在幽静曲折的水道中回荡。杏树的白色和紫色的伞形花卉从高处小花园里倾塌的墙头上低垂下来,发出杏仁的香味。摩尔式的花格窗在苍茫的暮色中若隐若现,教堂的大理石石阶伸入到水中,一个乞丐蹲在上面,拿着一顶帽子,伸向前面,像一个瞎子一样露出白眼。还有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小商贩,在自己的店铺前阿谀奉迎地招徕过路客人,希望能够骗他们一下。这就是威尼斯,令人神魂颠倒,而又让人充满了猜疑——这个城市一半是神话,一半却是陷阱;在它污浊的气氛中,曾一度盛开艺术之花,而音乐家也在此获得灵感,奏出令人销魂的旋律。这位冒险家似乎喝醉了一般,好像置身于百花争艳的艺术中,好像听到了那些美妙动人的音乐。同时他也想起疫病正笼罩着这座城市,但当局为了经济利益而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更加无拘无束地盯着在他前面缓缓行进的贡多拉。

就这样,这位头脑发昏的人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他热恋的偶像,对方不在时他就痴想着,像堕入情网的恋人那样甚至对着他的影子倾诉衷肠。他独自一人,又在他乡,再加上新近欣喜若狂带来的兴奋,这些都诱使他允许自己无所顾忌地去体验最荒诞不经的生活。

比如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一天,当他晚上回到宾馆时,在饭店二层那个美少年的房间前徘徊不前,把前额靠在门上,舍不得离开,根本不顾及别人会发现自己这样疯疯癫癫的神态。

不过有时,他也会静下心反思一下。他这是走的什么样的路!他困惑地想。我竟然会选择这样的路!像每个有天赋的人那样,他以自己的家世为荣;每当取得什么成就,获得什么成功时,他就会想起自己先辈,立志不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光宗耀祖。即使此时此地,他深陷在这种不适宜的生活经历中不能自拔,让奇怪的激情主宰自己,他还是想到了自己的祖先,想到他们正直诚实、严谨坚定的生活状态,想到他们光明磊落的品格和端庄的风度。看到他目前的状态,他们会说什么呢?真的,看到他的全部生活与他们大相径庭时,他们又会怎么说呢?这是一种被艺术束缚住手脚的生活,他本人年青时也曾像中产阶级的先辈们那样一度嘲笑过这种生活,然而实际上,这种生活与他们的却是如此相像!他也曾过着这种生活,恪守着准则;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名战士,因为艺术是一场战斗,是一场耗尽心力的斗争,在这场战斗中,一个人只能在有限的日子内参与进来。这是一种不断征服自我、不畏艰难险阻的生活,是一种备尝艰辛、坚韧不拔而有节制的生活,他把这种生活当成合乎时代要求的英雄主义的象征。他称这种生活为凛然有男子汉气概、英勇无比的生活。在他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主宰他的爱神尤其适合这样一种生活。难道那些最勇敢的人不值得受到高度的尊重吗?人们不是说正因为他们勇猛过人,他们的城市才繁荣起来吗?古时有许多战斗英雄听从了神的意志,甘心忍辱负重,但没有人会贬低他们。而怀有其他目的的种种胆怯行为则受到谴责:卑躬屈膝、山盟海誓、苦苦追求、低声下气。

不过,所有这些都不会使求爱者蒙受耻辱,反而会赢得赞美。

这个沉迷的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保护自己,维护着尊严。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威尼斯城内极不明朗的危险事态的进展情况,这个城市小心地保守着秘密,就像他自己一样——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不断得到滋养,飘散开来,形成了狂妄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里仔细翻阅德国报纸,希望能够确切地获悉疫病的流行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这种报纸已经消失几天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弄得人稀里糊涂。

病例和死亡者的数目,说法不一:二十个,四十个,一百个。但第二天,报上却又否认整个疫情,或者说疫病是从国外传染过来的,得病的人寥寥无几。不过,字里行间也作了一些警告,对当局这种危险的把戏提出抗议。当然,他也就不可能获得确凿可靠的消息。

不过,这位孤独的旅客认为自己有某种特权了解事实真相,即便离群独处,却常常向知情人提一些诱惑性的问题,后者答应对此事保持缄默,因此不得不公然说谎来应对他——从这里,他找到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一天吃早饭时,那位个子矮小、说话温和的穿法国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先生在就餐的人们中间问候周旋,走到阿申巴赫的桌旁时,他也停下来寒暄起来。于是,他对经理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他用一种看上去非常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威尼斯消毒?”——“这不过是警察局例行公事罢了,天气非常闷热,可能会引起危害居民健康的事儿。当局这个措施只是为了及时盯防,避免危害公共健康。”——“这倒要感谢警察局呢!”阿申巴赫冷冷地回应道。之后,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天气方面的客套话后,经理就告辞了。

就在当天晚餐以后,在前面的花园里来了一小群来自威尼斯的街头卖唱的艺人。两男两女面向着露台,站在一个弧光灯的铁柱下面,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刷白。度假的人坐在露台上,一面喝着咖啡、吃着冷饮,一面欣赏着具有民间特色的歌舞。宾馆里的职工、电梯服务员、服务生和办公室管理人员都纷纷来到大厅门廊边侧耳静听。一家俄国人一向热衷于这种享受,在花园里离艺人比较近的位置摆出了藤椅,围坐成一个半圆形,全身心地享受着这种快乐。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围着穆斯林式头巾的老奴。

这些江湖艺人奏起了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只闪光的小提琴。

器乐演奏结束后,又开始了声乐演唱;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和一个甜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表演起二重唱,演绎一首深情绵绵的情歌。但这群人中真正有才能的无疑是那个弹吉他的人。他是一个男中音,几乎不唱,但富有模仿才能,演出相当滑稽,劲头十足。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拿着吉他,跌跌撞撞地表演,这种傻里傻气的演出,赢得人们一阵阵欢笑声。对于这种南方人的技艺,那些俄国人尤其乐不可支,不断地拍掌喝彩,鼓励他表演得更加大胆些。阿申巴赫坐在栏杆旁,不时喝一点儿石榴汁和苏打水的混合饮料,饮料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光芒。他沉浸在吱吱呀呀的音乐和庸俗肉麻的曲调中,因为激情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让他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不屑一顾的事物。看到那个小丑滑稽出格的行为,阿申巴赫的脸上浮现出娱乐带来的复杂和几乎受伤的表情。他松垮垮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因全神贯注而紧张万分——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身着一件有时在晚餐时穿的白上衣,看上去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他把左前臂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靠着臀部。看上去,他只是为了礼貌才带着淡淡的好奇心来看这些江湖艺人的表演,脸上几乎不挂一丝微笑。他不时直起身子,动作优雅地拉开短上衣的皮带,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那个男孩会向这位爱慕者所在的地方瞥一眼——这让阿申巴赫被一种得意、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感觉所包围——或许是缓慢而警觉的,或许是突然和迅速的,像是有意让他吃惊。阿申巴赫不敢接触他的眼光,因为这种关注让他受到惊吓,使他不敢正视。同时也因为那些照看塔齐奥的女人也坐在露台上,他担心这种对视会引起她们的注意。事实上,在海滩上、在宾馆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齐奥从他身边唤走,让孩子远离他,当时他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受到莫大的侮辱,但他的良心却使他无法反驳。

这时,那位表演者开始在吉他的伴奏下开始了独唱,这是一曲目前风靡意大利全国的流行小调。他以戏剧性的方式演唱,抑扬顿挫、婉转动人,伙计们则用乐器伴奏,并伴唱。这人身材瘦削,面颊憔悴,破烂的毡帽挂在脖子后面,乱蓬蓬的红发从帽檐里露了出来。他站在远离同伴的沙砾地上,显得非常自信;他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用尽全力表演,额头上青筋都露了出来。他不像是威尼斯人,倒像是那不勒斯的喜剧演员,有点像男妓,也有点像笑料作者,粗鲁而大胆,危险而颇有风趣。他通过脸上的丰富表情和身体摆动,挤眉弄眼,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将通常看起来无聊的歌曲演绎出了某种含糊不清的意义,不知什么原因,令人觉得很讨厌。他穿着城市运动衫,松开的领口里伸出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没有胡子,这让人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

由于整天挤眉弄眼扮鬼脸,也由于沉湎酒色的恶习,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与伶牙俐齿的嘴、露齿而笑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目中无人、专横粗野。然而真正让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对他产生关注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氛。每当唱歌时,他都转圈手舞足蹈,每当走到阿申巴赫的旁边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体上都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

小曲唱完以后,他开始从俄国人那里收小费,俄国人给得很慷慨;然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楼梯。尽管在台上唱歌时他看上去厚颜无耻、大胆泼辣,但在这里,他却表现得温良谦恭。他猫着腰,踮着脚尖在桌子间穿梭,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实的牙齿,但红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同时带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外国人,把钱币扔到他的毡帽里,尽量不去碰他。只要和喜剧演员过分接触,体面的观众总会感到某种尴尬,即便演出非常受欢迎。他也觉察到这一点儿,只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走到阿申巴赫身边,带着一身药水味儿,而周围任何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味道。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机械地说,“威尼斯城一直在消毒,究竟为什么?”——这个小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风,不得不听从命令。热风让人透不过气来,对健康不利……”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摊开了掌心,以便证明热风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时,这个小丑那张健壮的脸露出滑稽困惑的痛苦表情。“瘟疫?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或许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你必须明白,这纯粹是预防性措施!警察局是为了消除热风带来的影响才下达的命令!”他又做着手势说。——“好吧。”阿申巴赫轻声地说,然后把一枚特别大的硬币投在他的帽子里,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走来,小声盘问他。

他耸耸肩膀,似乎在为自己辩护,并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人看上去相信了,松开了他,于是他又回到了花园里。他跟同伴们匆忙商量了一下,又唱了最后一支曲子。

阿申巴赫这个外国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支歌曲。这首歌曲粗旷奔放,歌词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方言,有可笑的副歌,整个团队使劲地拉开嗓门儿唱着。这时,谈话和音乐伴奏都停了下来,只有一片有节奏的笑声,尤其是那位独唱者,表演得有声有色、形象逼真。由于离观众的距离远了,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厚颜无耻;刚才在露台上矫揉造作、假惺惺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甚至在副歌开始前,他显然不得不控制住这种冲动,呜咽着,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嘴,耸起肩膀——就在这时,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真实,那么生动,以至于观众都受到了感染,不知什么原因,也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这使得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不再笑了,而是号叫起来,用手指指着那些愉快的人,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最后,走廊里、花园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服务员和仆役们也都笑起来。

阿申巴赫不再靠在椅子里,而是坐直身体,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反对或者逃离开来。但这一阵阵笑声、飘荡的医院气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像着了魔一样无法离开。只有大家乱成一团、沉浸在娱乐氛围中时,他才敢壮起胆子看看塔齐奥。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回看他时表情也很严肃,好像他们的行为和表情都联系在一起,由于他的爱人正在逃避这种气氛,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似乎对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这种孩子般的顺从让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不得不把脸埋在双手中。他发现,有时塔齐奥会矫正一下身形,深呼吸一下,紧紧胸膛。“他太虚弱了,不会活很久的。”他又客观公正地想,这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奇怪地烟消云散,单纯的同情和狂妄的满足霎时充满他的内心。

这时,威尼斯艺人的演出结束了,离开了那里。一片鼓掌声欢送他们,他们的领队说着玩笑话告别,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飞吻致意的姿态令人发笑,现在更加倍做起这些动作来。当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到一根灯柱下,装着依依惜别的样子回到门口。到了那里,他突然扔掉滑稽可笑的面具,站直身子,向露台上的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宾客四散开来,栏杆旁的塔齐奥也不见了踪影。但阿申巴赫仍然在那里坐了很久,独自一人喝着饮料,侍者们感到很诧异。

时光流逝,夜色渐浓。多年以前,在他父母的家中,有一个计时沙漏——现在,他突然再次看到了这个古老而重要的仪器,仿佛就在他面前一样。

他似乎看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从玻璃瓶颈中流下来,由于上面的沙子已经很少了,因此形成了一个奔流的小旋涡。

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再一次尝试着探索外部世界,这一次,他获得了成功。他进入了开在圣马科广场的英国旅行社,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以一个满腹猜疑的外国人的身份,和办事员谈起了这个重大问题。办事员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斜纹软呢服,头发从中间分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老实可靠,和那种圆滑的南欧人迥然不同。

他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先生。为了抵御大热天和热风带来疾病,当局经常颁布这样的命令……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了不起的意义。”

但当他抬起蓝眼睛,看到了这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忧郁的眼神,看到了那个外国人正带着几分轻蔑的表情盯着他的嘴唇。这个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那不过是,”他继续说,“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呢……”接着,他老老实实地道出了真相。

“近几年来,亚细亚霍乱呈现出日益向四方蔓延的严重倾向。疫病发源于恒河三角洲闷热的沼泽地,并在杂物丛生、无法控制、没有人烟的荒地的一片恶臭环境中逐渐扩展,只有老虎蹲伏在密密麻麻的竹林里。后来瘟疫在整个印度流行,传播到中国、阿富汗和波斯,已经到达了莫斯科。正当欧洲惊恐万分,担心这个幽灵会涉足欧洲大陆时,它已经通过叙利亚商船偷偷地来了,土伦、马拉加、巴勒莫、那不勒斯甚至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区和阿普利亚区也见到了它的踪迹,北方看上去还没有波及。但那年五月中旬,发现了两具骨瘦如柴、全身发黑的尸体,一具是船夫的,另一具则是女蔬菜水果商的,在他们身上都发现了可怕的弧菌。当局对这两个病例都秘而不宣。可是一星期后,在城市的各个地区,受害人逐步增多,有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一个奥地利人到威尼斯玩了几天,回家后就带着这种确凿无疑的症状死去了,因此在德国的报纸上,首次报道了袭击威尼斯的这种疾病。对此,威尼斯当局回应说,城市居民的健康状况极其良好,正采取必要的措施对这种疾病加以防范。

“但食物可能已经受到污染,食用肉类、蔬菜和牛奶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尤其是运河温热的河水也会加速这种疾病的传播。看上去疫病正在加速传播,而且越来越致命,几乎很少有人康复。得病的人中有百分之八十以最可怕的方式死去,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来自血管中新陈代谢分泌的大量水分排出。几小时内,病人枯萎下去,血液变得粘稠阻塞、全身抽搐、疼痛难忍,在声嘶力竭中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恶心和不适之后就昏迷过去,几乎不可能醒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月初,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塞满了人,两所孤儿院也已经人满为患,而墓地圣迈克岛和城市之间的交通也繁忙起来,道路上整天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担心这件事情泄露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比如影响到不久前在市政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考虑到会威胁到旅游产业,由此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因此,对于老实公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当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是这种心理支配下,当局采取保守秘密和否认事实的政策。而市民的恐惧也为这种保密提供了理由。威尼斯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对此义愤填膺,辞职以示抗议,他的位置被一个听话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及统治的不可靠,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带来的紧急状态,使社会出现了道德败坏的现象,产生了鼓励令人厌恶的反社会的倾向,并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放荡、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行为也增多了。与常态时不同,人们在晚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闹得街上鸡犬不宁,抢劫甚至凶杀案一再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染瘟疫而死,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的。堕落和犯罪达到空前的规模,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和某些东方国家中才经常出现。”最后,这个英国人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

他总结道,“最好今天离开,不要等到明天了。用不了几天这里就要封锁隔离了。”

“谢谢您。”阿申巴赫说完,离开了办事处。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耐。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里或站在白鸽成群的教堂前面,看着这些鸟儿拍着翅膀飞过来,竞相啄食着递过来的玉米。阿申巴赫终于成功摸清了事实的真相,尽管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但孤独的他在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陷入狂热的兴奋中。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对她这样说:“夫人,请允许陌生人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可能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不会告诉您。离开吧,现在就带着塔齐奥和令嫒们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真地想采取这一措施。这会使他走回头路,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原位;但一个失去理智的狂乱的人,只有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愿意再次回归自我。他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物,他曾在那里用心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那个流浪徘徊的奇怪的人,是他激起了阿申巴赫青年时代那种想去远方漫游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理智、清醒、勤劳和节制,但这些想法令他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感,以致脸上露出了厌恶而痛苦的表情。“这事不该声张!”他急忙轻声对自己说,“我应该保持沉默!”

他因为知道自己成了威尼斯当局的共犯而极其兴奋,就像一点儿酒就会让他的大脑变得衰老疲惫一样。他的头脑中浮现出威尼斯城疫病横行后的一片荒凉景象,这让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无法理喻、不可名状的甜蜜希望。他刚才想到的那些点滴幸福怎么能与他的这些希望相提并论呢?

对他来说,艺术和道德观念与一片混乱之下所得的好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决定保持沉默,仍旧留在这儿。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如果我们可以把梦称做肉体上与精神上的一种经历的话;它虽然在沉睡时发生,完全独立,感觉真切,但自己并不亲自参加其中。梦的舞台似乎就是心灵本身,各种事件从外面闯入,冲破了他心灵深处的防线,经过后又离开他,使他生活中的优雅文明成为一片废墟。

开始时他只觉得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欲望以及对于未来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怖和好奇心便交织在一起。夜色深沉,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他听到一阵骚动声和混杂的喧闹声正从远处传过来:一阵咔嗒咔嗒声、撞击声,还有被压抑住的轰隆轰隆声,接着听到举杯庆祝的尖叫声和“呜呜”的嚎哭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被凄婉而缠绵的笛声掩盖,这笛声令人荡气回肠。此时,他想到了一个短语,尽管隐晦,但却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异国的神啊!”压抑的热情正在燃烧:他看到了与他夏天居住的乡间别墅周围的山脉相似的山脉。

在斑驳的光线中,从树木茂密的小山上,在巨大的树干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中间,一阵轰隆声像一阵旋涡一样向地面涌来:那是人类、动物、蜂群、狂怒的游牧部落,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手执通明的火炬,在一片喧腾中翩跹乱舞。女人在腰带上悬着长长的毛皮,击打着头上的小手鼓,哀悼着,挥舞着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短剑,拿着“嘶嘶”吐着舌信的蛇,或者抓挠着赤裸的胸部大喊大叫。额上长角、围着兽皮、浑身上下毛茸茸的男人,低着头,举起胳膊和小腿,拼命击打着黄铜制的锣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群光头的孩子驱赶着山羊,紧抱住羊角,在一片欢跃的喧闹中让公羊一跳一蹦地拖着走。这些人欣喜若狂地号叫着,但叫声最后,总会发出一种柔和的“呜呜”的清音,既甜润又粗旷:这边听起来象牡鹿的鸣叫声,而那边回传来很多声音附和,回声在空中回荡。这些声音像是疯狂地庆祝胜利,他们在喊声下相互推挤奔逐,跳着舞,扭摆着四肢,一直不让这种声音停息。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受这种深沉而悠扬的笛声控制。他憎恶地目睹了这番景象,还不顾羞耻地等待着那个酒宴,等待着不适宜的最后的献祭,难道这种笛声没有吸引他吗?

他极度憎恶和恐惧,但他的意志却是可敬的,能够抵御他所反对的异端邪说——那是冷静而高贵的思维的敌人。但喧闹声和嚎叫声震撼着山岳,并发出一阵阵的回响,使得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达到令人着魔的疯狂程度。各种气味使他透不过气来,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山羊腥臭的气味,呻吟的人们发出的气息,死水散发出的臭气,还有另外一种他所熟悉的气味:那就是萦绕在四周的创伤和疾病的气味。他的心随着击鼓声而颤动膨胀,他的头脑急速运转。愤怒控制了他,盲目、已经失去的性欲,还有渴望参加祭神舞蹈的情绪控制了他,令他慌乱不知所措。一个巨大的木制生殖器被揭开:他们狂放而不加抑制地喊着口令,口角淌着白沫,用粗野的姿态和淫猥的手势相互逗引,时而大笑,时而呻吟——用带刺的棒相互戳入对方的皮肉,舔着肢体里的血。做梦者也遵从狄俄尼索斯神的意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事实上,他们就是他,“异国的神”就是他自己。当他们杀掉动物,狼吞虎咽地吃下仍然温热的生肉时,当他们在青苔地上交媾以向他们的神致敬时,他们就是他。他的精神体验到这种放荡淫乱,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堕落。

这个不幸的人从梦中醒来时,心力交瘁、神情恍惚,像落在魔鬼手中无力挣脱一样。他不再害怕其他人警惕的眼神,他们的猜疑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如何,他们正纷纷逃离,海滩上许多小屋都空了出来,饭厅里的人也少多了,城里几乎看不到外国人了。看来,大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尽管有关利益各方团结努力,仍然无法控制恐慌的情绪。

不过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她的家人仍旧留在这里,也许是因为谣言还没有传到她的耳边,也许因为她高傲无畏,对此事不屑理会。塔齐奥还住在这儿。有时,着魔的阿申巴赫想,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其他的人,这样他就能够和这个美少年单独留在岛上——这样,早上时,他可以用深沉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可以不知廉耻地在死神出没的大街小巷里尾随着他。这种荒诞不经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成为现实,道德律令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像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年轻有活力。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在梳洗打扮上花费几倍的工夫,然后穿上华丽的服饰,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走进餐厅里。看到这个把他迷住的翩翩美少年,他就讨厌憎恨自己老朽的躯体;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让他自惭形秽,感到绝望。他觉着一定要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的活力,于是他频繁地出入宾馆的理发室。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痛苦的目光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

“头发花白了。”他歪着嘴说。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与外貌无关,打扮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不过不修边幅到底一点儿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不应该对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技巧而怀有偏见。如果这类人不注意口腔卫生,也不注意化妆,他们就会给人留下烦扰的印象。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亲爱的先生,您完全可以使头发恢复本色。您愿意让我给它恢复本来面目吗?”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于是,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溶液漂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种颜色亮些,一种暗些——之后,他的发色变得像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了。他把头发用烫钳卷成一道道的波纹,然后退后一步,仔细检查精心整修过的头发。

“现在只剩下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下。”理发师说。

像每个无法自制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忙完这个,又忙那个。

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无法拒绝理发师的好意,希望能够发生一些改变,希望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眉毛如何变得上翘,以便看上去更优雅;看着经过化妆,面颊上呈现出玫瑰红后,自己的眼睛如何变得更大,更炯炯有神;同时他苍白的嘴唇也变红了,眼角和嘴角的皱纹也消失了——他兴奋地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年青人的形象。最后,化妆师认为一切都很称心如意,于是他谦卑而有礼貌地感谢他的主顾,这种谦恭态度是干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这只是一点儿小小的改变。”在为阿申巴赫完成最后一下化妆时,他说,“现在,先生可以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了。”阿申巴赫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同时又有点恍恍惚惚、战战兢兢。他系了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有彩色丝带的宽边草帽。

这时,刮起了一阵温热的小风,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但空气依然闷热潮湿,飘荡着沉重的腐臭气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凶恶的风神正在大地纵横驰骋,丑陋的海鸟正在啄食注定要毁灭的人的食物。因为闷热会使人食欲不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食物被污染了。

有一个下午,阿申巴赫尾随着美少年,冒险深入到闹着疫病的曲折迷离的市中心。由于街巷、水道、小桥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因此他辨别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偶像从视线中消失。他不得不采取一些不体面的行动,一会儿靠在墙上,一会儿躲在行人背后作掩护,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和焦虑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塔齐奥跟在家人后面,他通常让女教师和修女般的姊妹们在小巷前面走,自己独自一人走在后面。有时,他回过头来,用好奇而朦胧的眼光看看迷恋他的人是否跟在后面。塔齐奥看到了他,但并没有让他走开。他心领神会、欣喜若狂。在这一对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激情驱使下,一种非分的希冀潜入他的心头——最终,他发现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这时波兰人一家已跨过一座拱形小桥,拱顶遮住了他的视线,当走到桥上时,他已见不到他们。他从三个方向寻找,一路往前,还有两路是朝又小又脏的码头两边方向,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感到焦虑万分、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放弃找寻的打算。

他头脑发热,身上到处都是黏滞滞的汗,脖子瑟瑟发抖,口渴难忍,于是四下寻找有什么东西可以解渴。他买了一些水果,一些过熟的草莓,一面走一面吃。一片人迹罕至的小小空地映入眼帘,景色很吸引人,几周以前,就是在这里,他打算逃离这个城市。他在一个井边坐下,斜靠在石头上。这里很静,在铺砌石块的路面上,杂草丛生,周围都是断壁残垣。广场上有一些高低不同的废弃的房子,其中一幢尤其显眼,像是一个宫殿,有着突出的拱形窗子,小小的阳台上雕刻着狮子。另一幢屋子的底层是一家药房。一阵阵热风,不时送来了消毒剂的气味。

他坐在那里,这位大师,这位在文学界享有崇高威望的艺术家,《不幸的人》的作者。正是他采用了晶莹明澈的文体,摈弃了那种吉卜赛式浮夸的风格和晦涩暧昧的描写;正是他,对陷入深渊中的苦难人们寄予同情,而对堕落的灵魂加以谴责;正是他,承担起荣誉带给他的职责:

他的声誉已被官方认可,他的名字已加上贵族的头衔,他的文章已经成为孩子们的范本——就是他,坐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偶尔面带嘲弄和尴尬的表情,通过化妆略有改善的嘴唇毫无声气地耷拉着,好像一个半梦半醒的大脑中形成了只言片语,产生了梦一般的奇怪逻辑。

“斐多,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看得见的,因此,它是艺术家通向灵魂的途径。可是,我亲爱的小斐多,你是否相信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和人类的尊严?或者你是否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甜蜜而危险的道路?因为你必须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与我们同行,成为我们的先导,我们的艺术家就无法通过美的道路。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但我们仍然像女人一样,因激情让我们振奋,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期望——这是我们的渴望,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们的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威严了吗?我们总要迷路,偏离轨道,放纵我们的情感吗?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不过是谎言,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荒谬,因此,应该禁止用艺术来教育青年。因为当一个人在内在驱动下坠入深渊时,他怎么可能为人师表?

“我们可以拒绝坠入深渊,获得荣誉,但即便如此,它依然吸引着我们。我们还是抛弃掉最后的知识吧,因为斐多,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但没有态度。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应该毅然决然地抛弃它,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寻求客观世界和外在形状的美、简洁、伟大和严谨吧。但斐多啊,外形和客观现实会使高贵的灵魂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会使他陷入可怕的情感犯罪中,把人引向深渊,而这正是美的严谨所抵御和抛弃的。我得说,它们会把诗人引到那里,因为我们无法使自己奋发向上,只能放纵欲望,导致犯罪。现在我要走了,斐多,你留在这儿吧。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也离开吧。”

以后的几天,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感觉不太舒服,比平时晚一点儿离开宾馆。他经常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除此之外,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和困惑感,还有走投无路、灰心绝望的感觉。但这到底是由于外部世界引起的还是由于个人生活引起的,并不十分清楚。在休息室里,他看到一大堆整装待发的行李,便问门房动身的是谁,对方回答出了波兰贵族的姓名,而他其实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那憔悴的面容并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头,好像这是一个不值得了解和打听的消息:“什么时候走呢?”“午饭后。”门房答道。他点了点头,向海边走去。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波浪在海岸与第一片沙滩之间冲刷着,冲向了遥远的大海。一度充满生机、五彩缤纷的海滨胜地,现在满目凄凉、无人问津、一片脏乱。一副照相机架在三脚架上,显然已被人遗弃,照相机上的一块黑布,在凉风中扑扑地飘动着。

塔齐奥在那里,跟三四个伙伴在他小屋右前边的地方玩耍着,阿申巴赫坐在大海和那排房子中间的地方,在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毯,看着他。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着整理行李,没有看着他们玩游戏,因此,他们玩得毫无约束、十分放肆。那个身体结实、名叫“亚斯胡”的小伙子忽然被掷到脸上的沙子迷了眼睛,就逼着塔齐奥跟他搏斗,结果,身体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好像是因为离别时刻的到来,奴颜婢膝的亚斯胡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想为自己长时间来低声下气的处境进行报复,这个胜利者把膝盖压在塔齐奥的背上,把他的头按到沙子里,以致塔齐奥差点儿窒息。他努力地想要挣脱背上的这个男孩,但无济于事,只得慢慢停了下来。惊恐万状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来去救他,那个身长力大的家伙终于把他放了。塔齐奥脸色惨白,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停了几分钟,眼神阴郁,头发乱蓬蓬的。后来,他站了起来,离开了。其他人叫他,开始时喊声轻快温和,后来声音变成恳求,但他没有回应。

这时,那个黑头发的男孩子似乎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悔恨,赶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耸耸肩膀拒绝了。塔齐奥沿斜对角方向向水里边走去。

他赤着脚,穿着一件有红色胸结的亚麻布条纹游泳衣。

他在水边待了一会,低垂着头,用脚趾尖在沙滩上画着什么,然后穿过最深到膝盖的浅水,到达了沙洲上。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然后慢慢向左边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他的自尊让他离群独立。他像一个独特的游魂站在海边,站在风中,面前是烟雾迷蒙的无限空间。他又一次停下来眺望。忽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转动上半身,一只手搭在臀部,向海岸望去。阿申巴赫坐在那边看着他,就像他们目光第一次接触时那样。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目光随着那个漫步的孩子慢慢移动。现在,他抬起头去迎接那个男孩的目光,接着,又把头垂到胸部,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在他看来,那个苍白而可爱的召唤者似乎在对他微笑,向他招手;这时,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放在臀部,而是向前方伸出,似乎要在充满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他也像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几分钟后,救援的人才过来,他已经滑向了椅子的一侧。他们把他送回房间。在夜晚来到之前,世界震惊地获悉他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