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梦见死鱼和打碎的鸡蛋,我从亚纳沙克尔大人那儿听到,打碎的鸡蛋和死鱼象征的是厄运。

——莫里哀《漂亮的情人》

这些手提月牙铲的武装汉子是侦察兵,他们有一支队伍经常驻扎在克列尔克草坪附近的地点,为了便于干预时常在这个传统的决斗场上寻求解决的争吵。依照他们的习惯,他们总是慢腾腾地前进,所以只能在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才到场。事实上,他们想做和事佬的企图往往是很不受欢迎的;人们不止一次地看见双方气呼呼的敌人暂时把一场决死的战斗停了下来应付应付那些尝试把他们隔开的士兵。因此,这一支警卫队的任务通常只局限于救护伤者或者抬走死者。这一次,这些兵也只剩了这个最后的任务要完成,他们依照他们的惯例办了就算了事,就是说,在仔细地没收了不幸的柯曼治的几个口袋里的东西并且瓜分了他的衣服之后就完了。

“我亲爱的朋友,”贝维尔转身向麦尔基说,“现在我要给您的忠告,是打发人尽量秘密地把您送到安布罗亚兹·巴勒师傅家里去,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会替您缝缀伤口和接补损坏的肢体。虽然他是像加尔文本身那样的一个异教徒,可是必须知道就是最热诚的天主教徒,都要向他求助。一直到现在,只有布亚西埃尔侯爵夫人一个宁愿勇敢地死去,而不肯向一个胡格诺请求救命。所以我敢以十个比斯脱尔打赌:她是上了天堂。”

“没有什么伤,”乔治说,“三天以内,伤口就会合好,可是柯曼治有些亲属在巴黎,我恐怕他们对于他的死亡会很怀恨在心吧。”

“呀!对!他在巴黎的确有一个母亲,由于母子的名分,她会认为不得不控诉我们的朋友。呃!托沙蒂温先生替他请求恩赦吧,国王会即刻答应的:国王就像是在海军上将的手指下面一块软软的蜡似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麦尔基用一种软弱的声调说,“我情愿海军上将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情况。”

“为什么这样?您以为灰胡子老头听见一个新教徒这么果敢地杀掉一个天主教徒,就会生气吗?”

麦尔基只用一声深沉的叹息来回答。

“柯曼治在宫廷里很有名气,他的死亡,当然风声很大。”营长说,“可是你已经以绅士的身份做了你应做的事,在这全部事件中,你有的是荣誉。我很久没有去拜访沙蒂温老人家,这倒是再跟他联系的一个好机会。”

“因为在法院铁窗里度几个钟头总是不舒服的,”贝维尔说,“我可以领您的弟弟到一所房子里去,那儿没有人找得着他。他可以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人家处理好他的事件;因为我不知道,以异教徒的身份,他能不能够被收留到一所修道院里去。”

“我谢谢您的照顾,先生,”麦尔基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怕这样做会牵累到您。”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我最亲爱的。而且难道就不应该替朋友做点事吗?我请您去住的那所房子是我的一个表兄弟的产业,他此时不在巴黎,屋子归我做主。并且我容纳了一个人在里面住,这人会照应您!那是一个老大娘,对于青年大有用处,并且她对我很忠心。她精通医学、魔术、天文。她什么不干啊!可是她最高妙的才能,倒是撮合的才能。我愿意被天雷打死,如果我请求她把一封情简递给王后,她不肯干的话。”

“那么,”营长说,“我们等到安布罗亚兹师傅先给他动了手术之后,立即领他上这所房子里去。”

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船靠了右岸。他们好不容易把麦尔基搀上了一匹马的马背,带他到驰名的外科医师家里,然后再从那儿送到圣·安都亚涅镇一座孤立的屋子里,他们一直到傍晚才离开他,让他躺在一张很舒适的床铺上,并且吩咐老大娘好生照应他。

当人刚杀了一个人,而且这人是他手里杀的第一个人,他总要经过一些时期,尤其是接近黑夜的时候,被那人临终前的最后痉挛留给他的回忆和印象弄得心神不安。他的精神上那样的被悲惨的幻想占据着,所以他甚至参加最简单的谈话,都觉得非常费力;说话既累人又讨厌;另一方面,他害怕孤寂,因为孤寂会给这些难堪的幻想带来更多的能力。尽管贝维尔和营长经常来探视,麦尔基还是在一种可怕的忧愁里度过决斗以后的最初日子。他的受伤所引起的很高的寒热使他连着几夜睡不着觉,那时他算是最不幸的了。只有想土尔芝夫人惦念他和赞美过他的勇敢时,他的心才得到一些安慰,可是还没有平静下来。

在七月里的一夜,受不了闷热天气的压迫,他想走出他的卧室,到一个植着树木的花园里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他住的那幢屋子就是坐落在这花园的中央。他在肩上披了一件大衣,想出去;可是他发觉他的卧室的门被人用锁在外面锁上了。他想这不过是服侍他的那个老大娘锁错了门;因为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睡觉,并且,此刻,她该睡得很香,他认为完全无用去喊醒她。况且他的窗口不高;下面的土地新近才耙松过,还是软绵绵的。一转眼,他就置身在花园里了。天上阴霾密布,没有一颗星露出它的鼻端,不时有一些难得的阵风似乎很费力地穿过又炎热又沉重的空气。那时是凌晨两点钟光景,最深沉的静寂在周围一带笼罩着。

麦尔基散了一会儿步,沉浸在梦想里。那些梦想被朝街的门上一下叩门声打断了。那是用斧头轻轻地敲了一下,似乎很神秘,打门的人显然料到有人在暗地探伺着要替他开门。这个时刻还有人来到一所孤立的房屋里访问,倒是有点奇突。麦尔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花园中一个幽暗的地方,从那儿,他能够观察到一切而不被人瞧见。一个女人——除非那老大娘,不会是别人——连忙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盏灯笼;她打开了门,有一个身上裹着一件带风帽的黑斗篷的人进来了。

这惹起了柏尔那尔的很强烈的好奇心。那个刚刚来到的人的身材和服装——尽可能从这上面推测——都标志着是一个女人。老大娘用最尊敬的礼节向她致敬,而穿黑色大斗篷的女人仅仅对老大娘点个头。她拿了什么东西,放到老大娘的手里,作为酬劳,老大娘似乎非常满意地收下了。金属的清晰声音响了一下,老大娘急急蹲低身子,往地上寻找,这就使麦尔基推断,她刚才接受的是金钱。两个女人都向花园里走去,老大娘走在前面,并且遮掩着她的灯笼。花园深处,有一间绿荫小室,那是用种成了圆圈的菩提树和成排很可以代替一堵墙的密密的榛科植物连接在一起而构成的小室。有两个入口,或者是两道门,通到这小室里,小室中央放了一张小石桌。老大娘和蒙面女人进去的就是那个地点。麦尔基屏着气息,静悄悄地跟踪她们进去,然后躲到榛科植物后面窃听她们说话,并且在照耀着这个场面的一些灯光之下尽量窥看她们。

老大娘开始烧些什么东西,这立刻就在桌子当中所放的一只小炉子里着了起来,发出一种黯淡而带蓝色的亮光,就像是酒精渗了盐的亮光一样。接着,她就熄灭了或者掩蔽了她的灯笼,使得在那小炉子冒出来的摇晃不定的亮光之下,即使这陌生女人的面貌没有被一个面罩和一顶风帽掩盖,麦尔基也很难认得出它。可是,对于那老大娘的身材和姿态,他倒不费劲地认得出来;不过,他发觉她脸上涂了一层暗色,在她的那白色的头饰衬托之下,活像是一尊古铜色的塑像。桌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瞧到一些轮廓。那些东西排列的次序似乎很离奇,他认为是水果、骨头和血迹斑斑的破衬衣。还有一个男人小像,充其量不过一尺高,并且看样子是用蜡制成的,就放在那些令人恶心的衬衣上面。

“呃,卡咪尔,”蒙面夫人小声地说,“告诉我,他好点吗?”

这声音吓得麦尔基打冷战。

“好了一些,夫人,”老大娘回答,“靠我们的法术。可是,光用这些破布和布上这一点点的血,我可不容易有什么大作为。”

“安布罗亚兹·巴勒师傅说些什么?”

“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人!他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我敢对你保证,伤势是沉重的、危险的、可怕的,只有靠魔术那冥冥之中的法力,它才治得好;但是必须时常祭祀地神和天神……而且为了祭祀……”

夫人即刻听懂她的意思。

“如果他好了,”她说,“你就可以得到比我刚才给你的再多一倍的数目。”

“放乐观些,信任我吧。”

“呀!卡咪尔,他会死吗?”

“您放心吧;精灵是仁慈的,星宿会保护我们,并且最后一次的祭祀用的是黑色的母绵羊,已经顺利地安排了‘那一个’。”

“我现在替你带来了一件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的东西。那是我打发人到一个经手剥尸首衣服的兵那儿买来的。”

她从她的斗篷底拉出了什么东西,麦尔基看见一把剑的剑刃在闪闪发光。老大娘拿了它,挨近火焰旁边去看个清楚。

“靠天老爷,剑刃上染了血迹,生了锈!对呀,他的血就像龙血一样,它在钢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什么也擦不掉它。”

她注视着剑刃,而蒙面夫人显然心里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

“瞧,卡咪尔,因为血是在剑柄附近。这一下或者会致命吧。”

“这并不是心房里的血;他会好的。”

“他会好吗?”

“会,不过,他所患的一种不治之病……”

“什么病?”

“爱情。”

“呀!卡咪尔,你说的是真话吗?”

“呃!我几时没有说过实话?我的预言几时被人发现过是不准的?我不是对您预言过他将以战胜者走出战斗场吗?我不是告诉过你,精灵会替他搏斗吗?我不是就在他决斗的地点下,埋过一只黑母鸡和一把经过祭祀祈了福的长剑吗?”

“那是真的。”

“我替这个人施我的法术,您在指挥他决斗的时候,您自己难道一点没有刺穿他的仇敌的人像上的心房吗?”

“谁说没有,卡咪尔,我曾经刺穿了柯曼治的人像上的心房呀;不过据说,是由于头上受了一刀他才死去。”

“毫无疑问,铁器打到了他的头上;不过,假如他死了,可不是由于他心房里的血凝结起来的道理吗?”

蒙面夫人似乎被论证的力量所压倒。她默不作声了。老大娘在剑刃上灌了油和含香脂的药品并且小心翼翼地用带子把它包了起来。

“您看到吗,夫人,我擦在这把剑上的这种蝎油,经过法力,冥冥中已灌到这年轻人的伤口里去了。他感受到这种非洲含香脂的药品的效力,就等于是我把它真的灌到他的伤口上一样;如果我把剑尖放到火里烧红它,可怜的病人就会感受到像他真被火烧一样的痛苦。”

“哦!千万要小心。”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火边,忙着用含香脂的药品摩擦一把剑来治疗一位年轻的绅士,那把剑在他头上刺成了两道重伤。我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忽然间,病人的仆从跑来敲我的房门;他告诉我说,他的主人痛得受不了,他离开的时候,他就像躺在一堆炽烈的炭火上面一样。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由于我不在意,剑滑了下来,剑刃正好落到炭上。我马上把剑拉起来,并且告诉仆从说,他回去的时候,他的主人就会完全舒服了。果然,我即刻把剑沉浸到渗了几种配剂的冰水里,跑去看看我的病人。一进去,他就告诉我说:

“‘呀!我的好卡咪尔,我此刻多么舒服啊,我觉得我是在洗清水澡,可是刚才呢,我简直就像在铁焙器上的圣·罗兰一样。’”

她扎好了剑,面露满意的神色说:

“弄得很妥当了。现在我肯定他会好,您马上就可以进行最后一次的仪式。”

她在火焰上撒下了几撮香粉,并且念出一些俚野的词句,一面接连不断地画十字。于是,夫人用一只颤抖的手拿起蜡制的人像,提到炉子上面,以激动的声调说出这几句话:

“就像这个蜡像在这炉子的火焰上软化着、燃烧着一样,哦,柏尔那尔·麦尔基,愿你的心软化,并且为了我,燃起爱情的火!”

“好。现在,这儿是一根已经依照法术点到半夜的绿色蜡烛。您明天要在圣母的祭坛上再点着它。”

“我一定这么办;不过,尽管你给了我一切的诺言,我还是非常的不安。昨天,我梦见他死了。”

“您是偏右边还是偏左边睡觉?”

“究竟偏……偏哪一边,可以做到真实的梦?”

“先告诉我您是偏哪一边睡觉。我知道啦,您想胡乱回答我,欺骗您自己。”

“我经常是偏右边睡觉。”

“放心吧,您的梦所象征的只是最幸运的事。”

“但愿上帝乐意这样!……不过我觉得他脸色非常苍白,一身血淋淋的,裹在一件殓尸布里……”

这样说的时候,她掉转了头,看见麦尔基站在小树林的一个入口处,吓得她发出一阵如此尖锐的叫声,使麦尔基也惊讶起来。老大娘,或者是使计,或者是无心,打翻了炉子,并且,跟着,起了一阵亮得耀眼的火焰一直升到菩提树的顶端,使麦尔基好一会儿都看不见东西,两个女人即刻从小树林的另一个出口逃走了。麦尔基一辨出榛科植物的出口,就追踪她们;可是一开头,他就要摔倒,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两腿中间阻梗着。他认出那就是那把治好了他的剑。他费了一些时间去避开它,并且找出他的路径;当走到一条又宽又直的道路上的时候,他想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碰见那两个逃走的人了。他听见靠街上的那道门关上了。已经追不上她们了。

有些不高兴让一个如此美妙的猎获物跑掉,他暗中摸索着回到他的卧房,往他的床上躺下去。一切悲惨的念头都从他的精神里赶了出来,并且那些悔恨——假如他有的话——或者他的处境可能使他引起的那些不安都像是着了魔似的一起消失了。他只在憧憬着跟巴黎最美丽的女人互相爱恋的幸福了;因为他不能不相信蒙面夫人就是土尔芝夫人了。他在日出之后睡了一觉,一直到天亮了几个钟头之后才睡醒。在他的枕头上,他看见放了一封用火漆封固的短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拆开了它,看到这几个字:“骑士:一位夫人的荣誉系于您能否谨慎。”

过了几分钟之后,老大娘走进来,端一盆菜汤给他。她那一天跟她平日习惯不同,腰带上挂了一串粗大的念珠。她的皮肤,已经仔细地洗涤过,看来再也不像古铜色,倒像一张香熏过的羊皮纸了。她迈着慢步走路,眼睛望着地下,就像是一个人不敢正视那些尘世间的东西,恐怕一触到眼帘,就会搅乱她的虔诚似的。

麦尔基认为,为了好好地信守那封神秘短简对他所提示的美德,他首先必须严格地警惕自己要在任何人面前守口如瓶。菜汤端在手上,没有让马尔特老大娘来得及走出门外:

“您不是告诉过我您名叫卡咪尔吗?……”

“卡咪尔……我名叫马尔特呀,我的好先生……马尔特·咪薛利。”老大娘说,她装作对这问题的提出很惊奇的样子。

“呃!不错,您让人们叫您马尔特,可是那些精灵却认得您是卡咪尔呀。”

“精灵!……仁慈的耶稣!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画了一下大十字。

“喂,对我一点别装假;我对谁也不泄露,这一切是我们两人中间的事。那位夫人,她对我的健康这样亲切关怀,她到底是谁?”

“那位夫人,她?……”

“喂,别重复我所说的话,老老实实地讲吧,绅士的信誉!我总不会对不起您。”

“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麦尔基看见她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并且把手放到她的心上,不能够按捺着自己不笑。他从他吊在床头的钱包里取出一个金币,给了老大娘。

“喂,善良的卡咪尔,您替我尽了许多心,并且您那样费力地用蝎的香脂摩擦了那些剑,一切都是为的要把我治好,真的,我老早就该送一件礼物给您了。”

“哎哟!我的绅士,真的,真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您对我所说的话。”

“见鬼!马尔特或者卡咪尔,别叫我生气吧,回答我!您昨天夜里替那位夫人施了这一切美妙的巫术,她到底是谁呀?”

“呀!我仁慈的救主,他生起气来……他可是神志昏迷了吧?”

麦尔基不耐烦了,抓住他的枕头,往她头上扔过去。老大娘卑躬屈膝地把它放回床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金厄古;因为营长此刻也进来了,她才从这一场结果会使她很不痛快的问答所引起的惊恐中摆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