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双方平静对峙,彼此都采取守势。奥索足不出户,巴里契尼家的大门也整日紧闭。在广场上与村子周围,但见有留守本地的五个警察不断巡逻,协助他们的还有一名乡警,他算是唯一的民兵代表。村长助理则始终佩戴着执法的肩带,除了对立两家门窗上的箭眼以外,丝毫看不出战争一触即发的迹象。只有科西嘉本地人才会注意到,在广场上那棵浓荫蔽地的大橡树周围人迹罕见,偶尔只有几个妇女来往。

晚饭时,高龙芭兴高采烈地把刚收到的一封内维尔小姐的信给哥哥看,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高龙芭小姐,我很高兴从令兄来信中得知,你们两家的敌对状态已经结束。请接受我对此的祝贺。自从令兄走后,家父因无人跟他谈论战争,也无人陪他打猎,在阿雅克修住着实在感到百般无聊。故我们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动身到府上来,第一站将在令亲戚家歇脚过夜,为此,我们已准备好了一封介绍信。大约后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我就能见到您当面要求品尝你们山区的烤奶酪,听您说过,那比城里的要好吃得多。

您的朋友

莉狄娅·内维尔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大声喊道。

“您瞧,从她写信的日期来看,您的信到阿雅克修的时候,莉狄娅小姐已经动身上路了。您的信是叫她不要来吗?”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们这里正在戒严,我觉得在这种形势下,实在不便于接待客人。”

“得了吧,这些英国人都有些古怪。上次我住在她房间里的那一夜,她就亲口对我说,如果这次来科西嘉看不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家族复仇,她会感到极其遗憾的。奥索,只要您愿意,咱们可以让她看一次咱们进攻仇家宅院的场面好吗?”

“高龙芭,”奥索回答说,“你知道吗?老天爷将你降生为女儿身,真是一个错误,你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人的。”

“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我得去制作烤奶酪了。”

“没有这个必要了。应该打发一个人去通知他们,趁他们还没有上路,要他们不要奔这里来。”

“是吗?现在这样的天气,您要派谁去送信,岂不是要让山洪将他连人带信一道冲走?……暴风雨如此凶猛,我真可怜那些可怜的绿林好汉!幸亏他们都有厚厚实实的‘皮洛尼’……奥索,您知道该怎么办吗?待暴风雨停了,明天一大清早您就提前出发,在英国朋友尚未动身之前赶到咱们那个亲戚家。这么办对您来说很容易,因为莉狄娅小姐早上总是很晚才起床。那时您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她。如果他们还一定要来,那么我们也非常欢迎。”

奥索立即同意了这一安排。高龙芭稍沉默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

“奥索,我刚才谈到进攻巴里契尼家的事,您可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您知道吗,现在我们在实力上占优势,至少是二比一。自从省长把村长停职以后,本地人全都站到我们这一边。我们可以把巴里契尼家压得粉碎。要挑起事端,易如反掌。只要您同意,我就可能走到水泉边去,嘲笑他家的妇女,他们也许就会出来……我只是说‘也许’,是因为他们胆小如鼠!也许他们还会从箭眼里向我开枪,但他们是打不中我的。这事就成了!先动手开枪的是他们。打将起来以后,战败的一方还要承当挑衅的罪名,因为在一场混战中,哪里去找打第一枪的挑衅者呢?奥索,相信您妹妹的话吧,那些穿黑袍的法官如果来查案,只会舞文弄墨,糟蹋纸张,说一大堆废话,结果不了了之。巴里契尼那只老狐狸倒有办法颠倒黑白,无中生有!唉,要是上次省长不上来排解,挡在文桑德罗前面,我们就除掉一个敌手了。”

高龙芭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平和冷静,就像刚才她讲如何准备做烤奶酪那样。

奥索听了不胜惊愕,他直瞪着自己的妹妹,既害怕又折服。

“亲爱的高龙芭,”他边说边从桌边站起来,“我真怕你简直就是魔鬼化身,不过请你少安毋躁,即便我不能使巴里契尼父子被判绞刑,我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置他们于死地,不是用滚烫的子弹,便是用冰冷的剑锋!你瞧,我并没有忘记科西嘉的说法吧。”

“那就越早完成越好。”高龙芭说此话时叹了口气。

“奥斯·安东,您明早骑哪匹马动身?”

“那匹黑马。你为什么问这个?”

“为了叫人给它喂上大麦。”

奥索回自己房间后,高龙芭便要萨瓦莉亚与牧人们都去安歇,自己来到厨房动手制作烤奶酪,不时侧耳细听,似乎在焦急地等她哥哥就寝。当她有把握哥哥已经入睡之后,便拿起一把刀来,先试试它是否锋利,然后往自己纤纤玉足上套上一双大鞋,悄无声息地走进花园。

园子周围有墙,与一大片围着篱笆的空地相遇,那是放置马匹的地方,因为在科西嘉根本就没有什么马厩,马匹一般都放在空地里,任其自由觅食,任其自行设法躲风雨、避寒冷。

高龙芭小心翼翼地打开园子的门,走进那片空地,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把马匹召拢过来,她常用这种方式给马匹喂面包和盐。待那匹黑马来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便紧紧一把抓住它的鬃毛,快速用刀割破了它的一只耳朵。那马猛然一跳,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拼命就逃,也像同类的牲口受到剧烈的伤痛时那样。高龙芭对此效果甚是满意,便回到园子里,这时听见奥索打开窗户大声喝问:“谁在那儿?”同时,还听见他把子弹上膛的声音,幸好,花园的门完全笼罩在黑影之中,还有一株高大的无花果树将其遮掩了一部分。不一会儿,她看见哥哥的房里有亮光明明灭灭,可想而知他是在设法点灯。她赶紧关上园门,沿着墙根往回溜,凭借一身黑衣与沿墙而植的果树深色的叶丛打成一片,她得以在奥索尚未下来之前,就顺利地溜进了厨房。

“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她问奥索。

“我觉得好像有人开了花园的门。”奥索说。

“不可能,那样的话狗就会叫的。我们不妨去看看吧。”

奥索在花园里巡视了一大圈,见外边那道门关得好好的,不禁对自己大惊小怪、虚惊一场颇有点惭愧,他正准备回房休息,高龙芭对他说:

“哥哥,看见您变得谨慎了,我感到很高兴。按您的境况来说,就应该如此。”

“是你把我培养出来的,晚安。”奥索说。

第二天破晓时分,奥索早早便起了床,准备动身。他的装束既显示出一个男人对优雅风度的追求,表明他是要去见自己所心仪爱慕的女子,又显示出一个有家仇要报的科西嘉人的谨慎。他穿着一件紧俏的蓝外衣,用绿色绸带系着斜挎在身上一个白色小铁盒,盒内装有子弹。腰边的衣袋里放着一把匕首,手上提着一支上了膛的曼顿长枪。高龙芭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匆匆喝了几口,一个牧人跑出去为他备马。奥索与高龙芭紧跟着也走进马场。牧人一把抓住那匹黑马,但马鞍和缰绳却随手跌落在地,他颇有大惊失色之态。那匹黑马对昨夜受伤记忆犹新,怕另一只耳朵也被割破,便猛然直立,大声嘶鸣,后腿不断狂踢,闹腾得不可开交。

“喂,快点!”奥索对牧人喊道。

“啊呀,奥斯·安东!啊呀,奥斯·安东!圣母玛丽亚!”牧人连声惊喊,接着是不断的诅咒声,但都是些土话,多半皆无法翻译。

“出了什么事?”高龙芭问。

众人都跑了过来,看见马在流血,耳朵被割破了,不禁发出惊诧而愤怒的叫喊。须知,在科西嘉,伤害对方的坐骑,就意味着要报仇、要挑战、要置对方于死地。“只有用子弹才能惩罚这种卑劣的罪行。”奥索这样说。虽然他久居大陆,对这种侮辱挑战感受得不如科西嘉本地人那么强烈,但如果此时有一个巴里契尼派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准会立即拿他来替罪,因为他认定此次对他进行羞辱的勾当就是仇家所为,他大声喊道:“一群胆小鬼无赖,不敢正面来跟我较量,却拿一头可怜的牲口撒气!”

“我们还等什么?”高龙芭激昂慷慨地大喊,“他们向我们挑衅,残害我们的马匹,我们还不反击!你们还是男子汉吗?”

“报仇去!”牧人们齐声回答,“把受伤的马拉到村里走一圈,然后就向他们的房子进攻。”

“紧靠着他们的塔楼,有一个茅草屋顶的谷仓,”波洛·格里福老头出主意说,“我只要一招手,就能把它点燃。”另一个牧人提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搬来充当攀登进攻的工具;还有第三个则建议用那根放在广场上准备用来建房的横梁木,去撞开巴里契尼家的大门。在众人一片怒吼声中,可听见高龙芭仍在为身边的人加油打气,说在发起进攻之前,她要请每个人喝一大杯茴香酒。

但是,她对那匹黑马所采取的残忍手段,在奥索身上却并没有引起她预期的效果,这对她也许是个不幸,也许幸亏如此,奥索毫不怀疑,这种野蛮伤害的勾当确系仇家所为。尤其可能出自奥兰杜契奥之手,但他并不认为这个遭受过他挑衅、挨过他打的年轻人,只会以割马耳朵的方式来泄恨报复。相反,这种卑鄙可笑的报复行径,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鄙视。现在,他和省长有同样的想法了,那就是这样的卑劣之徒根本就不配和他来决斗。故此,待众人的嘈杂声稍为平息、别人能听清他讲话的时候,他便向乱哄哄一团的弟兄们宣告说,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并且声言,法官即将来到,一定会为马耳朵事件伸张正义。他还以严厉的语气强调指出:

“我是这里的主人,大家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谁要是再敢说杀人放火之类的话,我就先来杀谁,快,快为我给那匹灰马备鞍。”

“怎么啦,奥索,”高龙芭把哥哥拉到一旁说,“仇家侮辱我们,您就忍气吞声?我们老父亲在世的时候,巴里契尼家的人从来不敢伤我们家任何一头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为这件事而后悔莫及的,这种只敢向牲口下手的无赖,应该由警察与狱卒去惩罚。我对你说过,法律会替我们报仇泄愤的……否则,也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是谁的儿子……”

“多难得的耐心呀!”高龙芭叹了口气说。

“妹妹,你要好好记着,”奥索接着自己以上的话继续说,“我回来的时候,如果我发现有人对巴里契尼父子采取了敌对行动,我可绝不饶你,”然后又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很可能会同上校与他女儿一道回来,可能性甚至是十之八九。得把给他们住的房间整理得好些,把午餐准备得丰盛些,不要让我们的客人有半点不舒服。高龙芭有勇气是好事,可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还得要善于料理家务。好啦,抱抱哥哥,要听哥哥的话,喏,灰马已经套好了。”

“奥索,”高龙芭说,“您不能单独一个人上路。”

“我不需要任何人随同护送,”奥索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让人把耳朵割掉。”

“咳!现在是两家开战时期,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动身。喂,波洛·格里福!吉恩·法朗塞!梅莫!你们拿起枪,护送我哥哥。”

双方经过了一番相当激烈的争论之后,奥索只好答应让人护送他动身。他从最机灵活跃的牧人中带走几个喊打喊杀、主张立即动武的好战分子,而后又对妹妹与留下来的那些牧人再三叮嘱了一番,便动身上路了,这次他没有径直从巴里契尼家门前经过,而是刻意绕道而行。

这一行人远离了彼埃特拉纳拉,匆匆往前赶路,经过一条流向沼泽地的小溪时,波洛·格里福老头看见有好几头猪安安逸逸地躺在泥潭中,一边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清凉。他立即瞄准其中最肥的一只,一枪击中它的头部,当场将其打死。其他几只急忙爬起来,四处逃命,动作之敏捷快速,实令人惊奇。虽然还有另一个牧人也开枪射击,但它们都已平平安安躲进了一片树丛里。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们把家猪当野猪了。”

“没有弄错,奥斯·安东,”波洛·格里福答道,“这群猪是律师家养的,他伤害我们的马,我们得教训教训他。”

“怎么啦,混蛋!”奥索勃然大怒,“敌人卑鄙无耻的勾当你们也要学?!你们滚吧,混蛋,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跟猪去斗气打架,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们再敢跟着我,我就要打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吓得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好呀!”老波洛·格里福说,“真是好心没好报!你去爱护人家吧,人家却偏偏这么对你,他的父亲,那位上校,就因为你有一次拿枪瞄准了律师而大发雷霆……那一次你没有开枪,可真是个大傻瓜……而上校的这个儿子……我为他效劳你是亲眼目睹……他反倒说要打碎我的脑袋,就像击碎一个空酒杯那样……这就是他从法国大陆学来的,梅莫!”

“你说的不错,而且,如果有人知道这猪是你打死的,一定会要控告你,到时候,奥斯·安东是绝不会为你去向法官说情的,也不会替你花钱请律师。幸亏没有人看见,而且,圣女尼加也会救你的。”

两个牧人商量了一会儿,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猪扔进一个土坑里。一待拿定主意,他们便立即动手,当然,没有忘记每人先把这头猪作为德拉·雷比亚与巴里契尼两家仇恨的无辜牺牲品,从其身上割下几大块肉,拿回家去做烧烤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