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上校与伙伴打猎归来之前不久,莉狄娅小姐也从海边散步往回走,正与女仆回到旅馆时,忽见一全身黑素衣装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矮小精壮的马进了城来。那女子后面紧随着一个农民模样的跟班,也骑着马,身穿一件臂肘处已磨破的棕色上衣,背上斜挎着一个葫芦,腰间掖着一把手枪,手里还握着一支长枪,木柄枪托则插在鞍架上的一个皮袋里,总之,此人的穿扮活像舞台剧中的强盗,正是科西嘉岛上老乡出门赶路常有的那种装束。那女子姿容艳丽,当即引起了内维尔小姐的注意。她约莫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肌肤白皙,双眸澄蓝,红唇艳如玫瑰,皓齿像上了釉的细瓷。其面部表情既高傲又不安,且忧伤外露。她头披黑色面纱,此品名为“美纱罗”,由热那亚传入科西嘉岛,妇女披戴最为相宜。她一头栗色秀发,扎成长辫盘在头上,如一袭头巾。她衣着洁净,装束极其简朴。

内维尔小姐有充足的时间端详这位戴美纱罗的女子,因为她在街上停了下来向行人打听什么,而从其眼睛的表情来看,所打听的事情似乎关系甚为重大。得到回答后,她便扬鞭策马,飞奔而去,一直到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与奥索下榻的旅舍前才停下。向店主询问了几句后,她翻身下马,往大门旁的石凳上一坐,她的跟班即把她的坐骑牵到马厩里去了。穿着巴黎时装的莉狄娅小姐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刻钟以后,莉狄娅在自己房间里推窗外望。见那戴美纱罗的女子仍然坐在原地未动,连姿势也没有变。过了不久,上校与奥索打猎归来。店主对那位身穿丧服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年轻的德拉·雷比亚,那女子脸一红,霍地站起来,迎前几步,又骤然停下,像发愣似的站着不动。奥索离她很近,好奇地打量着她。

“您是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吗?”她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是高龙芭。”

“高龙芭!”奥索惊叫起来。

他立刻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吻着。上校与他的女儿不胜惊讶,因为,在英国,从没有人在街上当众拥抱。

“哥哥,”高龙芭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原谅。我是听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能见到您,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吻了吻她,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这是我妹妹,如果她不自报姓名,我真认不出是她。高龙芭,这位是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请原谅,我今天不能与您共进晚餐了……我妹妹……”

“哎,我亲爱的先生,你们还想上哪儿另开一席呀?您知道,这该死的旅馆只备一桌饭,而且是专为我们做的。请这位小姐凑合着跟我们一道吃,也让小女高兴高兴。”

高龙芭瞄了哥哥一眼,他没有多作推辞,于是,大家一道进了旅店最宽敞的一间房,那是给上校一人作客厅兼餐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了内维尔小姐,她向英国小姐深深施了一礼,但一言未发。看得出来,她很是慌张失措,也许是因为她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上流社会人士相处。但是,在举止上,她却并不土里土气。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弥补了她的生硬、不自然。而内维尔小姐反倒喜欢她这一点。自从上校一行人一入住,这家旅馆就没有空房间了。内维尔小姐居然愿意屈尊降格,或者是出于好奇,特邀请德拉·雷比亚小姐在自己房里另搭一张床,两人同住一室。

高龙芭结结巴巴地道了几声谢,便急忙跟随内维尔小姐的女仆梳洗去了,她一路上驱骑顶晒,风尘仆仆,自当收拾清洗一番。

她回到客厅之时,见上校与奥索出猎归来放在角落里的猎枪,便停下脚步,说:“真是好枪,哥哥,是您的吗?”

“不是,是上校的英国枪,不仅美观好看,而且打得很准。”

“我真希望哥哥也有这样一支好枪。”高龙芭说道。

“这三支枪中,当然有一支是属于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嚷道,“他的枪法实在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枪,全都命中!”

上校执意要赠予一支,奥索则辞谢坚拒,两人之间好一番互推互让,终于奥索难却上校的盛情,答应接受,这使得高龙芭大为高兴,喜形于色。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哥哥拒收时,她板着脸,现在却满脸都充满了孩子般的欢乐。

“好朋友,挑一支吧。”上校说。

奥索仍然不好意思挑。

“那么,请你令妹为你挑吧。”

高龙芭不用对方再敦请一遍,便挑了一支装饰得最小的,但是曼顿名牌的大口径精品。她说:“这一支射程肯定很远。”

她的哥哥显得不好意思,连连道谢,恰好饭菜及时端上,才使他趁入座就餐而摆脱了窘态。高龙芭起先不肯入席,哥哥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作了让步,并且在吃饭以前,以虔诚天主教教徒的方式,先划了个十字,莉狄娅小姐看着她这一番作态看得入迷,心想:“妙哉,这才叫古朴民俗呢。”

于是,她打算对这位代表着科西嘉古老民风的妙龄女郎,多作一番有趣的观察。奥索显然有点不大自在,唯恐自己妹妹的言谈举止有些土气。但妹妹老关注着哥哥,一举一动都学他的样,有时则又定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哀伤表情;而当奥索的目光与妹妹的偶尔相遇时,他总是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似乎有意避开他妹妹无言地向他提出的某个问题,那个问题正是他们两兄妹都心知肚明的。席上,大家都用法语交谈,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实在不够用,高龙芭听得懂法语,而且不得不和主人应酬的那几句话,说起来也还算过得去。

晚饭后,上校发现两兄妹之间有那么一点拘谨,便以他一贯的坦率问奥索是否需要同高龙芭单独说说话,如若需要,他可以和女儿避到隔壁房间去,但奥索连忙谢绝了,说他们兄妹到了彼埃特拉纳拉会有充足的时间拉家常,彼埃特拉纳拉就是他将要定居的村子。

于是,上校就往沙发上他惯常的位置上落座,内维尔小姐为了想方设法让美丽的高龙芭开口说话,试着换了好几个话题,终未能如愿,只好请奥索朗诵一首但丁的诗,因为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法朗塞斯卡·达·里米妮的爱情故事。他朗诵起来,把那些三行一韵的优美诗句,那些描写两个青年男女共阅言情小说是如何堕入危险关系的诗句,朗诵得抑扬顿挫。他诵读的时候,高龙芭靠近桌子,把原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一双秀眼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俊脸一会儿泛红,一会儿发白,身躯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意大利人的气质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着有老学究来指点诗歌之美,他们自然就会感受体味。

诗歌朗诵完毕,高龙芭叫嚷了起来:

“这诗真美!哥哥,是谁写的?”

奥索对此提问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莉狄娅小姐笑了笑,答道是好几个世纪前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回到彼埃特拉纳拉,我要教你读读但丁的作品。”奥索说。

“我的天呀,这诗真美!”高龙芭连连称赞道,接着,她把记住了的三四节背诵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来越激动,竟高声朗诵起来,比他哥哥刚才朗诵得更加有声有色。

莉狄娅小姐对此十分惊讶,说:

“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您将来自己第一次读但丁的作品时一定很陶醉,我真羡慕您!”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么了不起的魅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念《天主经》的乡村姑娘也感动了……噢不,怎么我搞错了,高龙芭其实也要算是个内行。她从小就喜欢写诗,先父曾经在他的家信里告诉我,她在彼埃特拉纳拉村与方圆八公里的范围里,是最有才华的丧歌女。”

高龙芭带着央求的神情看了她哥哥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过,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作歌,便很想当面饱饱耳福,因此,恳求高龙芭一展歌才。奥索十分懊悔自己刚才说起了妹妹写诗的本领,只好解释说,科西嘉的哭丧歌单调乏味,朗诵过但丁的作品以后再来吟科西嘉的诗,那简直就是丢他本方本地的脸。但是,不管他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反倒激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终于,奥索只好对妹妹说:

“那么,你就即兴诌几句吧,但可要短一些。”

高龙芭叹了口气,对桌上的台布凝视了一分钟,又抬头看了看房间,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就像有些鸟儿看不见旁人就以为旁人也看不见自己一样,大大放心地用颤悠悠的声音唱了起来,其实就是一种朗诵,以下就是她诵唱的内容:

少女与班尾林鸽

群山背后有一个深谷

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个小时;

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

野草蔓延,窗户紧闭

屋顶上也没有炊烟。

但太阳照临的时候,正当每天正午

一扇窗户打开,坐在窗口纺纱的是一个孤女

她一边歌唱,一边纺织

唱的是一首悲伤的歌子;

歌声却无人回应。

春天来临的一天

一只班尾林鸽飞来,停栖于附近的一棵树上

它听见了少女的悲歌

它说,姑娘啊,不要以为世上只有你在悲痛;

我的伴侣也被凶残的老鹰抓走遭难。

姑娘答道,鸽子啊,请你帮我认准那只抢你伴侣的凶鹰

即使它飞入了云端

我也能把它击落。

可是我呀,我可怜的姑娘

我还有一个兄长在远方,谁能使他回到我身旁!

请告诉我,你的哥哥现在何方

我展翅就能飞到他的身旁。

“好一只有教养的鸽子!”奥索一面高声嚷着,一边拥抱自己的妹妹,他真实的激动与他那假装出的开玩笑的声调颇为不相称。

“您唱的歌实在很有魅力。”莉狄娅小姐说,“希望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还要叫人配上音乐。”

好心的上校虽然一点也没有听懂高龙芭歌唱的内容,也跟着附和自己女儿连声叫好,还问上一句:

“小姐,您说的那种鸽子,是否就是咱们今天吃的那种烤鸽?”

内维尔小姐拿出自己的纪念册,看着那位即兴女歌手书写诗歌的方式特别节省纸张篇幅,不禁大为诧异,她不是把诗句写成一句一行,而是前后连成一片,直抵纸张的尽头,完全不顾写诗的格式,即所谓的“行短,长短不一,两边各留天地”。高龙芭小姐在单词拼写上的别出心裁,也颇不规范,对此,内维尔小姐好几次不禁失笑,奥索作为哥哥则倍感难堪,无地自容。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告退回房。莉狄娅小姐卸下项链、耳环与手镯的当儿,发现高龙芭从衣裙下取出一件东西,长长的像鲸鱼骨做的裙撑,但形状却又不同。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悄悄地把它往桌子上她那块美纱罗下面一塞,然后跪下来虔诚地祈祷,两分钟后,才上床躺下。莉狄娅小姐生性好奇,而且像所有的英国妇女一样,卸装脱衣的动作慢慢吞吞的。她走近桌子,假装在找一只别针,掀起了那块美纱罗,但见一把相当长的匕首赫然在目,它镶着螺钿与白银,做工精巧,即使对武器收藏家而言,也堪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兵器。

“姑娘家在紧身衣下面携带这么个小玩意,这是本地的习俗吗?”内维尔小姐笑着问道。

“不得已呀,”高龙芭叹口气说,“坏人实在太多了。”

“您真敢给人来这么一刀?”

说着,内维尔小姐手持匕首,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从上往下用力一戳。

“当然有,在危急的情况下,”高龙芭用温柔得像音乐般的声音说,“为了自卫或者为了保护朋友……但是您不能用这个姿势持匕首,否则对方一退,您反倒会伤着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持刀,从下往上一刺,据说这么做才能致对方死命,唉,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才叫有福气哩!”

她叹了口气,倒在枕头上,闭上双眼。她那张脸,显得那么漂亮、高贵而纯洁,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想当年,菲狄亚斯雕塑智慧女神弥涅耳瓦的时候,如果看见这张脸,就绝不会另找模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