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十二点钟左右,彼得·伊万内奇一手拿着蜡烛和书,一手提着睡衣的下摆,从书房去卧室睡觉,仆人来禀报,说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要见他。

彼得·伊万内奇皱了皱眉头,稍作考虑,便平静地说:

“请他到书房去,我就来。”

“你好,亚历山大,”他回到书房便向侄儿招呼问候,“咱们好久没见面了。白天老等不着你,可忽然深夜光临!干吗这样晚来?你出什么事了?你脸色很不好呀。”

亚历山大没答一句话,便坐到安乐椅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彼得·伊万内奇好奇地望着他。

亚历山大一声叹息。

“你身体可好?”彼得·伊万内奇关切地问。

“很好,”亚历山大说,声音有些虚弱,“能吃能喝能动,身体应该不错。”

“你别开玩笑,还是问问大夫好。”

“别人也劝过我了,可是不管什么大夫和樟脑油都帮不了忙,我得的不是机体上的病……”

“你出了什么事了?你输光钱了,还是丢了钱?”彼得·伊万内奇着急地问。

“您怎么也想象不出,除了没钱还会有什么痛苦?”亚历山大尽力笑了笑,回答说。

“有时你的痛苦一文不值,如果是这样,那算是什么痛苦?……”

“是呀,现在我是这个样。您是否知道我真正的痛苦?”

“什么痛苦?你家里一切都平平安安的,我是从你妈妈每月给我寄来的平安信里知道这一点的。公事方面也不会有比从前更糟的事了;下属被提拔为你的顶头上司,这已是倒霉到顶了。你说,你身体好好的,没丢钱、没赌输……这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任何事都容易对付。我想,除开这些的就是胡闹、恋爱……”

“是的,是恋爱。可您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吗?如果您知道了,大概就不会说得这么轻松了,您会大吃一惊的……”

“说来听听,我很久没有大吃一惊了,”叔父坐下来,说道,“不过,这种事并不难猜,大概,被人骗了……”

亚历山大跳了起来,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又坐回原处。

“怎么,真是这样?瞧,我原先就说过嘛。可是你说:‘不,怎么可能!’”

“难道能预感得到吗?”亚历山大说,“原先是那么……”

“不是预感到,而是预见到,也就是要更准确地了解情况,并且要慎重行事。”

“您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论,叔叔,可当时我……”亚历山大说。

“那我要做什么?”

“我却忘了,哪怕全城大火,或天崩地裂——您都无所谓!”

“不敢当!那我的工厂呢?”

“您在开玩笑,我却真的在受苦,我很难受,我确实病了。”

“难道你是因为恋爱而瘦成这样?多丢脸!不,你是病了,目前你就好好养一养身子,不要耽误了!这蠢事已拖了一年半,闹着玩的嘛。要是再往下拖些时间,那我可能真的相信爱情地久天长了。”

“叔叔!”亚历山大说,“饶了我吧,现在我心里痛苦极了……”

“是呀!那怎么办呢?”

亚历山大把自己坐的椅子从桌子旁挪了挪,叔叔就急忙挪开摆在侄儿面前的墨水瓶,presse-papier等东西。

“半夜三更跑来,”他心里想,“心里又痛苦之极……准定又会打碎什么。”

“我不是来您这儿寻找安慰的,我也不作如此要求,”亚历山大又说了起来,“您是我的叔叔,是我的亲人,我来请求您的帮助……您看我蠢得很,是吗?”

“是呀,但愿你不是这么可怜就好。”

“那么您也可怜我?”

“非常可怜你。难道我是木头?一个善良、聪明、挺有教养的小伙子,却毫无价值地倒下了,因为什么?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您可怜我,请证明一下。”

“拿什么证明?你说你不需要钱……”

“钱,钱!要是我的不幸仅仅是缺钱,那我倒要感谢自己的命运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彼得·伊万内奇严肃地说,“你年轻,你只去诅咒命运,却不感谢命运!我也曾好多次诅咒命运,我!”

“请耐心地听我说吧……”

“你要在这里待好大一会儿,亚历山大?”叔叔问道。

“是的,我需要您全面的关心。”

“你瞧,我现在想吃晚饭了。我本来想不吃晚饭就去睡觉的,而现在如果得坐上老半天,那咱们就吃晚饭吧,喝瓶酒,边吃边谈,你把事情全讲给我听。”

“您能吃得下晚饭?”亚历山大惊讶地问。

“是呀,很能吃;你难道不吃?”

“我还吃晚饭?如果您明白这是有关生死存亡的事,那您就会吃不下一口了。”

“有关生死存亡……”叔父重复了一下,“是呀,这当然挺重要,不过咱们试试看,或许吃得下。”

他摇了一下铃。

“去问一下,”他对进来的仆人说,“还有什么吃的,要他们拿瓶带绿标签的拉菲特酒来。”

仆人下去了。

“叔叔,您现在这样的心境不适合来听我痛苦的可悲的经历,”亚历山大拿起帽子说,“我还是明天来好……”

“不,不,没关系的,”彼得·伊万内奇拉住侄儿的手连忙说,“我老是一种心境。明天说不定又碰上我吃早饭,或更糟的是碰上我忙着办事。最好就现在一下谈完。吃晚饭不会碍事的。我会听得更清楚,理解更深。你知道,饿着肚子不大舒服……”

晚餐端上来了。

“怎么样,亚历山大,来吃吧……”彼得·伊万内奇说。

“我真不想吃,叔叔!”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看到叔叔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不禁耸了耸肩膀。

“至少来喝杯酒嘛,酒挺不错!”

亚历山大摇摇头,表示不想喝。

“那么抽根烟,你就讲你的吧,我会洗耳恭听的。”彼得·伊万内奇说,一边忙着去吃。

“您认得诺温斯基伯爵吧?”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普拉通伯爵?”

“是的。”

“我们是朋友,怎么啦?”

“祝贺您有这样的朋友——卑鄙小人!”

彼得·伊万内奇忽然停止咀嚼,惊讶地瞧了瞧侄儿。

“真想不到!”他说,“你也认识他?”

“很熟。”

“很久了?”

“三个来月。”

“怎么回事?我认识他五年了,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没听说他有什么不好,人人都夸他,而你一下就这样诋毁他。”

“您早就开始替人说好话了,叔叔?从前常常是……”

“我从前也是替好人说好话的。而你早就开始骂人家,不再称他们为天使了吗?”

“一时我没看透,如今……人啊,人啊!只配眼泪和嘲笑的可怜的人类!我承认我全错了,您曾劝我要提防每一个人,可我没听您的……”

“现在我还是这样劝您,提防没什么不好,如果遇到坏蛋,那你不会上当受骗,如果是好人,看错了也不要紧。”

“您指指看,哪儿有好人?”亚历山大轻蔑地说。

“就拿我和你来说,哪儿不好呢?既然提到了伯爵,那他也是好人;这类人还少吗?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好的地方……但不是什么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不好。”

“每个人,每个人!”亚历山大断然地说。

“那么你呢?”

“我?我至少从人群中带回一颗虽破碎但摆脱了卑鄙的纯洁的心,一颗在那些谎言中、虚伪中、失节中备受折磨的灵魂,它无可指摘,我没有沾染……”

“那好,咱们瞧瞧,伯爵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讲明确点。‘一切’这个词可以指随便什么东西,也许你是指钱,他不会干这种事的……”

“那是依我看来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亚历山大说。

“到底是什么呢?”

“是一切——幸福、生命。”

“你不是还活着嘛!”

“遗憾——是活着!可是这样活着比死一百次还糟。”

“直说吧,出什么事了?”

“可怕呀!”亚历山大大喊了一声,“天哪!天哪!”

“唉!他是不是夺走了你的那位美妞……她叫什么来着?干这种事他是行家,你很难竞争过他。浪荡子!浪荡子!”彼得·伊万内奇边说边把一块火鸡放到嘴里。

“他要为这种本事付出高昂代价的!”亚历山大脸都气红了,说,“我不会不争不辩地让步的……让死神来决定,我们中间谁可占有娜坚卡。我要干掉这个卑鄙的好色之徒!不让他活着,不让他享受那抢去的珍宝……我要把他从地面上清除掉……”

彼得·伊万内奇笑了起来。

“乡巴佬!”他说,“apropos伯爵,亚历山大,他有没有谈起过他从国外搞到一些瓷器的事?春天的时候他订购了一批,我很想去瞧瞧……”

“现在谈的不是瓷器呀,叔叔;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亚历山大严厉地打断叔叔的话。

“呣——呣!”叔父边啃着一块骨头,边肯定地哼哼说。

“您要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在听你说呢。”

“您就留心听我说吧,哪怕一生就只这一次,我是有事来的,我要得到安慰,要解决无数个令我不安的十分折磨人的问题……我慌了神了……不知所措,帮帮我吧……”

“说吧,我愿为你效劳;你只要说出需要什么……我甚至准备掏腰包……只要不是为了那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不足挂齿的小事!不,不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说不准过几个小时我就不在人世了,或者成了杀人凶手……可您却在笑,坦然地吃着您的饭。”

“对不起!我想你自己吃饱了肚子,就觉得别人也不饿!”

“我已有两天两夜不知吃饭是怎么回事了。”

“噢,真的是什么要紧事?”

“请说一句话,帮不帮我一个大忙?”

“帮什么忙?”

“您同意做我的证人吗?”

“肉饼全凉了!”彼得·伊万内奇推开盘子,不满地说。

“您在笑,叔叔?”

“你自己说吧,怎么能正经地去听这种胡说八道,叫人去当决斗的证人。”

“您怎么样?”

“当然不去。”

“那好,我会找得到旁人的,有人会同情我的痛苦和屈辱的。只是麻烦您去跟伯爵谈一下,问问什么条件……”

“我不能去,我的舌头不愿向他提这般愚蠢的话题。”

“那就再见吧!”亚历山大拿起帽子说。

“怎么!你就走?不想喝点酒吗……”

亚历山大已走到门口,可心里苦恼极了,便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去找谁呢?谁会同情我……”他轻声地说。

“听着,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用餐巾擦擦嘴,把椅子挪到侄儿身边,开口说道,“我知道,的确该同你认真地谈一谈了。我们就来谈谈吧。你来求助于我,我会帮助你的,只不过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方式,而且讲好——你要听话。不要叫别人去当证人了,这没有好处。你让芝麻大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会被人笑话的,或者更糟,会给你带来难堪的。没有人会去的,即使你找到个疯子,那也白搭。伯爵是不会去决斗的,我了解他。”

“不会去!他身上没有一丁点儿高尚气度!”亚历山大恶狠狠地说,“我没有想到他卑鄙到这样程度!”

“他不是卑鄙,而是聪明。”

“那依您看,我很蠢?”

“不……不,你是在恋爱。”彼得·伊万内奇一字一顿地说。

“叔叔,要是您想向我说明决斗就如同偏见一样毫无意义,那么我就先告诉您,这白费劲儿,我很坚决。”

“不,决斗总是愚蠢的,这是早就证明了的。确实还有人在决斗,世上的蠢驴还少吗?他们是不可理喻的。我只想表明一点,你不应该决斗。”

“我感兴趣的是,您怎么说服我。”

“你就听话吧。你说说,你对谁特别生气,对伯爵或是对她……她叫什么……阿纽塔,是吗?”

“我恨他,对她是瞧不起。”亚历山大说。

“先从伯爵说起吧,假定他接受你的挑战,甚至假定你也找到一个傻瓜做证人。这会有什么结果呢?伯爵会像打死一只苍蝇那样打死你,过后大家都会嘲笑你,多好的复仇呀!你当然不希望这样,你是想干掉伯爵。”

“谁打死谁,还未见分晓呢。”亚历山大说。

“一定是他打死你。你本来就根本不会使枪,而且按照规则是由他先开枪的。”

“那就由老天爷决定吧。”

“随你便——老天爷的判决有利于他。听说,在十五步之内,伯爵是弹无虚发的,而你呢,好像是故意打不中的,即使假定老天爷对你特别偏爱,你即使碰巧打死了他——那又有何用?难道你通过这个就能夺回那美妞的爱情?不,她会更加恨你,而且你还会被押去充军……主要是到了第二天你就会绝望得揪自己的头发,而且会立即对自己的意中人冷淡下来……”

亚历山大轻蔑地耸耸肩膀。

“您对这件事谈得这么头头是道,叔叔,”他说,“那您说说看,我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没关系!事情已经弄糟了,就让它去吧。”

“让幸福落到他手里,让他神气地去占有……哦,有什么危险能吓得住我?您不了解我的痛苦!您从来没有恋爱过,就想用这种冷冰冰的劝导来阻拦我……您的血管里流的是水,而不是血……”

“别再胡说了,亚历山大!像你的那位玛丽娅或是索菲娅——她到底叫什么来着——这样的姑娘世上有的是!”

“她叫娜杰日达。”

“娜杰日达?那索菲娅是哪个呢?”

“索菲娅……是在乡下的那个。”亚历山大不乐意地说。

“瞧见没有?”叔叔继续说道,“那儿有索菲娅,这儿有娜杰日达,另一处还有玛丽娅。人的心就是一种深井,你探不到底。人的心能爱到老……”

“不。人的心只爱一次。”

“你也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人的心在力量没有耗尽之前,一直会爱。它有自己的生命过程,就像人体上其他器官一样,有自己的青年时期,也有老年时期。一次恋爱不成功,它只是停息下来,沉默到第二次,第二次又遭到挫折,双方分手了,那爱的能力又潜伏到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最后幸福地遇到了机会,在那里爱情的全部力量得以宣泄,毫无障碍,然后这颗心才渐渐地冷却下来。有些人头一次恋爱就获成功,他们便大声喊道,只能恋爱一次。只要人未老、身体好……”

“叔叔,您老谈论青春年华,所以是指肉体的爱情……”

“我老谈青春年华,因为老年的爱情是一种错误,是反常的。而什么是肉体的爱情呢?这样的爱情是没有的,或者说这不是爱情,正像没有一种理想的爱情一样。爱情是由灵与肉构成的,这两者同等重要,不然爱情就是不完满的,因为我们不是神灵,也不是野兽。你自己说:‘血管里流的是水,而不是血。’这样你就可以看出,一方面,比如说血管里的血,这是物质的东西,另一方面,比如自尊心、习惯,这是精神的东西;你需要的就是这种爱情!我讲到哪儿了……对啦,说到被充军。除此之外,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那美妞不会允许你出现在她眼前的,你白伤害了她,也白伤害了自己——你明白了吗?我希望我们已经从一个方面完成了对这个问题的探讨,现在……”

彼得·伊万内奇给自己斟点酒,喝了下去。

“这笨蛋!”他说,“拿来凉的酒。”

亚历山大垂着头,不吭声。

“现在你说说,”叔父双手捂着酒杯,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要把伯爵从地面上抹掉?”

“我已经对您说过为什么!不是他吗?毁了我的幸福?他像一只野兽闯进了……”

“闯进了羊圈!”叔父打断他的话说。

“抢走了一切。”亚历山大接着说。

“他没有抢,而是来拿走了东西。难道他必须查明你那美妞是否有主了?我搞不懂这种蠢事——生情敌的气,说真的,从创造世界以来直至当今,大部分的情人都干这种蠢事!把他从地面上抹掉——还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吗?为了什么?就因为他讨人喜欢!仿佛他有错,仿佛我们惩罚了他,事情就会发展顺利!而你的那位……她叫什么来着?——叫娜坚卡是吗,她抗拒过他吗?她做过哪些努力去避免那种危险吗?是她自己委身于他,而不再爱你,这没什么可争吵的——事情不可逆转!而固执下去——那就显得自私了!要求妻子忠实,这还有点道理,因为这里含有义务,而家庭的重大福利往往有赖于这个。不过也不能要求她不爱任何人……而只能要求她……那个……再说,是不是你自己双手把她奉送给伯爵的?你为她去争过没有?”

“我正想去争呢,”亚历山大一下蹦了起来,“可是您阻拦我高尚的激情……”

“手拿棍子去争!”叔父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是在吉尔吉斯草原。在有教养的世界里有另一种武器。应该及时地拿起这种武器,在你的美妞面前跟伯爵进行另一种方式的决斗。”

“什么样的决斗?”他问。

“我马上就告诉你。你以前是怎样行动的?”

亚历山大勉强地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讲了出来,不过他绕了许多弯子,避重就轻,而且显得扭扭捏捏。

“瞧见了吗?全都是你自己的过错,”彼得·伊万内奇听了之后皱皱眉头说,“干了多少蠢事呀!唉,亚历山大,你来这儿真是糟糕!值得为这种事从大老远跑来吗!你在自己家乡,在湖畔,跟姨妈在一起,这些事你全可以干。咳,怎么可以这样像孩子似的淘气、胡闹……撒野呢?呸!如今谁还干这个?要是你那位——她叫什么来着?——尤丽娅……把这些全告诉伯爵呢?啊不,这不用担心,谢天谢地!她大概非常机灵,他若是问起你们的关系时,她会说……”

“她会说什么?”亚历山大急着问。

“她会说是耍弄你玩呢,虽然你是爱上了她,可她不喜欢你,她讨厌你……她们一向是这样干的……”

“您以为她……也这么……说?”亚历山大问,脸色刷白。

“毫无疑问。难道你以为她会讲你们怎样在花园里采摘黄花?多么天真呀!”

“那同伯爵进行什么样的决斗呢?”亚历山大急不可耐地问。

“那你要这样,不要粗暴无礼,不要回避他,不要给他脸色看,相反,他对你客气,你对他就报之以两倍、三倍、十倍的客气,而对那位——她叫什么来着?——娜坚卡?我似乎说对啦?你不要拿指责去激怒她,对她的任性你要宽容,你装做什么也没发觉的样子,你甚至没有一点儿关于变心的推测,好像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要让他们过分地亲密接触,要巧妙地、似乎无意地打乱他们的单独会面,随时跟他们在一起,甚至跟他们一道骑马,同时在她面前悄悄地向你的情敌挑战,要调动你的整个聪明才智,用机智和计谋构成主要炮垒……然后揭露并击败情敌的弱点,但要装做是无意的、意外的、好心的,甚至装出带歉意的样子,逐渐地脱下他那华丽的外衣,年轻人都是穿着这种外衣出现在靓女面前的。要发现他身上最能令她倾倒和迷惑的方面,然后对这些方面加以巧妙的攻击,让它们显得极为平常,表明这个新的英雄……不过如此……只是为了她而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但是这一切要做得冷静、巧妙而且要有耐心——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真正决斗!你哪里行呀!”

彼得·伊万内奇在这时候干了一杯,立刻又把酒斟上。

“卑鄙的手腕!为了占有一个女人的心,不惜采取狡诈的手段……”亚历山大愤然地说。

“你用棍子,难道就更高明?耍些手腕可以抓住一个女人的爱恋之心,而用武力——我看就不行呀。你希望把情敌赶走,这点我理解。你竭力想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预防一切不测——这也很自然!可是你要置他于死地的原因是他赢得了爱情,这样做可就像小孩子了,小孩子在哪儿碰疼了,就要去打那个碰疼他的地方。你怎么想都可以,可伯爵何罪之有?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懂心灵的秘密,所以把你的风流韵事搞得不成样子。”

“风流韵事!”亚历山大轻蔑地摇摇头说,“但是靠耍手腕得来的爱情难道让人瞧得起吗,牢靠吗?”

“瞧不瞧得起,我不清楚,这各人看法不同,我觉得都无所谓。总的说来我对爱情评价不高,这你是知道的。即使它根本不存在,我也不在乎……至于希望它较牢靠些,这倒是实话。对待人心灵的事不能直来直去。这是一种很怪的乐器。你不知碰了哪根弹簧,它就会乱奏一通。你可用随便什么办法获得爱情,但保持爱情得用智慧。计谋——这是智慧的一个方面,没有什么可瞧不起的。不要侮辱你的情敌,不要用诽谤的手段,这会让你的美妞讨厌的……你只要扯下他身上用来迷惑你心上人眼睛的那些漂亮的衣饰,使他在她面前变成一个普通的常人,而不是什么英雄……我认为,耍一些高尚的计谋来保护自己的幸福是情有可原的。军事上就很重视计谋嘛。你是想要结婚的,你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假如你跟妻子吵嘴打架,拿棍子去揍情敌,那你就……”

彼得·伊万内奇用手指指脑门。

“你那位瓦连卡提出等一年,她就比你聪明百分之二十。”

“即使我会耍计谋,我能那么去做吗?要这样做,就不能像我这样去爱,有些人有时假装成冷冰冰的样子,故意好几天不露面——结果起作用……可我不行!假装不了,也不会算计。我一见到她,就会气喘吁吁,双膝打战,站都站不直。有时候只求见到她,我甘愿承受一切痛苦……不,不管您怎么说,我还是更醉心于全身心去爱,哪怕要吃苦头,也远胜于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他们只是为了寻开心,使用卑劣手段,把女人当作哈巴狗来玩,然后一脚踹开……”

彼得·伊万内奇耸了耸肩膀。

“那你就受苦去吧,如果你觉得那是甜蜜的话,”他说,“乡下地方啊!亚洲啊!你最好住在东方,那边的女人爱什么人要听命于人,如果不听,就将她们沉入水底。在这里就不是,”他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要想跟女人一起生活得幸福,那就不能像你那样疯狂,而是要有理性——要有许多条件……要善于按周密的计划和方法把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还要使她了解并履行自己的使命。要给她划好一种奇异的圈子,划得不要太狭,要让她觉察不到界限,而又不会越出界限,不仅要巧妙地占有她的心——这是什么呀!这是一种不稳定不牢靠的占有物——而且还要支配她的头脑和意志,使她的兴趣和脾性服从于你,让她用你的观点去看事物,用你的头脑去思考……”

“也就是把她变成丈夫的一个玩偶,或者一个唯命是从的奴隶!”亚历山大打断他的话说。

“为什么呢?要安排得好好的,让她不觉得有失女人人格和尊严。要给她在她的天地里的活动自由,可是对她的每种举止言谈都要用你敏锐的头脑去加以监督,她在情感方面的每一瞬间的波动和变化随时随地都会遇到丈夫表面坦然、然而警惕的目光。要建立经常性的监控,却不带任何虐待的色彩……要巧妙地、让她不知不觉地去走你所希望的道路……唉,这需要一种复杂艰难的教育,而这种教育工作需要一个又聪明又有经验的男人去担负——问题就在这儿!”

他颇有意味地咳嗽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到了那时候,”他往下说,“即使妻子不在身旁,丈夫也可以安然入睡,或者她在睡觉,他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待在书房里……”

“啊!这就是夫妻幸福的极好秘诀!”亚历山大说,“用欺骗手法去锁住女人的头脑、心灵和意志——还引以为骄傲,以此来自我安慰……这就算是幸福!她觉察到了怎么办?”

“干吗要骄傲?”叔父说,“这不需要!”

“叔叔,”亚历山大接着说,“当婶婶在睡觉,而您无牵无挂地待在书房里,我猜,这个男人就是……”

“嘘!嘘……别说话了,”叔父摆摆手说,“幸好我妻子睡了,不然……就会……”

这时候书房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一点,可是没有人进来。

“而做妻子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不应该显示出她明白丈夫的伟大教导,而应该进行渺小的自我教育,但在饮酒的时候也不应乱说出来……”

阿杜耶夫叔侄俩奔向门口,走廊里只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衣服的窸窣声,过后一切又静了下来。

叔父和侄儿相互对视了一下。

“怎么回事,叔叔?”侄儿沉默了一会儿问。

“怎么回事!没什么!”彼得·伊万内奇皱着眉头说,“我牛吹得不合适。学着点,亚历山大,最好别讨老婆,或者娶个傻婆娘;聪明的女人你对付不了,教育她可难呀!”

他沉思起来,然后用手敲敲自己的脑门。

“怎么也没想到,她知道你深夜里来了,”他郁郁不乐地说,“隔壁房间里有两个男人在秘密谈话,女人是睡不着觉的,她一定会派女仆来,或者亲自来……竟没有预料到!真蠢!全是因为你,还有这该死的拉菲特酒!竟说漏了嘴!一个二十岁的女人给我上了这样一课……”

“你怕了,叔叔!”

“怕什么?一点儿也不!我做错了什么——不应该失去冷静,应该善于摆脱。”

他又沉思起来。

“她吹牛呢,”后来他又说道,“她有什么经验!她不可能有经验,她还年轻!她不过是……心里有点闷!现在她发现了这种魔力圈,她也会耍花招……哎,我了解女人的本性!但让我们等着瞧……”

他骄傲而快乐地微微一笑,额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不过该换种方法干,”他补充说,“先前的方法完全不灵了。如今应当……”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下来,胆怯地瞧瞧房门。

“但这一切都是以后的事了,”他继续说,“现在还是谈你的事,亚历山大。我们谈什么来着?对!你似乎要杀死你的那位……她叫什么呢?”

“我特别看不起她。”亚历山大深深叹口气说。

“你瞧见了吗?你的病已经治好一半了。不过真的是这样吗?看起来你还在生气。再说,你就瞧不起她,瞧不起她吧,对于你目前情况而言这是最明智的。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就不说了吧……”

“啊,说吧,看在上帝分上,说吧!”亚历山大说,“我现在没有一点儿理性。我痛苦得很,我要死了……把你那冷静的理智给我吧。把所有能够减轻痛苦、抚慰心灵的话都说出来吧……”

“是的,对你说了,你恐怕又会回到那边去……”

“您怎么想的呀!从那以后……”

“就是从那以后也有人回去的!你能保证你不去?”

“我发誓,如果你要的话。”

“不,你保证吧,这更可靠。”

“我保证。”

“那好,你明白吗?我们断定伯爵没有过错……”

“就算这样吧,那又怎样呢?”

“那么你的那位……她叫什么来着……又错在哪儿呢?”

“娜坚卡错在哪儿?”亚历山大惊讶地反问道,“她竟没有错!”

“没有!你说错在哪儿?你没有理由瞧不起她。”

“没有理由?不,叔叔,这可不行。我们假定,伯爵……还可以这样说……他不了解情况……所以说没有错!而她呢?这样说来是谁有错呢?是我?”

“差不多是这样吧,实际上谁也没有错。你说说,你干吗瞧不起她呢?”

“因为她行为卑鄙。”

“它表现在何处呢?”

“她忘恩负义,辜负我无限的、崇高的热情……”

“为什么要感恩呢?难道你是为了她,为了讨好她才去爱的吗?是想为她效劳是吗?如果是为了这个,你最好是去爱你的母亲。”

亚历山大瞅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本不该在她面前起劲地吐露衷情。男人一旦吐尽心曲,女人就会冷了下来……你本应该了解清楚她的性格,依照这一点而采取适当行动,而不是像只哈巴狗躺在她脚边。对于与之有所交往的伙伴,你怎么不搞清楚这一点呢?你当时就应该看透,对她不能再有什么期望。她玩完了跟你的爱情游戏,同样她也要跟伯爵玩这种游戏,也许以后还要跟别的什么人玩……不能再对她有什么要求了,她不会有什么改进的!她没有那样的品性,而你却痴心妄想……”

“可是她为什么去爱别人呢?”亚历山大痛苦地插话说。

“问题就出在这儿嘛,真是聪明的问题!唉,你好天真呀!那你为什么爱上她呢?行了,赶快丢开她吧!”

“难道这取决于我吗?”

“难道她爱上伯爵,就取决于她吗?你自己常说不应该压制情感的冲动,可事情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就问她为什么去爱上别人!为什么某个男人死了,某个女人疯了?怎么去回答这样的问题呢?爱情到一定时候就要结束的,它不可能天长地久。”

“不,可能的。我自己就感觉得到这种心灵的力量。我会爱一辈子……”

“唉!还是好好地爱你自己吧……可是那个……是会变卦的!都这个样子,我知道!”

“就算她的爱情会结束,”亚历山大说,“可是它为什么是这样地结束呢……”

“不是都一样吗?反正有人爱你,你就快乐——这就够了!”

“她去委身于别人!”亚历山大说,脸色发白。

“你愿意她偷偷地去爱别人,可仍然让你相信她是在爱你吗?你自个儿说说,她该怎么办,她有没有错?”

“哦,我一定报复她!”亚历山大说。

“你那样不知足,”彼得·伊万内奇继续说道,“那样干很不好!不管女人对你做了什么,变心也好,冷淡也好,或像诗中所说的,耍花招也好——那你就去怨天怨地吧,要不趁此机会作一些哲理思考,你可随便去骂世界,骂生活,但永远不要用言语或行动去冒犯女人的人格。对付女人的手段就是宽容大度,而最残酷的手段就是忘掉!不过这只有正人君子做得到。回想一下吧,有一年半光景你是那么快活,逢人就要搂脖子,幸福得不知怎么才好!一年半连续不断的欢乐!随你怎么想——你真是不知感恩!”

“唉,叔叔,对于我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爱情更神圣的了,没有爱情,生活就不像生活了……”

“唉!”彼得·伊万内奇懊恼地插嘴说,“听这种胡说八道真难受。”

“我本想一心疼爱娜坚卡,”亚历山大继续说,“不去羡慕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幸福;我曾幻想同娜坚卡白头偕老,而结果怎么样呢?我所幻想的这种高尚的激情到哪儿去了?它竟变成了一出充满叹息、吵闹、嫉妒、谎言、虚假等愚蠢的、毫无意义的闹剧——天哪!天哪!”

“为什么你老想象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我不是常对你说,你一直想过那种虚幻的生活吗?在你看来,一个人只有做情人、丈夫、父亲这几样事……而其他的事情则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个人除了以上的几样事情、角色之外,他还是公民,有一定的身份和工作,比如作家、地主、士兵、官吏、工厂主什么的……可是在你那儿这一切都被爱情和友谊掩盖了……好一块乐土呀!你在那僻静的乡村读了大量的言情小说,听够了你姨妈讲的故事,然后便带着这些陈腐的观念跑到这儿来。还想出个——高尚的激情!”

“是高尚的嘛!”

“得啦!有什么高尚的激情?”

“怎么?”

“就是这样。所谓的激情,不就是指爱慕、眷恋等这类情感发展到失去理智的程度吗?这里有什么高尚的东西可言呢?我搞不懂。这不过是一种疯狂,而不是人的正常状态。你为什么单看事物的一面?我谈的是关于爱情,你要是也看看另外一面,那你就看到爱情并不是一种坏的东西。想想那些幸福的时刻吧,你已对着我耳朵嗡嗡半天了……”

“唉,别提啦,别提啦!”亚历山大摆摆手说,“您可以这样高谈阔论,因为您相信您所钟爱的女人;我很想瞧瞧,您要是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么办……”

“怎么办……出去散散心……到工厂去。你明天想去吗?”

“不,我同您从来走不到一起,”亚历山大悲愁地说,“您的人生观安慰不了我,反而使我更厌弃人生。我忧愁得很,心里冷冰冰的。以前是爱情使我摆脱了这种寒冷;爱情失去了,现在心里又是一片悲愁;我感到可怕、烦闷……”

“那就工作吧。”

“说得都对,叔叔,您以及您一类的人可以这么谈论。您天生就是个冷冰冰的人……有一颗不会激动的心……”

“你以为你有一颗坚强的心吗?昨天还高兴得如上九天,可是稍稍有点挫折……就受不了啦。”

“蒸汽,蒸汽!”亚历山大软弱地勉强辩护说,“您的思想、感情和言谈,就像火车在铁轨上行驶一样,平稳、顺畅、舒适。”

“我以为这不坏,比起像你这样出了轨,掉进水沟里而站立不起来要好些。蒸汽!蒸汽!而蒸汽嘛,你要明白,是对人有好处的。在这个比喻中含有我们做人的道理,而悲痛得去死连动物也会。比如有些狗就死在自己主人的坟墓上,或者因久别重逢而欢喜得喘不上气来。这又有什么呢?你以为你是一个特殊的高等生物,超凡脱俗的人……”

彼得·伊万内奇瞧了侄儿一眼,忽然把话打住了。

“这是怎么啦?你好像在哭?”他问,他的脸沉了下来,也就是变红了。

亚历山大默不作声。叔父后面这些论证使他乱了阵脚。他无言以对,但他仍受到他的主导情感的支配。他想起已经失去的幸福,想起如今另外一个人……他那双颊上流满了泪珠。

“哎呀呀,真没羞!”彼得·伊万内奇说,“你是个男子汉!看在上帝分上,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叔叔,回想一下您年轻的时候吧,”亚历山大啜泣着说,“难道您能坦然地忍受那种由命运给予人的最痛苦的侮辱吗?一年半时光里过着那样美满的生活,转眼之间便化为泡影!空虚啊……过去是真心实意,如今却对我耍起心眼,不说真话,冷若冰霜!天哪,还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吗?谈论别人的‘失恋’是容易的,可自己去尝尝滋味看……她的变化多么大呀!为了伯爵她多么注意打扮!可是我一到来,她便脸色发白,勉强应酬几句……还撒谎……噢,不……”

此时他更是泪如雨下。

“如果我做些自我安慰,”他继续说,“说我失去她是由于环境的关系,如果她也是被迫无奈……甚至是她死去了,那倒容易忍受些……可是不,不……她是另有新欢!这太可怕了,令人受不了!如今没有办法把她从强盗手中夺回来,您已经解除了我的武装……我该如何是好?教教我吧!我憋气、难受……烦闷,痛心!我会死的……我会开枪自杀……”

他把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

彼得·伊万内奇心慌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然后停在亚历山大面前,搔搔脑袋,不知从何说起。

“喝点酒吧,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尽可能亲切地说,“也许,那样……”

亚历山大滴酒不喝,只是他的肩膀和脑袋神经质地抽搐着;他仍在大声痛哭。彼得·伊万内奇皱皱眉头,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我拿亚历山大怎么办呀?”他对妻子说,“他在我书房里放声大哭,我只好出来了。跟他谈了半天,我可累死了。”

“你就这样撂下他?”她问道,“可怜的孩子!让我去吧,我去看看他。”

“你也没办法,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整个像他姨妈,她也是那么爱哭。我已经劝了他半天了。”

“光是劝导?”

“我也说服他了,他已认同我的看法了。”

“我不怀疑,你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添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看来这些都用得着。”

“看来都用得着,可是他还在哭。”

“那不能怪我,为了安慰他,我已做了一切努力。”

“你做了些什么呢?”

“还少吗?我费了半天的唇舌……说得喉干舌燥……把恋爱的全部道理讲得一清二楚,还问他要不要钱,劝他吃饭、喝酒……”

“可他仍然哭?”

“他在拼命地大哭!后来哭得更凶了。”

“奇怪!让我去试试,你这会儿再想些新招……”

“什么?什么?”

而她像影子似的溜出了房间。

亚历山大依然坐着,用手支着脑袋。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瞧,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睡衣,戴着一顶à la Fionise睡帽。

“Ma tante!”他喊了一声。

她在他身旁坐下来,凝视他一会儿(只有女人有时候才会这样瞧望),然后用手绢给他轻轻擦去眼泪,并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

过了一小时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出来了,面露笑容。经过好多个不眠之夜后,他第一回安然入睡了。她也眼圈儿红红的回到了卧室。彼得·伊万内奇老早就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