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拢我的黑暗是那般浓密,了无间隙。黑得简直就像具有一个意志。那里一道光也射不进来,一点光源也找不见,活像在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底行走。只有手中手电筒黄色的光勉强把我和世界联结起来。通道始终是徐缓的斜坡。仿佛是在岩石中圆圆开凿出来的漂亮的圆筒,地面坚实牢固,大体平坦。顶很低,必须时刻弯腰才不至于碰头。地下的空气凉浸浸让皮肤发冷,但没有气味,一切都近乎奇妙地概无气味。这里,甚至空气都可能和地上的空气构成不同。

手中的手电筒的电池能用多长时间,我当然无法判断。现在它放射的光似乎一气流注,而若电池半途耗尽(当然迟早总要耗尽),我势必孤零零留在这密不见光的黑暗中。而且,如果长面人的话可信,那么这黑暗的某处还潜伏着危险的“双重隐喻”。

握有手电筒的我的手心紧张得渗出汗来。心脏发出迟钝而坚硬的声音。声音让我想到森林深处传来的不安稳的鼓声。“最好带一种照明用具去,有的地方相当黑暗。”长面人忠告我说。这就是说,这地下通道并非全都漆黑一团。我盼望四周多少亮一些,盼望顶部多少高一些。黑暗狭小的场所任何时候都勒紧我的神经。久而久之,呼吸就逐渐变得困难。

我尽量不去考虑狭小与黑暗。为此就必须考虑别的什么。我让奶酪吐司浮上脑海。为什么非奶酪吐司不可呢?我也不清楚。总之奶酪吐司的样子浮上我此时的脑海。盛在无花白瓷盘里的方形奶酪吐司。吐司烤得恰到好处,上面的奶酪也融化得赏心悦目。此刻正要拿入我的手中。旁边还有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犹如星月皆无的深更半夜一般黑乎乎的黑咖啡。我动情地想起早餐桌上摆好的这些物件。朝外敞开的窗,窗外高大的柳树,如特技师一样岌岌可危地立在柔软的柳枝上发出轻快叫声的鸟们。无论哪一样都位于距现在的我远不可测的地方。

接着我想起歌剧《玫瑰骑士》。我要喝着咖啡嚼着刚烤好的奶酪吐司听那支乐曲。英国迪卡(DECCA)公司出品的漆黑漆黑的唱片。我把那沉甸甸的塑料片放在转盘上,慢慢放下唱针。乔治·索尔蒂指挥下的维也纳爱乐乐团。流畅而细腻的旋律。“即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声音描述出来”——鼎峰时期的理查德·施特劳斯口吐狂言。不,那不是扫帚来着?有可能不是。没准是太阳伞,也许是拨火棍。是什么都无所谓。不过,究竟怎样才能用音乐把一把扫帚描述下来呢?例如热奶酪吐司、例如角质化的脚底板、例如明喻和暗喻的不同——对这些东西他果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下来不成?

理查德·施特劳斯在战前的维也纳(德奥合并之前抑或之后?)指挥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那天演奏的曲目是贝多芬的交响曲。文静、优雅而又铿锵有力的第七交响曲。这部作品仿佛是夹在开朗外向的姐姐(第六)和腼腆美丽的妹妹(第八)之间诞生的。年轻时的雨田具彦坐在听众席上。身旁有美丽的姑娘,他大概恋着她。

我就维也纳街景浮想联翩。维也纳华尔兹、甜甜的萨赫(Sachertorte)巧克力蛋糕、建筑物顶端翻卷的红黑万字旗。

思维在黑暗中朝着意义缺失的方向——或许应说是没有方向性的方向——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然而我无法控制其延伸方式。我的思维已然脱离我的掌控。在了无间隙的黑暗中把握自己的思考并非易事。思考化为神秘之树,将其枝条自由伸向黑暗之中(暗喻)。但不管怎样,我有必要为保有自我而不断思考什么——什么都无所谓的什么。舍此,势必由于紧张而陷入过度呼吸状态。

我一边围绕五花八门的事物胡思乱想,一边沿着笔直的坡路永无休止地下行。这是纯粹的直路,一无拐角二无分叉。无论怎么走,顶部高度也好黑暗程度也好空气质感也好倾斜角度也好都毫无变化。虽然时间感觉已基本消失,但既然下坡路绵延不断,那么理应来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而无论多深,都终究不过是虚构之物罢了。不说别的,首先就不可能从建筑物的三层直接下到地下。就连黑暗也不过是虚构的。大凡这里有的,无一不是观念或比喻——我尽可能这样认为。尽管如此,紧紧包拢我的黑暗还是无处不在实实在在的黑暗,压迫我的深度也还是无处不在实实在在的深度。

由于一直弓腰行走,脖子和腰开始诉痛——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终于出现淡淡的光亮。舒缓的拐角有了几个,每拐过一角,周围光亮都略有增加。而且四周风景也好像可以分辨了,一如黎明的天空徐徐变亮。为了节约电池,我把手电筒关了。

虽说多少明亮些了,而那里气味和声音则依然没有。少时,黑暗狭窄的通道结束,我踏入几乎突然展开的空间中。仰望脑袋上方,那里没有天空。明显高出的地方仿佛有个类似乳白色天花板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看不清楚。四周被隐约浅淡的光照了出来。光甚是奇特,就好像无数萤火虫集合起来照亮世界。一来不再漆黑一团了,二来不弓腰也可以了,这让我好歹舒了口气。

离开通道,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地带。没有道路那样的东西,唯独乱石遮蔽的荒野无边无际铺陈开去。长时间持续的下坡路就此终止,地面开始变为徐缓的上坡。我一边留意脚下,一边漫无目标地信步前行。看手表,时针已不表示任何意义。我当即领悟何以如此:我身上的其他东西在此也同样不具有任何实质性意义。钥匙扣、钱夹和驾驶证、若干零币、手帕,我带的东西无非这个程度,其中找不出任何可能对现在的我有所帮助的物品。

越走坡路越陡。很快就得四肢着地,完完全全成了攀爬架势。爬到顶端,或许可以四下瞭望。所以,尽管气喘吁吁,我也没有休息,只管在斜坡上攀爬不止。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耳畔。我听到的,只有自己手脚发出的声音。就连这声音听起来也好像假的,不像真正的声音。放眼望去,那里一株树也没有,一棵草也不见,一只鸟也没飞,甚至风都没有吹来。说起动的东西,仅我而已。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似的一切静止不动,万籁俱寂。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一看,不出所料,周围一带尽收眼底。只是,到处笼罩着一层白蒙蒙雾霭样的东西,无法如期待的那样看得那么远。我看明白的,至少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那里似乎是全然没有生命迹象的不毛之地。岩石遍布粗糙不堪的荒野朝所有方向延展开去。依然看不见天空。只有乳白色的天花板(或看上去像是天花板的东西)整个压在头顶,恍惚成了因宇宙飞船故障而孤单单降落在无人的陌生行星上的宇航员。上面只有微乎其微的光和能够吸入的空气——仅此一点就该感谢才是。

侧耳倾听,似有某种微弱的声音传来。最初以为纯属错觉或自己身上产生的耳鸣什么的,但很快得知那是某种自然现象发生的连续性现实声响。总好像是水流声。说不定是长面人说的河流。不管怎样,反正我在这若明若暗的光亮中朝水声传来的方向一边当心脚下一边走下不规则的斜坡。

细听水声当中,我察觉喉咙干渴得火烧火燎。想来,很长时间里我光顾走路了,全然没有摄取水分。但想必紧张的关系,水什么的全然没有出现在脑海。而听得水流声,当即想喝水想得忍无可忍。话是这么说,可那河水——如果发出声音的真是河流的话——适于人饮用吗?一来可能是浑浊的泥水,二来水中没准含有某种危险物质和病原菌。或者是手掬不起来的单单作为隐喻的水亦未可知。姑且实际去看个究竟吧,别无选择。

随着步子的移动,水声听起来逐渐变大变清晰了。大约是汹涌穿过岩石地带的河流发出的声音。可是河什么样我还没有看到。大致估计着往声音响起的方向行走过程中,两侧地形渐次高耸,成了石壁架势,高达十米以上。一条路在如削石壁的夹击下出现了。路如长蛇一般随处拐来拐去曲曲弯弯,没办法望见前头。不是人工修建的路,怕是大自然开凿出来的。其尽头似有河水流过。

我沿着石崖相拥的路勇往直前。这一带也同样,一株树也不长,一撮草也不生。具有生命的物体哪里都荡然无存。闪入眼帘的只有绵延不断的静默的岩石。没有润泽的单色世界。绝对像是画家中途失去兴趣而彻底放弃着色的风景画。我的脚步声也近乎无声。所有声音都好像被四周岩石吮吸一空。

路大体是平坦的,但不久变成拖拖拉拉的上坡路。花时间爬上顶端,来到有一排尖状岩石脊背的地方。从上面探出身,这才得以把河流状况收入视野。水声听起来比刚才清晰多了。

河看上去不很大。河面宽约五六米,也就那样。但流速相当快。多深不知道。点点处处跃起不规则的微波细浪——由此看来,水下大约是不规则地形。河笔直横穿岩石遍布的大地向前流去。我翻过岩石脊背,走下陡峭的岩石地,朝河边靠近。

目睹河水由右而左汹涌奔流的场景,我的心情多少得以镇静下来。至少有这么多水在实际移动,随着地形从某处奔向某处。在这此外别无任何动态的世界上、在这甚至风都没有的世界上,唯独河水在移动。而且把水声切切实实传向四面八方。是的,这里不是缺失动感的世界。这点让我略感释然。

到了河边,我先在岸边蹲下掬水在手。令人快意的凉水,就像是汇聚雪水的河流。看起来甚为清澈洁净。当然,仅仅目测是不晓得水是否安全的。里边或许混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致命物质。含有危害身体的细菌也不一定。

我嗅了嗅掬起的水味儿。没有气味(假如我没有失去嗅觉的话)。随即含在嘴里。水没有味道(假如我没有失去味觉的话)。我一狠心把水送入喉咙深处。我实在太渴了,无论带来怎样的后果都不能忍着不喝。实际喝了也是全然无味无感的水。所幸,无论是现实的水还是虚构的水,都充分滋润了我干渴的喉咙。

我用手往嘴里送了几次水,只管喝个痛快。我的喉咙渴得意外厉害。但是,用什么气味什么味道也没有的水滋润喉咙,实行起来感觉相当奇妙。口渴的时候咕嘟咕嘟喝冷水,我们会觉得比什么都好喝,浑身上下都贪婪地吸收它的味道。所有细胞欢呼雀跃,所有筋肉恢复生机。然而,这条河里的水全然没有唤起那种感觉的要素。口渴纯属物理性撤退消失。

反正尽兴喝水解除口渴之后,我起身重新四下打量。据长面人告诉我的,河边某处应有码头才是,去到那里船就会把我送到对岸。而到了对岸,就会在那里得到(大概)关于秋川真理惠下落的消息。可是,无论看上游还是看下游,哪里都没看到像是船的东西。务必设法找到。自己涉水过河委实过于危险。“水流又急又凉又深,没有船过不了河。”长面人说。问题是,从这里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船呢?河的上游?还是下游?二者必择其一。

这时我想起免色的名字叫“涉”。“跋山涉水的涉”,他自我介绍。“为什么被取了这么个名字,原因我不知道。”往下他还这样说道:“顺便说一句,我是左撇子。若叫我选择往右还是往左,我总是选择往左。”那是缺乏前后脉络的唐突的表达。何以突然说起这个,那时我未能完全理解。想必正因如此才清楚记得他的话。

未必是有多大含义的说法,很可能只是随口之言。但这里是(据长面人所说)由事象与表达的关联性构成的地方。我必须从正面认真对待这里显示的所有影射、所有偶然。我决定迎面往左前进。遵循无色的免色先生的下意识指教,顺着一无气味二无味道的水流向下走去——它也许暗示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暗示。

我一边顺流前行,一边思考这水里可能有什么栖息。大概什么也不会栖息吧?当然没有明证。不过这条河里也同样感觉不出类似生命气息的东西。不说别的,在这一无气味二无味道的水中到底能有怎样的生物栖息呢?而且,这条河看上去过于将其意识强烈集中于“自己是河、是持续流动之物”这一点上。它确实取以“河”这一形象,但并非超出河这一存在方式的东西——就连一条小树枝一枚草叶都没在河面漂流。唯有大量的水在地表单纯移动不止。

周围依然笼罩着茫茫雾霭那样的东西。具有绵柔手感的雾霭。我就像钻过白色花边窗帘一样在这茫无头绪的棉花般的雾霭中移步前行。未几,胃中觉出刚才喝的河水的存在。并非令人不悦的凶多吉少之感,却也不是沁人心脾的愉悦感。乃是一种模棱两可无法确切把握实体的中立性感触。仿佛通过将此水摄入体内,自己成了具有和以前不同结构的存在——便是有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莫非喝这河水致使自己的体质变得同此地相适应了不成?

但不知何故,我没有对这一状况怀有多少危机感。恐怕没有大事,我大体感到乐观。并没有足以为之乐观的具体根据。不过迄今为止,看上去事情基本还是顺利的。平安穿过了狭窄漆黑的通道,一无地图二无指南针地横跨岩石遍布的荒野,还找到了这条河,用河水解了口渴,也没有遭遇据说黑暗中潜伏的危险的双重隐喻。也许纯属幸运。或者事情如此运行是事先定下的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如此下去,前面的事也应该一帆风顺,我这样想道,至少努力这样想。

很快,雾霭前方有什么影影绰绰浮现出来。不是天然物,是由直线构成的人工做的什么。临近一看,得知像是码头。不大的木结构栈桥朝河面伸出。我心想,往左走到底是对的。在这关联性世界,或许一切都依照自己采取的行动赋以形态亦未可知。看来是免色给我的下意识的暗示把我平安无事地领来这里。

透过淡淡的雾霭,望见码头上站着一个男子。身材高大。在目睹小个子的骑士团长和长面人之后,此人在我眼里宛如巨人一般。他靠在栈桥前端一个深色机械装置(仿佛)上站着,好像正在深思熟虑什么一动不动。就在他的脚下,河水急剧翻卷着泡沫冲刷不止。他是我在此地遇上的第一人,或者以人形出现的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缓缓朝那边接近。

“你好!”我从能清楚看见他体貌的近处,透过雾纱一咬牙打了声招呼。没有回音。他兀自站在那里,只约略改变一下姿势。黑色剪影在雾气中微微摇颤。也许没有听清。语声大概被水声抵消了。或者此地空气不堪传送语声也不一定。

“你好!”我又靠近一些再次招呼道,用比刚才更大的音量。但对方仍沉默不语。听见的唯有不间断的水声。也可能话听不懂。

“听见了,话也懂了。”对方应道,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语声同其高大的身材相应,深厚低沉。其中没有抑扬顿挫,听不出任何感情,一如河水不含有任何气味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