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动走出房门迎接免色。这样做是第一次。不过这并不意味有什么特殊理由而只是今天如此。无非想去外面伸伸懒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罢了。

天上仍飘浮着圆石盘形状的云。遥远的海湾那边创作出了几片这样的云絮,生成后由西南风一片片缓缓运来这山顶上空。如此完美可观的圆形到底是如何——想必并没实际意图——自然而然接连创作出来的呢?一个谜。对于气象学者也许不是谜什么也不是,但至少对我是个谜。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以后,我开始为形形色色的自然奇观所吸引。

免色上身穿带领的深胭脂色毛衣,高档薄毛衣。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蓝得很淡,模模糊糊,仿佛即将消失。牛仔裤质地柔软,一泻而下。在我看来(也许我想过头了)他似乎总是有意身穿足以使白发相得益彰那种色调的衣服。这胭脂色毛衣也同白发相映生辉。白发照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长度。如何打理的自是不得而知,反正他的头发似乎不曾比现在的长,又不会比现在的短。

“想先去那个洞往里面看看,没关系的?”免色问我,“看有没有变化。有点放心不下。”

当然没关系,我说。那以来我也没再靠近树林中那个洞,想看一眼怎么样了。

“抱歉,那个铃拿来可好?”免色说。

我进屋,把画室板架上的古铃拿来。

免色从捷豹后备厢里取出大手电筒,用皮绳挂在脖子上,朝杂木林走去。我也跟在后面。杂木林比上次看时颜色显得更深了。这个季节,山上每天颜色都有变化。有红色加深的树,有染成黄色的树,有永保绿色的树。那种搭配让人赏心悦目。但免色对这东西似乎了无兴趣。

“这块地的事多少做了一点调查。”免色边走边说,“过去这块地由谁拥有啦、做什么用啦等等。”

“弄明白什么了?”

免色摇头:“哪里,几乎什么也没弄明白。原本预想以前可能是和宗教有关的场所,但在我调查的范围内似乎没有那种情况。为什么这里建有小庙和石堆什么的,原委也不清楚。本来只是一块什么也没有的山地。后来被拓平,建了房子。雨田具彦先生连房子一起购入,是一九五五年的事。那以前作为别墅由一位政治家拥有来着。名字大概你不知道,但毕竟战前当过大臣。战后过着形同引退的生活。至于那人之前这里归谁所有,这点没能跟踪查出。”

“这么偏僻的山中政治家居然特意建了别墅,有些让人费解……”

“以前有相当多的政治家在这一带拥有别墅来着。近卫文磨的别墅也应该就在隔着几座山的那边。有路通往箱根和热海,肯定是几个人相聚密谈的最佳场所。而在东京城内,政要们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惹人注目。”

我们挪开作为盖子压在洞口的几块厚木板。

“下去看看。”免色说,“在这等我可好?”

我说等你。

免色顺着业者留下的金属梯下到里面。每下一阶梯子都吱呀作响。我从上面往下看着。下到洞底,他从脖子上摘下手电筒打开,花时间仔仔细细四下查看。或抚摸石壁,或用拳头叩击。

“壁相当结实,做工精细。”免色往上看着我这边说,“我觉得不是后来把井填了形成的东西。若是井,简简单单砌上石块就算完事,不至于下这番工夫。”

“那么,就是说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建造的了?”

免色一言不发地摇头,仿佛在说不清楚。“不管怎样,这石壁轻易爬不上去,根本没有能搭脚的缝隙。虽说深不过三米,但爬到上面绝非易事。”

“就是说建造得不让人轻易爬上去?”

免色又一次摇头。不清楚,琢磨不透。

“有个请求……”免色说。

“什么事呢?”

“添麻烦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这梯子拉上去,然后严严实实盖上盖子,尽可能不让光线进来?”

我一时无语。

“不要紧,没什么可担心的。”免色说,“只是想亲身体验一下一个人被关在这漆黑的洞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当木乃伊的打算。”

“打算那样待多少时间呢?”

“想出去了,届时摇那个铃。听得铃声,请搬开盖子放梯下来。若是过一个小时都没听见铃声,也请搬开盖子,在这里待的时间不想超过一个小时。千万千万别忘记我待在这里。万一你因为什么忘了,我可就直接成了木乃伊。”

“考察木乃伊的成了木乃伊。”

免色笑道:“的的确确。”

“忘记不至于忘记。不过真不要紧的?搞那种名堂?”

“单纯的好奇心。想在黑漆漆的洞底坐一阵子。手电筒递给你,你把铃拿来。”

他爬梯爬到中间把手电筒朝我伸来。我接过,递铃给他。他接了铃,轻摇一下。铃声清晰可闻。

我对洞底的免色说:“问题是,假如那时间里我被一群凶狠的金环胡蜂蜇得人事不省或者一命呜呼,你就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哟!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奇心每每含有风险。完全不承受风险,好奇心便无以满足。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

“一小时后返回这里。”我说。

“务必当心别被金环胡蜂蜇了。”免色提醒。

“你也请当心黑暗。”

免色没有应声,向上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似乎试图从向下看的我的表情中读取某种意味。但是,那视线总好像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什么,就好像要往我的脸上聚焦却又对不上焦点。那不像是免色应有的茫然视线。而后,他似乎改变主意,坐在地面上,背靠弯曲的石壁,朝我微微挥手。意思是说准备就绪。我拉上梯子,尽可能把厚木板严丝合缝地压在洞口,上面又放了几块镇石。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细小空隙或许有些微光线泻入,但洞中应当足够黑暗。我想从盖子上向里面的免色打声招呼,旋即作罢。人家自愿追求孤独与沉默。

我回家烧水,泡红茶喝了。随后坐在沙发上看已经看开头的书。但因为一直侧起耳朵听有无铃声响起,所以根本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差不多每隔五分钟觑一眼手表。并且想像在漆黑漆黑的洞底坐着的免色形象。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想。自己出钱特意叫来园艺业者,使用重型机械移开石堆,打开莫名其妙的洞口。现在又独自闷在里面。或者莫如说自愿被封闭在那里。

也罢,我想,就算那里有什么必然性、有什么意图(我是说假如有某种必然性和意图的话),那也是免色的问题,一切交给他的判断即可。我只是在他人描绘的图案中不思不想地动来动去。我放弃看书,躺在沙发上闭目合眼。但当然不能睡。此时此地不能睡过去。

归终时间在铃声没响当中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我阴差阳错漏听了那声音亦未可知。不管怎样,已是开盖时刻。我从沙发立起,穿鞋出门,走进杂木林。忽然担心有没有金环胡蜂或野猪出现,好在都没出现。仅有一只绣眼鸟样的小鸟从眼前飞掠而去。我穿过树林,绕到小庙后头,搬起镇石,掀开一块木板。

“免色先生!”我从那空隙招呼他。没有回音。从空隙见到的洞中一团漆黑,那里没能发现免色的形影。“免色先生!”我再次招呼道。还是没有回音。我渐渐担忧起来。弄不好免色可能没了,一如那里本应有的木乃伊消失去了哪里。尽管常识上不可能发生,但此时的我真心那样思忖。

我又麻利地掀开一块木板,再一块。地上的光终于探到洞底,我的眼睛得以捕捉木然坐在那里的免色轮廓。

“免色先生,不要紧吗?”我稍微舒了口气,招呼道。

免色似乎好歹回过神来,扬起脸,轻轻摇头。而后甚是晃眼睛似的双手掩面。

“不要紧的。”他小声回答。“只是,再让我就这样待一会儿可好?眼睛适应光亮需要一点儿时间。”

“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若是你想再多待,就再盖上盖子……”

免色摇头道:“不,这样可以了,现在可以了。不能再待下去了。那恐怕过于危险。”

“过于危险?”

“过会儿再说。”说着,免色像是要把什么从皮肤上蹭掉似的双手咔哧咔哧搓脸。

大约五分钟后他慢慢立起,登上我放下的金属梯。他重新站在地上,用手拍掉裤子沾的灰土,而后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树枝间可以望见蔚蓝的秋日天空。他不胜怜惜地久久望着天空。然后我们重新摆好木板,按原样封住洞口,以免有人不慎掉下洞去。又在上面压上镇石,我把那石头的排列位置刻入脑中,以便有人动它时能够察觉。梯子仍留在洞中。

“铃声没听见。”我边走边说。

免色摇摇头:“噢,没有摇铃。”

他再没说什么,我也没再问什么。

我们走着穿过杂木林,返回家中。免色打头,我随其后。免色不声不响地把手电筒收进捷豹后备厢。之后我们在客厅坐下喝热咖啡。免色仍未开口,似乎正在就什么认真沉思。虽然表情并不多么深沉,但他的意识显然已远离这里去了别的领域,而且可能是只允许他一人存在的领域。我不打扰他,让他沉浸于思考世界,一如华生医生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为。

这时间里我考虑自己的当务之急。今天傍晚要开车下山,去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在那里转着圈看人们画的画,作为指导老师提出建议。这是面向孩子的班和成人班连上的一天,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同有血有肉的男女见面交谈的几乎唯一的机会。假如没有绘画班,我势必在这山上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而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久而久之,那么就可能如政彦所说,精神平衡出现异常(或者已露端倪也未可知)。

所以,作为我理应对自己被给予接触这种现实亦即世俗空气的机会一事表示感谢。而实际上却怎么也上不来那样的心情。对于我,在班上见面的人们较之活生生的存在,更像是仅仅从眼前通过的影子罢了。我对每一个人都和蔼相待,称对方的姓名,评论作品。不,不能叫评论,我只是表扬而已。找出每一幅作品某个好的部分——如果没有,就适当捏造一个——加以表扬。

这么着,作为老师的我在校内的评价似乎不坏。据经营者介绍,许多学生都好像对我怀有好感。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从未认为自己适合向别人讲授什么。不过这对我怎么都无所谓。被人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怎么都不要紧。作为我,只要尽可能圆融无碍地做好班上工作即可。也算对雨田政彦尽一分情义。

不,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影子。我从其中挑出两名女性开始了私人交往。和我有了性关系以后,她们不再去绘画班了。想必因为总觉得有些为难吧。这让我多少感到类似责任的东西。

第二个女友(年长人妻)明天下午来这里。我们将在床上搂抱交合一些时间。所以她不是仅仅通过了事的影子,是具有立体性肉体的现实存在,或是具有立体性肉体通过的影子。究竟是何者,我也不能确定。

免色叫我的名字,我得以猛然醒悟。不觉之间,我也好像一个人深深沉入思考之中。

“肖像画的事。”免色说。

我看他的脸。他已恢复平时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张英俊、总是冷静沉思、让对方心怀释然的面庞。

“作为模特如果需要摆姿势,这就开始也没关系的。”他说,“说是上次的继续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这方面随时可以。”

我看了他一会儿。姿势?噢,原来他在说肖像画。我低头喝了一口稍微变凉的咖啡,把脑筋大致梳理一下,将咖啡杯放回杯托。“咚”一声低低的脆响传来耳畔。而后抬起脸对免色说:“对不起,今天稍后得去绘画班教课。”

“啊,是这样!”免色觑一眼手表,“这事彻底忘了,你在小田原站前绘画班上课。差不多要动身了吧?”

“还不要紧,有时间。”我说,“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什么事呢?”

“说实话,作品已经完成了,在某种意义上。”

免色约略皱一下眉头,直直地看我的眼睛,像要看穿位于我眼睛深处的什么。

“那可是我的肖像画?”

“是的。”

“那太好了!”说着,免色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实在太好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解释起来不容易。用语言解释什么本来我就不擅长。”

免色说:“请随便讲,慢慢花时间讲。我在此听着。”

我在膝头叉起十指,斟酌语句。

斟酌语句时间里,静默降临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在山上,时间流得非常徐缓。

我说:“受你之托,我以你为模特画了一幅肖像画。可是直言相告,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可以称作‘肖像画’的东西,只能说是‘以你为模特画的作品’。而且,它作为作品、作为商品具有多大的价值也无法判断。但有一点确切无疑:那是我必须画的画。而此外的事一概非我所知。如实说来,我也非常困惑。在许多情况更为明确之前,那幅画或许还是不交给你而放在这里为好,我感觉。因此,拿得的启动费我想如数奉还。另外,为浪费你宝贵时间衷心致以歉意。”

“你说不是肖像画。”免色谨慎地选择字眼,“是怎样意味上的不是呢?”

我说:“过去一直是作为专业肖像画家生活过来的。就基本而言,肖像画是把对方画成对方希望画的形象。因为对方是委托人,如果对完成的作品不中意,说‘不想为这样的玩意儿付钱’也是可能的。所以,尽量不画那个人的负面因素。而选择好的部分加以强调,尽可能画得美观一些。在这样的意义上,为数极多的场合——当然伦勃朗那样的人除外——肖像画难以称为艺术作品。但是,这次画你的时候,脑袋里压根没有你,而仅仅考虑我自己画了这幅画。换句话说,比之作为模特的你的自我,作为作者的我的自我率先出阵——成了这样一幅画。”

“对我来说,这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免色面带微笑说道,“莫如说是可喜的事。一开始我应该就说得很清楚,随你怎么画好了!没提任何要求。”

“是的是的,是那么说的。这我牢牢记得。我所担心的是,较之作品效果,莫如说是我在那里画的什么呢?由于过于突出自己,很可能画了自己不应画的什么。作为我,是这点让人忧虑。”

免色久久观察我的脸。而后开口道:“你可能画出了我身上不应该画的东西,你为此感到担忧。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我说,“由于只想自己的关系,我可能把那里应有的箍拆了下来。”而且,可能把某种不得体的东西从你身上拽了出来——我刚想说,又转念作罢,将这句话藏进自己心间。

免色就我所说的沉思良久。

“有趣。”免色说,显得极有兴趣。“意味深长的意见。”

我默然。

免色说:“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个箍极强的人。换言之,是个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

“知道。”我说。

免色用手指轻按太阳穴,微微笑道:“那么,那幅作品是已经完成了吧?那幅我的‘肖像画’?”

我点头:“我感觉完成了。”

“好!”免色说,“反正请允许我看看可好?实际看了那幅画之后,两人再考虑如何是好!这样没关系的?”

“当然。”我说。

我把免色领进画室。他在距画架正面两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抱起双臂静静注视。那上面是以免色为模特的肖像画。不,与其说是肖像画,莫如说是只能称之为将颜料块直接甩在画面上的一个“形象”。丰厚的白发宛如漫天飞雪四下飞溅,势不可遏。乍看看不出面庞。理应作为面庞存在的东西整个隐于色块深层。然而,那里毫无疑问存在免色这个人,(至少)在我眼里。

他就以这样的姿势久久、久久地一动不动瞪视那幅画。肌肉都绝对不动一下。甚至呼吸还是不呼吸都不确定。我站在稍离开些的窗前,从侧面观察他的反应。有多长时间过去了呢?我觉得那几乎像是永恒。表情这个东西从凝视画的他的脸上彻底消失。而且,他的双眼茫茫然没有纵深,白浆浆的,宛如沉静的水洼映出阴沉的天空。那是坚决拒绝他者接近的眼睛。他心底想的是什么?我无从推测。

之后,免色就像被巫师“砰”一声拍手解除催眠状态的人一样笔直地挺起后背,身上微微抖了一下。旋即恢复表情,眼睛里返回平时的光闪。他朝我缓步走来,向前伸出右手放在我肩上。

“妙极!”他说,“无与伦比!怎么说好呢,这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画。”

我看他的脸。看那眼睛,得知他是在直抒胸臆。他由衷佩服我的画,为之心旌摇颤。

“这幅画中,我被如实展示出来。”免色说,“这才是本初意义上的肖像画。你没有错,你做了真正正确的事情。”

他的手仍放在我的肩上。虽然只是放在那里,但仍好像有特殊力量从其手心传来。

“可是,你是如何得以发现这幅画的呢?”

“发现?”

“画这画的当然是你。自不待言,是你以自己的力量创造的。但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是你发现了这幅画。也就是说,你找出了、拽出了掩埋于你自身内部的这一意象。说发掘也许更合适。不这么认为?”

那么说或许是那样,我想。当然我是驱使自己的手、遵循我的意志画了这幅画。选择颜料的是我,驱动画笔、刮刀和手指将其颜色涂在画布上的也是我。不过换个看法,也可能我仅仅以免色这个模特为媒介把自己心中本来潜伏的东西找到和挖掘出来。一如用重型机械挪开位于小庙后头的石堆、掀起沉重的格子板盖,打开那个奇妙的石室口——我不能不在自己身边如此平行进行两项相仿作业一事上面看见类似因缘的因素。这里存在的事物的展开,看上去好像全都是同免色这个人物的出场、同深夜铃声一起开始的。

免色说:“说起来,这好比在深海底发生地震。在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世界,即在内在无意识的领域发生巨大变动。它传导到地上引起连锁反应,在结果上采取我们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我不是艺术家,但大致可以理解这一过程的原理。商业上的优秀理念也是经过大体与此相似的阶段产生的。卓越的理念在诸多场合是从黑暗中突如其来出现的念想。”

免色再一次站在画前,凑得很近细看那画面。简直就像读解小比例地图的人那样,上上下下认真扫描每一个细部。继而后退三米,眯细眼睛纵览整体。脸上浮现出类似恍惚的表情,令人想起即将把猎物捕入爪中那勇猛的肉食鸟的雄姿。可那猎物是什么呢?我画的画?我自身?还是其他什么?我不得而知。不料,那类似恍惚的难以琢磨的表情犹如凌晨河面飘荡的雾霭,很快变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往日平易近人、仿佛深思熟虑的表情。

他说:“我一向注意尽量不说出自我褒奖那样的话,但我还是清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坦率地说,多少感到自豪。我本身固然没有艺术才能,也无缘于创作活动,但相应具有会看杰出作品的眼睛。至少有这样的自负。”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完全全接受免色的话并为之欢喜。也许因为他凝视画时那肉食鸟一般锐利的眼神在我心头投下一缕阴影。

“那么,对这幅画免色先生您是中意的了?”我再次询问以确认事实。

“不言而喻的事!这是真有价值的作品。以我为模特、为主题能画出如此出类拔萃遒劲有力的作品,实属喜出望外。不用说,作为委托人请允许我取回这幅画。这当然是可以的吧?”

“嗯,不过作为我……”

免色迅速扬手打断我的话。“这样,如你方便,为了庆贺这幅绝妙画作的诞生,不日我想请你光临寒舍,尊意如何?用老式说法,小酌一杯。如果这不让你为难的话。”

“当然谈不上什么为难。可是即使不特意劳您如此费心,也足以……”

“不不,是我想这样做。两人庆祝一下这幅画的完成。来我家吃一次晚饭好吗?像模像样的做不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庆祝宴会。就你我两人,没有别人。当然厨师和调酒师另当别论……”

“厨师和调酒师?”

“早川渔港附近有一家我多年前就熟悉的法国餐馆。餐馆休息那天把厨师和调酒师叫到这边来。厨师手腕相当过硬,能用鲜鱼做出非常有趣的菜式。说实话,我早就想在家里招待你一次——和这幅画无关——一直做这个准备。不过,时机真是再巧不过!”

为了不把惊愕在脸上表现出来是要付出些许努力的。做这样的筹划到底要花费多少,我揣度不出。而对于免色,大概属于通常范围,或至少不是偏离正轨之举。

免色说:“比如四天后如何呢?星期二晚上。如果得便,我就这样安排。”

“星期二晚上没有特别约定。”我说。

“那好,星期二,一言为定!”他说,“那么,这就把画带回去可以吗?如果可能,想在你来我家之前好好镶框挂在墙上。”

“免色先生,您果真在这幅画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我再次询问。

“理所当然!”免色以费解的眼神看着我说,“当然在这画中看见了我的脸,真真切切。还是说你在这里画了别的什么?”

“明白了。”我说。此外别无我能说的。“本来就是受您之托画的。如果中意,那么作品就已经是您的,您自由处理就是。只是,颜料还没干,所以运送务请小心。另外,装框也最好再等等,最好两个星期干了以后。”

“知道了。一定小心对待。镶框推后。”

临回去时他在门口伸出手。久违的握手。他脸上漾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么,星期二见!傍晚六点派车接你。”

“对了,晚餐不请木乃伊?”我问免色。至于为什么说这个,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木乃伊倏然闪出脑海,于是冲口而出。

免色探寻似的看我:“木乃伊?到底指的什么呢?”

“那个石室中理应有的木乃伊。天天夜里弄出铃声,却只留下铃消失去了哪里。该称即身佛的吧?没准他也想被请到府上,一如《唐璜》中的骑士团长雕像。”

略一沉吟,免色现出终于恍然大悟般明朗的笑容。“果然。一如唐璜招待骑士团长雕像,我招待木乃伊参加晚餐如何——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这也可能是什么缘分。”

“好的,我是一点也不介意。庆功会!如果木乃伊有意,欢迎光临。想必成为极有意味的晚餐。不过,餐后甜点上什么好呢?”说着,他开心地笑了。“问题只是,本人形象看不见。本人不在场,作为我也是无法招待。”

“那自然。”我说,“不过,未必只有眼睛看得见的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吗?”

免色如获至宝地双手把画抱到车上。先从后备厢中取出毛毯铺在副驾驶位,然后让画躺在上面以免颜料沾掉。又用细带和两个纸壳箱小心牢牢固定。一切深得要领。总之车的后备厢似乎常备种种用具。

“是啊,有可能真如你说的那样。”临走时免色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双手放在皮革方向盘上,笔直地向上看着我。

“如我说的?”

“就是说,在我们的人生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往往很难捕捉。那条界线看上去总显得经常来来去去,就像每天兴之所至地随便移动的国境线——必须好好留意其动向才行。否则,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一边了。我刚才说再在洞中停留下去可能危险,就是这个意思。”

对此我没能顺利应答。免色也没再讲下去。他从打开的车窗向我招手,让V8引擎发出惬意的声响,连同颜料尚未干透的肖像画从我的视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