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回走,穿过幽暗的过道,悄然无声地爬上楼梯,蹑手蹑脚地潜回自己的房间。灯光已经熄灭,我穿着红裙,衣着齐整地坐在椅子里。只有穿着衣服才能头脑清楚地思考问题。

我需要的是透视感。一种纵深幻觉,通过在平面上将不同形状按一定位置排列分布而获得。透视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世上便只有平面的东西。否则你活在世上,脸便会挤扁在墙上,一切的一切都会像一张巨大的图片前景在你面前展开:包括无数的细节、特写镜头、毛发、床单的织纹、脸孔的分子。你的皮肤会像一张地图,一张毫无意义的图表,上面细小的道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却不知伸向何方。没有透视感你只能活在现时现刻。而眼下的时刻恰是我不愿驻足的。

但这正是我的所在,无从逃逸。时光如同陷阱,我深陷其中。我必须忘记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以及过去所有的一切。我如今的名字叫奥芙弗雷德,这是我生活的地方。

活在现在,充分利用现在,它是你的所有。

盘点存货的时间。

我三十三岁。棕色头发。脱鞋身高五英尺七英寸。我记不太清楚过去自己长什么样。我的卵子能成活生长。我还有一次机会。

可是,从现在开始,从今晚开始,事情有了改变。情况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可以有所要求。也许不能很多,但至少可以有些要求。

男人是性机器,丽迪亚嬷嬷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他们只要一样东西。为了自己,你们必须学会操纵他们。打个比方,叫做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这是天理。是神的安排。是世道常情。

丽迪亚嬷嬷并没有明说这些,但她所说的一切无不包含此意。它盘旋在她的头顶,如同愚昧黑暗的年代里圣灵们显示的金玉良言。同那些圣灵一样,她也是瘦骨嶙峋,不长一点肉的。

可是这套理论能用在大主教身上吗?他生活在书房里,陪伴他的是拼字游戏和他的渴望。渴望什么?不过是有人陪他玩,有人温柔地吻他,就像真的一样。

我明白自己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认真对待他的这个渴望。这件事可能意义非凡,它既可能成为我的保护伞,也可能让我堕入深渊、万劫不复。我需要认真关注此事,需要好好想一想。但不论我采取什么行动,此刻独坐在这黑暗中,看着长方形的窗户被外面的探照灯照得通明,亮光透过薄薄的好似婚纱、又宛若灵的外质的窗帘射进屋里,我双手合握,身子轻轻前后摇晃,不论我采取什么行动,其中都不乏令人兴奋的东西。

他要我陪他玩拼字游戏,并且煞有介事地亲吻他。

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碰到的最最荒唐古怪的事情。

环境决定一切。

我想起一个过去看过的电视节目。一个重播片,很多年前拍的。我当时想必只有七八岁,太小了,看不明白。母亲喜欢看这类影片:历史片和教育片。过后她会不惜口舌地向我解释,告诉我里面所演的确有其事。可是对我而言,它只是个故事而已。我执意认定那是人们编造出来的。我想所有孩子对发生在过去的历史都与我所见略同。只要是虚构的故事,便不会显得那么骇人。

那个电视片是一部有关某次大战的纪录片。影片采访了众多人物,展示了许多当时拍摄的黑白电影片段,另外还有大量照片。整个内容我不记得多少了,但对那些照片的质地却依然记忆犹新。那上面的一切似乎都蒙着一层混合着尘埃的阳光,人们眉头下面和脸颊旁边暗影很深。

人物采访的对象是那些尚在人世者,这部分影片是彩色的。我印象最深的是采访一名军官的情妇。这个军官曾负责管理一个关押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那些犹太人被处死在火化室里,母亲告诉我说。但影片中没有出现火化室的镜头。因此我意识中一直模模糊糊,弄不清楚那些人是否被处死在厨房里。这个念头中有一点对孩子来说异常恐怖。那就是,烤箱意味着烧煮食物,食物烧煮之后跟着便是被人吃掉。我以为这些人都被吃掉了。不过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根据那些人的回忆,这个军官心狠手辣,冷酷无情。那个情妇——母亲对我解释了什么是情妇,她不喜欢遮遮掩掩,把事情神秘化。四岁时我已经有了一本配有跳起立体图片的性器官读物——那个情妇曾经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影片中有一个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的黑白镜头,她们坐在游泳池旁的折叠帆布躺椅里,身着当时流行的两段式泳衣,脚穿木屐式坡形高跟鞋,头戴阔边花式女帽,脸上挂着猫眼式墨镜。游泳池就坐落在他们家房子边上,就在有火化室的集中营附近。那个女人说她未注意到有何反常之处。她否认对火化室知情。

采访这个女人时已经是离那场战争四五十年以后了。那时的她患有严重的肺气肿,虚弱不堪。她不停地咳,样子瘦削憔悴,但她对自己的外表仍然十分在意(你瞧瞧她,还是那么注重自己的外表,母亲恨恨地但又不无钦佩地说)。那张脸是精心打扮、浓妆艳抹过的:睫毛下是浓重的眼影,腮帮上涂了胭脂,上半部脸的皮肤拉得紧绷绷的,如同撑开的橡皮手套。身上珠光宝气。

他不是魔鬼,她说。人人都说他是魔鬼,可他不是。

她头脑中想的会是些什么?我想不会有什么,起码当时当地不会想太多。她想的是如何不去想。世事反常。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外表。她不相信他是个魔鬼。对她而言不是个魔鬼。也许他不乏可爱之处:比如冲澡时会哼着不成调的口哨,喜欢吃巧克力糖,用德语里亲昵的称呼唤自己的爱犬,用小块的生牛排逗它坐立。塑造一个充满人性的人不管对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诱惑谁都乐于接受。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她会这样对自己说。心会为之融化。她会一面替他把前额上的头发拂到后边,一面吻他的耳垂,无欲无求。仅是出于抚慰他人的本能,克尽己责的本能。好啦,好啦,她会像母亲一样安慰从噩梦中惊醒的他。要你操心的事太多了。她一定对这一切笃信不疑,否则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在那副美丽的外表下,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为人宽厚,好心对待家里的犹太籍女佣,或者不如说好得够可以,好得过了头。

这段采访拍完没几天,她自杀身亡。也是电视上报道的。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爱他。

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差不多只剩下她化的妆了。

我在黑暗中站起身,开始解扣子。接着我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我打破,裂开,一定是的。只觉一股声响自下而上,欲从我的嘴里奔涌而出。其势汹汹,突如其来,我对此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假如我听任这个声音夺口而出,那必定是化为一场大笑,其声之大,持续之久,一定会惊动他人,随之脚步声会匆匆响起,发号施令声此起彼伏,谁知道呢?再接下来就是判决:不合时宜的感情流露。游走子宫,人们过去这样解释这种现象。歇斯底里。接着便是打针,吃药。那些东西可能会置你于死地。

我仿佛要呕吐似的紧紧捂住嘴巴,跪下身子,笑声在我的喉咙口如沸腾的熔岩咕咕作响。我爬进柜子,耸起双膝,感觉就要被呛住了。我的肋骨由于憋得太久开始阵阵发痛。全身抖动着,上下起伏,像地震来临,又像火山爆发。我就要爆炸了。炸得满橱柜通红一片,欢乐与新生协调同步,哦,笑别人世。

我用橱柜里挂着的披风捂住嘴,强压住笑声,闭紧双眼,挤出忍不住的笑泪。拼着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会儿后它过去了,就像间歇性的癫痫发作。此刻我人在橱柜里。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黑暗中我看不清这行字,但用指尖可以感触到细细的刻出来的笔迹,就像布莱叶盲文上的字码。此刻它在我的头脑里不再像一句祷文,更像是一声命令,可具体指令是什么?不管是什么,这个命令对我毫无意义。它只是一行古老的象形文字,解读它的途径早已失传。那个女人究竟为何要不厌其烦地写下它?

我躺在地板上,先是快速急促地呼吸,而后慢下来,渐渐恢复平静,就像在做练习分娩的活动。此刻我能听到的惟有自己的心跳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