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楼梯比我们那家宽,两边各有一只弯曲的扶手。楼上传来先到的女人们有节奏的吟诵声。我们一个跟随一个上了楼,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前面一位的裙后摆。靠左边,餐厅的双重门都开着,往里望去,可以看见一条长桌,盖着白色的桌布,上面摆着各种餐点:有火腿、奶酪、橘子——她们居然有橘子吃!——还有刚出炉的各色面包和蛋糕。至于我们,待会儿吃的是盛在盘子里的牛奶和三明治。可她们不光有以上那些美味,还有一壶咖啡,好几瓶酒,在这样一个胜利的日子里,她们是完全有理由让自己开怀畅饮一番的。首先,她们会等待结果,然后便开始大快朵颐。这会儿她们正聚集在楼梯另一边的起居室里,为这家大主教夫人,也就是沃伦夫人鼓气加油。这位夫人身材瘦小,此刻她躺在地板上,穿着白色的棉睡衣,渐渐花白的头发像霉丝一样散在地毯上。众人揉着她小小的肚子,仿佛真的是她本人要生产似的。

至于大主教本人,不用说,这会儿是见不到人影的。他像其他男人一样,在这种时候便躲开了。也许他正在哪里盘算,假如一切顺利,有关他提升的消息会在什么时候公布。反正这次他是笃定又可以向上爬一级了。

奥芙沃伦在主卧室里,主人的卧室,真是个好名称。那里是这位大主教和他夫人夜里同床共寝的地方。此刻她坐在他们的大床上,背垫着枕头:被剥夺了本名的珍妮,骄傲而又衰弱。她身穿一件白色宽松棉布直筒睡裙,下摆被卷到大腿上;为避免头发碍事,扫帚色的长发被梳到后面扎起来。她双眼紧闭,这副样子倒让我有些喜欢起她来。毕竟她是我们中的一员,她所希求的不就是尽可能把生活过得舒服些吗?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求什么呢?正是潜在的可能性令人心动。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干得并不坏。

两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分别站在她身子两旁,拽着她的手,或者说让她拽着手。另一位掀起她的睡衣,把婴儿油抹在她挺起的肚子上,自上往下搓。她的脚旁边站着身穿有军用胸袋的卡其布裙的伊莉莎白嬷嬷。她负责教我们女性生殖器官课。虽然只能看到她头的侧面,身子的侧面,但我知道是她。那长长的鼻子和挺拔严厉的下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她身旁是双座位的产凳,后一个座位像御座一般高高在上。要等时辰到才会让珍妮入座。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毛毯、给婴儿净身的小澡盆,还有一碗让珍妮含在嘴里的冰块。

其他女人盘腿坐在地板上,人很多,这个住宅区的每个人都得来。有二三十人的样子。并非每个大主教都有使女,其中一些大主教的夫人自己就能生养。正如口号中所宣传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每顿饭甜点之后,我们都要将其背诵三次。这句话出自《圣经》,她们这么说的。又是圣·保罗的话,在《使徒行传》这个部分。

你们是过渡的一代,丽迪亚嬷嬷说。因此最难接受。我们知道你们要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遭男人辱骂确实不好受。但到你们下一代就容易多了。她们会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职责。

她没有说:因为没有记忆,没有任何其他生活方式的记忆。

她说的是:因为她们不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每隔一个星期我们看一次电影,时间是午餐之后,午休之前。我们在过去上家政课的教室里席地而坐,身子下各垫着一只小小的灰色垫子。海伦娜嬷嬷和丽迪亚嬷嬷手忙脚乱地摆弄放映机,我们则耐心等待。运气不好的话,影片会被她们装反。这使我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在我自己那所中学上的地理课。老师给我们放介绍世界各国风情的纪录影片。女人们穿着长裙或质量低劣的印花布裙,背着木柴或篓子,或提着一桶桶用塑料水桶装的水,从河边或其他什么地方归来。吃奶的孩子用披巾裹在背上,或是吊在胸前。这些女人怯生生地从眼角瞟着银幕外的我们,知道有个带玻璃眼睛的机器正对她们干着什么,但究竟干什么却一无所知。那些影片让人感觉既舒服又有些乏味。让我昏昏欲睡,就连光着膀子的男人出现在银幕上也无济于事。那些男人手拿原始锄头和铁锹,正下大力翻挖硬结的泥土,拖运石块。我喜欢看欢快的影片,里面有歌有舞,有在不同典礼场合戴的面具,有能奏出音乐来的人工雕刻制品:比如羽毛、黄铜纽扣、海螺壳等,还有各式各样的鼓。我喜欢看到人们欢快幸福的模样,不愿看他们悲苦凄惨的样子,不愿看他们遭受饥饿、瘦弱憔悴,不愿看他们累死在一种简单劳动上,例如人工挖井、浇灌土地,等等。这些问题是文明发达的国家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解决的。我心想真该有人为他们提供技术,让他们聊以度日。

丽迪亚嬷嬷不给我们看这类影片。

有时,她会给我们看一部七八十年代拍的老色情片。有的女人跪着,口淫阴茎或枪筒;有的女人被五花大绑,或是用链条拴住,或是脖子上戴着狗项圈;有的女人被吊在树上,或倒吊着,全身一丝不挂,两腿分开;还有的女人被先奸后杀,死前还惨遭毒打。还有一次我们被逼着看一部影片,里面一个女人被人凌迟处死,大卸八块,十根手指和两个乳房让人用修剪草坪的大剪子剪断,肚子被剖开,肠子被拖出来。

不妨考虑一下,两种生活,你们愿意选择哪一种,丽迪亚嬷嬷说。看到过去是什么情形了吗?这就是当时的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她的声音气愤得发抖。

莫伊拉后来说那影片不是真人实事,是模特儿扮演的。但这很难说。

当然,有时会给我们看一些有关丽迪亚嬷嬷称之为坏女人的纪录片。想想看,丽迪亚嬷嬷说,她们不干正事,成天只知道像这样蹉跎光阴。在过去那个时代,这些坏女人一直在浪费光阴。却还因此得到鼓励。政府还花钱养她们。请注意,她们的一些想法听起来冠冕堂皇,她继续说着,音调里带着享有绝对权威的人不容分说的沾沾自喜。直到今天,我们也还不得不容忍她们的一些想法。不过请注意,只是一些罢了,她忸怩作态地举起食指,对着我们来回摆动。但这些女人不信神,这就是本质的不同,你们说对吗?

我坐在垫子上,十指交叉,丽迪亚嬷嬷终于走到一旁,从银幕前消失,我真想知道,在黑暗的遮掩下,我是否可以歪到右边,与一旁的女伴悄声说话而又不被人发觉。说些什么呢?我会问,你见到莫伊拉了吗?这是因为谁也没有见到她,早饭时她就不在了。可屋里虽然很暗,却又没有暗到能够遮人眼目的地步,我只好把心思转移到银幕上一个个醒目的停格镜头上。这种影片没有配音,不像色情片,里面什么声音都有。她们希望我们听到人们在悲极喜极或悲喜交集时发出的尖叫声、咕哝声、高喊声,却惟恐我们听到那些坏女人的说话声。

先是片名和一些人名,用炭笔涂黑盖去,以防我们读到,接着我眼前便出现我的母亲。年轻时代的母亲,比我记忆中的年轻,这一定是她在生我之前的模样。她的一身打扮恰恰是丽迪亚嬷嬷所形容的从前典型的坏女人打扮,牛仔工装裤,上面是淡紫色的格子衬衫,脚上蹬着运动鞋。正是莫伊拉曾有的装束,也是记忆中我自己在很久以前的装束。她的头发用淡紫色的手绢扎在脑后。脸上青春洋溢,肃穆庄重,显得楚楚动人。我记不起母亲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庄重美丽的神情。她与其他女人一道,大家穿着同样的服装。她手里举着一根棍子,不对,是旗子的一部分,旗杆。摄像机往上摇,一行字出现在我们眼前,用颜料写在一块显然是床单的白布上:还我夜晚行动自由。虽然禁止我们读任何文字,这行字却没有被盖掉。周围响起女伴们激动的喘息声,屋子里有如风吹过草丛,引起一阵骚动。是疏忽吗?被我们窥见了什么了吗?或者根本就是有意让我们看的,为的是提醒我们过去的日子是怎样毫无安全可言。

在这条标语后面,还有其他标语,摄像机逐个快速摇过:选择自由。想要才生。夺回我们的身体。你相信女人的位置是在厨房案桌上吗?在最后一条标语的下面,画着一个女人身体的素描,躺在一张台子上,鲜血从她身子里汩汩流出。

我母亲走上前来,脸上的微笑变成欢笑,大家全都拥上前来,高举拳头。摄像机摇到空中,成百个气球正腾空而起,带着绳子,高飞远去:红色的气球,球身上印着一个圈,圈上有根柄,就像苹果上的柄,这根柄是个十字架。镜头又回到地上,母亲此刻已融入人群,我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三十七岁时才有了你,母亲告诉我。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你可能畸形或有别的什么毛病。不错,你是我想要的孩子,可别人的狗屁话我也听了实在不少!我最好的老朋友特丽莎·弗蒙指责我成了拥护提高人口出生率的人,这个泼妇。我想她说这话是因为妒忌。其他一些人态度还算将就。可是,在我怀胎六个月时,许多人开始给我寄各种文章,大都是有关三十五岁以后出生的婴儿先天缺陷率直线上升的消息。尽是些我最不需要的东西。另外一些文章则大谈特谈做单身母亲的诸般难处。去你妈的,全是狗屁!我回信这样骂她们。这件事我既然开了头,就一定要把它完成,决不半途而废。医院里,护士在体温记录表上写下“高龄初产妇”这几个字时,被我看到了。这就是她们对你的称呼,只要你是在三十岁以后生第一个孩子,老天,三十岁以后!胡说八道,我对她们说,从生理机能上来说,我只有二十二岁,不信咱们跑跑,随便哪一天我都能超过你们。我可以一气生下三胞胎,然后自己从这里走出去,而你们却在那儿死拽硬撑,连床都起不了。

她说这番话时,会得意地伸出下巴。我记忆中的母亲就是这个模样,下巴向外翘着,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杯酒;不像在影片中那样年轻,那样庄重,那样美丽,而是刚硬勇猛、斗气十足,活脱脱一个决不会在超市让人插到她前头的老女人形象。她喜欢到我们的住处来喝杯酒,我和卢克则在一旁准备晚饭。她喜欢讲她自己生活里走的弯路,讲着讲着最后总是变成我们所走的弯路。当然,那时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她不肯染发。总是说,干吗要自欺欺人,假扮年轻。不管怎么说,我要它干什么,我又不需要男人陪在身边,除了十秒钟制造婴儿半成品的那一点点价值外,男人什么用也没有。男人不过是女人用来制造别的女人所使用的法子罢了。并不是说你父亲不是好人或其他什么,只是他做父亲不够格。我也不指望他能当什么好父亲。完事后你就走开吧,我对他说。我自己有很好的收入,可以供得起孩子的日托。于是他就去了沿海地区,每逢圣诞节寄张卡片回来。不可否认,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但他们这些人身上总是缺少了点什么,即便是一些好心人也一样。他们总是给人一副永远心不在焉的感觉,似乎连他们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他们总是两眼朝天,不看脚下,除了在修车和踢球方面略胜一筹外,远不如女人能干,看来人类只要在这方面改进一下也就行了,对吧?

她说话就是这副口气,即使卢克在跟前也不例外。他倒不往心里去,只是呆在一旁故意摆出大男人气逗她开心。他会告诉她女人抽象思维不行,母亲听了会瞪他一眼,再倒上一杯酒。

沙文猪,她会说。

你看她是不是有点怪,卢克会转身对我说,母亲则带着狡黠的,几乎有点贼头贼脑的神情望着我们。

我是有权这么说的,她回嘴道,我已经一大把年纪,该尽的义务也都尽了,是我倚老卖老、发发怪论的时候了。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小沙文猪。刚才我应该这么叫你。

至于你,她又转向我,不过是这场冲突之下产生的反应罢了。镜头里的一闪。历史会饶恕我的。

但她通常要到喝完第三杯酒时才会说诸如此类的话。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得珍惜生活,她会说。不知道我们吃了多少苦,才换来你们今天的一切。你看他削萝卜的样子。知道吗,就为了争取到男人下厨房削萝卜,有多少女人的生命,多少女人的身体,被坦克碾成了肉泥?

下厨是我的爱好,卢克总是这样回答。我喜欢听他这么说。

爱好,傻蛋才有这种爱好,我母亲嗤之以鼻。别在我面前找借口。过去人们可不允许你有这种爱好。他们会把你称作怪人。

好啦,妈,我打断她。别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斗嘴皮子了好不好?

毫无意义,她的口气辛酸苦涩。你把它称做毫无意义的事。你不明白,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有时她会放声大哭。我好寂寞,她会边哭边诉。我有多寂寞你们是想不到的。我是有朋友,还算走运,但我就是感到孤单寂寞。

在某些方面我敬佩母亲。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我觉得她对我期望过高。她希望用我来证明她的生活和选择都无比正确。我不愿让自己的生活以她的标准为准,不愿成为体现她生活观念的模范后代。我俩常为此争吵。你的生存方式不需要用我来证明吧,有一次我曾这么反唇相讥。

我想把她拉回来。我想把一切都拉回来,过去的一切。但这种愿望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厢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