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05分

勃兰特洗完碗筷,坐在萨姆对面的沙发上。现在怎么办?他该让她独自一人入睡吗?自己怎么这么犹豫不决,太奇怪了。他凝视着她,不得不承认,待在这照看她的想法占了上风。他瞟了眼堆在地板上的毯子,然后拿起一条盖在萨姆身上。

她的个性有野性的方面,倒不是说她无拘无束,自由任性,也许用未受教化和不合群来形容比较贴切。她在人群中会觉得尴尬,亲密关系也让她紧张不安,而且她讨厌与人正面冲突——当然,如果事关重大,她也不会轻易选择逃离,而会坚定自己的立场。

如今,她正竭尽全力改善生活,但是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她如此消沉?这和她与那位副警的最后一次见面有关吗?他皱起了眉头。难道很久以前的那次车祸让她花光了积蓄,还是让她失去了工作能力?环视房间内部,他怀疑她是否有保险。这儿处处表明主人囊中羞涩。事实上,她已陷入贫困,她穿的都是从二手货商店买来的大码衣服,那衣服都能够装下一个彪形大汉了。

她需要一位看护人,来保障她的饮食和睡眠。如果没有合适人选,那么,他也许需要担负起这种责任。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可见他在这段感情里陷得有多深。几周前,他就想到要照顾像她这样的人。这很愚蠢。因为他自己也需要一夜好眠。他得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在这里照顾她。不过时间尚早,况且他刚来时,她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多待会儿并非难事。

摩西睡在萨姆前面的地板上,而斗士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守着萨姆,同时警惕地盯着他。

勃兰特凝视着窗外黑黝黝的夜。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身心俱疲,困惑不已,无力思考自己为何要待在这里。

一个低沉的怪声吵醒了他。

勃兰特转过头,脖子上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呻吟起来。“老天,我做了什么?”他扭动头部,身体前倾,试图记起自己身处何方。一个低沉压抑的哭泣声从沙发传来。他猛地坐起,完全清醒过来。

萨姆猝然伸直双腿,拱起背,张开嘴巴,脸颊和脖子上的肌肉因用力拉扯都变形了,她在无声地尖叫。

勃兰特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萨姆肌肉痉挛,后背弓得更紧了。

勃兰特想要把她从噩梦中拉回,但伸出的手却犹豫不决,在距她肩膀一英寸处停下。史蒂夫曾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不要在别人的幻觉状态下触碰对方。但是,他怎能知道她是进入幻象还是做了噩梦呢?

萨姆突然崩溃了。她的腿以古怪的方式伸展开,呼吸变得平稳,速度也更加均匀,然后慢慢恢复到正常节奏。

就在他以为她没事时,萨姆脸部肌肉扭曲,双目圆瞪,眼球呈现混浊的玻璃体状。勃兰特弯下腰,直直凝视她的眼睛。

“萨姆,”他低声耳语。“萨姆,醒醒。”

萨姆再次拱起背,然后突然不断抽搐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隐形物体攻击。

老天。勃兰特倒退一步,凝视着她。寒意蔓延至全身。到底怎么回事?他仔细查看她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和微小的表情——她的灵魂显然并未在此,也许正处于幻象中观看着什么,经历某些勃兰特无法经历的事。勃兰特从未看到任何人有过此等噩梦,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体验这样的经历。

他看了眼手表。凌晨2点30分。他之前肯定是睡着了,但可以确定只眯了几分钟。

萨姆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背部再度拱起,接着又拱了两次,然后是一阵颤抖,突然回复平静。勃兰特看着这一切,惊慌失措。毯子上出现了几处切口,他伸出手,粗糙的羊毛毯滑过他的手指。他为她盖上毛毯,发现毛毯虽然陈旧却还完整。由于毛毯笨重地盖在她身上,让他无法看到全貌,但可看到厚厚的面料上出现了几处割痕。

他惊讶得下巴快掉下来。越来越多的切口出现在毯子上,他身体前倾,胆战心惊,双手颤抖。这怎么可能。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绝无可能。但是目光却无法从眼前景象挪开。接着,她的腹部也出现刀口。不可能。他靠得更近,胃酸上涌,难受地坐了下来。

血液从她腹部的新伤口慢慢渗出。绝不可能。勃兰特惊恐万分地坐着,看着血液从萨姆身上十几处的刀伤处缓缓流出,染红了盖在她身上的毯子。她受伤了吗?应该不会——刀伤才刚刚出现。但四周空空荡荡,没什么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斗士来到沙发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呜咽声。

“放松,孩子,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勃兰特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不已,这不足为奇。他双臂甚至也开始无意识地哆嗦起来。老天,没人会相信这些。见鬼,他自己甚至都无法相信——即便此事就发生在他眼前。

他扫了眼地板上的另一条毛毯,俯下身,把毯子抖开,就在他想把毛毯盖到她身上时,史蒂夫的忠告再次浮现心头:如果通灵者处于幻觉状态,绝对不要去触碰。

毛毯掉落到地面上。他不知道盖毯子算不算得上触碰,但决定不去以身试法。突然冒出的想法让他震惊。没人会信他,正如没人会信萨姆一样。哦,老天。他的胃部搅在一起,胆汁涌到了喉咙口,他恶心得都要吐了。这就是她的感受吗?

他呆呆地看着血液不停往下滴,在她身旁的毛毯顶部汇聚成一小滩,她脸色惨白,呈乳白色。他的神经再次紧绷。见鬼。他想叫救护车,但应该怎么陈述缘由呢?他知道理智上没法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但是,如果任其一直流下去,那么他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见鬼。他举棋不定,束手无策。

斗士把鼻子凑近萨姆,嗅到了血腥味,不断呜咽着。

勃兰特抓起手机。史蒂夫,该死的。请千万在家。

“你好?”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粗重声音对他咆哮道。

“哦,谢天谢地。史蒂夫,我是勃兰特。”

“勃兰特。”一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对方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萨姆出事了。”

“萨姆?怎么了?”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认真。

“我遇到麻烦了。”

“发现什么新状况了?”

“不,我现在就在她身边,她仿佛陷入了幻象。”

“然后呢?”

“史蒂夫,我长这么大已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但我从未见过此等情景。它现在就在我眼前上演。”勃兰特深吸一口气,声调稍微平稳。“她身上盖着的毛毯上出现了许多割痕,还有血迹。哦,我的天,她流了那么多血,滴得地板上到处都是。”勃兰特呼吸急促。“这里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其他人,但却不断有刀痕凭空出现。”

“但她还处在幻觉状态?”

“没错,似乎她正经历着其他人所遭受的袭击。我看着她时,她背部弓起,好像被人捅了。然后,她身上盖着的毛毯出现割痕。就几秒钟时间,她开始流血,血都滴到地板上了。老天,史蒂夫。”勃兰特弯腰,把手指浸入那滩血里。然后用拇指搓搓手指上的液体。“血液是真实的,闻起来真实,感觉也很真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怎样才能从这种状况下存活?”勃兰特需要史蒂夫的保证。但史蒂夫并未做出保证,这让他更加紧张不安。

“她还有呼吸吗?”

勃兰特听到这话,心跳加速,俯身看向萨姆。“老天,她最好还有呼吸。”他眼光落到她的胸部,查看是否有起伏。尚有,不过十分微弱。接着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还好,一息尚存。“嗯,她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

“没事,她在幻觉中陷得越深,她身体机能就越微弱。”

勃兰特对她进行再次确认。血液已经凝固,灰色的布料染成了铁锈色,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带着他熟悉不已的金属味。

“你能看到她身体有任何伤口吗,还是只是毛毯有刀痕,并有血液涌出?”

“可以触碰她吗?见鬼,斯蒂芬,你已经交代我无数次:如果你处于幻觉状态,不要触碰你。”

“拿掉毯子,不要碰到她身体。”

“为什么我不能再碰她?”勃兰特凝视着萨姆,试图以最保险的方式提起毯子的一角而不碰到她身子。

“要是碰到她,你会截断她所连接到的能量。她有可能待在那里,也有可能返回,还有可能待在介于两者之间的某地。”

勃兰特不禁畏缩了。“对了。”他小心翼翼地抓住毛毯一角,把它从她肩上移开,然后仔细查看她纤细的身体,她的腹部呈现一道深深的伤口,这让他内脏纠集到一起。他轻叹了一声,伤心不已。她正慢慢死去,而他却只能袖手旁观。

“老天,她的腹部都裂开了。”

史蒂夫的声音既从容冷静又富有耐心。“没事,她身上还有新的伤口出现吗?”

“什么没事!搞什么鬼,史蒂夫?她快要死了。”

“不,她不会有事的。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就会焕然一新。再检查一遍,还有新的伤口出现吗?”

勃兰特盯着萨姆,恨不得一口气把她全身查看一遍。一会儿后,他回答。“我觉得没有了,感觉幻象已经结束了。”

“很好,血液应该已经不会再渗出。”

“是吗?”勃兰特仔细查看溢出的血液,大大松了口气。“确实如此,出血速度有所放缓。”

“很好,她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真的?我想要她现在马上醒来!”

“别碰她。”史蒂夫语气凌厉。让人没有争辩的余地。“她醒来时可能昏昏沉沉,糊里糊涂,也许还会战战兢兢。给她点时间和空间,尽力不要吓到她,只需等在一旁让她自行恢复。”

“嗯,我知道。”勃兰特走开,在萨姆对面坐下。“我明早给你打电话,要是她没有醒来,我会过几分钟再打。”

“她会醒来的,请多给我一点信任。”史蒂夫挂掉电话。

勃兰特收起电话,史蒂夫最后说的话在他耳边环绕——需要时间来恢复和愈合。愈合这个问题让他无法接受。如果她真的受到和其他女人一样的身体伤害,也就难怪她顿顿大餐却依旧骨瘦如柴。因为她通灵时体内的卡路里会被迅速消耗掉。

萨姆突然有了动静。勃兰特冲到她旁边。她的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胸腔发出一声低沉而又深深的叹息。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到他身上时,瞪大双眼,惊惧无比。

“萨姆,没事的,是我。放松,慢慢来。”

她美丽的眼睛慢慢流露出了然的神色,然后再次闭上,渐渐地进入轻度睡眠的状态。她舔舔嘴唇,用低沉声音轻轻说着话,他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她唇边倾听。“再过几分钟,我就会好起来的。”

斗士发出呜咽声,以保护者的姿态蹲坐在她脚旁。

勃兰特用一只手捋捋头发,她的话让他稍有安慰。但他不太相信她那么快就会没事。这可能吗?他无法相信——对她来说可能吗?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她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自己恢复吗——不需要看医生?怎么做到的?史蒂夫也曾经历这种情形?

勃兰特惊骇的看着血液越来越稀薄,一点一点消失。他身体前倾。地面上的血滴依旧如故,毛毯上的割痕也依然存在。而她呢?从床上坐起。他轻柔地掀起毛毯一角,查看她的腹部。只见她腹部的伤口正在渐渐缩小。现在仅有几英寸长。他摇摇头,完全无法相信。虽然自己对于这类事件并不排斥,但无法想象凯文会有什么反应。

“勃兰特?”

“我在这,萨姆,放轻松。”

“我差不多好了。只需要再过几分钟,就会完全没事。”

“我才不相信你会完全没事呢。”他哼了一声,坐在她对面的咖啡桌上。无意间挤到了蹲坐在萨姆面前的斗士。

斗士抬起头,向勃兰特撅起了嘴。

勃兰特瞪向士兵,斗士回瞪他。

“不,我差不多好了。等等,让我看看。”她抬起头,看向他。接着因疼痛大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蜷成一团。

勃兰特立即冲到她身边。“老天,萨姆,怎么回事?”

萨姆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慢慢涨红。“我没事,真的。”

他感到束手无策,双手捏紧拳头插在腰间。“怎么可能?这种状况怎么可能没事?”

他蹲在她身边,伸出的手犹豫不定。他万分想要给予安慰,但却害怕给她带来更多伤害。

她睁开双眼,再次看向他。

“哦,老天,萨姆。”勃兰特像祈祷一般喃喃说出她的名字。她所承受的痛楚和伤害让他心都碎了。痛苦挣扎之下,她的眼睛都变成了青紫色。

他爱莫能助,唯有旁观。“我很抱歉,亲爱的,我能帮你做什么?”

她微微露出笑容。“等待。”

他不相信自己能做到。“亲爱的,你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随着她身体一阵抽搐,她的笑容消失了,接着她又抽搐了两次。“向来都是如此。”

勃兰特蹲下,伏在沙发旁边。“天,你是怎么一日复一日地忍受这痛苦的?”

她的回答简洁而又坦诚,但却让他震惊不已。“很简单,因为我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