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木绵子从早报里取出宣传单,在餐桌上摊开,对照着不同超市的宣传单,手拿红笔,比较特价商品的价格。窗户敞开,但一丝微风都没吹进来。飞舞在空气中的尘埃,因光线的强弱变化若隐若现。不知何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接着是母亲的呵斥声。

车站对面的超市金枪鱼罐头和切片面包便宜。车站这边的超市速冻食品打六折。邻镇的超市肉类全部七折优惠。先去邻镇的汤泽屋买布料,再去超市把肉一起买了,回到附近的超市买速冻食品。骑自行车转一圈的话一个小时都用不了。木绵子把装着每周花销的信封拿在手上站起身,关上窗户。

蹬着自行车,木绵子想起了梅泽梨花。不过木绵子认识的梨花,还是垣本梨花。

垣本梨花是木绵子初中、高中时的同学。说是同学却也算不上密友。连能否称为朋友也说不准。当梅泽梨花这个名字跃上报纸时,木绵子没能马上想到那就是垣本梨花。就连看到公布的模糊照片时也没想到。令木绵子在心里把梅泽梨花和垣本梨花联系到一起的,是已多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打来的一通电话。

“梅泽梨花就是那个梨花哦,那个垣本梨花。”只能依稀回忆起一个轮廓的老同学说道,“我接到小幸的电话吓了一跳,她说,没想到是那个梨花啊……”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联系方式?”木绵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七年前的同学会小田你不也来了吗?喏,那次梨花也难得地来了不是吗?喂,现在想想,那时候梨花已经染指那事了吧……真是难以置信,那次她完全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啊对吧?感觉是位挺漂亮的太太。啊,这件事先不说,那次做了大家的通讯录你忘了吗?我本来还想,也许你这个电话打不通呢……我打电话啊,不是为梨花的事,是又要开同学会了。邀请函应该不久就会寄到你那里……”

木绵子听着老同学的声音,想到的不是垣本梨花,而是自己曾叫小田木绵子,还有,住在这里已经十年了。

“我说,太让人吃惊了,竟然是那个梨花啊……”老同学似乎想引出木绵子震惊的声音,又重提此事,但木绵子只是应道“是啊”。“你的反应只有‘是啊’?”同学又说道。木绵子喃喃自语道,“这电话,我是不是也要转给谁呢?”老同学一时语塞。“真是的,又不是紧急联络。同学会上应该还会见到吧,到时候聊……”老同学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条新闻被播出来,是春天的事。若叶银行位于郊区的一家分行,有位四十一岁的合同工盗用了约一亿日元公款。通过老同学的一通电话,那位不知所终的犯人,和木绵子认识的垣本梨花,终于重叠到了一起,但是重叠到一起后却愈加失去了真实感。就像一亿这个金额一样,毫无真实感。

嫌疑人梅泽梨花还未被逮捕归案。不过最近仿佛整个世界都忘记了曾有过那条新闻,电视也好,报纸也好,都只报道新消息。与那些报道对梨花的日渐淡忘相反,随着时日流逝,梨花的事在木绵子心中渐渐盘踞。

梨花也曾这样骑自行车去买特价商品吗?梨花的消息见诸报端后不久发行的女性周刊上说,梨花结婚之初是全职主妇。那时,她是否也像一般主妇那样,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还是,因为没孩子,所以一开始就花钱花得随心所欲呢?

木绵子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总像这样想着梨花的事。

木绵子把自行车停在地下的停放处,走向食品卖场。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精肉柜台。去超市的话不要到处瞎逛,直奔目标货架。这是不乱花钱的窍门,木绵子最近在书店里读完的主妇杂志上这样写的。

木绵子把盒装鸡翅、猪五花还有猪肉馅放进购物筐,刻意不看其他商品货架,快步走向收银台。收银台排着长队。木绵子无意识地盯着前面那位年轻女孩的购物筐。意大利面、炒面、两种即食的意面酱汁、葡萄干面包、铜锣烧、布丁、圆葱、咖喱块、香肠,还有碗面。“这是典型的例子,”木绵子思忖,“确实,在超市里左顾右盼就会变成这样”。想是这么想,却也一闪念地想起了什么都往购物筐里放的近似于解放的快感。

一亿元。

这一金额又浮现在脑海里。那究竟是多大一笔钱呢?木绵子的目光依然怔怔落在前面女人的购物筐里,如此思索起来。房贷可以马上全部还清。把丈夫每月一万日元的零花钱涨个五倍还有富余。能让女儿千景学她想学的钢琴,再给她买架三角钢琴,给老公换辆车,两年后让千景升学时转到私立学校,为了上私立现在送她去补习班,这样也一定还有富余。如果梅泽梨花的的确确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梨花,那她究竟把那么大一笔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木绵子就读于横滨一所距川崎较近的初高中直升女子学校,学校位于田园都市线沿线,和垣本梨花在初中三年以及高二、高三都同班。因为点名簿按照五十音图排序,所以垣本梨花总在小田木绵子后面一个。

中学时起木绵子就觉得梨花的美不是那种娇艳的美,而是如新拆封的香皂般的美丽。她并不像一部分学生那样涂抹唇彩或者偷偷打耳洞,梳流行的发式,但是十几岁的梨花却有着格外引人注目的美。她成绩优秀,但又不是乏味无趣的所谓优等生,穿起毫无改动的制服,看起来依然优雅脱俗。中学时发生的欺凌事件她也从不掺和,对谁都能一视同仁,大方爽朗地搭话,连面对老师也是如此。上了高中,比起炫耀性体验的女生来,不可思议的是梨花看起来更成熟。

木绵子考上了东京市内的大学。她以为成绩比自己好的梨花一定也会上四年制大学,但梨花却进了东京某所两年制短期大学。不过,升入东京学校的同学全班还不到十个人,因此木绵子期待着借此与梨花熟络起来,但梨花读的那所短大在神奈川县边上,而木绵子就读的那所大学在东京市区的饭田桥,别说熟络了,两人甚至没在街上偶遇过。

高中毕业后,木绵子见过梨花两次。第一次是木绵子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是八十年代前半。M女子学园举办了首次同学会,虽然惴惴不安,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自己,但木绵子还是精心打扮,去了安排在涩谷一家酒店的同学会会场。一个学年的一百六十人中,有超过一百人都参加了,是相当盛大的同学会。梨花也来了。

木绵子步入会场,环视一周,立刻就看到了梨花。梨花依然很美。并非盛装,但显得清新时尚。看起来几乎没化妆,却有种让人不禁侧目的高贵。梨花看起来比其他任何同学都多了一份成熟的美。

也许和很多同学一样,木绵子也想和梨花成为朋友。不仅是朋友,而且是梨花能倾吐烦恼和不安的密友。

木绵子记得,初中高中时,也曾和梨花亲密地聊过几次。有一次是高二那年的夏令营,还有那次在冬日的露天咖啡座。并且冬日里的那天,回去时一起走到了车站。但是在木绵子看来,梨花总给人一种疏离感。无论多么亲密地聊过天,或者有过让人产生那种错觉的时刻,她也散发着一种下一瞬间就会倏然远离,令人难以捉摸的气场。所以,也不过就是屈指可数的几次聊天而已,木绵子不会因此主动接近梨花,两人之间也没能产生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关系。

所以,同学会上的梨花,依旧宛若新拆封的香皂般成熟的梨花,看到木绵子后向她走来,木绵子很开心,甚至心跳加速。

“好紧张,大家看起来都这么成熟。”梨花说。

“梨花你看起来也很成熟啊。”木绵子一说,梨花露齿笑了。

“那个,你有信用卡吗?”梨花唐突地问道。

“没有啊。我还是学生……”

“啊,你进的是四年制的大学呢。太厉害了。学生的话多半通不过审查吧。不过要是想办的话联系我。有种叫‘爱与地球’的卡,刷卡金额的一部分会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我虽然反对使用信用卡,不过像这样刷着卡还能一并做公益,我觉得还不错。”

梨花从小包里拿出皮制名片夹,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木绵子。名片上印有信用卡公司的名字,还印着“销售三部垣本梨花”。木绵子直到那时才想起来,梨花上的是短大,现在已经步入社会了。

“我不是在冲什么业绩指标。只是我们学校的人都很热心公益吧?所以反正要办卡的话,办张对公益更有用处的卡,岂不更好吗?对了,能把你的联系方式也留一个给我吗?”

木绵子没有名片,慌忙从包里取出便笺纸。

“我住家里,所以都和以前一样,不过先写给你吧。”

木绵子说着写下电话号码、住址和名字,递给梨花。

“谢谢。那一会儿再聊。”

梨花离开后,空气中隐约漂浮着铃兰似的香气。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成熟呢,木绵子的视线落在梨花的名片上,恍然大悟。如果她已经工作了,那么我这样还在读书的,在她看来根本就像孩子吧。因为梨花说了“一会儿再聊”,所以木绵子在整场同学会期间,都期待着梨花向自己走来,可结果梨花只是一个劲儿地和其他女同学聊天。同学会快要结束时,木绵子甚至想到,梨花一直都没喊出我的名字,说不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对于梨花会不会打电话来劝自己办信用卡,木绵子半是觉得麻烦,半是满心期待,不过也许正如梨花当时说的,她不是在冲业绩指标,所以也没打来电话。

回想起这些往事,木绵子蓦地诧异起来。高中毕业至今,再过几年就满二十五年了。最后一次见到梨花——也就是毕业后第二次见到——是七年前的同学会。那时两人未曾聊过只言片语,而且木绵子的目光也没有追随着梨花,所以她想不起梨花当时的样子。毕竟这二十年里,自己还有梨花,以及其他同学都变化巨大。然而想到“梨花”时,浮现在木绵子脑海中的,依然是那个宛如香皂般美丽的少女。因此,木绵子总会想成,是那位美丽的少女把一亿日元花在了什么地方了吧?不,不是这样。事实上,梅泽梨花早已不是我认识的女人了。就像自己的这种生活状态,梨花也不会知晓一样。

前面的女人结完账离开了收银台,木绵子慌忙把自己的购物筐放到收银台上。自带购物袋的话就可以便宜五日元。木绵子从只装着两千日元的钱包里拿出钱来付完账,多拿了些自行取用的保鲜袋,把筐子里的东西塞进自备的购物袋——钱包里只放两千日元,是因为放了多余的钱就会一个不小心花在没用的事上。

朝自行车停放处走去的路上,木绵子想起忘了顺便去汤泽屋。但现在去的话,刚买的肉就会变得不新鲜了。无奈木绵子只得放弃布料,取出自行车,把超市的袋子放进车筐,罩上防盗网,蹬起了自行车。艳阳高照,只蹬了一会儿,衬衫的腋下就被汗水打湿了,远处的天空却一片灰蒙蒙的。该不是要下雨了吧?木绵子用力蹬起踏板。

梅泽梨花

抵达曼谷后的数日,梨花都住在机场客服中心介绍的距离暹罗广场不远的酒店。一晚一万日元都用不上,不过似乎已经属于高级酒店了。下榻此处的旅客以韩国人居多,酒店大堂隐约飘着韩式泡菜的味道。从酒店走上一小段路,便林立着现代化的购物商场,在梨花看来,那是近未来的光景。崭新的购物商场内有香奈儿、古驰等熟悉的品牌店。街市一隅还有崇光百货。梨花在崇光楼上一家经营很多日本书籍的书店购买了导游手册和地图,确认了自己下榻的酒店的位置,然后手拿地图徜徉在奢华的购物广场,流连于周边熙熙攘攘的小摊。橱窗、商品还有当地游客,一切都吸引着她的目光。在炎炎烈日下,梨花蓦地回过神来,一阵惊慌失措。我为何能够俨然游客般这么游荡呢?我竟然是那种人吗?犯下了滔天大罪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悠闲观光,我是那种人吗?

梨花急忙回到酒店,之后尽可能足不出户地待在房间里度过每一天。餐饮就叫客房服务,必需品就趁日落后再去附近的便利店购买。酒店里的卖品部几乎每天都去,买一份只有一种,还晚了数日的日本报纸回房间,地毯式搜遍每一个角落确认是否有自己的名字。但梨花最后找到自己的名字,却不是在商店买的报纸上,而是恰巧经过星巴克时,遗留在露天座上的那份报纸。在位于商场一楼的星巴克,也许正有位日本游客或商务人士刚从那个座位离去未久,丢在烟灰缸里的烟蒂还冒着细细的轻烟,压在报纸上的透明玻璃杯里,冰块还未彻底融化。梨花并非一眼看到了随手乱折的报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她只是对那份报纸特别在意,于是做贼似的靠近桌子,抓过报纸小跑着回到酒店。报纸的日期是前一天的。梨花在社会版找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莫名感慨,第六感这东西真的有啊。梨花没意识到,发现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这事,令她内心动摇得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感慨起来。

那天梨花退了酒店的房间,走向一条名叫考山的道路,因为导游手册上写那里中档酒店和廉价酒店鳞次栉比,各国游客熙熙攘攘,感觉似乎去那里就能安心。但实际到了那条路上一看,简直就像涩谷的繁华街道,众多日本游客昂首阔步在街头。年轻人很多,也有看起来和梨花年岁相近的男男女女,甚至年纪更大的高龄游客,梨花匆忙离开了那里。

啊,现在日本正值黄金周,梨花想道。令人翘首以盼的黄金周,让人心醉神迷的连休,自己再也无缘享受了吧。

梨花没打开导游手册,跟随自己的直觉在考山路的尽头乘上了水上公交。沿着湄南河的支流向内陆不断前进深入,渐渐地,同近未来风格的暹罗广场仿佛并非同一时代的景象在眼前蔓延铺展。小吃摊的两轮手推车旁边摆着水桶,里面脏兮兮的盘子漂浮在污水上;树荫下躺着条掉了毛的狗,用尾巴驱赶着成群的苍蝇;人行道上沥青处处剥落,剥落的部分淤积着污水形成水坑,映出小小的彩虹。客栈的招牌随处可见。梨花入住的是家一晚房费不到一千日元的旅馆。

这样的房间竟然也能租给游客,梨花对此惊讶万分。说到旅途中的住宿,梨花迄今为止只知道酒店。有前台有门童,洗漱用具一应俱全,有客房服务,午后有人来清洁整理房间的那种酒店。旅店分配给梨花的房间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毛巾。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就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薄薄的床垫。没有空调,屋顶挂着的风扇一边旋转一边落下灰尘。虽然有窗,但吹不进一丝风,也透不进一缕阳光。能见到的只有旁边建筑物那发黑的灰色墙壁。贴在窗边侧着头,才终于能看到油漆画般的蓝天。

身上还有钱,可以住再稍稍像样点的旅馆。不过,梨花虽然对房间的简陋程度目瞪口呆,但同时放了心。感觉这样的房间最适合现在的自己。也就是说,最适合隐遁。

不知道这旅馆是不是还兼做妓院,白天一派闲散,冷清得似乎只有梨花一个人,但到了夜里却充满了浓厚的情欲气息。透过走廊和墙壁传来男女的喘息声,而且即便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也能感觉到那股气息。

梨花在那间旅馆待了三天就见怪不怪了。就连夜晚隔壁房间传来的男女交合声,她也泰然待之。

梨花知道这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其他投宿者。比起投宿者这个称呼,梨花觉得“流落至此”这种表达更贴切。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房间,但有个双臂上文满刺青的欧美人,白天常坐在旅馆楼梯上发呆。梨花也曾几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欧男子,和貌似才二十几岁的亚洲青年依偎在一起出门。也有背包客,来到这里只住一两晚。

梨花觉得,出入这间旅馆的人,有着某种相近的氛围。无论是娼妓,还是游客,都透着点肮脏污秽,不是指身上的穿戴,而是他们散发的整体氛围,如同穿着薄外套一般裹着疲惫,即便身上的衣服色泽华丽,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暗淡无光。梨花尽可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因为三餐还有买些零碎东西,一天必须出入几次旅馆,梨花曾担心,只因自己与他们散发着不同的氛围,会不会在进出这样的旅馆时引人侧目。然而昨天,梨花看到旅馆隔壁的杂货店那布满尘埃、模糊不清的玻璃门上映现的自己,哑然失笑。不知何时,自己的模样也和进出旅馆的那些人相差无几。肮脏,疲惫,暗淡。

如此一来,说不定谁都不认识我了。梅泽梨花也许可以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廉价旅馆里住了十天时,梨花发现自己开始萌生这样的想法。对自己竟是那种人,已经不觉得深受打击。

山田和贵

东京近郊的一家银行有个女人盗用了巨额公款,而她的身份向普通民众公开时,一开始,山田和贵并没想到,通缉犯梅泽梨花就是自己认识的垣本梨花。某天去小饭店吃午饭时,偶然映入眼帘的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梅泽梨花的名字和照片,“咦?”山田和贵的内心这才生出了疑问。电视上的照片和垣本梨花很像,但怎么可能是她呢?隔周,在上班搭乘电车时,山田和贵发现周刊杂志的标题里有梅泽梨花的名字,便去车站的售货亭买了那本杂志,在正式上班前的片刻,顺路去咖啡店匆匆阅读了那篇报道。和贵这才知道,梅泽梨花似乎就是自己认识的垣本梨花。

他既惊讶,又兴奋。你知道吗,那个梅泽梨花我认识,其实我们还交往过,不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啊,头一次遇到认识的人像这样上电视和杂志。抵达位于西新宿的工作单位后,他油然而生一股冲动,想随便逮住谁就说上这番话。实际上,平时总走得拖拖拉拉,今天却小跑着奔向公司,可一旦和同事、下属面对面时又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并非出于明哲保身的想法,不想令人觉得自己和盗用公款案的嫌疑人曾在某个时期有过瓜葛;也不是对梨花存有盲目的信任,认为她不可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但和贵对木崎睦实说了这件事。两天后两人一起吃了饭,饭后去酒吧小酌,并不是醉意使然,和贵回过神来时,已经和盘托出。睦实出人意料地对这个话题兴趣十足。

你们是什么时候交往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们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是畏罪潜逃吧?她会不会突然联系你啊?大家都说那笔钱是花在男人身上了,她果真是那种人吗?是随叫随到的女人吗?是对男人言听计从的人吗?

一开始,和贵对睦实超出预期地表现出兴趣感到高兴,也跟着兴致勃勃起来,把自己所了解的梨花一五一十坦诚相告,但随着睦实接连不断地抛出问题,和贵却渐渐厌倦了。早知如此就不说了,和贵暗想。但和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最后,和贵敷衍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睦实终于不再发问,仅仅阐述了感想:“总觉得好劲爆啊。”

山田和贵渐渐害怕起来。梅泽梨花至今行踪不明。他想着警察会不会也找上门来问话。当然梨花并没有联系过自己,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但自己和她确实短暂交往过,虽然时间并不长,要是被世人——不,被妻子知道了就麻烦了。对睦实,也要求她守口如瓶。可和贵依然惴惴不安,担心警察会不会找上门来,这反倒令他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同梨花度过了一段比和任何人都亲密的时光。仿佛亲密到了行踪不明的梨花会投靠自己,偷偷联系自己。但是到目前为止,梨花没联系过他,警察也没找过他。

出租车行驶在居民区,经过一所高中。与校门相连的操场淹没在黑暗中。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几声,和贵拿出来一看,是刚刚与他分别的睦实发来的短信。

晚安。今天很开心,谢谢啦!

和贵敲了相似的内容回复后,删除了收到的短信。手机屏幕上出现“确定要删除该信息吗”,按下“是的”时,出租车刚好开到公寓大楼前。和贵把收据塞进钱包,抬头仰望耸立在夜色里的公寓。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和贵迈向入口,随即改变主意来到街上。几步路远的地方有家便利店。

和贵身处沉睡般的街道上,一边整理着钱包,一边向便利店走去。意大利餐厅的收据上没写人数不要紧。之后酒吧的收银条虽然没写店名,只写着“收据”二字,但下方的明细栏却不仅写了人数,连喝了什么都印在上面。还有特意记录了布丁、啤酒、罐装咖啡这些商品名的便利店收据,以及酒店的优惠券,和贵把它们一起抽出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街上明明人迹全无,可便利店里却有好几位客人。一对穿着运动服的情侣目不转睛地望着点心货架;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挑选着便当;一个金发女郎衣着暴露,近乎半裸;一位母亲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贵买了运动饮料、增强体质的功能饮料和一个饭团,把刚才团成一团的收银条丢进便利店的垃圾箱,喝着运动饮料,走回公寓。

和贵到了三楼,先在大门前确认时间。已经两点多了。他小心谨慎地开门进家,尽量不发出响声。看到在漆黑走廊的尽头,餐、客厅一体的房间还亮着灯,他轻叹一口气,迈上门厅。和贵没去客厅,而是走进走廊右手边的卧室,脱下衬衫脱掉长裤,换上今早脱下的T恤和短裤,轻轻打开对面房间的门。从走廊透进白色的灯光,照着床上孩子们的脸。他们睡在有上下铺的双层床上,上层睡的是将满八岁的由真,像布娃娃一样双手双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和贵轻轻摸了下由真微微出汗的额头,又瞅了眼下铺。快满五岁的贤人和由真正相反,把毛巾被踢到了床角,右腿搭在枕头上斜躺着睡得正香。和贵把枕头塞到他的脑袋下,轻轻地给他重新盖好毛巾被,出了房间。

来到客厅,牧子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前。放在牧子面前的杯子里盛着透明液体。真是够了。但和贵强忍着不动声色。

“我回来了。加班加晚了。后来上原又说要请客,实在推不掉。”

和贵走到关着灯的开放式厨房,连便利店的袋子一起塞进冰箱。

“知道了。你不是发短信了吗?”

牧子的声音听不出抑扬顿挫。

“你可以不用等我先睡的。”

和贵按下厨房角落里的加热键,给洗澡水重新加热。

“我不是等你。只是睡不着而已。”

牧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啜饮着杯子里的东西。

和贵把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和放在报架的晚报拿在手里,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调低音量。牧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但窗帘拉着,所以她是看着窗帘。快点开,快点开,和贵朝着水温加热器暗暗祈求。自己的妻子没在看电视,也没翻开杂志,更不是在记账,仅仅只是坐着喝酒,看着这样的她,对和贵来说不是多么愉悦的事。

和贵翻着报纸,读着标题为“今夏流行亚洲风”的无关紧要的时尚报道。专注得几乎觉得自己要不正常了。

“贤人的英语老师换了。”

牧子蓦地开口。和贵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她往下说。

“但我还是觉得之前的老师好,想给贤人换回来。但是,刚请学校换了时间段,现在很难开口啊。”

该回答些什么呢?和贵抖落依稀残存的醉意,拼命思考。

“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我们这边每月付着钱,也有选老师的权利吧。”深思熟虑后,和贵说道,但这个回应却被牧子干脆利落地无视了。

“由真在林间夏令营要穿的衣服,我本来想买,不过不行吧。”牧子又嘟囔起另一件事。

是要好好跟我说话,还是要自言自语,你能不能选一个?和贵心里这样想,但依然尽可能挤出笑脸问:“是什么衣服?确实需要的吗?”

“她不是要带衣服去参加夏令营吗?听说会安排她们去湖边玩和郊游,所以想买件适合她做这些户外运动的衣服。但是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买不就好了?”

和贵压抑着焦躁说道。

由真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因为她平时穿校服,所以甚至让人觉得要那么多衣服有什么用。无论是去外面玩的衣服,还是在闹市区逛街的衣服,或者在家里玩的衣服,应有尽有。和贵不明白,为什么去林间夏令营就必须新购置外出游玩的衣服呢?或者觉得需要的话买不就行了。他们的经济还没窘迫到连一两件孩子的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因此,牧子想说的不是这些。她想说的,是别的什么事。所以一会儿提到贤人的英语,一会儿提到由真的衣服。快点开,快点开,和贵又一次祈祷般在心里念叨。在牧子说出那个“别的什么事”之前,洗澡水快烧开吧。

“我以前上的小学,”牧子还是开始说了,和贵胡乱叠起报纸,“夏天去轻井泽避暑,冬天去长野滑雪,秋天有礼仪课,每到那些时候都买新衣服。我认为这些都很寻常,所以也想让由真和我小时候一样。”

如同打断牧子的话一般,哔哔哔哔哔哔,和贵带着获救般的心情听到了洗澡水重新加热完毕的蜂鸣声。他站起身,不等牧子说下去。

“洗澡水好了,我去洗澡了。”

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牧子,和贵出了房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如同演戏。

牧子似乎曾家境殷实。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牧子同和贵相识时,牧子经营公司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家公司也早已不复存在,牧子的母亲住在东京世田谷的公寓。和贵曾登门拜访过这栋屋龄三十年的公寓,两室一厅的房型,杂乱无章的家具摆设,无论怎么看都不适用“富裕”这个词。但是听牧子和岳母说,就在十年前她们还住在大田区的一等地,房子自带六百多平方米的院子,在轻井泽和伊豆高原都有别墅。因为父亲去世和公司破产,才弄得“如此落魄”。的确,她们二人给自己看的影集里,贴着好几张似乎春风得意的家庭照,而且牧子的服装品位和无意间的举手投足,都能令人感到品位不凡。和贵也正是被她的这种地方所吸引。

由真即将升入小学的时候,牧子有了变化。那时候起,牧子开始执拗地把自己的过去同孩子们的现在相比。

父母曾给了自己那样的生活,如今自己却无力为孩子们提供相同的生活。自己曾体验过衣食无缺甚至是优渥丰厚的生活,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体验。每每遇到相似的事,牧子就这般叹起气来,归根结底,和贵感觉这都是在说就因为你挣的钱比以前父亲挣的少,他的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牧子从前不像是会说这种话,或者想这种事的女人。她曾是个开开心心接受现实的女性,至少和贵是这么想的。

十年前买房子的时候,牧子曾执拗地要买东京市内的房子,但因为资金原因定下这里的时候,和贵觉得她也欣然接纳了,还露出笑脸说:“亏得有你,我才能搬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和贵还觉得,牧子和在儿童中心、图书馆遇到的同龄主妇们,交流得也很愉快。

因此,当牧子说出“就不该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时,和贵很诧异。那时由真正读幼儿园大班。牧子说,好学校都在东京市内,由真上学太辛苦。

和贵觉得,就读附近的公立小学足够了,但牧子坚称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上私立小学。顺着牧子的心意,由真参加了几所私立小学的入学考试。

由真考上东京市内的一所从小学到短大的直升制私立学校时,和贵不禁也很高兴。他们说好,由真上学时,和贵可以送她一段路。为了庆祝由真考上私立,他们去了附近的餐厅吃饭。牧子吃饭时明明心情大好,但仅仅一个月后却抱怨起那家餐厅。她突然说,如果是在大酒店的餐厅或者市内的高级餐厅倒还说得过去,由真竟然就在这么个小地方,在跟家庭餐馆没什么两样的店里由大家为她庆祝考上私立,真是可怜。这话让和贵目瞪口呆。

打那以后,牧子一直是这个样子。而且,在和贵看来一天比一天严重。一逮到机会,牧子就会将自己的童年同由真他们的相比较,然后“好可怜啊”地越说越起劲。和贵主动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如果能做到,我会竭尽全力;如果做不到,咱们就一起想办法解决。但牧子的回答却是:“我并不是要说什么。我不是想要你怎样。只是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父母曾为我做的事,我却无法为那两个孩子做相同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出息而已。”和贵对牧子的回答愕然,便说,“你说的没有办法,如果只是指物质方面的东西,那你也可以出去工作啊,怎么样?”听到这话,牧子却哭了。她反复地说,你还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啊,让我也出去干活,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自从牧子那次哭过后,和贵尽可能不让牧子的话往心里去。牧子的话没有出口,似乎单纯在指责自己没能耐挣钱,让人既生气又郁闷。

牧子最近张口闭口就在哀叹孩子们的事,和贵不想听到那些话,于是要么有意延长加班时间,要么就出去喝酒,故意很晚才回家,近些日子以来,牧子说睡不着,开始自斟自饮。和贵觉得,这也是对自己刻意晚归的讥讽吧。

和贵进了浴缸。水面漂浮着数根毛发。纤细的褐色短发是由真的。黝黑的直发是贤人的。由真像牧子,贤人像和贵,大家都这么说。和贵把漂浮在浴缸里的细发捏起来仔细端详着。

蓦地想起了梨花。垣本梨花。和贵在学生时代,曾经短暂交往过的女性。谨慎而耿直,绝不会突破自身的藩篱,做出出格行为的类型。在和贵眼里,梨花就是这样的人。因为直到最后,他们也没发生性关系。

和牧子结婚的时候,牧子的上司在婚宴上对牧子赞不绝口,“美丽聪慧、具有献身精神而又无欲无求的优秀女性。”当时和贵有些惊讶地得知,无欲无求原来是种赞扬,不过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一闪念想起了曾经交往过的梨花。要说无欲无求,和贵想不出比梨花更无欲无求的女人了。

两人交往时,和贵曾隐约考虑过和梨花结婚的事。但当时还是学生,所以对婚姻完全没有现实感,假如那时自己不是学生,而是二十五岁左右,那么两个人会不会就直接走向婚姻了呢?和贵和一般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想结婚,而且那时他也真的很喜欢梨花。

和贵泡在浴缸里思索着。假如那时同梨花结了婚,现在会是什么样呢?生活会更快乐吗?“无欲无求”的梨花,是否就不会挖苦或者讽刺自己薪水少?而自己也不会故意直到深夜才回家吧?还有,梨花就不会犯罪了吧?

电视媒体仿佛已经彻底遗忘了下落不明的公款盗用者,每天播放着不同的新闻,可随着时间流逝,和贵对梨花的回忆却与日俱增。周刊杂志上说,梨花把盗用的公款都花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了。和贵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梨花即便为爱疯狂也不会受男人教唆,她仅仅是想从围着自己的安全牢笼中轻盈跃出吧;仅仅是想将构成自己这个人的框架彻底砸烂吧。和贵认识的梨花,待在比谁都高峻而坚硬的罩子里,所以他才会这么想。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想通梨花的所作所为。

和贵麻利地洗了头,冲了澡,又一次泡进浴缸里。他抬头看着水滴凝结的天花板,听到了卧室门关上的“啪嗒”声。和贵想象着,牧子大概是去拿自己的包吧。牧子每晚都会趁和贵洗澡时,检查他包里的东西。从手机、记事本、会议资料,甚至到钱包。和贵想,如果牧子是现在才去拿包的话,那就再多泡一会儿吧。检查大概得花二十分钟才会结束。

牧子不想被丈夫看到自己两眼放光检查东西的样子吧,和贵也是,不想看到这样的妻子。

梅泽梨花

根据在商场楼上的书店购买的导游手册,梨花得知泰国马上就要进入雨季了。没有空调,也没有像样的家具的廉价旅馆,住了一阵很快就适应了,梨花开始觉得,隐匿在这里,或许真能逃出法网,但为了保险起见,梨花依然决定每周都要换家旅店。这座小城上究竟有多少旅馆呢,仿佛都不用仔细找,没走多远就能发现一家相似的廉价旅馆。不需要出示护照也不需要填写表格。仅仅需要大约50泰铢的押金就能换把钥匙。离开日本时带着的旅行箱,梨花留在了最初入住的旅馆。她在市场一隅的包店买了简易背包,尽可能地减少行李,把它们都背在身上。

“你是住在萨瓦蒂旅店的吧?”在一家卖汤面的小店,梨花正对着墙吃加了肉丸的荞麦面,有人向她搭话。梨花惊得差点跳起来,轻轻回过头。后面的桌子上坐着同行的三个人,就是他们在向自己搭讪。两男一女,都很年轻,穿着泰国扎染T恤,以及柔软布料做的简易裤子,一副嬉皮风打扮。梨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对方似乎担心是不是语言不通,戴眼镜的男人不安地问:

“你是日本人吧?”

嗯,梨花简短答道。

“你是住在萨瓦蒂旅店吧?”最初向梨花打招呼的圆脸男人,问了和刚才一样的问题。梨花没仔细记旅店的名字。她露出和蔼的笑容,模棱两可地点了下头。

“我们也是。就感觉好像在前台见过你。”圆脸男人露出笑脸,看起来更稚气了。

“那家房费便宜又很宽敞,不过是不是有虱子啊?我总觉得痒。”把头发束成发髻的女孩语气亲切地说道。

“那个,清莱的那家也绝对有。我们都不在乎。”眼镜男说道。

“啊?说什么呢,是你们的肉难吃得连虱子都不想理而已。”

趁他们自顾自聊起来,梨花又面朝墙壁吸溜起荞麦面。也许是出于礼貌,他们不再与梨花攀谈,梨花急忙吃完面条喝光了汤,站起身,冲三个人笑着点头说“我先走了”,便出了店。

梨花一心想着必须换家旅馆,快步走在小巷里,但是蓦地想到,那么做不是更让人生疑吗?怎么看他们都不过是无忧无虑的游客。从打扮上看,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日本了。不可能知道我的事。

梨花走出小巷,来到与其垂直交叉的大路上。说是大路,但宽度也仅能容一辆车勉强通过。摩托车从旁经过。梨花进了家路边的土特产店。因为从阳光下进入昏暗的店内,一切看起来都黑乎乎的。商品一个挨一个挤满货架,梨花的视线在其间游走。我想买什么来着?视野渐渐地明亮起来。一对年长的欧美夫妇,穿着T恤加短裤的便装,在调料货架前高声地你一言我一语。店铺后方年轻的女店员在收银台上摊开杂志,边吃便当边读得入迷。

编造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的经历吧。编好后再彻底变成她。我不像刚才那几个人那么年轻,所以到这里做长期旅行显得不太自然吧。不过,一般的短期旅行却住在廉价旅馆不也显得很奇怪吗?要不,就定为一个月左右的旅行吧。工作呢?有能请出一个月假期的工作吗?全职主妇,刚离婚怎么样?那这就是趟伤心之旅。到学生时代曾旅行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再体验一次那个时候的穷游。因为想要改变,所以才踏上这种不羁之旅的女人。

不仅是刚才的年轻人们,在曼谷也常有游客来攀谈。梨花思忖,也许因为这里气候温暖,而且人在旅途有些轻微的兴奋,就很容易消除戒心,也难以察觉别人的戒心吧。就算心里祈祷着“别和我搭话”,行为举止也表现出生人勿近的态度,但在旅馆大堂、饭馆、市场,有时甚至在路边,依然会有各种年龄的游客来搭话。有问路的,也有人问你是一个人旅行吗,有时仅仅是为了想和人说说话而前来攀谈。这样的搭讪,今后也还会有吧,为了应付攀谈,梨花在昏暗的土特产店里一心一意地思考着和自己拥有不同经历的女人。不知不觉想得入了迷,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翌日傍晚,梨花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水、晚饭要吃的碗面,还有早晨用完了的牙膏后回到旅馆。一楼的门四敞大开,里面有前台。前台前面放着台14英寸的彩电和几把椅子。梨花很快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就是昨天在饭馆同自己搭话的三个人里的一个。圆脸,一笑像个孩子的男人。他在专心地看着留言本,发觉有人进来,抬起了头,“啊,你好。”他笑着对梨花说。

“你好。”梨花也笑了。平静了许多。因为我现在不是正被通缉的梅泽梨花,梨花一边说给自己听,一边打算走过去,这时他又开口了。

“在这儿之前你住在哪儿?”

梨花停下脚步,挤出笑容,“在考山。”谎言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常听人说起考山,所以我就去看了看,不过那儿净是年轻人,我给吓到了,所以换了家旅馆。”

“不介意的话,请坐。”男人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其实梨花也可以说自己正在赶时间而婉拒离开,但她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坐下了。也许,是想验证一下,新裹到身上的“自己的一部分”是否真的行得通。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而已,并非被年轻游客的爽朗笑容唤醒了值得怀念的过往。梨花和年轻游客面对面,如同告诉自己一般想道。

“你是在独自旅行吗?”

他把手里的留言本丢到桌子上,问道。

“嗯,是啊,因为种种原因。”

一上来就提起离婚云云反而更像撒谎吧,梨花故意含糊其词,不经意地扫了眼他放下的留言本。

“这上面是其他游客的旅游信息交换哦。”他说。梨花前天入住后,经过前台好几次了,但压根没注意放着这样一本留言本。梨花把它拿在手上,啪啦啪啦地翻阅着。

“韩日世界杯足球赛,不知道日本队怎么样了啊?”他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梨花没回他的话,而是说道:“今天没和另外两个人在一起啊?”

留言本里,有英语、日语、德语、法语、韩语还有汉语等,排列着多姿多彩的语言。梨花的眼睛追逐着日语,看到有人建议,“东线巴士总站的女厕所坏了。要乘坐长途巴士的人最好上完厕所再出发。”还有警告,“暹罗广场附近叫‘箭’的那家旅行代理店很黑,小心!”也有征募同游者的,“我在这待了正好半年了。之后要去湄赛,缅甸国门开的话就去那里。有同样计划的人,要不要从湄赛一起打车?”

“啊,偶尔也得让人家两口子单独相处嘛。”

圆脸男人露出犯愁的表情,坏笑着说。也就是说,是一对情侣和一位朋友在旅行吗?

“你们是学生?一个大学的还是?”

梨花继续翻着留言本问道。

“不是学生。我们因种种原因,没法在日本待下去了。”

男生这么说着,梨花抬起了头。在日本待不下去,是干了什么呢?

“方便的话,要不要去喝个茶?河边有一家店。不过那家的咖啡只有雀巢。”他笑着说。

在仅仅用柱子和屋顶搭成的路边摊一样的店里,梨花眺望着呈现出咖啡牛奶颜色的河流,和那个男生喝着啤酒。一条毛色如烤米饼的狗睡在餐桌下,不知是野狗还是这家店养着的。

“能冒昧问问,在日本待不下去,是怎么回事?”啤酒刚端上来,梨花便开口问道。问完就忍不住想笑。不可能是什么大事。要么是买卖毒品,要么是和黑社会的人结下梁子了,再者出卖了朋友,仅此而已吧。不管怎样,一定不会像我的事情那么无法无天。梨花直接用嘴对着瓶子喝着啤酒。

“哎呀,这个嘛……不好说。可不是闹着玩的。”男人笑了,“啊,我叫羽山。”他规规矩矩地报上名字。

“我叫垣本。”梨花说出旧姓。

进来了一家人,占据着角落里的桌子吵吵嚷嚷地点着餐。啪嗒啪嗒,刚意识到头顶传来不小的响声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走在附近的男女慌忙跑进店里,找空位坐下。

“我们来的时机正好。”羽山说。

“不等雨停出不去了啊。”梨花注视着外面模糊的景色说道。

羽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他们的旅行。两个月前买到特价机票来到曼谷,迄今为止已走过了北部和中部,之后要去小岛。说三个人商量好在岛上逍遥自在地过一段时间后,途经老挝、缅甸,前往孟加拉国和印度。

“那会是相当长的旅程啊。”

“我们也许不回去了。”羽山若无其事般说道。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听起来像个逞强的孩子。对不再回去的国家,却关心它的足球队是输是赢,总感觉奇怪。

“那种事,可能吗?”

“哎呀,总会有办法吧。泰国有的是这种人啊。免签的一个月滞留期限快到了的话,就到马来西亚之类的国家去。等那边免签期限近了,再回到泰国。我们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就是这么生活的。”

梨花看向在雨中一片朦胧的河流,发现自己心情躁动。梨花想,我没法按照这个做法活着吧。在免签的一个月到期时前去邻国的话,出关时一定会被查护照,然后暴露身份被逮捕。自己是否受到国际通缉,还有国际的警察组织有什么行动,梨花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很容易地想象自己无法轻易出入国境,又不是讨厌日本才跑出来的失踪者。

梨花一边想,自己无法那样,不会被允许,不可能,一边又怀着隐约期待,说不定呢。说不定,也并非完全没可能?总会有什么办法吧。若有1%的可能性,自己是否想凭借这个办法一直逃下去呢?梨花不是很清楚。但是六十多岁了不回国,在泰国和马来西亚间游走的那个男人的故事莫名让她心情躁动。类似一种轻微的兴奋。

“也有那种活法啊。”梨花几乎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人能做到啊。”

“没有什么不可能啊。”羽山断言。在他脸上,梨花看到了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微妙的傲慢。他大约二十一二岁吗?他说自己不是学生,那还要再年长些?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学生层面吧。回忆喷涌而出,为了把它们强塞回去,梨花大口喝着啤酒。

“垣本小姐,你这之后要去哪儿吗?还是就停留在泰国?”

“是啊,我也有些缘由暂时回不去。”

梨花半开玩笑地说道,对自己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昨天刚决定要彻底变成离婚的家庭主妇,为再次体验年轻岁月的穷游历程而来到此处,我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呢。但是这么说出来后,仿佛迄今为止一直覆盖着全身的薄膜猛地脱落了般,把自己解放了出来。对面的羽山没细问,他一股脑说了起来:

“这样的话,最好不要在曼谷长时间逗留啊。去内地更好些。但是太内地的话日本人又会很引人注目,所以最好去没那么引人注目的乡村。人很多,有很多人沉没的地方,比如说清迈。”

“沉没?”

“啊,就是不回去,在旅途长住下来的人,就叫沉没。你去过考山的话,应该见过很多这种人吧?”

“你是指年轻人吗?”

“也不一定啊。像刚才说的六十多岁的人我们也见过,还见过一个大叔,说是以前搞过学生运动。欧美人的话就更多种多样了。”

“你了解得真多。”

“那是,在这里待两个月的话,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梨花点头,眺望着河流。雨势弱了些,但还在下。河上泛着白色的水花。看看手表,快五点了。梨花发现已经很久没和谁聊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想再多聊一会儿。

“这里好像还提供餐点,要吃点吗?”

“垣本小姐你吃的话我也吃。”

“那,就吃吧。”梨花笑了下,羽山喊来店员。穿着T恤梳着辫子的女孩走过来。羽山比画着,说着像是泰语的单词,混杂了只言片语的英语,又伸出两根手指。女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像是厨房的简易房走去。

上来的是鸡肉炒罗勒,加盖着煎蛋的米饭。梨花加点了自己和羽山两人份的啤酒后,吃了起来。入口时有淡淡的清甜,可咽下去却惊人地辣。梨花轻声说了句“好辣”,羽山笑了。梨花蓦地想哭,慌忙把啤酒灌进喉咙,接着吃起来。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人聊天,与人用餐,一起说笑了。心情一松懈,记忆便会喷涌而出,刚才本该盖紧了盖子,可回忆却像漏出的水流一般徐徐地在心里蔓延开。

要是能说出来该有多好啊。梨花一边把勺子送进嘴里,一边这么想着。告诉你哦,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日本待不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我啊,其实真的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再也无法回去了。

“啊,彩虹。”羽山说,用勺子指着前方。梨花抬起头。雨小了很多,依然不停,却有阳光从云缝间流泻下来。远在褐色河流另一头的空中,高高地挂着条浅浅的彩虹。羽山就这么抬头看着彩虹,拿着啤酒瓶凑近嘴边。梨花直视着他凸出的喉结上上下下,心想,即便对这孩子说了我的事,他也不会太惊讶吧。说不定还会帮我一把。觉察到梨花的视线,羽山看向她,梨花这才慌忙移开视线,毫无意义地注视着粘在盘子上的细长米粒。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梨花说。若继续待在这里,自己可能真的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可能真的会全心全意地去依赖这个只知道姓氏的男孩,“这顿我请。”梨花说,正要从包里拿出钱包的手却停下了。似曾相识,梨花瞬间想道,不过接着意识到,那当然不是似曾相识的幻视感,不过是回忆而已。在梨花的脑海中,鲜明地回忆起截至数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到这里之前的每一天。朝店员抬起的手微微颤抖。为了不让羽山察觉,梨花用力挥了挥手。梳着辫子的女孩用手指比画出了价格。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不过真是帮了我大忙。”

羽山似乎很抱歉地说着,梨花什么都没说,微笑着递过钱去。女孩退到里面,手拿找零回来了。梨花接过来收到钱包里。

“这边的钱,像玩具纸钞一样啊。”梨花低语道。

“不过,没看惯的钞票,不管什么国家的,一开始看起来都像玩具钞票啊。”羽山说,“等看起来越来越像钱后,就算丢了10泰铢都会大吵大闹呢,穷游的话。”

“毕竟是钱啊。”梨花笑着说道,站起身,“考昆卡。”梨花用记得的泰语对女孩说道,走到店外。

毕竟是钱啊,梨花默默地反刍着自己的话。羽山也跟了上来。道路全湿了,建筑物的屋檐垂下水滴,不过雨已经停了。梨花和羽山肩并肩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如果你还待在这儿的话,下次再一起吃个饭吧。那两个人也很好相处,他们会很高兴的。”

“好啊。”梨花答道,又无意识地思索,这是说想找个人聊天呢,还是想三个人都让我请客呢,然后对思索这种事的自己厌恶起来。

“我顺便去便利店,先再见啦。谢谢你请客。”羽山在旅馆前朝梨花点了下头,直接转过身,在到处都是水塘、没铺修的路上跳着跑远了。虽然还想和羽山多聊一些,但是他的离开倒也让梨花松了口气。

平林光太。梨花喃喃说出这个努力不去想的名字。光太现在怎么样了呢?警察已经找上光太了吗?他能照我说的,坚称什么都不知道吗?尽管这般思索着,但在梨花的内心,平林光太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没有明确的焦点了。想要强行回忆起来的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刚就在身边喝着啤酒的羽山,那鲜明的喉结和黝黑的手背,还有皴裂的嘴唇、干燥的皮肤。当初还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如此喜欢一个人了,但记忆却急速远去,梨花对此感觉匪夷所思。

喃喃说出的光太的名字如同引子一般,令梨花一个接一个地,回忆起了丈夫正文,还有父亲、母亲。梨花对他们充满歉意。他们也许很生气吧,也许在叹息吧。梨花希望他们把自己忘了,抛弃了,那样就好了。

梨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神凝望着的小巷里,羽山的身影已经消失。狂风骤雨中瞬间下降的温度又开始回升。清迈。去清迈吧。在回到旅馆之前,梨花已经下定了决心。

中条亚纪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中条亚纪一边想着要不先去咖啡店吧,一边却迈步走向了商场。虽然已经过了六点,但现在白天较长,天空依然是淡淡的蓝色。甲州街道上人潮涌动。有一群似乎要去喝一杯的年轻人,有像是下班回家的男男女女,有大声聊天的中年女性,有发传单的打工者,还有劝人入教的朴素年轻人。

亚纪想着就看看而已,跑进了商场一楼的品牌店。看着陈列疏朗的鞋子和包,然后一双皮凉鞋映入眼帘。亚纪把它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矮跟、深绿色的别致凉鞋。您要试穿吗?店员问道,亚纪瞅了一眼表,确认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那我试一下。”亚纪笑容满面地回答。

仅仅穿上脚确认了尺码,亚纪就决定买了。78000日元加消费税,用信用卡分期付款。从钱包里取出卡的时候,梅泽梨花的事一闪掠过脑海。

本来没打算买啊。亚纪到底想起了自己的本意。正想着“这下可糟了”时,店员已经拿着亚纪的卡去结账了。

今年4月,梅泽梨花在供职银行盗用公款的事曝光,现在正被通缉。亚纪认识她。虽然这几年彼此都没联系,但亚纪认为,她是自己同工作无关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因此,亚纪对这起案件深感震惊,她实在无法相信是梨花干的。直到现在也难以置信。亚纪有时会想,是不是别人干的,然后栽赃陷害梨花呢?

最近亚纪常想起梨花。而且一定是当她买什么东西,在付款阶段掠过脑海。如果自己继续像这样随心所欲地购物,哗啦哗啦地花钱,有一天会不会也伸手挪用公司的钱呢,亚纪这样想着。然后又慌忙抹去这个想法。我既没有购物癖,经济观念也不反常。我只是随心所欲地花自己挣的钱而已。虽然有少量欠债,但从来没拖欠过还款。公司的钱和自己的钱,还是能分清的。

想到这里,亚纪隐约感到有些自我厌恶。因为,她在下意识里认为,犯下那起案件的人,果然就是梨花。

店员端着卡和消费明细的托盘回来了。签上自己的名字,正要接过递来的袋子,亚纪想起接下来还要和人谈公事。届时又不能拎着名牌的袋子。于是亚纪告诉店员把东西寄到家里,一边匆忙确认时间,一边在配送单上写下自己的住址。

亚纪跑去约好的咖啡店。暮色终于降临,霓虹灯的色彩变得鲜明起来。亚纪到达地下通道直通的咖啡店时,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两分钟。在店内环视一周,发现约好的人在里面的座位上,面前摆着冰咖啡,摊着一本文库本。亚纪坐到那个人的对面。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亚纪低头致歉。

“没关系,读了会儿书。”

亚纪点了咖啡,从包里取出资料放到桌上。“吃饭前,先把工作谈完吧。”向对方知会后就谈起了具体的事。

亚纪在一家主要出版料理书的出版社工作。两年前,该社创刊了以年轻主妇为目标读者的杂志,她作为编辑人员参与其中。杂志以室内装饰、小旅行、电影和美容等专题报道为主,对一家没出版过料理相关内容以外杂志的公司来说,这是头一次尝试,不过目前大致颇受好评。

会面对象是颇受女性欢迎的专栏作家前田曜子,亚纪曾与其共事多次,所以状态放松。同专栏中表现出来的毒舌辛辣相反,曜子是位落落大方的三十二岁女性。把工作大致解释完后,曜子笑着说:“中条小姐,我肚子饿了。”

“那快走吧,我已经预约了一家韩式烤肉。要稍微走点路,不要紧吧?总编也说要和我们在那里会合。”亚纪手拿账单站起身。

“听说,那家银行的盗用公款嫌疑人,现在正在逃的那个,是你朋友啊。”

两人正走在歌舞伎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曜子提起了这事。亚纪“咦?”地反问了句。

“我是听岩田先生说的。好可怕啊。”

曜子闲闲地说道。亚纪的脑海中浮现出总编岩田的脸,心里暗想,那个大嘴巴。

梨花的名字和照片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时,因为太震惊了,所以亚纪对一起加班的岩田坦承“她是我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果真是挥金如土的人吗?”曜子问。

“能说挥金如土吗……”

亚纪含糊其词,结果曜子又说:“因为我看杂志上说,她是位超爱名牌的太太,去便利店也穿着吉尔·桑达的衣服。”

亚纪心里一惊。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即便去步行两分钟的便利店也要特地换身衣服。

“她感觉上不是那种爱慕名牌的女人啊。是不是杂志啊八卦新闻啊,都故意夸大其词啊。”

“这么说来也是。有的没的都写,这就是工作。我也是。”曜子笑了,“不过,太可怕了。电视上说是位美女太太,可看照片不觉得有那么漂亮啊,她本人怎样?是美女吗?”

“本人很漂亮啊。”亚纪回忆着梨花回答道,“但是,该说她平实呢,还是正派呢,反正就是那种类型的,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漂亮吧。”

“咦,那就是媒体故意用上奇怪的照片啦。照片看起来打扮得很华丽呢。所以她其实正相反,是个贤淑的妻子?”

亚纪词穷。梨花很正派。但是正派和贤淑等同吗?而且这几年,她们真的没有任何联络。

“贤淑这种词,难得你这么年轻也知道啊。”

亚纪敷衍地笑笑。曜子没笑,继续提问:“最近都没有联络吗?”

“大约有五年彼此不联系了。所以我知道这事也很吃惊。”

“说到五年前,犯人那会儿正在作案呢是吧,那时候,你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吗?”

曜子变成一副采访的口吻,亚纪对此隐约感觉不快,不过笑着说:“正在作案?”

“你觉得她那时花钱很大手大脚吗?”曜子追问不舍,亚纪无奈答道:“没有,很正常啊。正常得几乎让人扫兴。啊,绿灯了,过去吧。”亚纪敷衍般快步跑出。

沿职安大道往里走有一家韩国料理店,总编岩田已经到了。店内人满为患,窗户和门都四敞大开,喧嚣嘈杂。他们用啤酒干了杯,看着店员把肉铺在先前拿来的铁板上。岩田和曜子聊着什么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对美食话题的谈性正浓,亚纪松了口气。曜子暂时不会谈起梨花了。

正当亚纪把烤好的猪肉和葱夹在生菜里,浇上大酱调的酱汁大快朵颐时,曜子竟又一次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刚才,那个犯人的事,我问了中条小姐呢。”

“啊,那事太可怕了啊。通缉犯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岩田附和着,“她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果真是男女关系很混乱的那种?”他把包着肉的生菜塞进嘴里,问亚纪。

“就说她很普通啊,反正不是挥金如土的那种。啊,前田小姐,要不要再来杯啤酒?好像也有别的酒呢。”

翻开亚纪递过来的菜单,曜子说:“这种普通类型最可怕呀。我们不是老听到人们说什么‘平时都会规规矩矩打招呼的人,想不到会犯事’。那个,要不要来个米酒呢?”

“那我也要。”岩田说。

亚纪喊来店员,要了米酒和三个杯子。不久,盛在壶中的米酒端了上来,亚纪用类似于调羹的勺子舀出来,在二人面前放好杯子。

“你们什么关系来着?大学同届?”岩田问亚纪。

“同龄,但不是一届。算是一所学校的吧,不过她念的是短大,我是四年制的,而且,我们也不是在学校认识的。”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亚纪不想说出实情,却想不出其他更巧妙的回答。二人注视着亚纪。迫于无奈,亚纪只得说道:“是在烹饪班。”

“啊?烹饪?你还去上过那种课啊。说来,中条你离过婚是吧?”

岩田突然没头没脑一问。

“啊?中条小姐,你结过婚?”

曜子也瞪大眼睛,身体探到餐桌上。

“我是二次就业呢。大学毕业后就职于编辑工作室,结婚后我也继续工作来着,不过身体不好辞了职,有段时间是当全职主妇,所以呢,去上过烹饪班。婚姻很快就不行了,我又出来找工作,把我捡回去的就是现在这家公司。”

亚纪自我调侃着,冲着曜子流利地解释道。他们要是对自己的事——婚姻生活和离婚的原委——再追问下去的话该如何搪塞呢,亚纪迅速思考起来。

“那么那个犯人,真是个正经人啊。还去上过烹饪班。杂志说她崇尚名牌啦,一定是把钱花在男人身上啦,净写这种不经大脑的故事,其实她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也许只是一时短路了而已。”

曜子又把话题绕回来了。

“一时短路了,你没用错词吗?”

“没关系啊,意思明白吧?特别认真的人会突然让人大跌眼镜是吧?她也许是这种情况吧。”

亚纪一言不发,小口啜饮米酒,偷瞄着对面的曜子和身边的岩田。

这两个人说不定上过床了?

再怎么说有了醉意,但曜子对岩田的说话方式,岩田对待曜子的态度,都令人感到莫名地亲昵。但与此同时,亚纪发觉自己最近想什么事都要扯上男女关系,对自己生出一丝隐约的厌恶。

曜子摊开菜单,又点了蔬菜饼和炒杂菜,岩田又要了一壶米酒。曜子和岩田的话题,从梨花换到了最近的少年犯罪,热火朝天地聊着。亚纪偷瞄着他们,总觉这两个人亲密得超乎寻常,但也因为他们对自己对梨花都已意兴阑珊,暂且松了口气。

“去续摊喽!”

岩田把账单递给亚纪,站起身。亚纪前去结账,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日语不熟练的店员开好发票。亚纪终于接过发票和零钱,出了店门。在霓虹灯亮晃晃地闪烁着的步道上,曜子依偎在岩田身旁。觉察出亚纪走近,曜子迅速离开了岩田。

“谢谢请客!”她冲着亚纪露出笑脸。

三人转移到附近的酒吧喝酒,散伙时已将近半夜一点了。

“我们一个方向,我送她。”岩田说,和曜子一同坐上出租车走了。

那两个人肯定上过床了。站在深夜的马路上,亚纪晕乎乎地思考着。岩田已经结婚了,所以这之后两个人会去曜子的住处吗?还是去哪儿的酒店呢?

想到这里,亚纪发现涌现在自己内心的,不是自我厌恶也不是厌恶他们,而是接近于羡慕的情感,她吃了一惊。并非感觉岩田多有魅力,但是竟然羡慕这之后也许会和岩田上床的曜子,这太不正常了。亚纪慌忙抹去这念头。或者,自己羡慕的并非曜子,而是两个人之间潮湿的空气?

路上有数辆出租车经过,却没有一辆空车。回到家得快两点了吧。一想到回家还要卸妆、洗澡,就浑身无力。不,仅仅想到打开空无一人的黑漆漆的屋子的房门,所有力气就都没了。

终于来了空车,亚纪抬起手。坐上停下的出租车,亚纪把地址告知司机。本想小睡一会儿,闭起双眼,司机却拉着她东拉西扯说个不停。聊最近的经济,聊施工,聊生病。亚纪不禁笑着附和。

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却很充实,想要的东西可以自己裁度购买,并不后悔离婚,独生女虽然和前夫及其父母一起生活,两人却相处甚好,现在不找男朋友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再过几个月,亚纪就要四十一岁了,但她对此并不特别焦虑。只是,自从一年半前同男友分手后,亚纪有时会陷入过分的消沉。不经常,一个月一次或者两次。无论是回到住处还是去单位,都让她感觉颓废,感觉今后就算活着也不会有一件好事。原本对离婚毫不后悔,那时却会觉得是惨败,开始幽幽地自责。如此一来,就会完全打不起精神,还曾在电车里或者单位的办公桌前,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有一次,在谈合作的客人面前流泪,让对方错愕不已。亚纪有种预感,今天也会那样。她自身的经验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一旦陷入消沉,就很难从里面走出来。因为是无缘无故的消沉,所以也找不到方法摆脱。

必须想办法让情绪兴奋起来。亚纪一边附和着喋喋不休的司机,一边拼命寻找着能够重振心情的事情。

说来不是买鞋了吗,亚纪想起来。那双凉鞋明天就会装在快递箱中送到家里。亚纪心里痛快了些。她在心里描绘着穿上新凉鞋的自己,描绘着该搭配的衣服。要不要买件无袖的黑衬衫呢?还想买条白色或者黑色的到脚踝的九分裤。明天过了七点工作就能结束吧,到时顺便去趟商场再回家吧。买一两件夏天的衣服,再去地下买葡萄酒和小菜。亚纪渐渐地兴奋起来。她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还不要紧。

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上,亚纪蓦地又一次想起了梨花。梨花到底把巨款花在哪儿了呢?她买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还是想要买什么,想要获得什么呢?在梨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以来,她都看到了什么?现在,梨花人在何处?在想些什么?疑问如同碳酸饮料的气泡般,接连不断地涌出来。当然,亚纪无从揣测那些问题的答案,仅仅被不停涌现的疑问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