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到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后,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似乎成了父亲一天里最最快乐的事情。他那心花怒放的样子让人看着就想笑。每天晚上回来,他手里总是拎着吃的,不是寿司就是蛋糕。每天随着父亲那声“我回来了”,紧接着出现的就是父亲那张表情放松的笑脸。我甚至有些担心地想:“这个人在公司里是不是在认真工作啊?”每到周末,他或者开车带着我们去逛名店和美味的料理店,或者在家里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好吃的。他还利用休息日,费时费力地,亲自动手给我的书桌上做了一个小书架,虽然那个书架对我来说有没有都无所谓。这是我家“迟到的模范爸爸”。正是他的热情,把横隔在三个人之间的一点点不安也悄悄地驱走了。常年分居生活产生的隔膜消失了,一家人开始了甜蜜的生活。

一天晚上,父亲打来电话,很不情愿地说:“今晚要加班……”母亲独自先睡了。我坐在餐厅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写作业,这时,父亲回来了。看到我,他笑眯眯地说:“还没睡呀?”接着又问道:“妈妈已经睡下了吗?”

“嗯,”我说,“只有酱汤和鱼,吃饭吗?”

“有饭啊,那太好了。”

父亲说完,咔嗒咔嗒地拉出椅子,脱下西服上衣坐下来。我打开炉火热酱汤。又把盛着鱼的盘子放进微波炉。深夜的厨房顿时灯火通明,充满了生气。电视的声音放得很低。父亲突然问我:“玛丽亚,吃仙贝吗?”

“什么?”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他悉悉索索很小心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从里面拿出两片仙贝,放在了餐桌上。

“有一片是给妈妈的。”

“怎么回事?这个……就这么一点儿?”我困惑地问。

“嗯……这是今天中午,有个客户带来的。我吃了后觉得挺好吃的,就找机会多拿了一份。你尝尝,真的很好吃。”父亲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地说明着。

“你不怕别人说你像一个在家里偷偷养了只小狗的男孩儿?”我笑着说。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偷偷地把两枚仙贝放公文包里带回家。

“东京这个地方,蔬菜不行,鱼也不好吃。只有仙贝的味道还可以夸一夸。”

父亲一边吃着饭喝着酱汤一边说。我从微波炉里拿出烤好的鱼摆在父亲面前。

“是吗?我尝尝。”说着,我坐到餐桌旁,顺手拿了一片仙贝。感觉就像第一次吃仙贝的外国人一样,尝了尝,仙贝上浓浓的酱油味道被烤得很香,很好吃。告诉父亲这个感觉后,父亲满意地点点头。

刚到东京的时候,有一回在大街上,曾经意外地遇见过下班回家的父亲。那天我刚看完一场电影,在写字楼林立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大楼的玻璃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鲜明地映照着被夕阳映红的天空。正是下班的时间,很多穿着西服的白领先生以及已经脱下制服换上了漂亮便装的白领丽人们正站在十字路口,等着信号灯由红变绿。拂面的晚风和人们的表情一样,给人一种淡淡的疲惫感。有些人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心不在焉地说着话,有些人沉默着,面部表情显得很严肃。

突然,觉得马路对面走着的那个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竟然是父亲。看到父亲表情严肃呆滞地走在路上的样子,觉得特别不可思议。那是他在家里看着电视打着盹快要睡着时才会有的表情。我充满好奇地注视着父亲在外面的“面孔”。正在这时,从父亲工作的办公楼里跑出一位白领丽人,大声喊住了父亲。我从马路这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孩儿抱着一个好像是装有文件资料的大信封。父亲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停住脚步四下寻找,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嘴里好像在说:“哎呀,真对不起,对不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儿把手里的大信封递给父亲后,微笑着鞠了一躬,又回办公楼去了。父亲说了声“再见”,就抱着信封快步向车站方向走去。正好,这时信号变成了绿色,人群蜂拥着向前走去。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作罢。于是在暮色的街道中,我开始想着心事。

刚才忘了东西的事虽然只是发生在一瞬间,但是却让我以这样一种自然的形态窥视到了父亲迄今为止的生活,那是父亲在这里度过的漫长而孤单的生活。我和母亲在海边那个小镇生活的岁月有多久,父亲在这里的生活就有多久。与前妻之间的纠葛摩擦、上班下班、努力提高工作业绩、吃饭,还有像刚才那样忘东西、有时会想念生活在远方小镇的我和母亲。那个于我和母亲而言,是现实生活场所的小镇,对于父亲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个周末放松的地方,说不定他也有过想抛弃我们不管的念头吧。我想肯定是有过的。即使他一辈子都不说出来,但是在内心深处肯定有过诸事烦心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对所处的状态太敏感的缘故,反倒让我们三个人像典型的《幸福家庭》剧本里那样,每个人都努力扮演着互相温柔体贴的角色,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尽力在掩饰着沉睡在心底里的那份如泥沼如乱麻一样的感情吧。我觉得,其实人生就是演戏,虽然其意思与“幻想”相似,但是我却觉得这个词比“幻想”更贴切。那天傍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瞬间我竟体会到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每个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在内心里蕴藏着各种各样的杂念,好的、坏的、善良的、肮脏的。人支撑着这些东西沉重地活着。一边努力地善待身边人,一边又不得不独自背负起这些沉重的东西。

“爸爸,别太勉强自己,小心‘失控’。”我说。

父亲抬起头,一副惊讶不解的样子。

“勉强什么?”

“就是,早早下班回家,特意给我们买回很多好吃的,还有给我买衣服之类的。这些做得太多了,总会累的,对吧。”

“最后那件事,我好像没做过呀。”父亲笑着说。

“那是希望吧。”我笑了。

“那,‘失控’是什么意思?”

“突然对家庭厌倦了,在外边找情人呀、酗酒呀、对家人施暴呀之类。就是指这些。”

“也许,真说不定哪一天会变成那样呢。”父亲又笑了。“但是,现在我只想全力以赴地补上没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早一点儿回到正常的生活,这也是我期待已久的生活。现在终于实现,所以特别高兴。世界上也有那种喜欢独自享受生活的人,但是爸爸生来就是个喜欢守着小家庭过日子的人。这也是我和前妻过不到一起的原因,她不喜欢孩子,在家里待不住,喜欢闲逛,不喜欢做家务。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这也无可厚非。但是,我期待的却是一个可以每天一起看电视,星期天即使再麻烦也愿意一起出游的和睦的家庭,所以和她相识相爱本身可能就是个错误。一想到和你们常年的分离,以及那期间的各种孤独寂寞,就更体会到身边人的珍贵。当然这种想法也许有一天会改变,也说不定有一天会惹你和妈妈生气难过,可这就是人生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大家的心已经不再融洽了,不得不分开了。那么,即使是为了那一天,我们也应该尽量留下更多的快乐回忆才好啊。”父亲停下来,平静地说着。

我觉得他的话是如此令人回味、如此鲜明冷静。自从搬到这里和父亲一起生活后,我第一次感觉到和他有一种亲近的感情,深深地浸透到我的心中。

“我估计,你妈妈肯定也有不少心事呢,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毕竟是她离开了一直生活着的地方。”父亲又沉静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瞧。”父亲用筷子挑着竹荚鱼的鱼肉说,“最近一段时间,妈妈做的晚饭,几乎顿顿都有鱼。”

被父亲这么一说,我注意到还真是这样。眼前浮现出在鲜鱼店门前伫立不动的妈妈的身影,我沉默了。

“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对吧?怎么晚上总是呆在家里呢?大学生们不都是经常有个同学聚会呀,打个工呀什么的吗?”父亲突然说。

“嗯?哪儿呀,我又没有参加社团,怎么会经常有聚会呢?而且我也没有打工。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好像是从电视里学来的问题呢?”我笑了。

“我也想有机会对你说一回‘最近每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啊!’”父亲也笑了。

餐桌上给母亲留的那片仙贝,静静地,仿佛在诉说着我们家的幸福。

即使是这样,有时依然会思恋大海,想得甚至睡不着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经常去逛银座。在银座大街上,有时随着风向的改变,空气中会飘来大海的气息。既不是瞎编,也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一瞬间,我激动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全身仿佛一下子被那种气息吸住了,心里难受得让我一动也不能动,甚至想哭出来。这种情形大都发生在好天气的时候,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甚至想扔掉怀里抱着的山野乐器和巴黎春天银座店的购物袋,跑到那个粘满海藻贝壳的脏兮兮的堤防上,站在那里一直到全身心都吸够了海水的气味为止。然而,每当想到这样强烈的冲动终究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退的时候,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这大概就是乡愁吧。

前几天和母亲逛街的时候,也是这样。平日的中午,大街上行人很少,我们从百货店出来,突然一阵强风扑面而来,挟带着海水的气味。我们娘俩马上都闻到了。

“啊,海的气味。”母亲说。

“看,因为那边就是那个……那个晴海码头呀。”

我用手指着那边说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风向调查员似的。

“是啊。”母亲笑着说。

因为母亲想去公园门口那边的花店买花,于是我们朝着公园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上去,公园里碧草茵茵,饱含水分的植物鲜艳夺目,映衬在这梅雨季节偶尔才会出现的晴朗天空下。这时,正好有一辆开往晴海的大巴从身边驶过。那巨大的车体和发动机的“隆隆”响声,一直残留在耳畔,久久无法散去。

“喝点儿茶再回去,好吗?”我说。

“不行,得早点儿回去,我下午还有插花课呢。而且,明天爸爸要出差。今晚得好好做一顿晚饭,全家人一起吃。否则,他又该失望了。简直像个小孩儿一样。”说完,母亲转过脸来笑了。

“也就是现在吧,肯定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说。

自从开始专职主妇的生活后,母亲的笑脸也变得圆润了很多。微笑着的面庞在柔和的阳光下,看上去仿佛水中的波纹一样慢慢地漫延开来。

“玛丽亚,在学校有好朋友了吗?肯定有吧?因为有那么多找你的电话。在大学开心吗?”

“很开心啊。干吗问这个?”

“因为,在那边的时候,你和阳子、鸫总是像亲姐妹一样在一起玩,我想你在这边一定觉得挺没意思的吧。而且家里总是静悄悄的。”

“是啊。”我说,“家里是太安静了。”

想起山本屋旅馆走廊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厨房里的热闹活跃,吸尘器的巨大轰鸣,前厅鸣响的电话铃声,众多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嘈杂熙攘,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街道居委会有线广播的大喇叭里传来的提醒孩子们回家的声音,海浪声,汽笛声,鸟的鸣叫声。

“是妈妈觉得寂寞吧?肯定的。”我说。

“嗯,是啊。虽然知道不可能一直寄居在那里一辈子,而且能和你爸爸一起生活也特别高兴。但是那种和很多人一起生活过的感觉却像大海咆哮的声音一样,在心中总是挥之不去。”说完,妈妈用手捂住嘴嗤嗤地笑了。

“哎呀,我怎么成了诗人了。”

很多事,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只模模糊糊地有些记忆,而今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好笑。夏天,白天玩累了的我吃过晚饭后,横卧在矮脚饭桌旁,看着电视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父母开始商量事情。我漫不经心地眯缝着眼睛一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榻榻米上的花纹,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父亲的话题总是,东京的妻子不肯跟他离婚呀,可他不能一直把我们娘俩丢在这种地方不管呀之类,事无巨细,说得面面俱到。据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性格更沉闷犹豫,自从认识了母亲,他的性格才开始有了改变,而且变化很大。母亲是那种乐天派的性格。那时,母亲说:“说得太过了吧,什么叫‘这种地方’?”

“不是,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有看不起这里的意思。虽然政子是你的妹妹。但是,你们毕竟是寄居在这里,又从早到晚地干着这么累的工作。这能说是幸福吗?”

一涉及这个话题,父亲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起来。母亲有些不耐烦,我虽然背对着他们躺着,却依然能感觉到母亲焦躁的情绪。母亲最讨厌发牢骚了。

“别说了!”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每当生活中遇到不顺的时候,就会在我耳边响起。“总是那样满腹牢骚、委屈抱怨的话,一直到死都不会觉得满足的,你呀。”

也想起了鸫说的话。“你爸爸,简直像个公子哥!”那天,我们在鸫的房间里,正转录着磁带,鸫突然耐人寻味地说。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海浪又高又急。在那种天气阴晦的日子,鸫在待人接物时,态度总是会变得柔和起来。政子小姨说,这也许是因为在她小时候,有一天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差点儿死了的缘故。

“什么?什么公子哥?”我问。

“笨蛋。就是那种从小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呗。明白了吗?”

鸫笑了。她就那样躺着,黑发在雪白的枕头上铺散开来,大概是发着低烧的缘故,脸颊有些发红。

“是啊,好像真的有点儿像你说的那样呢。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他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患得患失、唠叨个没完。自己怯懦软弱,却总是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这一点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你还没有懦弱到那样的程度,对吧。不知怎么,现实中那家伙看上去好像特别懦弱。”

因为她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我也没法生气。

“这样也好呀,正因为这样,才能和我妈妈相处得好呀。”我说。

“是啊。跟我这个整天躺在床上饱经沧桑的人相比,显然是更知人间冷暖,所以也更会温暖人心喽。我不过是一个只能躺在被窝里了解天下事的人而已……哎呀,我好像不该这么说,对吧?不管怎样,如果和你爸在走廊里遇到了,听到他说:‘你好啊,小鸫,东京那边,需要什么尽管说啊,我给你买。’连我都不由得会笑脸相对呢。”

鸫看着我,笑了。下午,为了看书而打开的灯亮得耀眼,音乐声从录音机里轻轻地流淌出来,我们一边等着磁带录完,一边静默地翻看着杂志。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杂志翻页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个鸫。

当我离开她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如此了解她。

为了不让别人看清自己,她想尽办法故意把粗俗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大家(当然她本性里也绝对有这一面),所以,像我这样一个想见谁就能去见谁,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甚至可以去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总觉得会被那个困居在镇子上、哪儿也去不了的鸫给忘掉似的。因为鸫是一个不会纠结于过去的人,她的生活里只有“今天”。

一天晚上,电话铃响了,“喂,喂。”我刚一拿起话筒,就听那边说:“是我呀。”是鸫的声音。

那一瞬,故乡的光和影好像一下子飞了过来一样,晃得我眼前一片煞白。我大声说道:“哇,你好吗?好想你们啊!大家都好吗?”

“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变,好像还是那么傻。玛丽亚,每天在好好学习吗?”鸫笑着说。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人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仿佛又成了近在咫尺的好朋友。

“嗯,当然啦,好好学着呢。”

“你爸没有搞外遇吧?这种事,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哟。”

“才没有呢。”

“是吗。过一会儿我老妈可能会正式告诉你妈,明年春天,我家的旅馆就要关张了。”

“啊?要关了吗?”我大吃一惊。

“是的,是的。我老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说是要开什么山区度假屋,和拥有土地的朋友合伙经营。还说那是他的梦想。真可笑!是不是像童话一样?还说那样可以让阳子将来有份可以继承的事业。所以……”

“鸫也一起过去吗?”

“不就是死在海边还是死在山上嘛,无所谓。”鸫的口气听起来真的是无所谓的样子。

“是吗。山本屋要没了,真是好凄凉啊。”我说,忽然觉得好沮丧。我一直以为那里的人们永远都会一成不变地生活在那里呢。

“哎,不管怎么说,你今年暑假肯定有空对吧?来玩吧。我妈说让你住客房,要请你吃生鱼片呢。”

“嗯,我肯定去。”

眼睛里,仿佛看到一段用破旧的八毫米摄像机拍摄下来的彩色录像一样,小镇的景色、山本屋旅馆里的样子,一个个场景从眼前闪过。在那间熟悉的小屋子里,鸫躺在床上拿着电话话筒的纤细胳膊也浮现在眼前。

“那就这样定了。我就等着你喽。哦,等一下,我老妈说要和你妈说话。已经从楼下上来了,拜托你叫一下。”鸫急急忙忙地说。

我赶快叫来了母亲,说:“那我把话筒给我妈了。”

就这样,我决定去山本屋,度过我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