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窥察邮箱,发现里面有一封神秘的信件,是寄给我的。

信里只是装着一盒磁带,没有信,也没有寄件人的名字。

看收件人的名字,是刚劲有力的大字,好像是男性写的。

尽管心里有些发怵,但因为抵挡不住好奇心,终于还是播放出来听了,原来还以为是收录着色情电话之类的声音,所以冷不防放出音乐时,我真吓了一大跳。里面只有一首曲子,是女声四重唱,感觉灰暗的优美的摇滚乐,其余全是空白。

于是,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因此,明明可以不去理它,却又猜想里面可能隐含着什么玄机,便拼命地听着英文歌词中听得懂的地方。我觉得歌词大致上是这样的,并不令人讨厌: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你已经判若两人

脱衣舞里最最时髦的女孩

深谙如何扭动才能显示臀部

说说疯狂的旅行故事吧

乱七八糟的星星,或难以形容的特技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那已经面目全非

山丘上那幢巨大的玻璃屋

吸毒又逃学

布鲁斯贝利昨天来了

是个粗野的小伙子,我觉得很酷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事情应该如何结束?

夜晚的灰姑娘

不辨东西

饿得直咬牙

连刀叉都已经忘却

不知谁在记分

也不知谁在门前狂吠

紧紧抱着我吧,我有些害怕

那已是过眼烟云,今非昔比

每当看到我的作为时,你就会想起讲过此话的女孩

无论如何紧紧地抱着我,仅此而已,只是逢场作戏

我记得黑暗,我从黑暗中来,这是玩笑

尽管如此,我还是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试着回想所有我能够想起的人,心想会不会是喜欢摇滚乐的古清,甚至还特地打电话到塞班岛去询问,但不是。他喜不自禁地和花娘轮流接电话,只是在一瞬间又带给我一成不变的清湛的蓝天和海潮味。

我依然一无所知,为了听出它的含义,我一连听了好几遍,最后只剩下它的旋律留在我的耳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其中有着某种真切的东西。

好像信息那样的东西。

和我的感觉非常接近的某一个人,为了想把什么传递给我而苦恼着。这一印象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鸣响。

纯子那里仍然杳无音信,时间在不断流逝着。

对住在这个家里的人来说,纯子好比是楔子。与母亲相比,在我们的头脑里留下“母亲”的印象的,毋宁说是纯子。

自从她离开这个家以后,母亲常常不在家里,干子原本就老是和同学们在外面到处玩,回家只是睡觉,我也很少待在家里,大多是在龙一郎的房间里。虽然缺少情趣,但在他的房间里能够让人感到安心、舒坦。

我让他听录音带,问他知不知道这首曲子,他只说听到过,只知道那支乐队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

“会不会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寄来的?”他好像有些吃醋。

“我想不起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应该选这样的歌词啊!根本不能用来坦白自己的爱。”

“你果然已经仔细听过了。”

“没想到你还会吃醋呢。”我感到很有趣。

在这算得上是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衣服就搭在大皮箱上,好像马上又要打包去国外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想到他要去国外旅行,我竟然没有感到孤寂。

我只是到这里来玩。傍晚时分,眺望着窗外,夕阳在遥远的地方落下,天空抹着一层淡淡的红霞,不久金星会闪烁出强烈的光,天空的颜色也会变浓。

于是,就会传来步行去购物的大妈们和孩子们回家的嘈杂声,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会亮起灯光。到那时,饥肠辘辘,时间……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上也铭刻着时间,不知为什么,就会感到惆怅和寂寞,简直受不了,不过,我也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我想,如果不是和龙一郎在一起,感觉就不会如此强烈。人与人偶然在同一个地方,时光在眼前流逝而去,光这些就足以唤醒脑海里的某种印象。

延续到遥远的尽头、茂密得连阳光都不能透射的森林。

清晨漾满旭光的湖泊,映在湖面上的山峦颜色。

就像这样。

仰望天上的银河,牛郎星、织女星、天津四星构成一个三角,直到脖子酸痛,头脑里还在描绘一只很大很大的白天鹅。

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痛切地体会到在时间静止的一瞬间,某种事物依然在流淌。

经过这样的体验之后,我觉得两个人是能够分离的。我觉得惟独灵魂和灵魂会在没有时间的地方永远相互依偎。我觉得自己在一个极其遥远而又不知道方位的地方,一个杳无人迹、只有大海和高山在向我倾诉衷怀的地方,一个忘记自己是人的地方。

但回过神来,就全是这样一些事情:肚子饿了,或者明天几点钟要上班,所以到时候再打电话联络,等等。能做的也就是:我能看看这本杂志吗?好啊,我已经看过了,你去看吧。这肉体,这声音。让人费心费神的也就是:能去的地方和不能去的地方,受到限制的事情和没有受到限制的事情。

只能做这些事情,只有这样的事情才包含所有的一切。

一天的时光会奢侈地结束,带走这所有的空间。

“那首曲子说的是你。你连歌词也听了?”

你能不能想象一下,当你走在街头,一个陌生男子,而且还是年龄比你大很多的男子突然喊住你,对你说这句话时,你的感觉会怎样?

我感到吃惊,而且觉得自己又会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好像忽然跃入与自己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以这样的心情回过头去,看到黄昏那清澄得可怕的红色天空,和个子很高的年长者的眼睛。将近四十?还是四十多岁?称呼大叔稍嫌年轻,当他是朋友又似乎老了一些,是一个孱弱又有些落魄的人,有着一对透明而神秘的茶色眼珠,令人联想起古清。

“什么事?”我说。我心想,我已经不和古怪的人打交道了呀!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你收到录音带了吧。那是我寄的。”他说得很平静,却非常明确。

“啊,是那个呀!”我问他,“可是,你是谁?”

“我可以讲我的真名吗?”

“我更想知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为什么突然寄录音带给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的绰号叫做‘梅斯玛’。只要讲这个名字,大家都知道。”他说。

宽面条以后是梅斯玛,我心里暗暗想道。

“我从你弟弟那里听说你的事情之后,就无意中想起那首曲子了。而且我心想,如果能用那样的方法引起你的兴趣,你也许会来听听我说的话。我马上就要出远门,我是完全被你弟弟误解了,想解释一下。”

“你是宽面条的那位朋友?”我惊讶地问。

“你指的是加奈女?”他问我。

我点点头。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他说。

“我听她提起过。”我说道。

我心里不免生疑,这个人这么文静,弟弟到底害怕他什么?因为我尽想象着他应该是更年轻更强悍的人,所以脑子里一时产生了混乱。我根本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文弱的大叔。但是,先寄录音带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个技巧,自然而高明得让人不能小看他。我不能疏忽大意。

“你有时间在哪里坐着谈一会儿吗?”他问。

我原来约好去龙一郎家,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不超过一个小时的话,没问题。我担心去那家常去的店会遇见宽面条,便决定到车站大楼顶上的啤酒花园去。

时间尚早,店里空位很多。

尽管如此,依然人来人往非常兴旺,穿着廉价制服的侍应生忙碌地送着大杯啤酒。

在夕景中浮现的楼群背靠着苍茫的天空,窗户像虫蛀的拼图那样闪着清晰的光芒。

我和梅斯玛坐在最里边的座位上。

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有关他的一切,我只听说不好的评价,而且那些人只说他的不好之处,所以对他,我几乎一无所知。

“关于我,你听到的全都是坏话吧?”他问。

“怎么说呢,大家……我说大家,其实就只是宽面条和我弟弟,他们都不愿意提起你,所以我知道得不多,也许是有什么隐情吧。”

“我想带你弟弟去加利福尼亚,为了这件事,我和他们谈崩了。”

“加利福尼亚?”我感到惊愕。

这时,侍应生不堪重荷地送来生啤和干毛豆,我们的对话暂时中断。在旁人眼里,我们就像是一对由上司和部下组成的婚外恋情人。我们为初次见面而干杯,这是我这年夏天第一次喝大杯的生啤。

夏日的气息。与塞班岛不同,夏季与更淡薄的影子一起降临,带着深浓的阴影,不知不觉地融入饮料和树林的绿色里,抚摸着裸露的臂膀,等到发现时已经布满整个天空,弥漫在街头巷尾。

“这么说起来,宽面条的确说过,说你想和我弟弟建立新兴宗教。你说的误解就是指这个吗?”我问。

“什么宗教,我没有那个意思呀!”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只是看他在日本过得很不顺心,才想带他一起去的啊。”

“带到加利福尼亚去?这是为什么?”

“那里的大学设有研究机构,集中着某些有特殊能力的人。他们还为你准备好居住的地方,并不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把人当作实验材料或人体武器,也与宗教无关。只是每天参加实验,轻轻松松地发挥自己的才能,所以我觉得很适合像他那样的青少年。而且,那里也不缺熟人和朋友,我从心底里觉得很适合他的。”

“你去过那里吗?”

“嗯,我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出入那里了,因为父母的关系,一直住在那里。和加奈女……宽面条,也是在那里的研究机构认识的。”

我吃了一惊。

“我是第一次听说。”我说。

“她好像不喜欢自己有所谓的超能力,在那里痛苦挣扎,有些神经兮兮的,因此我放弃留在研究室的打算,和她一起回国了。她说再也不愿意缠上那样的事情,只想过普通的日子,因为她的超能力是有些忧郁的一种。”

“什么超能力?”

“你一点儿都没有听说过?”

“没有。”

“她连回想都不愿意回想一下。她能够从失踪者或死者的携带物品中找出各种信息,在那里还协助警察破过案。因为感应过太多的死人,尤其是失踪后惨遭杀害的人,她已经身心疲惫。况且,她的超能力在小时候很强烈,以后渐渐减弱,等到从神经衰弱中康复以后,那种能力就好像完全没有了。不知道这一类超能力是以什么样的契机才消失的。不管怎么样,她也许不会再到那里去了。她一直在说,她在那里吃足了苦头,再也不想待了。嘿,那里的人又偏爱新新人类,感觉与普通的留学不一样。”

“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我说。关于宽面条的年龄和年级不符合,我以为是她曾经在外游荡或留过级,所以没有深究。

“你呢?你擅长什么?”我问。

“应该说是催眠吧,我专门研究这个。你知道梅斯玛这个人吗?”

“名字听说过,是个医生吧?据说在古代欧洲利用什么……磁石给人治病……详细情况我不知道。”

“对了对了,大致没错。我的绰号就是从那里来的。我一直在研究他,还写了论文。他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利用催眠和昏迷状态为人治病,在那个时候算是划时代的治疗方法,留下了梅斯玛主义这个名词呢。”他沾沾自喜地说着。

大家都各有所长,我感到很钦佩。我想象在大洋彼岸有那么几个人聚在一起,很平常地谈论着如此特殊的事情,觉得像是一个奇异的梦。在弟弟变成那样之前,那是一个与我的人生毫无关系的世界。

“嗯,所以你才叫梅斯玛先生。”

“是啊。”

“你回到那里去做什么?”我问。

“那里有一个协助精神科医生的机构,使用劝导、催眠之类的方法。我打算到那里去工作。如果有必要,也许还会重新去医大学习,但现在我想研究催眠的发展前景,何况我自己也还远远没有熟练。”

“是吗。”我连连点头。

屋顶上渐渐拥挤起来。人们下班后纷纷拥来这里,占满四周的桌子,传来了临时凑桌的人们的傻笑声。桌子上的豆壳眼看就要被风刮跑。尽管如此,天空依然是透彻的蔚蓝,只是渐渐地深浓起来。

我和他茫然地望着这样的情景,突如其来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身在国外,又好像是孑然一身。

我想起以前曾见到一只流浪猫,因为无法收养,所以只好装作没有看见的模样,直到半夜,那猫叫声还在我的耳朵里萦绕。又如某同学转校,翌日一个陌生的孩子坐在他的桌边。又如与恋人分手,虽然没哭,但傍晚回家的路上却显得漆黑一片,心想趁现在打个电话还能见面,但那是无济于事的,就那么犹豫着的时候,道路已经渐渐地被黑夜侵占,心里非常苦楚。

头脑里想起的,尽是这样一些事情。

我想:对了,赶快去龙一郎的住处吧,去那个家徒四壁却温暖的地方,那个一直在明亮的房间里等待的他所在的地方。

“可是,”我说,“去不去加利福尼亚是要由我弟弟自己决定的,但我弟弟为什么会怕你?”

“我认为那是他太敏感,对我太了解的缘故。”他哀伤地说。

他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想,弟弟是太伤感了。我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躲避这个人,是因为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痛苦,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是加奈女误会了,她以为我是缠着你弟弟引诱他,其实不是,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我想帮助他,和他交朋友。因为我在小时候也有过相似的念头,我非常希望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问。

他呆呆地望着我。

“因为我也不清楚我弟弟到底在什么样的时候会感到很伤感。”

“别人的感觉,是绝对不可能了解的,无论多么情投意合,无论怎么样共同生活,无论怎么样血缘相联,都是不可能完全了解的。”他笑了,一副羞答答的笑容,如绽开的小花,“我年幼时住在美国,邻居有位大叔是催眠师,我常到他那里去玩,也许是潜移默化学会了技巧还是什么的,在青春期之前就遇到过许多事情。我对某个人强烈地想着什么事,确实就能够影响对方。最厉害是在纽约读高中的时候,我以前一直是喜欢安静的,很少抛头露面,在同学中很不显眼,但看来我对别人感情的感应性太强了,等到我发现时,周围已经有五个人自杀,另外变成神经衰弱患者或像宗教一样崇拜我、愿意追随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那个时候真的很难堪。因为正值青春期,无法抑制能量,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感受和思考。”

“真的吗?”

“是真的。因为是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我思前想后,甚至还想到过自杀,最后就到加利福尼亚那个研究机构去试试。那里有很多人为有着相似的感觉而困惑,他们把自己那魔鬼般的部分称为‘才能’。在那里我得知,小时接触催眠术和因为母亲屡次再婚而辗转全美国,这两个因素给我留下强烈的精神创伤,使那种能力大幅度增强。而且我还知道,只要经过训练,就能将这种能力用于治疗人们身心两方面的疾病。因此,我在心理上轻松了许多。”

“那是多大的时候?”

“记得是十七岁左右吧。”

“具体来说,大家都做些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或者,就是给人催眠?”

“不是。厉害的时候就完全不是那样的感觉,即使什么也不想做,也已经做了什么,怎么都不能控制自己。就算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大多连普通的恋爱都谈不成,结果往往还会伤害对方。我一旦强烈地意识到什么,就会一连好几天走进对方的梦里,过分强烈地向对方的意念倾诉。”梅斯玛一副认真的表情说着。

我半信半疑。比方说恋爱,有人能处在“普通”的精神状态里吗?像他这种被人忽视又有着怪癖的人,希望自己对他人产生影响,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吗?倘若如此,弟弟会怎么样呢?对有着那种念头的人而言,如果的确像托盘一样存在着弟弟那种极其敏感、又容易接受暗示的人,那么就可以算作是确有影响力吧。那种情况就和恋爱一样,双方相辅相成,才形成某种特殊的氛围,不是吗?谈论此类事情的人不是都有些过虑吗?他们本应该生活得更加幸福的。

“我嘴笨,讲不清楚,但我想,如果以前的一切全都是梦,那该有多好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很想哭,因为他的口气证明他是真的这么想,而且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不愿意提及与这些想法有关的事情,那些都是以前发生过、并在他的心里得到膨胀的事情,他希望能够忘记。

“对不起,你和宽……叫加奈女小姐吧?一般来说,你们两人会恋爱吧?”我问。最让人难堪的是,我心里怀有的所有疑问中能够有些品位而又不至于失礼的,就是这个问题。

“会的。她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却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的人。”他非常怀恋地说道,“只有她一个人不畏惧我,不受我的影响。无论我发出多么强烈的意念,她也不为所动。因此,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恋爱,我感到很幸福,也能够体会到大家的心情。毫无畏惧地去爱一个人,是多么的快乐,能使人产生多大的勇气啊。”

“是吗。”

表面看来,宽面条丝毫也没有为分手的事所动。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一成不变,永远在老地方。她有着这样的目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可以企盼的未来。她仿佛已经活得太久太久,把一切都已经看透了。

“看她现在的生活,像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大学生啊。”

“因为那是她所希望的。如果和我在一起,她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她所最最讨厌的世界和人群,所以只有分手。我们相互都理解对方,只是因为由男君而产生了误解。”

“是吗?”

“请你把我的心意转告他们。拜托你了。分手时还不能消除误解,我会非常难受。”他显得有点寂寞地说。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大家见个面,当面谈一下……我来问问他们,至少我要问问我弟弟。我相信宽面条一定能够理解,我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如此想不开的人。”我说。

我还不想和这个人分开。他身上所拥有的寂寞与人类的历史一样深厚,在那里吹拂着的风儿令人感到寒飕飕的,好像刮过没有人回头的墓地一样。尽管如此,因为他有着一种真髓,一种与人类原本就拥有的寂寞非常相似的真髓,因此我难以与他分开,寂寞得不能自已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无数个夜晚的痛楚在我身上一下子喷发出来。为了不被这股痛楚的洪水冲走,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难道已经中了他的催眠术吗?

我感到惆怅。大楼里的窗户,我们的笑声,灯笼里的灯光,都让我感到凄凉和孤单。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认为那首歌唱的是我?”

梅斯玛直视着我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的提问,我可以说说今天见到你以后得知的几件事情吗?”

“你讲吧。”

“当我从你弟弟那里听说你的事情时,奇怪的是,我的脑海里马上清晰地浮现出那首歌里‘夜晚的灰姑娘’这段歌词。也许是先入为主,我对你的印象就这样固定下来了。今天见面我才知道,你很孤独,很渴求,很无助。在你头部摔伤之前,有很多亲人都去世了吧。接下来多半轮到你了,你们的血缘很容易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想起花娘说的“死了一半”这句话。

“幸好你有着某种正气的东西,能让你死里逃生。我不是宿命论者,对星相学也没有多大兴趣,但是我感觉到,自从头部受伤以后,你的人生完全变成了一张白纸,因祸得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你在潜意识中知道这一点。为了不使自己寂寞或者空虚,你一直小心谨慎。你极其孤独。你的恋人是一个头脑很聪慧的人,人品也好,而且在一条相当近的线上挤压着你的孤独,但在你内心产生混乱的时候,他的存在不过是一种消遣。要达到真正的绝望是轻而易举的,不让自己绝望是你现在的一切。你已经死过一次,前世准备好的花朵和果实全都产生了变化。

“想必你母亲那边有着非常怪异的血脉,你弟弟也受到了影响。

“半夜里常常会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就是你。

“那是一种非常虚无的状态。

“分手,邂逅,只是过眼烟云,只能在一边观望。

“活着时,始终生活在彷徨之中,多半死了以后也是如此。为了不去留意这些,你的内心里正在发生极其惨烈的拼搏和混乱。

“我甚至感到很佩服你。”

“这就是我?”我说,“孤独,大家都是一样的。因为觉得自己很特别的人总是需要听众的。”

说着,真由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轻轻掠过。

“我不愿意以那样的方式生活。”

“支撑着你的不是意志的力量,而是存在于你思想中的某种东西,某种美好的东西,好比出生后第一次露出笑容的婴儿,或使劲扛起重荷那一瞬间的人,或极其饥饿时闻到的面包香味之类的东西。你的外祖父也有这样的东西,你很自然地遗传了这种特质。你妹妹就没有,你弟弟有。那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是一种秘诀吧。”我笑了。

“你的笑脸很美,散发着希望的气息。”他说。

我在他的眼中已经寂寞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样的夜晚,淡淡的星空,吹拂而过的风,大楼,桌子,沉重的铁制椅子的触感,端着好几个大酒杯懒洋洋地移动着的侍应生,从他的角度来看,显然都完全不同。

看透一切,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啊。

我(即使不像他说的那样)不敢存入内心的一切,在他那双透明的瞳仁里都已经成了风景。

我平日不愿意去怜悯别人,现在居然完全听从他的摆布,我被这夜晚和这可悲的半生所征服,和弟弟、和宽面条一样。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体会颇深,无法搪塞过去。

虽然我与他笑脸道别,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惆怅击垮了。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龙一郎的住处。

“你回来啦。”他迎上前来,“这么晚了,我在拍照片玩,瞧,你看看。”

他自我解嘲地笑着递过来一张快照。

照片上是龙一郎身穿我的连衣裙微笑的令人不快的素颜形象。

“你穿的是什么?怎么回事?”我问。

于是他回答:“衣服就挂在那里,本来我想穿着它等你回来开个玩笑,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回来,我忽然觉得这副模样傻等着你很无聊,就拍了一张照片。”

“你的花样真多啊。”我说。

“去吃饭去吧!”他嚷道。这样的时候,和恋人在一起总是感觉特别好。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人生、角色之类的事情,是不能用语言说得明白的。

受到限制的信息是不能还原的。

只能顺其自然,悄悄地观望着。诸如此类的事情,那个人肯定知道。

然而,我是想说,我是渴望交流。因为我寂寞,因为我生活在寂寞的布景当中。

龙一郎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又拿起照片来看,龙一郎以矫揉造作的笑脸微笑着,与从前在照片里看到过的他的母亲非常相似,一想到他用这副模样在这里傻等着,我就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我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我的思维,失去了我的脸,失去了一切,我整个儿地溶化在笑中。不用求助,没有孤独,一切都没有。我自己就成了笑。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我觉得自己已经体会到了那样的感觉,无论发生什么,结果都不会是灰暗的。

就好像我所拥有的宝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