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国内已是冬天,街上寒冷彻骨。我头脑昏昏沉沉地想:东京这个地方是多么空闲啊,既然空闲,为什么既无山又无水却令人目不暇接呢?

还有,我原来的那份工作已经没有了。这令我措手不及。回来一看,老板已经歇业,好像是我去塞班岛旅游的事刺激了他,他游兴大起,去了牙买加。

我往酒吧里打电话,没有人接,第三天我终于决定亲自去看看,只见门上写着一行字:“临时休业。贝里兹。”

嘿嘿!“临时”是什么意思呀!我想。

我完全忘了老板是一个比我还心血来潮的人。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想到会是现在。我这才知道我每天准时去店里上班,已经成为“抑制他游兴的镇石”。

我在酒吧门前茫然地站立了许久。冬日淡蓝色的天空,枝头上光秃秃的街树,穿着毛衣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不由感到一阵忧伤,便离开了酒吧。

这天夜里,我给老板的朋友打电话。

“那个家伙呀,在什么人的家庭酒会上遇见了一个从西藏来的算命的,那个算命的说他前世是牙买加人,应该马上去牙买加,于是他就带着妻子去了。大概要一年左右才回来吧。还要我代他问候你,说会写信给你的。”

我尽管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却很纳闷,为什么西藏来的人要他去牙买加呢,真是蹊跷得很。也许来人看他穿着怪里怪气的服装,猜出他的嗜好,瞎蒙的。

但是,我没有想到分别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我陡然觉得伤感。我和老板相交的时间很久了,我在打工之前作为客人就常去那家酒吧,只要开门营业,贝里兹总在店里。从洗餐具时水龙头出水的大小,到玻璃杯、碟子的摆放,播放音乐营造的氛围,都像昨天的事一样渗透到我的肌肤里,然而没有想到我已经不能再回到那里去了。

“你我不是亲人。在机场分手,然后各奔东西,不是不可能的。”

在分手的前一天夜里,龙一郎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这是恋爱中的男人产生的不安情绪,只是各人感受的程度不同而已,但我却清楚地记得他脸上分明是认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我总算体会到了。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惘然若失,在任何人之间都随时可能发生的。

想必龙一郎在旅途中已经领略到这样的感觉,而且深有体会。

以前我不知道这些,现在大彻大悟了。

受这件事的影响,我不得不考虑在日本找一份工作。

我不喜欢办公室的工作。

那样的工作会让我发疯的。如果是打工,就在自己喜欢的店里工作,或者搞收发。即使在服务行业中,我选择的面也很窄。

我先向朋友们打招呼,说自己失业了,然后每天去游泳池游泳。干子已经有了新的恋人,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游泳,弟弟回国后开始认真上学,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去游泳。

每次从游泳池回家,路上看见冬天的夕阳,我便怀念起塞班岛和古清夫妇,还有龙一郎。

那有着“理解者”的天空。闪烁着夕阳余晖的大海。

我希望有人能够了解我,了解我现在在这里,了解我正在得到赦免。

阿朔:

我生活得很愉快。

有一件事想求你。

母亲的咸梅干,你可以分一些给我吗?

阿龙不喜欢吃咸梅干,我在这里吃不着。每年夏天,我都是靠咸梅干度过的!!你相信吗?

但是,我一直在想,这就是所谓的“结婚”吗?不过,我还是很想吃咸梅干,想得不得了,后天见面时带来吧。

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可以打电话给你的,但我愿意在有空时能给你写写信,直到两年之前我还在演艺圈生活时,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地坚持过来,不懂得如何来消磨时间。我一个人又从不出去玩,凡事都有经纪人担着。

我不知道,经纪人并不特别喜欢我(也不特别讨厌我,因为我是一个不会胡搅蛮缠的女孩)。这是工作呀!现在我们已经不见面了,这就是证据。那人决不会作为朋友私下里与我见面,因此我感到很寂寞。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外出,工作也是在一起,然而对方却不需要你。那人是一位女性,我们关系非常和睦。

我常常在观赏自己出演的电影或电视,是自我陶醉吧。我一边看一边想,演得真差劲,缺乏演技。阿龙没有那么说,他还夸奖我,说真由演得有分量,能够酿造出一种奇特的氛围。但是演技这么差就无可救药了,看来隐退还真是明智之举。

不过,看着在画面中活动的自己,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像梦里一样。

我常常这样审视着:这个人是这样笑的?是这样睡觉的?躺在意中人的臂膀里会是这样一种表情吗?

……于是,我忽然想见见自己最喜欢的、最亲近的人。不过,那就是我自己。

我真想把她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我是说我想见你呀。

那么,后天见吧。见面的时候就不谈这些话了,反正我快乐地等待着与你见面。

真由

我整理书架时,发现一封真由的来信,真的很意外。

我丝毫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收到过真由这样的信,我觉得这与我头部受伤有关系。

真由的情况那时大概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了。

那个时候,真由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当时,她正精疲力竭地用全身表现着自己,希望别人不要忘掉她。

是真由,真由还在。她的文字、她的语气,所有的一切都形成怀念的波涛冲击着房间。我犹豫着是不是要给母亲看,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让她知道。

如果给母亲看的话,母亲也许又会深深地懊悔,后悔自己没能阻止她。

现在连我都这样自责着。

死亡的气息,绝望的印象,枯萎,企盼。

她的精神状态让她觉得失去的东西远比得到的东西多。

任何事情都能够说明这一问题。

我们没有能够阻止她,于是她加快了走向死亡的速度。

闲着没事,我决定去看看荣子。

她出院以后,我担心她家里为了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没敢打电话给她,不料她却打电话给我了。

好像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去过荣子家。说“好像”,是因为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去过。荣子在电话里说:你读高中以后还没有来过呢。因此我才知道我在读高中时曾经去过。想必是与头部受伤有关吧,我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但是,在她家门前站下的一瞬间,一幅映着我这双脚的画面,突然以瞬息万变的快速涌进我的脑海里。

当时我身上穿着的裙子的下摆,HARUTA学生鞋。在宽敞的院子里,我踩着铺石小道向设有漂亮门铃的厚实的木门走去。

啊,对了,我不是来过这里吗?我看到过这个院子,踩踏过这个院子里的泥土。

能够回想起来,我感到喜出望外。

就好像时间倒流,我遇见了高中时代的自己,宛如在拜访只在梦境中见过的西式洋房。

我兴奋地按响门铃,比记忆中稍稍苍老的女佣人和荣子的母亲一起出来开门。

这更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脑海里又恍恍惚惚起来。

“欢迎你来玩,真是谢谢了。”荣子的母亲微笑着说,“遇到这样的时候,父母总是无计可施,这孩子常常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漂亮、完美、有情趣,可以说无懈可击。太完美未必是好事,会令人感到压抑。我“嗯嗯”地答应着,径直走向荣子的房间。

“朔美,我想死你了!”她欢快地上前紧紧拥抱我。她有了黑眼圈,人瘦了些,精神萎靡,却依然兴致盎然,百无顾忌。

我有着一种感觉,她虽然在气质上与真由相似,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像真由那样。什么地方不一样呢?我体会着“成长环境”这个词,心中感到极其惆怅。

银制的糖壶,深紫色的陶制茶具,饼干加三明治。女佣人用手推车送来全套的英式贵族茶(除了喝茶之外还有点心、水果、沙拉、三明治,有时还有酒)。荣子微笑着表示感谢,但面容和她母亲一样显得阴沉沉的。

“你被软禁了?”我大口吃着三明治问。

“我又不是孩子,也长了那么大了吧。”荣子笑了,“但是,她执意要问我去找谁,不允许我在外面过夜。”

“这是当然的!”我笑了。

“你也同意这么做?”荣子也只好自嘲地笑了,“不过,我决定去夏威夷。母亲和阿姨一起去,准备住半年……总之,等她们的情绪稳定下来再说。”

“无论到哪里,你都是这样一副有钱人的派头。”

面对着房子里舒适的压迫感,我开始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窗户射进来的淡淡的冬季阳光,花边窗帘,看得见窗户外院子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水池的水面在寂静中颤动着,水面上掠过的鲤鱼的影子显得通红。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受到宠爱,在这里被喂养,却不能离巢远飞。

这恐怕就是荣子真正的烦恼。

“你不要这么说啊。我不是特别想去,当然也不是不想去。”荣子说。

“不过,出去走走一定可以改变情绪的。半年算什么呢,很快就会过去的。先让身体和精神恢复一下。”我说,“我在塞班岛只待了一个月左右,像我这样的人都马上就振作起来了,像脱胎换骨一样。首先,景色就不一样,光这一点就大不相同啊。”

“真的?那么,我可以寄予厚望吗?也许会很好吧。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买东西,游泳。是啊,尽想着怎么孝敬父母。”荣子这才由衷地笑了。

她到底也感到疲惫了吧,一定是觉得害怕了,我想。她脸上没有化妆,身上穿着印度克什米尔山羊毛衫,头发扎成三个辫子,像个孩子似的,总觉得纤弱得让人怜爱。

我们一直没有谈论男人,只是说塞班岛和电影。

于是,在这庭园式盆景一般的房间里,时间过得特别懒散。我感觉到一抹孤苦的悔意,即使去夏威夷也无法消除的悔意。

过了好半天,我问她:“出事以后,你没再见到他?”

“没有。”荣子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微微笑着,没有再让我提问。

然而,过了片刻,她自己主动对我说:“我只是不愿意让母亲为我擦屁股,然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那样,不是和青春期的小女孩一样了?我想和他见一面,好好谈一谈,不过这太难了。”

“为什么?”

“出了那起惊天动地的事件以后,我就不能再去他公司找他了……只是在电话里谈了一会儿,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约他见面了。要和他旧情重燃是轻而易举的……只是我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近来就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她讨厌凡事都毫不掩饰地表露欲望。她既然说想见他,就说明真的想见他,而且想得快要发疯了。

“我可以帮你一下啊。”我说。

“怎么帮我?”

“我带你出去散步一两个小时。他的公司在银座吧,估计来回一趟要四十分钟,你能和他见上一面。我们再一起回来,你母亲就不会见怪了。我在公司门口用自己的名字喊他出来。虽然没有做爱的时间,但喝杯茶的时间总是有的。”

“你用不着那样帮我啊。不过,你说的当真?”荣子的眼睛发出光来。

“就这一次。”我说。

荣子伶俐地对母亲说:我们去买一点东西,喝一杯茶,晚饭之前回来,朔美可以在我们家里一起吃晚饭吗?……

母亲和女佣人都露出欣喜的笑脸,看着我们离开了家。

一坐上出租车,荣子便沉默了。被人用刀捅了,这不是在演戏,而是有人要杀她。这是一种极其沉重的压力。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远处去了,只是在家附近转转,街上真漂亮。”她说。

的确,色彩缤纷的商店橱窗映着冬天的清澄空气,像童话故事一样美丽。

出租车里有些昏暗。荣子靠在座位上,她那没有化过妆的面容也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一部分。

我知道,对一个外出时必然要化妆、还要穿上套装或连衣裙的女人来说,这样穿着家居便服去见男人,需要多大的决心啊。

到了荣子情人的公司,在传达室请人将他喊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等他时,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不久,从电梯里疾步走出一位稍感疲惫、看上去很富有且品味优雅的普通大叔。

他毫不在意传达室小姐好奇的目光,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和我一起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公司。

要说起来,荣子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人。

“荣子在那家咖啡店里等你。”

我用手指了指,他说了声“谢谢”,便穿过马路走去。

原来说好两人幽会三十分钟,然后我和荣子在三越百货大楼的美国蒂梵尼珠宝店见面。约定时间过了十分钟,荣子还没有来,我心想这家伙怎么了。十五分钟后,看到她朝这边走来的身影,愿意原谅她了。

她简直像整过形或化过妆一样。

脸上散发着光泽,眼睛恢复了生气,神采奕奕,判若两人。

她那没有化过妆的面容和羊毛衫的白色,像半月一样朦朦胧胧地浮现在黄昏之中。

脸上没有涂过红色,面色却通红,脚步像跳舞一样轻盈。

“对不起,来晚了。”荣子说。

“怎么样?”我问。

“他说,等我从夏威夷回来,我们两个就正儿八经地结婚。”荣子说。

“真的?”我说。

“好像是真的。”荣子害羞地笑了。

原来她是想和他结婚。既然如此,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尽管告诉我也没什么用)。荣子竟然如此认真,我一直都不知道荣子心里居然还存有那样一份沉重和企盼,也不知道荣子从母亲和环境中继承过来的那份执著。

我想:人,真是太单纯了,单纯也是一种伟大。

冬天傍晚的城市,闪光的街道,霓虹灯。

人们从公司下班后匆匆地回家。荣子那小巧玲珑的身体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梭着。

她轻声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朔美,谢谢你了。”

她流露出孩子般欣慰的笑脸,人又长得十分漂亮,以致反而是我感到害羞了。

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给初恋的漂亮老师献花,老师微笑着道谢而感到脸红一样。

半夜里,我独自在起居室里看录像,弟弟下楼来。

“阿朔姐?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电影。”

“嗯。”

弟弟去厨房喝热水壶里的麦茶,我说给我也来一杯,他把麦茶倒在茶杯里给我送来。

“还是问问你自己吧,你在干什么?怎么睡不着?”我问。

“没有,我九点就睡下了,刚刚醒来。现在几点?……三点?”弟弟说。

“三点了吧。”

“阿朔姐,你总是熬到这么晚还不睡啊。”弟弟就像长得非常健康的幼儿那样,表情明快地说道。

“是啊。”我说。

画面是歌手在夜总会里唱歌的场面。

“花娘她好吗?”弟弟问。

“昨天我和龙一郎通过电话,他说大家都很好。”

“我真想他们。”

“是啊。”

“他们真了不起啊。”弟弟说。

“你是指那天半夜里唱的歌?”

“是啊,真的。我很吃惊。”

某些事物如果让人过分感动,人们就绝不会轻易地谈起它。关于那次唱歌,我和弟弟回到家后还是第一次谈起。

那天晚上,是逗留在塞班岛的最后一夜。

记忆中的碎片不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身上穿的白色连衣裙,夜风和海潮的气息,海滩酒吧里龙一郎那放在桌上的黝黑手臂,还有月亮,在大海里摇曳着的月光,弟弟的短裤,甜甜的廉价鸡尾酒,欢闹着的人们,月光下朦朦胧胧的海滩。

花娘在古清的吉他伴奏下不断地唱着歌。尽管古清的吉他弹得很蹩脚,音色却很有味。

花娘唱了好几首歌,有比莉·哈乐黛的不出名的歌和一些古老而优美的歌。因为歌声和气氛实在太吻合了,所以光是听着就感觉整个人快要融化了。然而,我心里却隐隐地有些紧张,只觉得令人怀恋的感情闸门在体内旋转着想要打开,那是一种强忍眼泪般生怕被冲走的感情闸门。我害怕闸门一旦被打开,就会知道太多美的事物,因此身体僵硬了。

但是,在听着她的歌声时,我或多或少地被那暴力性却又柔美似水的歌声所解放,任凭自己漂流在塞班岛那艳丽的夜色中。

我希望自己永远留在这里。

父母,兄弟,恋人,都不要。

因为他们好像都在这里。

我希望自己在这个空间,在这只有一次的生的音符中永远地畅游。

谁听了都会这样想。那么一种天才的歌。

那歌声是由白色的、粒子纤细的、甜蜜的、闪光的、习习凉风般的东西构成的。

弟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就像在巨大的殿堂里一样,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笼罩着她。大家都为今天夜里能有幸听到这样的歌而欣喜若狂。

“对不起啊,全是一些很无聊的歌,感觉就是在满足古清的演奏技巧和一般人的喜好。”花娘一边解释一边回到桌边。

“花娘,你真了不起。”弟弟赞叹道。

花娘吻了一下弟弟的面颊。古清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个孩子,我原谅你。

“你的吉他也弹得不错啊。”龙一郎笑着对古清说。

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和谐。海浪声笼罩着已经平静的酒吧,不断有人端着酒来我们桌边请我们喝。

我们当然只有从命,就连弟弟也喝酒了。

不久,时间已过凌晨两点,酒店关门,灯都熄了,海滩变得黑暗。人们向花娘道谢着告别,在黑夜中各自散去。

“我们散散步吧。”花娘提议道。

大家都喝得烂醉,弟弟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大家走在海滩上,吵吵嚷嚷地发着酒疯。

在与我们借宿的旅馆或三明治快餐店所在的角落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四周已经漆黑一片,杳无人影,只能感觉到眼前的大海黢黑而宏大。花娘脱去鞋,光着脚戏耍海浪。

她突然穿着衣服游起水来。

“好舒服啊!”花娘坐在闪着黑光的浅水中嬉戏。

“你不能去海面上,鲨鱼出来你会害怕的!”

古清不着边际地劝阻着,脱去鞋,哗啦啦地跨进水里,把花娘拉了回来。真是一对恩爱无比的夫妇啊。我们其余的三个人都笑了。

不久,花娘像美人鱼一样浑身湿漉漉的,脚步沉重地走上海滩,开始在月光下唱歌。

那曲调就像用鼻子哼唱的一样,在夜的气息中袅袅远去。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以确认时间。模模糊糊地看见表示凌晨三点钟的九十度直角。三点了!

我正这么想着,花娘冷不防放大了音量。

真可怕!我心里想。

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我想逃离这里,为此我什么都敢做。

我害怕花娘。

她好像是什么东西而不是人。我不是指她的美貌或歌声的婉转,也不是说她是上帝或是恶魔,而是我仿佛已经触及到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源。

那是很可怕的,即使是花上一辈子也很难触及,就好像注视着无底的深渊,或没戴太阳镜直视太阳一样。

那歌声好像会永远持续下去。

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我断断续续地记得弟弟因为害怕而猛然握紧了我的手,还有龙一郎想要凭着意志将一切都铭刻进心里的凝目注视的脸。

古清已经没有了动静。

我还记得那样的情景。

从大海那边,从身后的热带丛林那边,一股浓重的空气以惊人的速度向我袭来,我只能得到这样感受。

但是,在弟弟那种有超能力的人眼里,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阿朔姐!”弟弟猛然哭丧着脸紧紧抱住我。

这个时候,我不是说谎,全世界都“啪”的一下闪出耀眼的光来。

那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甚至站也站不稳。

这时,歌声停了。

花娘的秀发湿透了,衣服都贴在身上,她向大家行礼辞谢。大家愣愣地拍着手。

接着,静谧降临了。

那是令人发怵的静谧,我知道这不只是花娘的歌消失之后外部世界的静谧,而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平静得宛若出现了一个空洞。

“那是什么呢?”我问。

“阿朔姐,我说出来你会不会笑?”弟弟问。

“我不会笑啊,你说说看。”我说。

“当时有很多幽灵聚集过来,很多很多,多得数也数不清。”弟弟说,“闪光的时候,我看见一道裂缝,那东西就在那道裂缝的后面啊。”

“嗯。”

“永远能够看见啊。”弟弟说。

“嗯。”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