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难辨,眺望着窗外如白昼一般耀眼的大海,心情会变得很奇妙。如果有人对我说,最近的一切都是梦,我马上就能领会。这么一想,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时候发生的任何事情,全都像梦境一般遥远而飘渺。

总之,事情在不知不觉中进展着,现在我已经乘坐在飞往塞班岛的飞机里。我们狠狠心订了头等舱,所以拥有宽敞得惊人的空间。早晨起得早,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我一边看书一边用耳机放大音量听着音乐用于醒脑。如果在睡着时到达塞班岛会很没有意思的,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书是些在我看来与高档西装袖扣和劳斯莱斯相同档次的伟人传记,是我像个孩子如获至宝般收集来的。趣味盎然,有些伤感。

一切都和“现在”的感觉非常吻合。

但是,我在机舱内喝着送来的啤酒,有些醉了,因此无论我怎么讲,都无法将我现在带有醉意的极其神秘的放松感解释清楚。

龙一郎坐在我的旁边。

他倒在靠背上已经睡着了。

长着一副像我弟弟那样的眼睫毛。

心爱的人睡着的面容好像全都一样,有着一种痴呆而寂寞的感觉。他们留下森林里睡美人的影子,在没有我参与的世界里彷徨。

在后面的座位上,有一位新的朋友。

名字叫古清,是一起去塞班岛的。

古清是个很古怪的人。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无论在电视里还是在书本中,我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两个星期以前,龙一郎打电话到我打工的名叫贝里兹的店里。

“在塞班岛照料过我的人到东京来了。今天晚上,我带他到你那里去呀。”

我嘴上说“好啊”,心里却感到很厌烦。最近我常常不去上班,何况说起要去塞班岛的事,老板已经对我怪冷淡的了。现在我听说古清定居在塞班岛,在当地经营三明治快餐店和专门租借潜水用品的商店,就已经有偏见了,心想一定是个长得黑黑的、喜欢潜水又喜欢带着一伙人喝酒的家伙吧。真是讨厌……不过,潜潜水也不错……我思绪联翩。我是第一次去塞班岛,而且是和龙一郎一起去,所以很高兴,不管周围人说我什么,不管酒吧会准我多少假,我依然感到异常兴奋。

我想入非非地沉浸在那样的恋情里。

“我要到塞班岛去一段时间。”我对母亲说,“家里要不要紧?”

“没问题啊,而且塞班岛那样的地方又不是很近。”母亲笑了,“你和谁一起去?”

“龙一郎。”我说。

“你瞧你瞧,呵呵……”母亲笑了,“别自杀哦。”

我还告诉了弟弟。

“我和阿龙哥一起去塞班岛,你也来?”

“嗯,我是很想去,但……”弟弟想了很长时间,说,“我还想拼搏一下。”

“你如果想离家出走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可以来接你。”

“我不会打国际长途啊。”

“我教你,只要用日语就可以了。”

我把打电话的方法写在纸上,仔细地告诉他。

“阿朔姐,你是真的爱上他了吗?不会是顺其自然吧?”弟弟冷不防说道。

“嗯……为什么?”

“母亲一谈恋爱就每天出去,阿朔姐好像总是待在家里的。”

“噢,也许吧。”我说。

“这是命运吗?”

“不能算是命运之恋,但……也许是命中注定非卷进去不可的感觉。”

“是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弟弟高兴地嚷道。

我不知道这是弟弟的嫉妒,还是预言家的说法。

没错,这段恋情散发着一道特别耀眼的白光(就像那天的飞碟一样)。为了投身于另一种命运里,两人不得不携手起来。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以后的事暂且不管,总之眼下如果不携手一起飞翔,就会与这种瞬息万变的人生失之交臂。

就好像发明大赛上常见的那种拙劣的自动开门机一样,从手上滚落的保龄球把铁桶打了个底朝天,水流出来启动水车……经过各道关口,门打开了。

就好比大风刮来,桶匠会赚钱一样。

就好比靠着稻秸能成富翁一样。

诸如此类的东西。

人与人联结在一起是无力的。然而,尽管无力却无所不能。

和某种力量一边抗衡一边跳跃着。即使失手也不至于死,然而身体里面某种东西却在不断地闪着光指示你,说“不对”、“就现在”、“不是那边”。这样的指示压也压不住,只好继续跳跃。

那天夜里,龙一郎把古清带来我打工的店里。不料,大出我的意料,我原来还幼稚地以为他“准是住在塞班岛上,皮肤漆黑,性情开朗的类型”。

不要说他漆黑,简直是没有色素,透明的棕色眼眸和头发。白化病人。

“呀!”我心里暗暗吃惊。

“是古清君啊。古清,这位是朔美。”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笑着说,一张和蔼的笑脸。无论多么透白,但那份豁达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南方的天空。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老板很久没有见到龙一郎,见龙一郎突然出现,高兴地和他交谈起来。

我陪着古清。在昏暗而柔和的灯光下,他像是一尊雕塑。

“我在塞班岛有妻子。”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你瞧你瞧,那种事即使不说,我也绝不会引诱男友的朋友啊,我心里想。

“是吗?”我嘴上应道。

然而,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她一定能和朔美成为好朋友的。”他笑了。

“是那里的本地人?”

“不是,是日本人。她的名字叫‘花娘’。”

“花娘?是吗!”

我为对方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却讲出如此粗鲁的话来而感到吃惊。“花娘”,不就是供男人们发泄的下贱女人的意思吗?哪里的父母会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

“听到她的名字,大家都很吃惊。她的父母很不近情理。”古清好像在回答我的疑问,“我简单介绍一下她的身世。她母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酒鬼,在生下她以后第三年跌死了,她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她母亲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父亲感到很生气,大吵了一场,瞒着母亲去区政府给她申报了这个名字。”

“是吗?”

“而且,她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无赖,在她母亲去世以后没有能力养育她,就把她送进了孤儿院。据说她在孤儿院里待到十六岁时,跟着男人来到了塞班岛。在塞班岛,‘花娘’这个词没有任何含义,所以她活得很快乐,索性真的当花娘,靠自己的原始本钱生活。”

“哦。”

他的脸上依然不失笑容,说得很清淡,显得很不可思议,就连他那嘶哑的嗓音都似乎很神秘。

“不过,自从遇见我以后,妻子就好像找到了天职。她有着一种特殊的才能。”

“什么才能?”我问。

“据说她出生时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在娘胎里就感觉到母亲在恨她,但她只是一个胎儿,回天乏术,不可能逃离娘胎,胎儿和母亲是靠脐带连在一起的,所以即使不想听,不愿意感受,也不得不继续感受着。她与其他东西的交流,就是出自那种悲哀和一心想要逃避的渴望。”

“你说的‘其他东西’指什么?”

“就是灵魂。”他脱口而出。

呀,真倒霉!我心里想。

“在塞班岛上,她现在不再做搂抱男人的行当,而从事安慰灵魂的天职。她用歌声来祭拜死者。”

“唱歌?”

“是啊。你一定要去听听她唱歌。”他一副不无得意的样子。

“塞班岛那样的地方有很多灵魂吧。”我说。

“是啊,有很多。我离开一下。”

他起身去洗手间。

龙一郎望着我这里说:“你们好像谈得很投机啊。”

“这个人很特别啊。”我说。

“不过,他说的基本上都是真话,他一句谎话也不会说。”龙一郎说。

我心想:既然龙一郎这么说,看来古清不会说谎吧。

但是,接下来会怎样?因为事情太蹊跷,我摸不着头脑。

临走的时候,我对古清说:“向你夫人问好。不过,我真的能和经历这么丰富的人成为好朋友吗?”

“没问题。我敢保证。”

月光轻轻地洒在街道上。他那浅色的眼睛透明而漂亮。我明白了,他特殊的地方不是在肤色,也不是话语,而是笼罩在他身上的氛围,就好像月光下的海滨和白昼的墓地那种空气的气味,是光辉和死亡共存的混沌的感觉。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是第一次遇见那样的人。

文字变得模糊不清,音乐从远处传来。我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就在这个时候。

飞机晃动了一下,我猛然惊醒的一刹那,“荣子”突然闯进我的脑海。那种气味,那种画面,那种感触,所有的信息都朝着我蜂拥而来。

我慌了神儿,头脑一阵晕眩,坐立不安,飞机随即恢复了平稳,但我的心却不断地剧烈跳动着,久久不肯平息。

刚才跃入我脑海里的荣子的眼睛、头发、背影、声音,忽而变成碎片,忽而形成一个整体的形象,还有不断闯进来的有关我们两人的回忆,非常生动,非常清晰。我怎么也坐不住了,猛然下意识地站起身去洗手间。

在银色的小房间里,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在《闪灵》的原作里描写着这样的场面:少年主人公让自己的意念飞越时空去求助。

难道是荣子在呼唤我?荣子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左思右想,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我心想,等飞机到达以后打个电话给荣子吧。刚才心里慌乱得甚至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

我走出洗手间,回到座位上,龙一郎已经醒来了。

“马上就要到了。”他笑着告诉我。要求旅客使用安全带的信号灯亮了,播音员开始播报。在机舱遥远的下方,看得见太阳底下绿色的岛屿,清晰得就像照片一样。大海层层叠叠,呈深蓝的颜色,能看见海浪掀起的呈尖形的白色花纹。

“哇,真好看,真漂亮,太漂亮了。”我喊道。

“真的很漂亮!”

龙一郎尽管已经习惯了旅游,眼睛里也发出光来。他常常会这样情绪激昂吧,我心想。把那种感动深深埋藏在心里,像面包发酵一样,等到膨胀以后,就变成文章用另一种形式发泄出来。

“嗯……”古清坐在背后的座位上搭讪着。

“真漂亮!古清已经看惯了这样的美景,也感到很美吗?”我问。

“是啊,每次都会感到很振奋。不过……”他说,“你知道刚才有一个女人在喊你吗?”

我愣愣地发呆。

“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嗯,我看不清楚……不过那人长得很漂亮,很苗条,声音很尖。”

“你说对了。”我说。

我心想,原来如此,看来在我要去的地方,必须习惯这样的现实,而且惟独这样的转换,才是支撑我生命的智慧。

“飞机到达以后,还是马上打个电话吧。”

与我的慌乱相反,古清的口气好像很平静,如同在说:“外面天冷,还是带上一件上衣吧。”

“我明白了。”我答道。

一下飞机,空气灼热而粘稠,却总给人一种稀薄的感觉。

是天空太蓝的缘故?

还是因为空气绿得发甜?

我让他们等我一下,便去打电话。

我慌慌张张地兑换了钱,找到专打国际长途的电话,拨打荣子家里的电话号码。四周十分喧嚣,吵得听也听不清楚,只听见听筒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老半天没人接。

奇怪呀!我心里想。荣子的母亲平时应该一直在那所大宅子里的,即使出去也应该有佣人在家。

怎么回事啊?我正这么想着,听筒里传来“咔嚓”的声音,佣人来接电话了。

我松了一口气。

“荣子不在吗?”我问。

佣人回答:“是啊,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啊,夫人和荣子都不在。荣子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夫人本来应该在家的,但我刚才受差遣出去办些事情回来,夫人没在家,我正等她,心里也感到纳闷呢。”

她的嗓音里明显带着不安。

我对她说:我现在已经在塞班岛了,荣子如果回来的话,请一定转告荣子,让荣子打电话给我。我还把旅馆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我振作精神走进等候办理入境手续的队列里。他们两人排在另一个队列里,已经快要办完手续。

我出关时,龙一郎和古清面对我这边站着,正和一个小个子女人说着话。我猜想大概是古清的夫人。她一头长长的黑发,穿着粉红色的衬衫。

龙一郎发现我,便举手向我招手。那女人也回过头来。这时,我真的大吃了一惊,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就是那天我和弟弟在高知度假时来按响内部互通电话、露出笑脸又消失的那个女人。

她眼睛细小,鼻子圆润,嘴唇也很丰润,整个身体蕴含着无法言传的清香,又好像始终朝着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微微地笑着。她有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与那种因长期生活习惯不良而养成的美国佬似的洋味儿、指甲油的颜色以及浓妆的感觉截然不同,另有着一种与喝得烂醉的人或像后期的真由那样服药的人特有的感觉。

我也对她报以微笑。

她伸出右手说“你好”,嗓音温柔,低沉而有些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深度。

我与她握手,说:“你好,要麻烦你了。”

不料,她惊呼道:“呀!……”

“怎么了?”古清惊诧地问。

“真是稀奇,真是难得,这样的人没有想到除了你之外还有。”她对古清说道。

“什么事这么稀奇?”我问。

我当然会问。

“你这人已经死了一半啦。”她笑嘻嘻地说道。

我的脸勃然变色。

龙一郎流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古清连连对我说“对不起”。

“这不是坏事啊。”她温和地为自己争辩。

我心想:是吗?这会是好事吗?

“因为有一次你死了一半,所以你剩下的功能就全都发挥了作用。是脱胎换骨了呀。练瑜伽的人要花一辈子才能修炼成功,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啊。”她拼命地向我解释着。

古清开车送我们到投宿的旅馆。古清再三邀请我们住到他的家里,但因为住久了会很拘束,所以我们在他家附近订了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在离闹市区加拉潘北去不远的一个叫“苏苏卑”的地方。

南国的天空明晃晃的,暖暖的风儿摇撼着热带丛林。从机场出去的道路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热带丛林,一无所有。

我茫然地眺望着,忽然发现自己处在身心两方面都非常古怪的状态里。

那正是开始蜕变的感觉。

胸口闷得难受,就连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都凝重得像是有着滚动和起伏,景色显得有些扭曲,就好像隔着一层水壶烧开后喷发出来的水蒸气一样,天空、树木、地面都在摇晃。

我怀疑是晕车了。做了几次深呼吸,但依然没有改变。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轮廓在变得越来越淡薄,然而随之而来的压迫感有说不出的沉重和黑暗。

一路上我感觉很纳闷,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久,汽车驶进苏苏卑的市区,那种感觉霍然消失。

因此,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然而,那种感觉仅仅是我最初的体验。

苏苏卑的街道简单得就像是电影布景,建筑物不多,但景色却有着一种气势,汽车一驶过,白色的尘土就遮天盖地地飞扬起来,简直就像用来制造效果一样。

预订的旅馆今后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据点。我们从旅馆门前驶过,先去古清家。古清家离我们借宿的旅馆有一分钟左右车程,临街,是幢平房,大门橘黄色,看来非常宽敞。

“后面就是店堂,我们去店里吧。”他说。

我们下了汽车。

“请往这边走。”花娘走进房子边上的小巷里。

“这家店面真好啊。”龙一郎这么感叹着时,我们已经穿出小巷,眼前豁然一片大海。

原来住房的背后面对着海滩,开了一家商店。

远远的地方是平稳、澄净、蓝色的海水,还有松散的白沙。

“我们回来了。”花娘对着柜台里面喊道。于是,从里面走出一个日本男人。

“回来了,快休息一下。”一看见我们,那个日本男人便招呼道。

这是一位皮肤黝黑、长着胡子、好像喜欢体育的青年。听到他的招呼声,我才总算第一次松一口气,觉得这才像个样子。

“弄点饮料来吧?你们请坐。”花娘让我们坐下来。

白色椅子和桌子、遮阳伞、蓝色的台布排列在海滩上,南国的阳光清楚地将这些东西分隔成光和影。

我和龙一郎坐在最靠近海边的桌子边。

另外还有一对客人,一对穿着漂亮游泳衣的美国老年夫妇,外表显得非常悠闲,优雅地吃着三明治。刚才那位青年从幽暗的柜台里面走出来,手上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看似很甜的果汁。他一边和停好汽车的古清说着什么,一边走过来。

在阳光底下,色素浅淡的古清显得几乎透明了,但他的四肢却牢牢地扎根在塞班岛的大气之中,显得非常强健。

这里是他生活的地盘。我心里想。

裸露的臂膀被太阳火辣辣地灼烤着,风吹凉了额头的汗珠,喝下的果汁又令人冒汗。他们几个正在聊家常。

于是,对我来说,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一种平常的生活,好像我从以前起就是住在这里的居民。

“对不起,我要和他去采购东西。”古清说,“你们慢慢聊。晚上一起去吃饭,我打电话给你们。”

“你走好啊。”我们三人向他挥手。

“你们看,那里就是你们借宿的那家旅馆的海滩酒吧。”花娘用手指给我们看。

看得见右边的海滩上排列着与这家店铺同样的桌椅,音乐声随着风儿吹来。

“离得很近啊。”

“在日本应该称为海滨之家吧。”龙一郎说道。

“是啊,这里有很多这样的设施。”花娘笑了,“出售小吃和啤酒,还有果汁。”

“这里的三明治特别香呢。”龙一郎对着我说,“白天这里很拥挤,挤得不得了。”

“我好想尝尝三明治啊。”我说。

这时,刚才的那种感觉又突然向我袭来,无可名状的压迫感,空气颤动着,感觉透不过气来。

蓝天,清新的海风,优雅的三明治快餐店,都在渐渐远去,连旅途中的期望和放松感也渐渐离我远去。

我的胸膛里只是塞满凄烈的苦痛,像是感冒,或是皮肤过敏,或是高山症,手上眼看拿不住东西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和荣子有关?

我这么想着,又感到忧郁起来。我屏住呼吸,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探寻着,确信与荣子没有关系。

这时,花娘不断地甩动她那一头漂亮的乌发。

她闭着眼睛甩动着,就像要甩去粘在头发上的水珠一样。在我的眼里,她的秀发甩动时产生的轨迹简直像慢镜头一样鲜明,勾勒出鞭子一样柔韧的线条。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胸口变得舒畅起来。

那种难受的感觉消失以后,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样受到压迫的。我不知道花娘做了什么手脚,我注视着她。

“你怎么了?”龙一郎问。

“没什么,我只是感到脑袋有些沉。”

花娘笑了:“没什么大事,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她望着我。

我点点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幽灵”这个词。

在丛林里,在大海中,在海滩上,飘荡着无数以前死在这里的日本人的幽灵,有几万之多。这里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我心里暗暗思忖:难怪!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日本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事情,由于对方人数的变化也许就能够感觉到。而且自从弟弟有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我的直觉更加敏锐,敏感度越来越强。

所以我才变得这样?

或者,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因为她能对灵魂唱歌。

或是因为我已经死了一半?还在继续死去?

最后一个想法令我有些畏惧。是啊,也许人人都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但是细胞会不断地得到新生,一切都会在神秘的光环里摇曳,分分秒秒地发生着变化,这是一种周期。我也许因为某种原因而正在渐渐地脱离这种周期。

想必这多半不是那种能够长生不老的美梦,而只是催生着一种悲哀的自觉细胞,那种细胞能够清楚地洞察一切。

海边已经夕阳西斜,海浪声也渐渐地在远处淡出,款款摆动的椰子树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

“夕阳真美呀。”花娘沉静地说。

她开始和着邻家海滩酒吧里传来的乐曲,轻轻地哼起来。

那个声音遥远而甜蜜,宛如童年回忆中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歌声,柔软而亲切,令人颇感怀念。我好像大梦初醒一般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自己现在的所在。

圆顶大天棚一般广阔的苍穹和大海。我只是守着恋人眺望夕阳,像小狗一样对着这美好的空气摇动尾巴。这就是我的心境。

这是我接受祝福的时候。

我久久地观赏着,直到落日西沉。

花娘无意识地哼着曲子,并非是唱给什么人听。尽管如此,她的歌声眼看着穿透大气,如同这世上最最醇美的芳香一样飘散开去。那是一种美妙的歌声,嘶哑,甜蜜,庄重,却隐含着震撼。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花娘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