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湿的空气里,我坐在游泳池边,筋疲力尽。

人们在游泳池里无拘无束地畅游,高高的天花板下水珠飞溅。儿童泳池里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

我看见干子爬出游泳池朝我这边走来。我凝望着她身上的泳装。

“我累了。”干子说道。

几乎同时,我惊讶地对干子说:“你明显瘦了呀!”

“真的?”干子笑了,她身上的水滴还不断地往下淌。

“真的,瘦得很明显。”

“体重几乎没有变呢。”

“不会是靠着节衣缩食过来的吧。”

“阿朔,你的脸也变小了呀!”

“真的?”我也高兴地笑了。

“再坚持一个星期吧。”

“好吧。”

“我休息一会儿,再下去游一次。”

“我也想再游一会儿,我们一起下水吧。”她朝着饮水处走去。

我们每天去游泳池游泳,已经坚持了一个月。我要打工,干子要上学,学校里管得非常严,两人都挤不出时间,但我们酷爱游泳,着迷一般不顾一切地每天去游泳池。

因为刚开春的时候毫无节制地贪吃,体重竟然胖了五公斤。给我沉重打击的不是“五公斤”这个数字,而是我自出生以后,体重第一次达到五十公斤大关。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绪,甚至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重,觉得是难以预测的思绪才导致了难以预测的体重。

家里还有一个人情况更加严峻,那就是干子。她退出高尔夫球队以后,轻而易举地胖了六公斤。她原本就是个容易发胖的人,日子过得非常清闲,每天无所事事,要不就是去喝酒。

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每次见面时,因为她太想减肥,以致连我自己也开始觉得这日趋沉重的身体像是一种罪恶。

一天深夜,我们在春中大街的摊位上吃了面条。

“阿朔,总得想想办法吧。”在回家的路上,干子说。

“吃完东西你才醒悟过来呀。”我揶揄道。

“是啊!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干子说。她脸上的皮肤已经胖得紧绷绷了。

“不过,那里的面条很好吃,我不会后悔的。”我说。

“在吃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干子笑了。

我心血来潮地随口说:“那么,减肥吧。两个人搭档,就是节食也很愉快的。”

我这么说着,感觉那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干子一口答应。

“试试吧?”

“试试吧。”

而且,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就制定了每天的节食计划和去游泳池训练的计划。

“不过呀,走走夜路真的很好呢,一边还可以想着这样下去不行,无论如何得做点什么,心里很振奋。”干子说道。

“总觉得自己还在生活着。”

“有一点受虐待的味道吧。”

我笑了。我在胃部沉甸甸、脑袋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抬起头来望着美丽的月亮,夜路非常宁静,风儿非常和煦。

我沉思着。

半夜里的食欲是一种折磨人的恶魔,它游离于个人的人格之外独立发挥着机能。

酒精、暴力、药品、恋爱,全都一样,就连节食也是那样。

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全都一样。

非善非恶地存在着,而且不久就会厌倦。是厌倦还是无法挽救,两者必居其一。

即使明知会厌倦,还是像波浪一样反反复复地涌上来,以不同的形貌冲刷着海滩,涌上来又退回去,平静然而凶猛。

不断地涌上来,又不断地退回去,周而复始。

遥远的风景。紧张和缓和带来的人生的永恒的海边。

是怎么回事呢?我在注视着什么呢?

我沉思着。

从游泳池回来的路上,干子忽然说:“像我们这样运动,如果再少吃一些东西,人会明显瘦下去的。”

“是的。”我们在洗桑拿的地方测了一下体重,我竟然瘦了两公斤。

“可是为什么节食就不会成功呢?”

“原因之一,一个人之所以发胖,原因在于她的生活态度。那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对当事人的生活来说也许是必然的。人们不是说,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大容易吗?另一个原因就是欲望,只要有‘欲望’这个东西存在,就会产生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会使人不相信少吃、运动、减肥这样简单的信念,欲望会使人的头脑自发地扭曲。人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我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去游泳,很可能坚持不下来,肯定会寻找各种借口叮嘱自己不要太辛苦了。和你一起去很快乐,所以才这样坚持下来了。如果是我独自一人,就会感到很没有意思的,也不可能这样咬牙坚持,会去找别的快乐的事做。”

“人毕竟不是机器,要禁欲是很难受的呀。感到讨厌的时候,就会觉得没完没了。为照顾孩子而弄得神经紧张,护理病人而产生的劳顿,全都是因为看不见尽头才引发的。”

“减肥是很快乐的。”干子笑了。

“以后再肥胖起来的话,还会去减肥吧。”我也跟着笑了,“家里有四个女人,要发胖太容易了。”

但是,游泳想不到还有副作用。

身体消瘦下来以后,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想要游泳的念头。

干子却不同。她马上就满不在乎起来,或者去逛街,或者在家里看电视。游泳之类的事情已经置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游泳对身体有好处,有空的日子里依然一个人去游泳。问题是在没空的时候,尤其是打工之前。

游泳以后去打工,人就会累得要死,这样对身体无益,即使每天坚持游泳,也无济于事。我心想还是明天再去吧,但到了傍晚,想去泡水池的念头熬得人特别难受。这变成了一种渴望,内心里终于发疯一般地怀念以前那些去游泳池的日子,有时竟然还会流出泪来。我想游泳,简直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

我对自己的认真渐渐失去自信,对我来说,这样的认真比模糊的记忆可怕得多。

我好像以前就有这样的毛病。

母亲就曾说过我这个孩子死心眼,无论做什么事,一旦沉溺在里面就非要干到倒下来为止。

那些事情,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感觉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母亲还笑着说,这么固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安闲自在的人呢。我当时听着,心底里也是这个感觉。

但是,我的内心常常涌动着一种欲望,就是像野兽一样,毫不克制自己,想猛干过头,把一切都弄坏。这样的欲望超越理性在我的内心涌动时,我就会遇见那个孩子时的陌生的自己。

“你到底是谁?”

“没关系的,你要干到底呀。”

我不愿意上当受骗,不会按她说的去做。我克制着自己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风暴离我而去。我叮嘱自己:好吧,我已经知道一种更加轻松的做法了呀。

那一天,我坐在客厅里,心中怀着想去游泳的念头。

重播的电视剧已经看不进去了。惟有游泳池里的水声,漂白粉的气味,从更衣室通向泳池的那条昏暗的通道,这些都以一种天堂般的印象,像梦一样令人怀恋地在我头脑里萦绕着。

我焦虑不安,甚至觉得即使请假不上班也要去游泳,否则心里就很不舒畅。那样做非常简单,我常常这样做,但请假去游泳还是不一样,我不想优先考虑这种没有快乐感觉的欲望。真正的投入,应该是更灵活的。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着那些像是很体面的理由,糊里糊涂地消磨着时间,这时弟弟来了。他今天也没有去上学,在家里睡觉。我感觉到背后的弟弟正在慢慢走下楼梯,无声无息地走进厨房,我隔着沙发转过身去。

弟弟近来的穿着也很古怪。

比如,问题还不在于他身上衬衫的颜色、与衬衫颜色相配的皮鞋,而是他本人的腔调已经失去了常态。

有自信的孩子会通过衣着打扮上的不平衡,来体现自己更宏大更赏心悦目的外表。然而,弟弟不同。

他自己还想装得很平静,但是依然流露出紧张、不安和希望引起人们注意的那种矫情。

我是他的亲人,我感到失望,对他有着隐隐的厌恶感,那是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敏感,已经感觉到我的心情,因此没有走上前来,以免弄得彼此之间非常尴尬。

近来,我们之间一直持续着这样的恶性循环。

我内心感到焦急,又无所事事地躺着。

“今天没去游泳?”他朝我瞥了一眼,突然刺到了我的痛处。

这绝不是偶然的,近来尽是这一类并非偶然的事。他会从眼睛读懂对方的心。他不是想和我讲话,也不是想跟我套近乎,他首先要自我防卫。他在一瞬间解析了所有数据,要回避被我剖析的恐惧。真是可怜得很。

“我已经游腻了。”我说。

“嗯。”弟弟流露出献媚的目光。是令我恶心的弱者的目光。

“你怎么了?没有去上学?”我问。

“嗯。”弟弟说。

“心情不好?”

“嗯,有一些。”他的脸色最近的确差了很多。

“你睡了一整天,不到外面去走走?”

“我不想出去,不想再累了。”

“为什么会累成这样?”

“就是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我。”弟弟说。

他把瘦小的手插进口袋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能够闯进我的梦里?我想不明白,永远都想不明白。

就好像我无法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因此,在这个相同的世上,会有一种生活方式比相互揭对方的短处更快乐。但是,弟弟还年幼,我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这个意思呢?

我思索着。

“你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见父亲。”弟弟说。

“那样的事别人是不能替代的呀。你即使见到父亲,他也不见得会特别理解你啊。不过,你如果想见的话,我就带你去。你的父亲还活着,任何时候都可以见。”

我说着,担心自己会不会说得太残忍了。

“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弟弟说,“学校里又不能去,心里很着急。”

“人生在世,总会有这样的时候吧。有时会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有时会钻牛角尖,胡思乱想地感觉自己很悲惨。这样的时候长大以后也会有的。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心情特别好,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做。这两种心情都会有的,两者出现的概率差不多。时间就是在这样的反反复复当中过去的。人们不会用这个来评判你的,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是个无聊得让人很头痛的孩子。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孩子。即使真的那样,也是能够挽回的。我快要去上班了,你想出去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带你去打工的地方还是可以的。”我说。

弟弟就像流浪狗轻摇着尾巴一样,低垂着眼睑走近我的身边,并在我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电视。

近来,弟弟有什么想法总是对我一个人说,对母亲则只字不提。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努力不让自己一个人充当老好人的角色,但母亲对此却格外不在乎。她虽然也很嫉妒,却有着一种奇怪的大度,说只要孩子走正道就行了。

因此,我给母亲留下一张纸条,趁她还没有回家就带着弟弟出去了。

我问后才知道,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外出了。弟弟怀念地说:外面的空气真的很清新。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久而久之就会形同家具,跟房子同化了。

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人:在大街上走着,身上却还是一副室内的打扮,表情呆滞,反应迟钝,目不斜视,动作缓慢,一副野性殆尽的目光。

我不希望弟弟变成那样的人。

为了去游泳池嬉水而显得有些焦急的姐姐,和怯生生颤颤巍巍走路的弟弟,两人相互挽着走在黄昏的街头。

月亮低低地悬挂在清澈的蓝天上闪耀着光芒,暗淡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色。

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还是个小学生。我把他带到小酒吧里,在我工作的时候,把他放在最里面的柜台边坐着。

酒吧里开始嘈杂起来,我无暇顾及他。他没有事情可做,便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少年惊险读物,看完书,他变得更加百无聊赖。我问他要不要回家,他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喝老板自己调制后珍藏着的桑果利饮料,这是我们酒吧引以为豪的饮料。

他一边喝一边说“又甜又香”,还不停地晃荡着酒杯。我因为心里很烦,所以也喝着试试,结果感到舒畅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吧,或是因为望着酒吧里人群嘈杂的缘故,到了深夜时分,他的眼睛恢复了生气。是我所熟悉的家人的表情。

我暗暗思忖,人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

只要心灵回来,就可以绽放出爱的光辉。

我放下心来,表情也变得松弛了。

我幡然醒悟,我的情绪急躁,不仅仅是因为想去游泳的缘故,只要家里有个顽梗的人在走来走去,空气就会骤然变得紧张,我也会受到影响。

老板也许是看见我带着弟弟可怜,到了十二点便同意让我先回去。

真应该把弟弟带来看看。我高兴地放下了工作。

“我听得到声音。”走在夜路上,弟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又来了!我心里想。

儿童心理学的书上常常写到这么一句话:“如果这时候不能阻止他,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正是那样的时候,我切实地感受到在这关键时刻有亲人在身边是幸运的,可以适当地加以引导。

“那声音告诉你什么?”我问。

弟弟一边走,一边喝着特地买来醒酒的罐装乌龙茶。他好像很不情愿解释似的,慢条斯理地说:“反正有各种各样的。有时候轻声轻气像下雨,有时候像在骂人,有时候又喃喃自语,忽而是男人,忽而是女人,叽叽喳喳的,不停地对我说着什么。”

“你从开始写小说的时候起就一直这样了?”

“那个时候就常常这样,”他垂下了眼睑,“现在一直是这样,渐渐地严重起来了。”

“这样太累了呀。”我说道。

“一会儿是训斥,一会儿是音乐,一会儿又是阿朔姐梦里的画面。睡着的时候还可以,因为梦中有画面,但一醒过来就全都是声音。我有时快发疯了。”

“那是一定的。那么现在呢?”

“现在听不见了。只是有些轻微的声音。”弟弟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说道。

“是收音机的声音?”我问。

“我也不知道。又不敢告诉别人,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呀……不过,你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是有人在你头脑里指责你吗?”我问。

“不是,不是的,”弟弟摇着头,“好像是印第安人的祈祷……”

“那是什么?”我问。

于是,弟弟拼命地向我解释。

“上次我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一直在用很轻的声音和我说话。我仔细听着才渐渐明白过来。是完整的句子。是在说:‘我作为一个人,作为你众多孩子中的一个,站在你的面前,我长得很瘦弱……’那声音一遍又一遍说个不停,我回到家后赶紧把它记下来。我在记录时,那声音还一直在诉说。我知道那是祈祷,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祈祷。我听不懂,也没有去理它。上次在图书馆里看一本历史书,偶尔发现上面写着那段话呢。你相信我吗?几乎一字不差。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印第安人刻在墓碑上的祈祷词,那段祈祷词很有名。”

“你听到的是日语?”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的。”弟弟说道。

我不知道怎样疏导弟弟才好,因为他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不能用真与假或病名来进行解释的程度。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是一种使命。”

“使命?”我反问。

“就是把听到的事写成书的使命。但是,我在写着时,又觉得那些听到的事情也许原本就有的,或者是别人的思考。如果真是那样,我把它写下来就是剽窃。我害怕极了。我一感到害怕,听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是杂音更多了吧。”我说道。

弟弟点点头,接着哭了。

弟弟还是婴儿的时候住在我的隔壁,他的眼泪不是婴儿时每天夜里哭闹着吵得你心烦的那种无邪的泪水,而是成年人在陷入困境无力自拔时平静地泪花直流的那种透明的结晶。

“你真坚忍啊,头脑在拼命地旋转着,还要去学校,太累了吧。”我说道。

“我的脑子变得古怪了吧。”他哀伤地说道,“怎么办才好?”

“嗯……”我无言以对,“我们先坐一会儿吧。”

我背靠墙壁蹲了下来。

“真累啊。”弟弟磨磨蹭蹭地在我的边上坐下。

我说:“反正,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告诉妈妈的好,还有……”

“还有什么?”

“你可以把你自己假设为一台收音机啊。听收音机的时候你会怎么做?”我问。

“挑选节目。”弟弟说道。

“就是。要挑选节目,而且你可以喜欢开就开,喜欢关就关。”我说,“如果没有开关,收音机无疑就不是一件好东西。什么时候想听什么东西,只有能够选择才……”

“怎么做呢?”

“嗯……”

说起来是很轻巧,什么要相信自己啦,什么要培养排除杂念的意志啦,但这么说是毫无意义的,就好比在一个静谧的下午,一边嘴里咬着饼干,一边伏案翻阅着“如何减肥”一类的杂志特辑一样。嘴上无论多么伟大的话都能说,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应该去要求别人。

何况,他还是一个孩子。

我觉得他的年龄实际上还不能真正选择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就连我和干子,两个人搭档才好不容易能够实施那天在回家的夜路上决定的事情。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我没有说话。黑夜凝重得像油一样,静静地弥漫于整条街道,好像所有的小巷、街角都在黑夜中意味深长地保持着沉默。

背靠着钢筋水泥,寒冷的感觉透过后背渗透到我的体内。

我束手无策,便说:“我们每天去游泳怎么样?”

然而,几乎同时,弟弟猛然抬起头来。

“我又听到了。”他对我说道。

他瞪大眼睛,好像要看透所有一切。

是啊,他用头脑直接谛听,比听觉和视觉都离得更近。我懂了。

“是什么?”我装得平静地问。

“阿朔姐,现在马上去神社吧。”弟弟说道。

“去干什么?”

“说是飞碟要来。”弟弟说道,“如果真的来了,你会相信我吧。”

“现在我也没有怀疑你呀。”我说。

他的目光充满期盼,为了不受他的目光引诱,我故意分散注意力。我望着街灯底下他那双小小的手,望着他那又暗又长的瘦瘦的影子。

“赶快。”弟弟站起身来。

“好吧。去看看吧。”我也站起身来。

“你说的神社是坡道上的?”

“是啊。赶快去,否则来不及了。”

弟弟开始奔跑起来,我也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

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舒畅,我感到振奋,仿佛自己融入了另一种现实里,仅仅是体会到那种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就已经足够了。

“阿朔姐,快!快!”

弟弟一路奔上昏暗的坡道。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不安的神色,但也不是那种痴迷的神情。

黑暗中映现出他那宛如路边地藏菩萨一般的清秀的脸。

穿过神社的山门,沿着通往神社的石梯向上奔去,远处铁轨和房子都变成了一个剪影。深邃的黑夜,货车奔驰而去的声音像音乐一样传来。

我们不停地喘着粗气,站立在黑夜里的树木之间。树林里散发着绿色的清香,浓烈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夜空映衬着远处的街灯,闪着朦朦胧胧的光。

眼前黑暗的街道和霓虹灯的闪光形成了一个剪影。哪里有飞碟呀!我笑着正想这么说时,在剪影和天空的分界线上,一条像飞机尾烟一般的带光的线条从左向右划破夜空横穿而过。

我感到非常惊讶。

它用比地面上任何一台机械都优雅的方式突然停在我们眼前景色的正中央,一动不动,然后闪烁着光亮消失了。

这种光亮比我以前见到过的任何光亮都强烈。如果用想象来形容,就像在痛苦之中穿过阴道第一次降临人世的一瞬间那样炫目。它的光是那样圣洁和美丽,而且不可能重现。我真希望它永远不要消失。

它的辉煌已经到了极致。

那是但愿能永远看下去的白色,白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美极了!美极了!美极了!”我说。

“很漂亮吧。”弟弟点着头。

“多亏了由男,我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真是谢谢你了!”我欢叫着。

然而他却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你怎么了?”我问。

“我没有骗你吧?”弟弟说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刚才看到的,你不高兴?”我说。

“我不是指高兴不高兴。”他流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

“是吗?”我沉默了。

弟弟非常可怜,能够千载难逢地目睹到这么美好的东西,他却高兴不起来。

这不是合理与否或是真是假的问题。我希望他感到惊讶,或是内心受到震动。

他已经累得麻木了。

“我们想想做些什么吧。现在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家。我看到飞碟是很高兴的。”

弟弟点着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们并肩朝家里走去,我暗暗思忖着一定要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