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好孩子。对于跑来跟我住的母亲,还是会稍微有点儿烦。对新谷君常常表现出来的对我身体的需求也感到有些厌烦。而且在店里的工作,也总是觉得自己做得再好,清扫时再卖力,餐馆也不会变成我的;对客人,即使是自己再怎么用心去接待,也不会得到回报;美千代更不可能跟我结婚来保证给我一个将来。一切都是徒劳,自己总是这样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事物,觉得自己亏了,总是把别人往龌龊里想。类似这样的情绪真是数不胜数。

可是,父亲和母亲共同赋予我的某种东西,却让我不能那样由着情绪去做。

总觉得他们一直在用行动告诉我:被他们爱着的女儿应该成为他们的骄傲。

尽管一个糊里糊涂地死了,一个有家却从家里跑出来跟女儿一起住。但不管遇到什么,他们都活出了自己。这一点就让我不能自暴自弃,不能自甘沉沦。

这时,母亲一只手拿着酒杯,目光注视着远方,突然说了一番话,那番话让我听了大吃一惊。

“说到你的那种梦,我也做过。也许你爸爸是想打个电话的吧。临死时他满脑子所想的大概就是打个电话吧。只有这一点不知怎么我好像能伸手可触似的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电话想要打给的人不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而是我们。所以够了,对于我来说有这个就足够了,我知足了。”

我那种一直在向母亲隐瞒着什么的心理负担,还有因一直担心在店里最后那些繁忙的日子里得了感冒什么的倒下来而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时一下子全都松懈下来。于是,当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发烧前没有一点儿预兆,甚至让我怀疑自己发的高烧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智慧烧”呢。体温突然升高,三个小时过后,一下子就退了下来。

我不断地喝着水,一直躺在被子里。母亲给我调了一杯蜂蜜柠檬水,我浑身打着冷颤把水喝了。在酸酸的味道中,我看着榻榻米上那些污渍,突然觉得有些刺眼,原来当人发烧的时候,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地方都会留意起来啊。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回原来那个干净的家去住,那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家,然而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哎呀,对不起,妈妈又在看松田优作的电影,我去把声音关小点儿。”母亲说。这次是用那台液晶电视的巨大屏幕在看《A·Hormance》。

发着烧时看年轻的手塚理美,觉得她就像天使一样美丽。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电视上的光亮在闪闪烁烁。这让我想起了一家人出门旅行时的情景—我已经睡着,父母却还没睡,两个人躺在旅馆的榻榻米上看电视。现在房间里的情景就像那时在旅馆里一样。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或许是这些东西触动了我,我开始像过去没有发生那个事件之前一样流下了眼泪。

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恨,甚至没有痛苦、没有憎恶、没有懊悔。

不知是惊讶于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还是对过去时光的留恋,潸然而下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我和母亲彼此沉默地流着眼泪。因为无论是母亲还是我,对这样的情景都已经过于习以为常了。虽然她知道我在哭,却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既不冷也不热,就那样感同身受地在房间里默默地陪着我。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现在的我是那么幸福。

不是和那个临时男朋友一起吃烤肉时那种高涨的幸福,而是在心灵深处能够让自己休憩放松的幸福感。

睁开眼睛看看表,心里一惊:啊,要迟到了!再一想,那个店已经没了。一想到直到过完年为止自己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就像刚才在睡眼惺忪中身体还想去店里工作一样,同时又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丢在了什么地方。

母亲已经出门了,放在炉子上的锅里有煮好的粥。那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发着烧又哭了一场的缘故吧。

冬日的天空湛蓝如洗,寒风吹得“呼呼”作响。

房间里的榻榻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一边品味着粥的香甜软糯,一边从窗口俯视着已经没有任何光亮,变得一片黑暗的雷利昂,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和平时的休假不同,那里已经不再有活力。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工人们进去拆除厨房里的机器设备,而那些还能继续使用的东西已经运到了美千代家暂时保管。美千代将在一月中旬出发,我在二月出发,去法国旅行。我们会在巴黎会合,从品尝牡蛎开始我们的法国之旅。我的护照该换新的了,还得回一趟目黑的家去拿那个旅行箱,我自己也有些事情要处理,但现在脑子里还是空空的。

天高云淡,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片风筝一样,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

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去茨城了,带着那些盐呀、护身符之类。不管怎样,想趁着白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时候去。也许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日子里,在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的时候,我应该能够有心力和体力去一趟吧。

我简单地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装进包里,母亲大概是去打工了,我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烧退了,今天想去茨城祭拜一下,不打算在那边过夜。”然后走出了家门。

到东京站买了长途汽车票,在地下商店街买了一个饭团和一罐茶。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坐在长椅上,看着广场前的环状道路上开往各个地方去的大巴和目的地不同的乘客们沉默着乘车时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孤独难耐。也说不上为什么,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心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明明知道:马上就该上车了,应该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越是这样想,那种孤独感就越重,堵在心口几乎快要窒息。那种仿佛失去一切的感觉莫名地又涌了上来。

“给妈妈打个电话吧。”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给母亲打个电话。掏出手机正准备拨,才发现有一个来电显示。我以为是新谷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山崎先生。我条件反射地立刻给他回拨了过去。

“喂。”在这样的时候,山崎先生的声音依然能够让我平静下来。

“您给我打过电话吗?”虽然哭得一塌糊涂,而且鼻音浓重,抽泣声止也止不住,但我还是礼貌地问道。

“关于去茨城的事,不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所以打电话问问。今天是个大晴天,觉得挺适合去茨城的。哦,我并不是说非得今天去不可,只是想起来了,所以……”山崎先生坦率地说。

“那就今天去吧。”我一边哭一边说,“其实,我现在就在东京站,要坐大巴去茨城,我想坐到‘水乡潮来’站下,可是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心里特难受,大哭了一通。正想找个人陪着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