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每天把这种郁闷不快的心情深藏起来,照常在店里工作着。只有当新谷君来到店里时,我的心情才会放松下来,那种心情就好像是下了班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小狗小猫,用手抚摸着它们时那样(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却想不出还有别的比喻)。一看到他,我的眼啊、手啊、甚至全身好像又都恢复到了从前,感觉可以休息放松了似的。

既不会让人兴奋,也不会让人紧张,好像浸泡在温度适中的温水里一样。或者说,就像是傍晚下到海水里,在温暖的海水里,看着夕阳慢慢沉降下去那种感觉。浑身的疲惫,以及肩膀的疼痛都慢慢地消融在清澈的海水里,沉浸在波涛悠缓的节奏中,比任何温泉都更能让人得到舒缓放松。

那一瞬我清楚地明白:我得抓住他,不能轻易放手。

但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要这样,只是不想放手,仅此而已。至于说这算不算是恋爱,我也不知道。

“今天有蔬菜鱼肉煲。”我说。

同时心想:如果我不是每天都腰板笔挺地接待客人,如果我不是精力充沛、机敏利落地在店里工作,他还会注意到我吗?也许不会吧?

在我的内心里,如果把这种程度的感情交流称作是恋爱的话,那对我的人生经验来说,实在是太浓重了。所以我只希望两个人之间能互相保持这种好感就可以了。

“嗯,那给我来一份吧。这感觉真好啊,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新谷君边说边把大衣脱下来,坐在了吧台前的座椅上。

真会说话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始给他准备葡萄酒。还好美千代最近也不再偷偷冲着我笑了,倒是常夸我:“芳芳真不简单啊。即使是男朋友来了,接待客人也从不含糊。”

我心想:这还用说吗?这里又不是陪酒的地方。同时也觉得:我们店里的生意真火啊,一直到闭店,客人依然是络绎不绝。

新谷君还是和往常一样,吃相优雅而迅速地把蔬菜鱼肉煲送到嘴里。他一边吃着,一边表情宁静地看着窗外,脚上穿的依然是那双很好看的鞋。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幸福—我在这里工作也好,新谷君能够融进我们店里也好,还有能够从窗口看到对面我的房间也好。虽然这一切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各自发生着变化。我不敢期待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因为如果一心那样去想的话,最终就会像我们家那样落入凄惨的境地。

可是,我真的希望这种幸福的感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按说,我在店里工作,准男友来了,一般都应该等到下班后由男朋友送回家才对。可是,我的住处就近在咫尺,根本没有让新谷君送的必要。所以我们俩总是在我下班后找个地方喝上一杯再回各自的家。

当然,只要赶得上去新宿的末班车,我们也会聊上一会儿。

那天也是这样。我和新谷君来到了位于车站地下街入口处的一家居酒屋,要了点儿下酒小菜,又要了两杯日本酒。

本来那家店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但是,因为新谷君和店老板认识,所以听到他请求“我们只喝一杯”后,店主很爽快地就让我们进去了。店里满是昭和时代的气氛,客人中几乎没有年轻人,那些大叔大婶们都面带微醺地正在吃着最后一道甜点。我想在这里有这样的店铺,也正是下北泽的包容宽厚之所在吧。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孩儿能够吃‘莫久来’吃得这么开心呢。”新谷君说。

“你忘了我是在饮食店里工作啊。只要是好吃的东西,我肯定要先尝尝的。”我说。

“莫久来”这道菜,是由海参肠、海鞘等拌在一起腌制而成的一种橘黄色的食品,而这家店自己做的“莫久来”味道特别好,和日本酒的味道也特别般配,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店员们都爽快麻利地干着活,明快活跃的气氛让你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这是在地下。看到这些,尽管我的腿已经累得快要抽筋,但是依然会让我内心里升起一种“我绝不会输给他们”的豪气。

“你知道吗,新谷君。”我说,“我总是会梦到我父亲呢。”

“那是肯定的啊。”他很干脆地说。我不禁心里暗暗羡慕他的爽朗。

“不过,实在不是什么好梦。他好像想要说什么,好像有什么话没有说完似的……而且,我妈妈说,她在原来那个家里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我爸爸的幽灵。这种事,你信吗?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成佛的缘故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最近脑子里全是这些,甩都甩不开。”我说。

“其实,像我们Live House这种店并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这样的事多的很呢。你好好想想,搞音乐的那些人不可能都是那种一直都很受欢迎、只靠音乐就能生活的,而且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能一直快乐无忧地颐养天年的,对吧?所以他们有因为嗑药过量而死的,有因为酒精中毒而死的,有因为放纵生病而死的,也有放弃音乐做了其他工作的,还有互相争执结下梁子的,各种情形都有。还有那种疯狂的粉丝为自己的偶像自杀的……”新谷君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

“当然了,虽然不是经常见,但那种事是有的,比如有人看见那个死了的乐手站在舞台上表演啦,那个明明已经死了的女孩儿却坐在原来的座位上,有人从舞台上看到她啦。这样的事,我是听说过的。”

“太、太可怕了。”我说。

“对这样的事到底是该信好还是不该信好,我自己现在也无法判断。可是,假如是我所在的乐队的粉丝自杀了的话,我可能也会觉得那个人又来看我们的演出了呢。这一点不是不能理解,因为也可能是那种气氛,让你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呢。另外,假如是同一个乐队的伙伴死了,即便是换了新人,偶尔看过去时,可能也会觉得在那个位置上演奏的依然是原来那个人。类似这种事不是不可能的吧,即便可能是一种错觉。”新谷君说。

“现在先不管它是不是错觉,我们还是先请人来作作法、驱驱邪吧。其实我自己就设了一个神坛,这些东西对于开店的人来说总是需要的。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把这些责任全部担负起来似的,我指的不是驱除鬼魂啊。我是说像我们店这种各类人带着各种心思进进出出的场所,我好像有责任保持那里的清净,我想我指的大概就是这种责任吧。”

“嗯。”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仿佛得到了抚慰。听着他这些详细明确的解释,我内心那些混沌不清的思虑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其实,芳芳你说的那些,我也能理解。现在首要要做的是怎样让活着的人安下心来,这比怎样供奉死去的人要重要得多。所以,可以去扫扫墓,还有最好去现场看看。”新谷君说。

“去茨城?”我吃了一惊,“去那个地方?那个让人难受又恐怖的地方?”

我甚至觉得连过去我们一家人常去的那个位于大洗的漂亮水族馆,这辈子都无法再去了,他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