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样讲究的呢?是住到目黑后,受了那个地方的环境影响吗?好像不是。是芳芳考进了私立中学后,受了其她妈妈们的影响吗?好像也不是。还是怪自己吧,总以为如果不从外表开始改变,就扮演不好自己的角色似的,却在不知不觉中连内面也中了毒。哎呀,说中毒可能有点言过了,也许是因为每天忙于家务,想从精神上得到放松的缘故吧。”母亲说。

“人啊,最初形成的观念永远都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印记,影响你后来的人生。我身上的那个印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弄没了,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对了,竹中直人先生不是经常来你的店嘛。”

“那不是我的店!好像是经常来,一个很羞涩很讲礼貌的人。”我说。

她的话题转换得太快了,快得我都反应不过来了。

“前几天,我从外面看到他坐在吧台前的座椅上,所以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特别仰慕他的夫人木之内绿。曾经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她那样的女性。”母亲表情认真地说。

“虽然知道我俩根本不是一种类型的人,而且从各种意义来说,甚至相差那么遥远。”

我又大吃一惊,因为以前从来没听她说过。

“真的,就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可爱更漂亮了。凡是她的唱片我全都买了,房间里贴满了她的宣传画。我真想紧紧地抱住竹中直人先生把这些事全部告诉他,却还是没敢。当初木之内绿被那个英俊潇洒的后藤次利给迷惑住了时,我甚至还在电视机前默默地说:‘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别上当啊。’”母亲说。

“妈妈,您可千万别啊!”

我真怕她那样做,觉得母亲一旦想开了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似的。

“那些曾经给过我力量的人和物,我就这样一个个都忘掉了。”

“妈妈,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不是说‘女人会为男人而改变’嘛,也许您受父亲的影响太深了吧?”我说,“住在目黑的贵夫人们也好,成熟性感的女性也好,高雅矜持的举止也好,这些都能在奶奶身上找到影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被一个有着恋母情结的男人给害了?”

“不,说到底我觉得受他们的影响是妈妈自己的责任。妈妈原本应该是一个又可爱又单纯的女孩儿吧?

“可能爸爸身边大多是那种‘摇滚青年’式的女孩儿,而他却一直喜欢像奶奶那种类型的女性,所以也希望妈妈成为那样的女性吧,而且他好像也一直是把我朝着名门闺秀的目标来培养的,加上正好那个时期也是爸爸最能挣钱的时候,于是妈妈在不知不觉中配合得过了头。”

我急急忙忙地上网搜索木之内绿,并在You Tube上找到了她的录像,一边倍受震撼地看着木之内绿那超乎寻常的可爱模样,一边跟母亲说着我的感觉。母亲也一直盯着木之内绿,仿佛要从中找出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本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成为这个样子的。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呢?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要不我还是去找竹中先生好好问问吧?就问问他我和绿之间为什么会如此不同。”母亲说。

“不行,您绝对不可以这样做。”我说。

“我知道,你先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母亲终于笑了。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对客人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他是一个很腼腆的人,被你那样一吓,说不定再也不敢来我们店了。”我说。

“嗯。不过我觉得你们店的主厨美千代,人倒真是挺不错的。”母亲说。

“我一直以为,去自己女儿打工的地方吃饭,肯定会很令人讨厌呢。可是,她从来没让我有过一点儿那样的感觉,既不冷落,也不过分热情,有时甚至忘了你也是在这个店里工作的。当然,我每次都是尽量趁你休息,只有那个叫森山的临时店员在的时候才去。”

“我很少有休息的时候,难道每次我休息时,妈妈都去我们店里吗?”我吃惊地问道。因为这件事美千代从来没跟我提过。

“是啊,每次去都是坐在吧台前的座席那儿,小心谦卑地跟她们点两样东西—茶和奶酪蛋糕。那味道真是太好了。就是上面插着橘子脆片的那种蛋糕,是你做的吗?”母亲问。

“是啊,那都是我在早上或晚上有空的时候,一点儿一点儿烤出来的。可是,您去店里这件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

“因为你在的时候,不好意思去嘛。”母亲说。

“您是客人啊,什么时候来都是受欢迎的。”我说。

最近,每次和母亲的谈话发生意见相左的时候,我总是会轻易地放弃争辩。

“和你爸爸一起去巴黎的时候,我们三个好像吃过这种点心。那味道真让人怀念啊,奶酪蛋糕!那是我们这个家最幸福美满的时候,我们家能有那个时候真的是太幸运了。我们就像是乡下人进城一样,去了那个著名的双偶咖啡店(Cafe Les Deux Magots),店里的墙上还真挂着两个中国人的塑像呢。然后我们又跟着你爸爸一起去逛了那家叫HMV的服装店,从服装店里出来,又去了凯旋门。”母亲笑眯眯地说着。

“嗯,脚累得直疼,因为爬了那么多层台阶。”

“你说的是那些呈放射状的台阶吗?从高处看,那些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道路真的是太壮观了。站在那里,自己好像也变成拿破仑了似的。”

“妈妈,您真能信口开河,您说的这个不管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个人感觉的角度,显然都是不可能的。”我笑了。

“是吗?无所谓吧,反正是自己随便瞎想呗。另外我们还和你爸爸一起去了黎巴嫩三明治店,在那里站着吃三明治。你爸爸说里面大蒜的味道给三明治提味不少,直夸好吃极了。”母亲说。

“我们家也有过那么多幸福的时候啊。”我呢喃着说。

在我们的心里,关于那次旅行的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像巴黎那灰蒙蒙的天空一样令我们回味无穷。是啊,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曾经那么真实地留下过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的足迹……

“是啊,要说不好的事,大概再也找不出比那件事更糟糕的了,也再没有比那件事更严重的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只不过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真的被抛弃了罢了。”母亲笑着说。

这样的谈话,最近好像是一种仪式,母亲的这些话就像是在念经。

从记忆中牵出一件事,然后沉浸在其中。

就好像是咂摸着一块好吃的糖果一样。那天的巴黎呀、每个人走路的样子呀、那天晚上聊的什么呀、以及饭店的房间之类。说完后,深深地吸一口气,回到现实,然后变得伤感哀怨。

我不由得想:这样的谈话再有多少次,我们才能继续往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