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那位有体面的朋友,就是住在勒塞尔广场的奥斯本老先生,已经好久不见面了。自从他和我们告别之后,日子过得不很快活。讲到他近年的遭遇,不遂心的着实不少,哪儿能把他的坏脾气改好呢?在老头儿看来,什么事都得由着他的性儿办才叫合理,因此遭了拂逆分外难过。他现在上了年纪,害着痛风,况且心上又闷,不如意的事情又多,不消说精力大大不如从前,别人违拗了他,加倍使他生气。儿子去世以后不久,他那一头又硬又黑的头发就花白起来,脸色却越变越红;他每天喝葡萄酒,斟酒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一天比一天不行。在市中心,他的书记们给他逼得走投无路,在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也一样倒楣。我们方才看见利蓓加在诚诚心心的祷告,希望有些统一公债,如果把奥斯本的资财给她,不知道她肯不肯放弃自己将来可能有的机会和她过的那种无忧无惧、新鲜有趣的生活,也像老头儿一样成年累月的给笼罩在愁云惨雾里过日子?奥斯本曾经向施瓦滋小姐求婚,和小姐一气的人很轻蔑的拒绝了他,把她嫁给一个年轻小子,是个苏格兰贵族。照他的性格,最好娶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狠狠的欺负她,可是又没有挑得中的人,只好在家虐待没出嫁的女儿。奥斯本小姐有一辆漂亮的马车,好几匹漂亮的马儿拉着,请客的时候她坐的是主妇的位子,整桌子的碗盏器皿全是最上等的货色。她有私人的支票本子;出去散步的时候有气宇轩昂的听差伺候着;做买卖的都哈着腰奉承她,愿意让她无穷尽的赊账。所有女财主应有的排场,她都有了,可是她过得真苦恼。慈幼院里的小孤女,十字路口扫街的女孩子,下房里最苦的洗碗小丫头,跟这个可怜的、年过青春的女人一比,就算好福气了。

赫尔格和白洛克父子合营银行的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先生娶了玛丽亚·奥斯本,不过结婚之前白洛克先生很不满意,而且多方刁难。他说乔治已经死了,况且老头儿的遗嘱上本来说开没有他的份,所以老的应该拿出一半财产给玛丽亚做嫁妆,如果不依他的条件,用他自己的话,“他就不干了!”这样,拖了好久不能成亲。奥斯本说弗莱特早已答应只要二万镑就娶他的女儿,他当然没有义务多出。他说:“弗莱特如果要呢,就娶了去,如果不要呢,就滚他的蛋!”弗莱特在奥斯本驱逐乔治的时候就存了极大的希望,如今觉得这做买卖的老头儿真不要脸,哄他上当,有一个时期竟表示准备解约。奥斯本把他的钱从赫尔格和白洛克的银行里拿出来,并且在出入交易所的时候随身带着一根马鞭子,赌神罚誓的说他如果遇见某某混蛋(名字不必提),打算揍他一顿。他像平常一样,气势汹汹的说了许多失身份的骂人的话。两家结冤的时候,吉恩·奥斯本安慰妹妹玛丽亚说:“玛丽亚,我早告诉你的,他爱的是你的钱,不是你本人。”

玛丽亚扬着脸儿答道:“不管怎样,他挑中了我和我的钱,没挑你跟你的钱。”

婚事的破裂只是暂时的。弗莱特的父亲和行里的大股东都劝他不管怎么还是娶了玛丽亚,二万镑嫁妆一半现付,一半到奥斯本先生死后照给,也许到后来其余没分开的财产还能有份呢。弗莱特没法,说他只能“马马虎虎算数”,请了赫尔格老先生出来向奥斯本求和。他说都是他父亲不赞成这头亲事,种种为难,他自己是一向竭力要保持婚约的。奥斯本先生勉强跟他讲了和。赫尔格和白洛克都是商界的豪门,而且和伦敦西城的贵人们又都是亲戚。老头儿若能说:“我女婿是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的股东。卡色莫尔迪伯爵的小姐玛丽·孟哥夫人是我女儿的表亲”,也是很得意的事。在他想像之中,他的家里已经坐满了贵人。所以他饶了白洛克,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结婚的时候那排场阔的了不得。仪式是在汉诺佛广场圣乔治教堂举行的,男家人都住在这一带,因此婚后的一席早饭由他们预备。伦敦西城的贵人都请来了,有好些还在签字本上留了名字。孟哥先生和玛丽·孟哥夫人都到了,亲爱的桂多玲·孟哥小姐和桂尼佛·孟哥小姐做女傧相。客人中还有禁卫军中的白勒迪叶上校,他是明新街白勒迪叶兄弟公司大股东的长子,和新郎有亲戚关系,带着白勒迪叶太太一起光临。此外还有莱文脱勋爵的儿子乔治·卜尔脱少爷和他夫人(她娘家姓孟哥),卡色托第子爵,詹姆士·墨默尔先生和墨默尔太太(原姓施瓦滋),以及一大群上流社会里的人物——这些人下嫁到朗白街来,使康恩山沾了好些贵族气味。

年轻夫妇在巴克莱广场有一所公馆。罗汉浦顿一带都是银行家的住宅,他们在那里也有一所小别墅。弗莱特家里的姊妹认为他攀这门亲真是压低了门楣。她们自己的祖父原是义务学堂里读出来的,可是她们嫁得好,男家的亲戚有些是英国最旧的世家。玛丽亚出身低微,要补救这个缺陷,只好格外骄傲,交朋友的时候也格外小心,她那访客本子里的名字都是挑了又挑才决定的。她觉得责任所在,总得竭力和父亲姊姊少见面才好。

老头儿手上还有几千几万镑的家私可以传给小辈,玛丽亚当然不会和他断绝来往;弗莱特·白洛克决不准她这么胡闹的。不过她年纪到底还轻,没有涵养,请父亲和姐姐的时候只用第三流的酒席,对他们冷冷淡淡,自己不但不到勒塞尔广场去,而且说话很不小心,竟对父亲批评那地段俗气可厌,劝他搬家。弗莱特立克的手段虽然圆滑,也不能把她闯的祸补救过来。照她这样糊涂冒失,承受遗产的机会是保不住的。

老先生和大女儿有一晚在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太太家里吃过晚饭坐着车子回家,砰砰碰碰的把窗门关上,说道:“哦,原来玛丽亚太太瞧不起勒塞尔广场。原来她请自己的父亲和姐姐吃隔夜的酒菜。今天吃的小食儿,她叫什么‘插碟’的东西,准是她昨天请客剩下的,我难道看不出来吗?哼!她把勋爵命妇和有头衔的老爷留着自己受用,倒叫我和买卖经纪人跟摇笔杆儿的坐在一起。有头衔的老爷又值什么屁?我是个老老实实做买卖的英国人。把这些穷狗一只只买下来也不算什么。勋爵,哼哼!那回她晚上请客,我亲眼看见一个勋爵在跟弹弦子的说话。这种弹弦子的我倒还瞧不起呢。哦,原来他们不愿意上勒塞尔广场来。我把性命跟你打赌,我的酒比他们的好,我买酒花的钱比他们多,我的银器也比他们的漂亮,我饭桌上的菜蔬,也比他们的讲究。这起鬼鬼祟祟的东西专会拍马屁,全是自以为了不起的浑虫!詹姆士,快些,我要回到勒塞尔广场去呢!哈哈!”他恶笑了一声,往后一靠,在车子里坐下来。这老头儿惯会这样自称自赞,借此安慰自己。

吉恩·奥斯本见妹妹这样的行为,当然赞成父亲的话。弗莱特立克太太的第一个孩子,弗莱特立克·奥古斯多·霍华特·斯丹恩莱·德芙瑞·白洛克出世的时候,那边请奥斯本参加命名典礼,而且要他做外孙的教父。他拒绝参加典礼,只送了一只金杯给孩子,里面搁了二十个金基尼,说是送给奶妈的。“我保证,我送的礼比他们的勋爵送的东西值钱得多。”他说。

外公送的礼实在丰厚,因此白洛克家里都很满意。玛丽亚以为父亲很喜欢她,弗莱特立克为自己的大儿子觉得乐观。

奥斯本小姐冷冷清清的住在勒塞尔广场。她在《晨报》上“时髦集会”的标题下面不时看见妹妹的名字;还有一次报上提到福莱特丽嘉·白洛克夫人带领弗·白洛克太太进宫,并且描写白洛克太太穿的是什么衣服。奥斯本小姐读到这些新闻时心里的苦痛是不难想像的。我已经说过,吉恩自己轮不到过这样豪华的生活。她真是可怜;冬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起身给她那怒目横眉的父亲预备早饭。如果到八点半还没有把早点送进去的话,老头儿管把屋里的人都给赶到外面去。她哑默悄静的坐在父亲对面,听着炖在火上的茶壶咝咝的响。老头儿一面看报,一面吃油饼喝茶,分量每天一样,做女儿的战战兢兢的伺候着。到九点半他站起身来到市中心去;从那时直到吃晚饭,都是她自己的时候,随她处置。有时她到厨房巡察一下,骂骂佣人;有时坐车出去买买东西;所有做买卖的都对她恭敬得了不得。有时她特地绕到生意界朋友们又沉闷又体面的大房子那里,把父亲的名片和自己的名片叫门房递进去,有时她独自一个坐在大客厅等待客人来拜访。她时常坐在火旁的安乐椅上拿了一块毛绒刺绣品绣着花;伊菲吉妮亚大钟就在旁边,在这阴气森森的房间里,它滴答滴答地走着,当当地敲着,声音显得特别大,也特别凄惨。火炉架子上面的大镜子,正对着屋子那一头有镂花托柱的大镜子,这两面镜子面对面的,把屋子中央套着棕色麻布袋的大灯台的影子反复增加,到后来只看见一连串的麻布袋儿无穷尽的向两边伸展开去,又仿佛两头都有许多类似的客厅,奥斯本小姐坐着的一间便是中心。有时她拿掉大钢琴上的软皮罩子,在琴上按几个音,琴声中也像带着一股哀怨,在屋子里激起凄凉的回声。乔治的肖像早已拿掉,堆到阁楼上的杂物间里去了。他的印象仍旧留在父亲和姐姐心里;父女两个往往本能地感觉到对方在思念这勇敢的、从前备受宠爱的乔治,可是大家都不提他的名字。

下午五点钟,奥斯本先生回家吃晚饭。吃饭的时候,他和女儿向来不说话,除非厨子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他生了气,便大声咒骂。他们每月请两回客,来的客人全无意趣,年龄和地位都和奥斯本本人相仿,像住在白鲁姆斯白莱广场的葛尔浦老医生夫妻,住在贝德福街的律师福拉乌泽老先生(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由于职业关系,和伦敦西城的贵人来往很密),从前在孟买军队里的李佛莫老上校夫妻,住在上贝德福广场,还有老军曹托非夫妇。有时住在贝德福街的汤姆士·考芬爵士和考芬爵士夫人也来。汤姆士爵士是有名的绘画审查员,每逢他来吃饭,奥斯本先生必定另外开一瓶黄褐色的好葡萄酒请他喝。

每逢这些人回请勒塞尔广场爱体面的大老板,那排场也差不多。他们吃过饭喝过酒以后,到楼上板着正经脸儿斗牌,到十点半坐车回家。有好些我们穷鬼瞧着眼红的有钱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而且过得很满意。吉恩·奥斯本难得遇见六十岁以下的人;他们圈子里唯一的单身汉子,大概只有著名的妇科医生思默克先生一个人。

如果说吉恩的苦闷日子里从来没有过波澜,那也太过分。原来可怜的吉恩也有一个秘密。她父亲为人暴戾凶狠,一则他天性如此,二则他自以为了不得,三则他吃喝太没有节制;这件事一出来,激得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这秘密和乌德小姐有些关系。她有一个表弟叫思米先生,现在已经成了有名的肖像画家,而且是皇家艺术学院的院士,从前落薄的时候,全靠收几个有钱女学生教图画来维持生活。思米先生如今连勒塞尔广场坐落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可是在一八一八年,他就了奥斯本小姐的馆,倒是很巴结的。

思米本来是弗里施街夏泼画师的学生。夏泼半生落拓,自己做人又荒唐没有品行,可是在艺术上的造诣倒不算低。我方才说到思米是乌德小姐的表弟,由她介绍给奥斯本小姐。奥斯本小姐虽然也恋爱过几次,可是每次都落空,所以身心还没有得到归宿;画师对于她十分有情,据别人推测,小姐也不是无意。两人兜搭起来,乌德小姐便做了拉牵的。想来他们师徒两人画画的时候她便回避了,好让他们两人山盟海誓,谈些当着第三个人不好出口的情话儿。说不定她希望帮着表弟把大老板的女儿弄到手,表弟得了好处,自己托赖着也能分肥。总而言之,奥斯本风闻这件事,有一次突然从市中心回来,拿着一根竹子拐棍儿直闯到客厅里。他看见画家、学生和女伴都吓得脸如土色,立刻叫那画家滚蛋,一面恐吓他说要把他身上一根根骨头都打断。半小时之后,他辞退了乌德小姐,把她的箱子一脚踢到楼下,把她的纸盒子踩得稀烂,眼看她雇了车子动身的时候还恶狠狠的握着拳头。

吉恩·奥斯本躲在卧房里好几天没露脸。从此以后,父亲不准她雇女伴了。他赌神罚誓的说,如果她不得父亲的许可私自找丈夫,以后一文钱也不给她。他自己需要一个女人替他当家,因此不想把她出嫁。她不得不放弃一切和恋爱结婚有关系的打算;只要她爸爸在一日,她就只能过这种日子,没奈何只好做个老姑娘。她妹妹每年添孩子,名字越起越漂亮。到后来两家一天比一天疏远。白洛克太太说:“吉恩和我环境不同。当然,我还是把她当作姐姐那样待”——她的意思是——这么一位有地位的少奶奶说她把吉恩当作姐姐那样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上面已经说过,两位都宾小姐和他们的父亲住在丹麦山一宅漂亮的别墅里,他们自己有葡萄园和桃树,都是小乔杰·奥斯本最喜欢的。都宾小姐们常常到白朗浦顿去看望亲爱的爱米丽亚,有时也到勒塞尔广场去瞧瞧老朋友奥斯本小姐。我想她们肯和爱米丽亚来往,无非是驻在印度的都宾少佐的主意(她们的爸爸对儿子非常尊敬)。少佐是爱米丽亚儿子的教父和保护人,他仍旧希望孩子的祖父会回心转意,看儿子面上正式承认他。两位都宾小姐时常把爱米丽亚的近况报告给奥斯本小姐听,说起她怎么和父母同住,怎么穷苦等等。在她们看来,爱米丽亚当年不过是个全无意趣的小东西,不懂男人们——甚至于像亲爱的奥斯本上尉和她们兄弟那样的男人——看着她哪一点好?她们说她至今还是装腔作势,多愁善感,简直乏味透了,可是孩子倒真是少有的漂亮。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孩子,哪怕是最尖酸的老姑娘,对待小孩总还有些好心。

有一天,都宾小姐苦苦恳求的结果,爱米丽亚允许小乔治到丹麦山玩一整天,就在这天,她抽出一部分功夫来写信给驻扎在印度的少佐。她谈起他姊妹们报告的好消息,说要跟他道喜。她祈祷上帝保佑他和新夫人将来一帆风顺。她深深的向少佐道谢,说他在患难之中忠诚不变,千万次帮她的忙。她报告小乔杰的近况,并且说那天他到郊外他姊妹那里去了。为加重语气起见,她在句子底下画了许多道儿,并且签名自称“你亲爱的朋友爱米丽亚·奥斯本”。平时她每逢写信,总要附笔跟奥多太太问好,可是这一回却忘记了。葛萝薇娜的名字,她也不提,只用斜体字写着“你的新娘”等字样,并且说自己祷告上天保佑她。都宾结婚的消息打消了她对他的戒心。现在她能够在心上口上承认自己对他多么感激,多么关切,觉得很高兴。至于讲到妒忌葛萝薇娜的话(葛萝薇娜,哼!),即使天上的神仙对她这么说,她也会责备他荒谬。

那天晚上,乔杰坐着他心爱的小马车回家,威廉爵士的老车夫给他赶着车子。他脖子上戴着金链子,底下挂着一个金表。他说有个老太太,长得不好看,送给他这份礼。老太太老是哭,老是吻他。可是他不喜欢她。他很喜欢葡萄。他只爱妈妈。爱米丽亚听了这话,怔怔的往后一缩。这胆小的女人听说孩子父亲家里的人看见了他,心里一阵恐慌,仿佛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

奥斯本小姐回家给父亲预备晚饭。那天他在市中心刚做了一笔很顺利的投机买卖,脾气很好,无意中发现女儿神色紧张,居然开口问道:“奥斯本小姐,出了什么事了?”那女人失声哭道:“唉,爹爹,我今儿看见小乔治的。他,漂亮得像个天使,跟他真像!”坐在对面的老头儿一言不发,可是他脸上涨得通红,四肢索索的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