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那天人心慌乱,到处乱哄哄的,我们平安住在伦敦城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天可怜见,希望永远不用见这场面才好!炮声是从那摩门传来的,一群群的人都往那边挤。好些人骑着马从平坦的马路上赶到那儿去,希望早些得到军队里的准信。大家互相探问,连了不起的英国爵爷和英国太太也都降低了身份和陌生人攀谈。亲法派的人兴奋得差点儿没发狂,满街跑着,预言他们的皇帝准打胜仗。做买卖的关了铺子,也走出来闹闹嚷嚷,给本来的慌乱和喧哗更添了声势。女人们都赶到教堂里去祈祷,不管新教旧教的教堂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只能跪在石板上和台阶上。重浊的炮声继续轰隆轰隆的响着。不久,就有载着旅客的马车离开布鲁塞尔急急的向甘德的边境跑。大家把亲法派的预言渐渐信以为真。谣言说:“他已经把军队割成两半了,他的军队正在往布鲁塞尔推进。他快要把英国人打垮了,今儿晚上就要到了。”伊息多向主人尖声叫道:“他快要把英国人打垮了,今儿晚上就要到了!”他跳跳蹦蹦的从屋里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到屋里。每出一趟门,就带些新的坏消息回来;乔斯的脸蛋儿也跟着越来越灰白。这大胖子印度官儿急得没了主意,虽然喝下去许多香槟酒,仍旧鼓不起勇气来。不到太阳下山,他已给吓得六神无主,连他的朋友伊息多瞧着也觉得称心合意,因为那穿花边外套的东家所有的财产稳稳都是他的了。

两位太太一直不露脸。少佐的那位胖太太听见炮声以后不久,就想起隔壁房里的朋友爱米丽亚,连忙跑进去看她,想法子安慰她。这厚道的爱尔兰女人本来有胆量;她一想起这个无能的、温柔的小东西需要她来保护,越发添了勇气。她在朋友身旁整整守了五点钟,一会儿劝慰她,一会儿说些高兴的话给她开心,不过大半的时候害怕得只会心里祷告,话也说不上来。胖太太后来对人说起当时的情形道:“我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太阳下山,炮声停了以后才松手。”女佣人宝林也在附近教堂里跪着求天保佑她的心上人儿。

炮声停止以后,奥多太太从爱米丽亚的房里走到隔壁的起坐间,看见乔斯坐在两只空酒瓶旁边,泄了气了。他曾经到妹妹的卧房瞧了一两次,那样子心慌意乱的好像要想说话。可是少佐的太太不动,他也拉不下脸来告诉她打算逃难,只好憋着一肚子话又回出来。奥多太太走出来的时候,见他没情没绪的坐在朦胧的饭间里,旁边搁着两个空酒瓶子。乔斯见了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

他说:“奥多太太,我看你还是叫爱米丽亚准备一下吧!”

少佐的太太答道:“你要带她出去散步吗?她身体不好,不能动。”

他道:“我——我已经叫他们准备车了。还有——还有马。我叫伊息多去找马去了。”

那位太太答道:“今天晚上你还坐什么马车?还是让她睡吧。我刚刚服侍她躺下。”

乔斯道:“叫她起来。我说呀,她非起来不可!”他使劲跺着脚接下去说道:“我已经去找马了——已经去找马了。什么都完了,以后——”

奥多太太问道:“以后什么?”

乔斯答道:“我打算上甘德。人人都准备走了。车里也有你的位子。半小时以后我们就动身。”

少佐的妻子脸上那份儿轻蔑真是形容不出,望着他说道:“除非奥多叫我走,我是不动身的。赛特笠先生,你要走的话,就请便,可是我和爱米丽亚是留在这儿的。”

乔斯又跺了一跺脚,说道:“我偏要她走。”奥多太太叉着腰站在房门口答道:“你还是要送她回娘家呢,还是你自己着急要找妈妈去呢,赛特笠先生?望你路上愉快,再见了!就像他们说的,望你一路顺风。听我的话,把胡子剃掉吧,省得给你找上麻烦。”

乔斯又怕又急又气,差点儿发疯,直着脖子骂了一句粗话。刚在这当儿,伊息多进来了,嘴里也在咒骂。这当差的气得咬牙切齿说道:“混蛋吗,竟没有马!”所有的马都卖掉了。原来布鲁塞尔城里着急的人不止乔斯一个。

乔斯虽然已经给吓得够瞧的,不幸他命里注定,那天夜里还得担惊受怕,差点儿没把他吓糊涂了。前面已经说过,女佣人宝林的心上人也在军中,一起开拔出去和拿破仑皇帝打仗。她的爱人是布鲁塞尔根生土长的,编在比利时骑兵队里。那次战争中,他们国家的军队在别方面出人头地,就是缺些勇气。对宝林倾倒的雷古鲁斯·范·葛村,是个好兵丁,他的统领命令他逃走,他当然服从。雷古鲁斯这小子(他是在大革命时候出生的)驻扎在布鲁塞尔的时候,大半的光阴都消磨在宝林的厨房里,过得非常舒服。几天之前他奉命出征,和哭哭啼啼的爱人分别,口袋里和枪套里还塞满了她储藏间里面的好东西。

单就他的联队来说,战争已经算结束了。他的一师是储君奥兰奇王子统领的。雷古鲁斯和他的伙伴们全留着大胡子,带着长剑,服饰和配备富丽得很,外表看来并不输似任何给军号催上战场的军士。

当年耐将军和各国联军交战,法军接连着打胜仗,直到英国军队从布鲁塞尔出发,两方面的军队在加德白拉交手,才把局面挽回过来。雷古鲁斯所属的骑兵队碰上了法国兵,来不及的直往后退,接连着从他们占领的据点上给驱逐出来,一些儿也不迟疑,直到英国军队从后面向前推进,才阻碍了他们的去路。这样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敌人的骑兵(这些人的不放手爱杀人的劲儿真该好好儿处治一下子)才有机会跟勇敢的比利时兵碰在一块儿。比利时军队宁可和英国人冲突,不愿意和法国人对打,立刻转身向后面的英军各联队当中穿过去,四散逃走。这么一来,他们的联队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没有司令部,只好算从此不存在了。雷古鲁斯单人匹马,一口气从战场逃走,跑了好几哩路。可叫他投奔谁呢?当然只能回到宝林的厨房里,宝林的怀抱里来了。她以前不总是欢迎他吗?

奥斯本夫妇按照欧洲大陆的习惯,只住一层楼。约莫十点钟光景,在他家楼梯上就能听见底下钢刀叮叮当当的声音。厨房那里有人敲门。宝林刚从教堂里回家,一开门瞧见她的骑兵脸无人色的站在面前,吓得几乎晕过去。他脸色灰白,和那半夜里来打搅莉奥诺拉的骑士不相上下。宝林若不是怕惊吵了主人,连累爱人藏不住身,准会尖声大叫。她掩住口,把她的英雄领到厨房里,给他啤酒喝;乔斯那天没有心绪吃饭,剩下的好菜也给骑兵受用了。他吃喝的分量真是惊人,足见他不是个鬼。他一方面大口吃喝,一方面就把遭到的灾难讲给宝林听。

据说他联队里的兵士以惊人的勇气挡住整个法国军队,总算使法军的进展慢了一步。可是到后来寡不敌众,直败下来,大概此刻英国军队也给打退了。耐将军反正是来一联队,杀一联队。比利时人原想把英国人救出来,使他们不至于给法国人杀个罄净,可是也没有用。白伦息克的兵士已经溃退,他们的大公爵也已经战死。四面八方都打败仗。雷古鲁斯伤心得很,只好没命的喝啤酒解闷。

伊息多进来听见他们说话,急忙赶上去报告主人。他对乔斯尖声呼喊道:“什么都完了,公爵大人做了俘虏;白伦息克大公爵已经战死;英国军队里的人全在逃命。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他就在楼下。来听听他说的话!”乔斯跌跌撞撞的跟到厨房里;那时雷古鲁斯仍旧坐在厨房桌子上,紧紧的抱着啤酒瓶子。乔斯使出全副本事,用不合文法的法文求骑兵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雷古鲁斯一开口,方才的大祸好像更可怕了。他说他联队里面只有他一人活着回家,其余的都死在战场上。他眼看着白伦息克大公爵被杀,黑骑兵逃命,苏格兰龙骑兵死在炮火之下。

乔斯气喘吁吁的问道:“第——联队呢?”

骑兵答道:“剁成肉酱啦!”宝林一听这话,叫道:“嗳哟,我的太太呀,我那小不点儿的好太太呀!”她大哭大叫,屋子里闹成一片。

赛特笠先生吓得人也糊涂了,不知该往哪里躲,也不知怎么办。他从厨房冲到起坐间,求救似的瞧着爱米丽亚的房门。不久以前奥多太太冲着他的脸把房门关上锁好,他记得奥多太太的样子多么瞧不起他,所以在房门口听了一听就走掉了。他决定上街去瞧瞧,反正那天他还没有出去过呢。他拿了一支蜡烛,到处找他的金箍帽子,结果发现仍旧搁在老地方,就在后房的小桌子上。小桌子前面是一面镜子;乔斯出门见人之前,总爱照着镜子装模作样,捻捻连鬓胡子,整整帽子,叫它不太正,不太歪,恰到好处。他已经习惯成自然,虽然吓得那样,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来摸头发,整帽子。正在那时候,他一眼看见镜子里那张灰白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尤其叫他心慌的是上唇的胡子,已经留了七个星期,长得又厚又密。他想,他们真的要把我当作军人了;转念记得伊息多警告过他,说凡是英国军队里的败兵一律都得死,急得一步一跌的走到卧房里,没命的拉铃子叫听差。

伊息多听见铃响走来,乔斯已经倒在椅子里了。他扯掉了领巾,把领子翻下来,两手捧着脖子用法文叫道:“伊息多,割我。快!割我!”

伊息多一怔,以为他神情错乱,要人家替他抹脖子。

乔斯喘着气说道:“胡子,胡子,——割,剃,快!”他的法文就是这样。前面已经说过,他说得很流利,可就是文法不大高明。

伊息多拿了剃刀,一会儿就把胡子刮个干净。他听得主人叫他把便装的外套和帽子拿来,心里说不出多少欢喜。乔斯说:“兵衣——不穿了——我给你——拿出去。”外套和帽子终究到手了。

乔斯把这份礼送掉以后,挑了一套便装穿上,外套和背心都是黑的,领巾是白的,头上戴一只海狸皮的便帽。如果他找得着教士带的宽边帽子,准会往头上戴。照他当时的打扮,很像英国国教教会里长得肥胖、过得舒服的牧师。

他接下去说道:“现在来,跟我,去,走,到街上。”说完,他快快的下楼,走到街上。

虽然雷古鲁斯赌神罚誓说他是他联队里唯一活着回来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同盟国军队里唯一没有给耐将军剁成肉酱的人,看来他的话并不可靠。除他以外,许多别的人也从大屠杀中逃回来了。好几十好几百和雷古鲁斯同一联队的兵丁回到布鲁塞尔,众口一辞说他们是逃回来的。全城的人一听这话,都以为同盟国的军队已经打败。大家随时准备法国人进城;人心继续慌乱,到处看见有人逃难。乔斯满心害怕,想道:“没有马!”他叫伊息多逢人便问:有马出租吗?有马出卖吗?每次都没有结果,急的他一颗心直往下沉。他想,要不,就用脚走吧。可惜他身子笨重,虽然怕得紧,还是活动不起来。

英国人住的旅馆差不多全对着公园。乔斯在这一带踌躇不决的踱来踱去,挤在街上一大群跟他一样又害怕又想打听消息的人里面。他看见有几家运气比他好,找到了几匹马,轰隆隆的驾着车子走了。有些人和他一样,花钱和求情都得不到逃难少不了的脚力。在这些想走而走不掉的人里头,乔斯看见贝亚爱格思夫人母女两个也在。她们坐在车子里,歇在旅馆门口,细软都已经包扎停当,只可惜没有拉车的,跟乔斯一般动不得身。利蓓加·克劳莱也住在那家旅馆里,并且已经和贝亚爱格思母女两个见过几面,两方面竟像是对头冤家。贝亚爱格思夫人偶然在楼梯上碰到克劳莱太太,总是不瞅不睬,而且每逢有人提起她邻舍的名字,老说她的坏话。伯爵夫人觉得德夫托将军和副官太太那么不避嫌疑,简直不成话说。白朗茜小姐呢,看着她就像传染病,来不及的躲开。只有伯爵是例外,碰上有妻子女儿管不着他的当儿,就偷偷摸摸的来找利蓓加。

如今利蓓加有机会对这些混帐的冤家报仇了。旅馆里的人都知道克劳莱上尉的马没有带走,到人心慌乱的时候,贝亚爱格思夫人竟降低了身分打发她的女佣人去问候上尉的妻子,打听她的两匹马究竟卖多少钱。克劳莱太太回了个便条给伯爵夫人问好,说她向来不惯和丫头老妈子做买卖。

这斩截的回答把伯爵本人给请到蓓基的房间里来了,可是他跟第一个大使不差什么,也是白走一趟。克劳莱太太大怒,说道:“贝亚爱格思夫人竟然使唤她的老妈子来跟我说话!倒亏她没叫我亲自下去备马。是伯爵夫人要逃难还是她的老妈子要逃难?”伯爵带回给她太太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到了这么要紧的关头可有什么法子呢?伯爵夫人眼看第二个使臣又白跑了一趟,只得亲自过来拜会克劳莱太太。她恳求蓓基自己定价钱,她甚至于答应请她到贝亚爱格思公馆里去作客,只要蓓基帮她回家。克劳莱太太听了只是冷笑。

她说:“你的听差不过是衙门前的地保穿上了你家的号衣,我可不希罕他们伺候。看来你也回不了家,至少不能够带着你的金刚钻一块儿回家。法国人是不肯放手的。再过两点钟,他们就到这儿来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半路,即刻就到甘德。我的马不卖给你,就是你把跳舞会上戴的那两颗最大的金刚钻给我我也不卖。”贝亚爱格思夫人又急又气,浑身打哆嗦。所有的金刚钻首饰,有的缝在她衣服里,有的藏在伯爵的肩衬和靴子里。她说:“你这娘们,我的金刚钻在银行里。你的马非卖给我不可。”利蓓加冲着她的脸大笑。伯爵夫人只得气呼呼的回到楼下坐在马车里。她的女佣人,她的丈夫,她的伺候上路的听差,又一个个给打发到全城去找马。谁回来得晚,谁就倒楣!伯爵夫人打定主意,不管谁找了马来,她就动身,丈夫到底带着还是留下,只能到时候再说。

利蓓加看见伯爵夫人坐在没有马的马车里,得意之极。她紧紧的瞧着她,扯起嗓子告诉大家说她多么可怜伯爵夫人。她说:“唉,找不到马!所有的金刚钻首饰又都缝在车垫里面。法国军队来了以后倒可以大大的受用一下子,我说的是马车和金刚钻,不是说那位太太。”她把这话告诉旅馆主人,告诉跑堂的,告诉住旅馆的客人,告诉好些在院子里闲逛的人。贝亚爱格思夫人恨不得从马车窗口开枪打死她。利蓓加瞧着冤家倒楣,正在趁愿,一眼看见乔斯也在那儿。乔斯也瞧见她了,急忙走过来。

他的胖脸蛋儿吓得走了样子,他心里的打算一看就知道。他也要逃走,正在找马。利蓓加暗想:“我把马卖给他吧,剩下的一匹小母马我自己骑。”

乔斯过来见了朋友,问她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马出卖——最后这一个钟头里面。这问题已经问过一百遍了。

利蓓加笑道:“什么?你也逃难吗?赛特笠先生,我还当你要留下保护我们这些女人呢。”

他喘吁吁的说道:“我——我不是军人。”

利蓓加问道:“那么爱米丽亚呢?谁来招呼你那可怜的小妹妹呢?难道你忍心把她丢了不成?”

乔斯答道:“如果——如果敌人来到这儿,我也帮不了她的忙。他们不杀女人。可是我的听差说他们已经起过誓,凡是男人都不给饶命呢。这些没胆子的混蛋!”

利蓓加见他为难,觉得有趣,答道:“他们可恶极了!”

做哥哥的嚷嚷着说:“而且我也不打算丢了她不顾,我无论怎么要照顾她的。我的马车里有她的位子。亲爱的克劳莱太太如果你愿意同走,我也给你留个位子。只要我们有马就行——”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那位太太答道:“我有两匹马出卖。”一听这消息,乔斯差点儿倒在她怀里。他嚷道:“伊息多,把车准备好。马有了——马有了!”

那位太太又说道:“我的马可从没有拉过车子。如果你把勃耳芬却套上笼头,它准会把车踢成碎片儿。”

那印度官儿问道:“那么骑上稳不稳呢?”

利蓓加道:“它像小羊那么乖,跑得像野兔子那么快。”

乔斯道:“它驮得动我吗?”在他脑子里,自己已经骑上了马背,可怜的爱米丽亚完全给忘掉了。喜欢赛马赌输赢的人谁能挡得住这样的引诱呢?

利蓓加的答复,就是请他到她房里去商量。乔斯屏着气跟她进去,巴不得赶快成交。这半点钟以内他花的钱实在可观,真是一辈子少有的经验。利蓓加见市上的马那么少,乔斯又急急的要买,把自己打算脱手的货色估计了一下,说了一个吓死人的大价钱,连这印度官儿都觉得不敢领教。她斩截的说道:“你要买就两匹一起买,一匹是不卖的。”她说罗登吩咐过的,这两匹马非要这些钱不可,少一文不卖。楼下贝亚爱格思伯爵就出那么多呢。她虽然敬爱赛特笠一家,可是穷人也得活命,亲爱的乔瑟夫先生非得在这一点上弄个明白。总而言之,她待人比谁都热和,可是办事也比谁都有决断。

结果不出你我所料,还是乔斯让步。他付的价钱那么大,甚至于一次付不清,要求展期。利蓓加可算发了一笔小财。她很快的计算了一下,万一罗登给打死,她还有一笔年金可拿,再把他的动产卖掉,连上卖马所得,她就能独立自主,做寡妇也不怕了。

那天有一两回她也想逃难,可是她的理智给她的劝告更好。蓓基心中忖度道:“就算法国兵来到这儿,我是个穷苦的军官老婆,他们能够把我怎么样?呸!什么围攻掳掠,现在是没有这种事的了。他们总会让我们平平安安的回家。要不,我就住在外国,靠我这点小收入舒服过日子。”

乔斯和伊息多走到马房里去看新买的马。乔斯叫佣人立刻备上鞍子,因为他当夜就动身——不,立刻就动身。他让佣人忙着备马,自己回家准备出发。他觉得这事不可张扬出去,还是从后门上去好。他不愿意碰见奥多太太和爱米丽亚,省得再向她们承认自己打算逃走。

乔斯和利蓓加交易成功,那两匹马看过验过,天也快快亮了。可是虽然黑夜已经过了大半,城里的居民却不去歇息。到处屋子里灯烛通明,门口仍是一群群的人,街上也热闹得很。大家传说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的说普鲁士全军覆没,有的说英国军队受到袭击,已经给打败了,有的又说英国人站定脚跟坚持下去了。到后来相信末了一种说法的人渐渐增加。法国兵并没有来,三三两两从军中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却越来越好。最后,一个副官到了布鲁塞尔,身边带着给当地指挥官的公文,这才正式发布通告,晓谕居民说同盟军队在加德白拉大捷,经过六小时的战斗,打退耐将军带领的法国军队。看来副官到达城里,离乔斯和利蓓加订约的时候不远,或许刚在他检验那两匹马的一忽儿。他回到自己旅馆门口,就见二十来个人(旅馆里的住客很多)在讨论这事;消息无疑是真的。他上楼把这消息又告诉受他照管的太太们。至于他怎么打算丢了她们一跑,怎么买马,一共花了多少钱,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她们。

太太们最关心的是心上人的安全,战事的胜败倒是小事。爱米丽亚听说打了胜仗,比先前更加激动,立刻就要上前线,流着泪哀求哥哥带她去。可怜这小姑娘又急又愁,已经到精神失常的程度,先是连着几个钟头神志昏迷,这时又发疯似的跑来跑去,哭哭闹闹,叫人看着心里难受。十五哩路以外的战场上,经过一场大战之后,躺着多少死伤的勇士,可是没一个辗转呻吟的伤兵比这个可怜的、无能的、给战争牺牲的小人儿受苦更深的了。乔斯不忍看她的痛苦,让她那勇敢的女伴陪着她,重新下楼走到门口。所有的人仍旧在那里说话,希望听到别的消息。

他们站着的当儿,天已经大亮,新的消息源源而来,都是亲身战斗过来的人带来的。一辆辆的货车和乡下的大卡车装满了伤兵陆续进城。车子里面发出可怕的呻吟,伤兵们躺在干草上,萎萎萃萃,愁眉苦脸的向外张望。乔斯对其中一辆瞧着,又好奇,又害怕;里面哼哼唧唧的声音真是可怕,拉车的马累得拉不动车。干草上一个细弱的声音叫道:“停下来!停下来!”车子就在赛特笠先生的旅馆对面歇下来。爱米丽亚叫道:“是乔治呀!准是乔治!”她脸上发白,披头散发的冲到阳台上去。躺在车子里的并不是乔治,可是带了乔治的消息来,也就差不多了。来的人原来是可怜的汤姆·斯德博尔。二十四小时以前这小旗手举着联队里的旗子离开布鲁塞尔,在战场上还勇敢的保卫着它。一个法国长枪手把他的腿刺伤了,他倒下地来的时候还拼命的紧握着旗子。战斗完毕之后,可怜的孩子给安置在大车里送回布鲁塞尔。

孩子气短力弱的叫道:“赛特笠先生,赛特笠先生!”乔斯听得有人向他求救,心里有些恐慌,只得走近车来。原来起先他听不准谁在叫他。

小汤姆·斯德博尔有气无力的把滚热的手伸出来说道:“请你收留我。奥斯本,还有——还有都宾说我可以住在这儿。请你给那赶车的两块金洋,我母亲会还你的。”在卡车上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这小伙子发着烧,迷迷糊糊的想着几个月以前才离开的老家(他父亲是个副牧师),因为不省人事,也就忘了疼痛。

他们住的旅馆很大,那里的人心地也忠厚,因此所有车子里的伤兵都给运来安放在榻上和床上。小旗手给送到楼上奥斯本家里。少佐太太从阳台上发现是他,便和爱米丽亚赶快跑到楼下。这两位太太打听得当天战事已经结束,两个人的丈夫都安好,心里是什么滋味是不难想像的。爱米丽亚搂住好朋友的脖子吻她,又跪下来诚诚心心感谢上苍救了她丈夫的命。

我们的少奶奶神经过度的兴奋紧张,亏得这次无意之中得到一帖对她大有补益的药,竟比医生开的方子还有效。受伤的孩子疼痛得利害,她和奥多太太时刻守在旁边服侍他。肩膀上有了责任,爱米丽亚也就没有时候为自己心焦,或是像平常一样幻想出许多不吉利的预兆来吓唬自己。年轻的病人简简单单的把当天的经过说了一遍,描写第——联队里勇敢的朋友们怎么打仗。他们的损失非常惨重,军官和兵士阵亡的不在少数。联队冲锋的时候,少佐的坐骑中了一枪。大家都以为奥多这一下完了,都宾要升做少佐了,不料战争结束以后回到老地方,看见少佐坐在比拉密斯的尸首上面,凑着酒瓶喝酒呢。刺伤旗手的法国长枪手是奥斯本上尉杀死的;爱米丽亚听到这里脸色惨白,奥多太太便把小旗手的话岔开去。停火之后,全亏都宾上尉抱起旗手把他送到外科医生那里医治,又把他送到车上运回布鲁塞尔来,其实他自己也受了伤。他又许那车夫两块金洋,叫他找到赛特笠先生的旅馆里,告诉奥斯本上尉太太说战事已经结束,她的丈夫很平安,没有受伤。

奥多太太说道:“那个威廉·都宾心肠真好,虽然他老是笑我。”

小斯德博尔起誓说整个军队里没有一个军官比得上他。他称赞上尉的谦虚,忠厚,说他在战场上那不慌不忙的劲儿真了不起。他们说这些话的当儿,爱米丽亚只是心不在焉,提到乔治她才听着,听不见他的名字,她便在心里想他。

爱米丽亚一面伺候病人,一面庆幸前一天的好运气,倒也并不觉得那天特别长。整个军队里,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说老实话,只要他平安,其余的动静都不在她心上。乔斯从街上带了消息回来,她也不过糊里糊涂的听着。胆小的乔斯和布鲁塞尔好些居民都很担忧;法国军队虽然已经败退,可是这边经过一场恶战才勉强打了个胜仗,而且这一回敌人只来了一师。法国皇帝带着大军驻在里尼,已经歼灭了普鲁士军队,正可以把全副力量来对付各国的联军。威灵顿公爵正在向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退却,大约在城墙下不免要有一场大战,结果究竟怎样,一点儿没有把握。威灵顿公爵手下只有两万英国兵是靠得住的,此外,德国兵都是生手,比利时军队又已经叛离了盟军。敌军共有十五万人,曾经跟着拿破仑杀到比利时国境,而他大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人去抵挡。拿破仑!不管是什么有名望有本领的军人,谁还能够战胜他呢?

乔斯盘算着这些事,止不住发抖。所有布鲁塞尔的人也都这样担心,觉得隔天的战争不过是开端,大战即刻跟着来了。和法国皇帝敌对的军队有一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能够打仗的几个英国兵准会死在战场上,然后得胜的军队便跨过他们的尸首向布鲁塞尔进军,留在城里的人就得遭殃。政府官员偷偷的聚会讨论,欢迎辞已经准备好,房间也收拾端正,三色旗呀,庆祝胜利用的标识呀,都已经赶做起来,只等皇帝陛下进城。

离城逃难的人仍旧络绎不绝,能够逃走的人都走了。六月十七日下午,乔斯到利蓓加旅馆里去,发现贝亚爱格思家里的大马车总算离开旅馆门口动身了。虽然克劳莱太太作梗,伯爵终究弄来两匹马,驾着车子出发到甘德去。“人民拥戴的路易”也在布鲁塞尔整理行囊。这个流亡在外国的人实在不容易安顿,背运仿佛不怕麻烦似的跟定了他,不让他停留在一个地方。

乔斯觉得隔天的耽搁只是暂时的,他的那两匹出大价钱买来的马儿总还得用一下。那天他真是急得走投无路。拿破仑和布鲁塞尔之间还有一支英国军队。只要英国军队还在,他就不必马上逃难。话虽是这么说,他把两匹马老远的牵来养在自己旅馆院子旁的马槽里,常常照看着,生怕有人行凶把马抢去。伊息多一直守在马房旁边,马鞍子也已经备好,以便随时动身。他迫不及待的希望主人快走。

利蓓加隔天受到冷落,所以不愿走近亲爱的爱米丽亚。她把乔治买给她的花球修剪了一下,换了水,拿出他写给自己的条子又看了一遍。她把那小纸片儿绕着指头旋转,说道:“可怜的孽障!单是这封信就能把她气死。为这么一件小事情,她就能气个心伤肠断。她男人又蠢,又是个绔袴子弟,又不爱她!我可怜的好罗登比他强十倍呢。”接着她心下盘算,万一——万一可怜的好罗登有个失闪,她应该怎么办。她一面想,一面庆幸他的马没有带去。

克劳莱太太看着贝亚爱格思一家坐车走掉,老大气不忿。就在当天,她想起伯爵夫人预防万一的手段,自己便也做了些缝纫工作,把大多数的首饰、钞票、支票,都缝在自己随身衣裳里面。这么准备好之后,什么都不怕了,到必要时可以逃难,再不然,就留下欢迎打胜的军队——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说不定当晚她梦见自己做了公爵夫人,或是法国元帅的妻子。就在那一晚上,罗登在圣·约翰山上守夜,裹着大衣站在雨里,一心一念惦记着撇在后方的妻子。

第二天是星期日。奥多少佐太太照看的两个病人晚上睡了一会儿,身体和精神都有了进步,她看了很满意。她自己睡在爱米丽亚房里的大椅子上,这样如果那旗手和她可怜的朋友需要她伺候,她随时能够起来。到早上,这位身子结实的太太回到她和少佐同住的公寓里去。因为是星期日,她细细的打扮了一下,把自己修饰得十分华丽。这间卧房是她丈夫住过的,他的帽子还在枕头上,他的手杖仍旧搁在屋角,当奥多太太独自在房里的时候,至少为那勇敢的兵士麦格尔·奥多念了一遍经。

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本祈祷文和她叔叔副主教的有名的训戒——也就是她每逢安息日必读的书。书里的话大概她并不全懂,字也有好些不认识。副主教是个有学问的人,爱用拉丁文,因此书里又长又深奥的字多得很。她读书的时候一本正经,不时用力的加重语气,大体说来,读别的字还不算多。她想:“海上没有风浪的时候,我在船舱里常常读它,我的密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那天她提议仍旧由她朗读训戒,爱米丽亚和受伤的旗手便算正在礼拜的会众。在同一个钟点,两万教堂里都在进行同样的宗教仪式。几百万英国人,男的女的,都跪着恳求主宰一切的天父保佑他们。

布鲁塞尔做礼拜的这几个人所听见的声音却是在英国的人所听不见的。当奥多太太用她最优美的声音领导宗教仪式的当儿,炮声又起了,并且比两天前的响得多。滑铁卢大战开始了。

乔斯听得这可怕的声音,觉得这样不断的担惊受怕实在不行,立定主意要逃命。

我们那三位朋友的祷告本来已给炮声打断,忽见乔斯又冲进病房来搅和他们。他恳切的向爱米丽亚哀求道:“爱米,我受不住了,我也不愿意再受罪了。你跟我来吧。我给你买了一匹马,——别管我出了多少钱买来的。快穿好衣服跟我来。你可以骑在伊息多后面。”

奥多太太放下书本说道:“请老天爷原谅我说话不留情!赛特笠先生,你简直是个没胆量的小子。”

印度官儿接着说道:“爱米丽亚,来吧!别理她。咱们何必等法国人来了挨刀呢。”

受伤的小英雄斯德博尔睡在床上说:“我的孩子,你忘了第——联队啦。奥多太太,你——你不会离开我吧?”

奥多太太上前吻着孩子道:“亲爱的,我不会走的。只要我在这里,决不让你受苦。密克不叫我走,我无论如何不走。你想,我坐在那家伙的马屁股上像个什么样子!”

小病人想起这样子,在床上哈哈大笑,爱米丽亚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乔斯嚷道:“我又没有请她一起走。我又没请那个——那个爱尔兰婆子,我请的是你,爱米丽亚。一句话,你究竟来不来?”

爱米丽亚诧异道:“丢了丈夫跟你走吗,乔瑟夫?”说着,她拉了少佐太太的手。乔斯实在耐不住了,说道:“既然如此,再会了!”他怒不可遏的伸伸拳头,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这一回他当真发出开步的命令,在院子里上了马。奥多太太听得他们马蹄得得的出门,便把头伸出去看,只见可怜的乔瑟夫骑在马上沿着街道跑,伊息多戴了金边帽子在后面跟,便说了许多挖苦的话。那两匹马已经好几天没有遛过脚力,不免在街上跳跳迸迸,乔斯胆子小,骑术又拙,骑在鞍上老大不像样。奥多太太道:“爱米丽亚亲爱的,快看,他骑到人家客厅的窗子上去啦。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儿,真正是大公牛到了瓷器店里去了。”这两个人骑着马,向甘德的公路奔跑,奥多太太在后头大声嘲笑挖苦,直到看不见他们才罢。

那天从早晨到日落,炮声隆隆,没有停过。可是天黑之后,忽然没有声响了。

大家都曾经读过关于那时的记载。每个英国人都爱讲这篇故事。大战决定胜负的时候,我和你还都是小孩子,对于有名的战役,听了又听,讲了又讲,再也不觉得厌倦。几百万和当时战败的勇士们同国的人,至今想起这事便觉得懊丧,恨不得有机会赶快报仇雪耻。倘若战事再起,他们那边得胜,气焰大张,仇恨和愤怒这可恨的遗产由我们承受,那么两个不甘屈服的国家,只好无休无歇的拼个你死我活,世路上所说的光荣和羞耻,也互相消长,总没个了局了。几世纪之后,我们英国人和法国人也许仍在勇敢的维护着魔鬼的荣誉法典,继续夸耀武力,继续互相残杀。

在伟大的战斗中,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尽了责任,拿出大丈夫的气概奋勇杀敌。整整一天,女人们在十哩以外祷告的当儿,无畏的英国步兵队伍努力击退猛烈进攻的法国骑兵。布鲁塞尔居民所听见的炮火,打破了他们的阵势,弟兄们死伤倒地,活着的又坚决的冲上去。法军连续不断的向前进攻,攻得勇,守得也勇。傍晚,法军的攻势逐渐松懈,或许因为他们还有别的敌人,或许在准备最后再来一次总攻击。末了,两边终究又交起手来。法国皇家卫军的纵队冲上圣·约翰山,企图一下子把英国兵从他们占据了一天的山头上赶下去。英国队伍中发出震天的炮火,碰着的只有死。可是法国人不怕,黑魆魆的队伍蜂拥上前,一步步的上山。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顶点,可是渐渐的动摇犹豫。他们面对着炮火,停住了。然后英国队伍从据点上冲下来(任何敌人不能把他们从据点上赶走),法国兵只能回过身去逃走。

布鲁塞尔的居民听不见枪炮了,英军一直向前追逐了好几哩。黑暗笼罩着城市和战场;爱米丽亚正在为乔治祈祷;他呢,合扑倒在战场上,心口中了一颗子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