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我这个老同学没听清楚名字,以为面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妇人,所以,不管这个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谈,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接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这时,布洛克的血管里骤然涌进了无数个“百万”和“威望”的念头,而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细分,他的心里像是挨了一击,大脑顿时激奋起来,当着这位可爱的老妇人的面,感叹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这一愚蠢的感叹使他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布洛克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却永生不忘,因为它可以证明,人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认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尔马公主说。她知道谁都不去公爵夫人姑母家,况且,公爵夫人刚才讲了那样的话,就认为可以随便议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赞成,于是加了一句:

“不过,既然她那样聪明,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您对我姑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公爵夫人反驳道,“这毕竟是极其错误的看法。昨天墨墨还同我说起过。(她的脸刷地红了,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我猜想,德·夏吕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对我的邀请,正如他让罗贝来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样。我感到,她脸红的原因和公爵刚才谈到他弟弟时脸红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脸红。)可怜的姑母!她在人们心目中,将永远是旧制度的人,才学超群,却淫荡不羁。没有比她更平庸、更严肃、更无生气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艺术的保护人,这就是说,她曾当过一个大画家的情妇,可这位画家一直没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画。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堕落。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来就是当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没能保住丈夫(况且这是个无赖),她就干脆把情夫当做丈夫看待,就好像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样会生气,一样会动怒,一样的忠诚。请注意,这种关系有时候是最真诚的,毕竟难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难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奥丽阿娜,您不是正在讲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死后,德·夏吕斯先生悲痛欲绝,没有一个情妇能梦想死后得到这样真诚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请别见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欢受到和这一样的哀悼的。各有所爱嘛!”

“不管怎么说,他在她死后对她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有时候,对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对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本来是想开玩笑的,但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讲呓语,“大家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对活着的人当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代先生,像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过,我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如果我想被一个我所爱的人哀悼的话,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脸一下变得阴沉了。他不喜欢他的妻子随便发表看法,尤其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对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浅。”他语气傲慢地说。但是,公爵夫人对她丈夫具有同驯兽人或同疯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样的胆量,不怕把他激怒:

“嗳!您要我说什么?我不认为这对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对她说,有多少人到他家来吃午饭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像悼念一个表姐妹,一个外祖母,一个同胞姐妹一样。这不是丈夫的悼念。说真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圣人,这使悼念带点特别的意味(德·盖尔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时宜的饶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讲墨墨的坏话。顺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没来,”公爵夫人接着又说,“我承认,他比谁都善良,很讨人喜欢,有一股男人所没有的温情和心肠。墨墨有一颗女人的心!”

“您在胡说些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公爵急忙插话道,“墨墨根本没有女人气,谁都不如他男子汉。”

“可是,我没说他有女人气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话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说,“嘿!这个人,只要认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脸转向帕尔马公主,又说。

“这很好,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没有什么比两兄弟相亲相爱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帕尔马公主说,就和许多平民百姓的话一样,因为一个人在血统上可以属于一个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却可以属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们讲到了您的家里人,奥丽阿娜,”公主说,“昨天,我看见您的外甥圣卢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德·盖尔芒特先生皱了皱威严的眉头。当他不想给别人帮忙时,也不愿意他妻子管这个闲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回事儿,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们会把账记在夫妻双方头上,这跟丈夫一个人请他们帮忙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他自己没对我说?”公爵夫人说,“昨天,他在我这里待了两个钟头,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讨厌。如果他能像社交界的许多人那样不知道就不开口,他就不会比别人显得更蠢了。那种装腔作势的知识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开大门……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给你讲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为拉谢尔的缘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亲王说。

“可他们已断绝关系了呀。”德·布雷奥代插了一句。

“才没呢,两天前,我在罗贝的单身汉住所里看见她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根本不像吵过架的样子。”富瓦克斯亲王回答道。他最爱散布能使罗贝结不成婚的流言蜚语了。况且,他也可能弄错,罗贝和拉谢尔的关系确实已结束,但断断续续还有来往。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上午我看见她像这样经过香榭丽舍大街了。正如您说的,她是一个轻佻的女人,一个风尘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当然是引申义(这些话是冯亲王对我说的,他随时都要装出精通法国文学和巴黎奥妙的样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关……”帕尔马公主急忙抓住这个关键词,大声说。

“摩洛哥他能有什么事?”德·盖尔芒特先生正颜厉色地问,“奥丽阿娜在这方面毫无办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为发明了战略,”德·盖尔芒特夫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而且,他动辄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写信却把纸弄得到处都是墨水。那天他说,他吃到了卓绝的土豆,他有办法租到卓绝的楼下包厢。”

“他会拉丁语。”公爵夸大其词地说。

“什么?拉丁语?”公主问。

“我以名誉担保!夫人可以问奥丽阿娜,我是不是夸大了。”

“怎么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气说了一句拉丁语:‘我没见过比这更令人感动的Sic transit gloria mundi的例子’了。我能给殿下这样说,那是因为我们请教了一些语言学家,提了二十个问题后,终于把它拼凑起来了。可是罗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我们勉强能听出里面有拉丁词。他就像莫里哀的喜剧《没病装病》中的一个人物!这句话他是在奥地利皇后归天时说的!”

“可怜的女人!”公主大声说,“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说,“有点疯疯癫癫,神经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个可爱的疯子。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不买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脱开了,她只好暂停讲话,免得把假牙咽进肚里。”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她对我说,小圣卢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欢您甚于喜欢她。”冯亲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对我说。他脸色鲜红,笑声不止,笑时露出了全部牙齿。

“要是这样,她该嫉妒我,讨厌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尽说您的好话。要是换了富瓦克斯亲王的情妇,那她也许会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头跟我一起走,我给您解释这一切。”

“不行,我十一点还要去德·夏吕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诉我,让我今天去吃晚饭,但叫我不要在十点四十五分以后去。不过,如果您坚持要去,至少我们可以同路到法兰西剧院。到那里您就在周围了。”冯亲王说。无疑,他认为“周围”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红通通的漂亮脸孔上,一双眼睛瞪得贼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个朋友要来找我,婉言拒绝了。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对他不会伤害。但冯亲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为他后来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应该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该多么伤心!”帕尔马公主说道,至少我觉得她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话是穿过冯亲王的话传到我耳朵里的,尽管亲王压低了嗓门(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听见),但他离我更近,使得帕尔马公主的话听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说,“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悲伤。”

“一点也不?您讲话总是太绝对,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又充当起悬崖的角色来了,悬崖和海浪作对,迫使海浪抛出更高的浪花。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一点巴赞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说,“只是因为您在,他认为应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怕您会反感。”

“啊!可别这样,”帕尔马公主大声说,她怕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横生的星期三聚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响。这个禁果,就连瑞典王后也一直无权品尝。

“是她亲口对他说的。当他像个凡夫俗子,悲伤地问她:‘王后在服丧?服谁的丧?陛下一定很悲伤吧?’‘不,不是大丧,是小丧,小小的丧,我姐姐去世了。’事实上,她很高兴,巴赞知道得很清楚,当天她就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了,还送给我两颗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个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里想的可能是罗贝说的那句话:Sic transit,下半句我记不清了。”为了显得谦虚,她故意只说前半句,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后半句。

其实,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是在开玩笑,纯粹是瞎说,因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惨地去世了)一样,心地都很善良,亲人死了,总是真诚地哀悼。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亚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尔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无意中递给她的竿子——罗贝的名字,说道,“我想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说,其实,她和这个将军关系很密切。帕尔马公主解释了罗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话……也许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这样回答。听说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将军帮忙,她同他的关系似乎顿时变疏远了。然而,公爵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足,他打断妻子的话题:

“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奥丽阿娜,”他说,“再说,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了,他都没给您办。我妻子就爱帮别人忙。”他越来越气愤地说,想迫使帕尔马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想使她怀疑公爵夫人的诚意,想让她把责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罗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让我们去求他,他知道,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办法。奥丽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数太多,现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绝一次。”

“哦!既然这样,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尔马夫人说。

“那当然。”公爵作了结论。

“这个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一次被击败了。”,帕尔马公主改变了话题。

“嘿!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说。他因自己被迫离开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别人在选举中失败。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让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公爵夫人说,“这是可怜的将军唯一没有遭到失败的选区。”

从此,我经常被邀请——有时只有几个人——出席这样的宴会,欲罢而不能。我以前一直把这些宴会上的宾客想象成圣堂的十二位圣徒。的确,他们就像最早的基督教徒,聚集在盖尔芒特府,但不只是为了分享美味佳肴,而且好像在参加耶稣的最后一次社交晚餐。因此,没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认识了。主人把我介绍给他们时,态度显得很亲切,好像我从来就受到他们慈父般的关怀,是他们最喜欢的人,致使那些朋友每次举行舞会,都要把我列入名单,否则,就是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着盖尔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盖姆酒,一面品尝按不同配方烹调的美味佳肴。食谱每次都是由公爵亲自制定和修改的。但是,对于那些曾不止一次在这张圣桌上就过餐的人来说,不一定非来“领受圣体”不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饭后前来拜访,用斯万夫人的话说,来参加“饭后剔牙聚会”:冬天,在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笼罩的长方形小花园内饮一杯橘子水。盖尔芒特家的花园聚会从来只招待橘子水。这似乎成了惯例。加其他饮料,似乎是对传统的背叛,正如在圣日耳曼区的盛大交际会上演出喜剧或演奏乐曲,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的交际会一样。即使来了五百人,也只应该被认为是来探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橘子水,我还能享用一长颈大肚瓶的樱桃汁或梨汁,对我这个特权大家不胜惊异。就因为这瓶果汁,我对阿格里让特亲王产生了恶感。他和所有缺乏想象力,但不缺乏贪婪的人一样,别人喝什么,他都赞叹不已,便要别人给他也来一点儿。因此,每次德·阿格里让特先生喝我这份定量的果汁,总使我感到扫兴。因为果汁不多,不够他喝的。没有什么能比一种果子的颜色转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欢的了。煮过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开花的季节。果汁就像春天的果园,呈现出紫红色,或者像果树下的和风,无色,清凉,让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一滴地凝视。可是,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每次都妨碍我饱览这一美景。晚会上尽管有糖煮水果,但是,传统的橘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样,始终不变。社交圣餐尽管平平常常,但照样进行下去。在这方面,正如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亲朋好友毕竟和他们令人失望的外表给予我的印象很不一样。很多老头来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远不变的饮料,受到的是很不热情的接待。然而,他们不是为了充当上流人士才来的,他们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也不是因为喜欢奢侈:他们也许喜欢,但是,到社会地位低一些的人家里去,会享受到更豪华的奢侈,因为就在同一个晚上,某金融巨子妩媚的妻子会尽一切努力,邀请他们参加为西班牙国王举办的为期两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狩猎活动。然而,他们拒绝了,怀着侥心理,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们不能肯定在这里能听到和他们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观点,或遇到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情感。有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谈论德雷福斯案、共和国和反宗教法,甚至会悄声地议论他们,说他们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谈吐何等乏味。对她的议论,他们只好装聋作哑,听而不闻。无疑,他们不改变习惯,是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质量上乘,美味可口,货真价实,令人放心。对于社交菜肴的渊源和历史,他们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样清楚,在这点上,他们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贵族”气。然而,在这些饭后来访的客人中(经过主人介绍,我同他们都认识了),刚好有帕尔马公主谈到的德·蒙塞弗耶将军,他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常客,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会来。他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像我是高级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刚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绝把她的外甥推荐给德·蒙塞弗耶将军,我只当她天生不爱帮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谋,正如即使不是在爱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谋一样。当帕尔马公主无意中说的话使我意识到罗贝处境危险,应该调换工作时,我就更感到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应该受到谴责了。后来,帕尔马公主畏畏缩缩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对将军谈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却百般阻挠,这时,我气愤之极,觉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坏。

“可是夫人,”她大声说,“蒙塞弗耶对新政府毫无影响,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无疑是白费力气。”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公主悄声对公爵夫人说。

“殿下尽管放心,他耳聋得厉害,”公爵夫人还是大声说着,将军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认为德·圣卢先生在那里工作不安全。”帕尔马公主说。

“您要我怎么办?”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处境和大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里的。况且,根本就没有危险,不然的话,您想,我能不管吗?我早就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同圣约瑟夫说这件事了。他的影响比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经走了。再说,同他打交道要比这一位容易得多。这一位恰好也有三个儿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没有想把他们调一调。他会拒绝的。既然殿下坚持,我以后同圣约瑟夫说一说……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话。要不,同博特雷依说也可以。但是,如果我碰不见他们,您也不必太为罗贝担心。那天,有人同我们讲起过那里的情况。我认为他在那适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只有您,奥丽阿娜,才会有这样的奇葩异草!”帕尔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可能听到了公爵夫人的谈话,想改变一下话题,说道,“我认出这种花就是埃尔斯蒂尔在我面前画过的那种花。”

“您喜欢它们,我很高兴。它们可爱极了。瞧这细细的、紫莹莹、毛茸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听,气味不好闻,正如英俊漂亮、衣着优雅的人也会有难听的名字一样。尽管如此,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快要死了,真叫人难过。”

“可它们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来的。”帕尔马公主说。

“不错,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说,“但这是一回事儿,因为它们是雌的。这种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个光有一只母狗的人。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否则,她就不可能有后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虫可以做媒人,就像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未婚妻从没有见过面。因此,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仆人尽量把我的花放在窗口,有时向着院子,有时向着花园,希望能飞来昆虫给它们做媒。但这全靠运气。您想,那只昆虫要恰好已探望过我那花的异性同类,恰好必须想起到我家来送名片。可是,它到今天还没有来。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个冰清玉洁、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女。我承认,假如它放荡一些,我反而会感到高兴。瞧,就拿院里那棵美丽的树来说,它到死也不会有后代,因为这一带很少有这种树。它是由风充当媒介的,可是,我们的围墙有点儿太高。”

“是有点太高,”德·布雷奥代先生说,“只要把它推倒几百厘米,就可以了。这些事,应该会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刚才请我们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的香精是从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间隔着一层硬板样的东西,影响授粉。如果没有一个名叫阿尔班的留尼汪岛土生土长的黑人青年——顺便说一句,叫这个名字是相当滑稽的,因为阿尔班是白色的意思——想起来用一根小针使分开的雌雄器官发生关系,它们就不可能结果。”

“拔拔尔,您简直神了,什么都知道。”公爵夫人惊叹道。

“您也是呀,奥丽阿娜,您说的许多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要告诉殿下,这些都是斯万教给我的,他老给我讲植物。有时候,我们觉得去参加茶会或看日场演出太无聊,就到乡下去,他让我看花类奇异的婚配,没有冷餐酒会,没有法衣圣器室,但比人类结婚有意思。但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到远处去。现在有汽车了,坐着车到乡下去走走,那该有多好。可惜,在这期间,他自己也结了婚。这个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这一来,什么也就办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你把时间用在做一些让你感到无聊的事上,你偶然认识了一个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看有趣的东西,可他偏偏要像斯万那样结婚。我只好要么放弃到乡下去看植物,要么和一个不体面的人来往。在这两种灾难中,我选择了前者。再说,也没有必要走那么远。就在我的花园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体统的事发生,比夜间……在布洛尼林园中发生的还要多!只是没有人注意罢了。因为花之间的事很简单,一阵橘黄色的小雨,或者一只满身灰尘的苍蝇前来擦脚或洗淋浴,然后飞进花里。这样就完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柜也很华丽,我想是帝国风格吧。”帕尔马公主对达尔文及其继承人的研究一窍不通,听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变话题。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欢,我不胜高兴,”公爵夫人回答说,“这是一件珍品。我要对您说,我非常崇拜帝国风格的家具,后来不时兴了,但我仍然喜欢。我记得,在盖尔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过,因为我叫人把那些帝国风格的华丽的家具全都从顶楼上拿了下来,陈放在我住的那个侧房了。这些家具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继承下来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莞尔一笑。然而,他应该记得,事实和他妻子讲的大相径庭。但是,在洛姆亲王同妻子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短暂时间里,亲王夫人总喜欢拿她婆婆庸俗的审美观开玩笑,后来,洛姆亲王对妻子的爱消失了,但对母亲的俗气仍有些看不起,虽然他很热爱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张用韦奇伍德的嵌饰镶嵌的安乐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我家的那张,”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说,好像这两张椅子都不是她的,“不过,我承认,他们家的有些奇货,我们是没有的。”

帕尔马公主沉默不语。

“这是真的。殿下您没见过他们的藏物。啊!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最璀璨的宝物收藏地,一个有生命的博物馆。”

公爵夫人的这个建议是最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大胆建议,因为对帕尔马公主来说,耶拿夫妇是地地道道的篡夺者,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儿子一样,也叫瓜斯达拉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抛出这个建议时,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悦和微笑的目光,因为尽管她尊敬帕尔马公主,但更爱标新立异。客人们也努力装出微笑。他们又惊又怕,但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是奥丽阿娜“最新创造”的见证人,可以“趁热”讲给别人听。但他们没有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很善于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偏见挑战,从而取得一次极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胜利。在最近几年中,她不是让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复归于好了吗?就是这位公爵,曾给公主的同胞兄弟写过一封出了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个个刚正不阿,女的个个白璧无瑕。”然而,不管奥马尔家族的亲王们多么正直,甚至在有意忘记自己有这个性格时也表现得很正直,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照样是一见钟情,继而互相来往起来。他们具有路易十八那种忘记历史的本领:富歇曾投票处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记前仇,任命富歇为公安部长。德·盖尔芒特夫人现在又在酝酿使缪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后接近的计划。听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帕尔马公主十分尴尬,就和荷兰和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奥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样,当他们听到有人要把德·马伊内斯尔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介绍给他们时,露出了一副窘态。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尔马公主表态,又大声说起来了(其实,她原先也不喜欢帝国风格,是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欢上的,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对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坦率地说,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会感到美极了。我承认,我对帝国风格的家具一直印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仿佛置身于幻景中。我们仿佛回到了,怎么对您说呢……回到了远征埃及的时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罗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停歇在安乐椅的腿上,蛇缠绕在枝形烛台上,一个高大的缪斯向你伸出一个小烛台,照亮着你玩纸牌,或者静静地待在壁炉上,把胳膊支在挂钟上,此外,所有的灯都是庞贝风格,那些船形小床很像是尼罗河上发现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从里面出来,还有古罗马的四马二轮战车,沿着床头柜边缘奔跑……”

“坐在帝国风格的椅子上不会很舒服。”帕尔马公主大着胆子说。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欢,”继而她又微笑着强调说,“我就喜欢这种坐在包着石榴红丝绒或绿丝绸的红木椅上的不舒服劲儿。我喜欢这种军人的不舒服。他们只会坐象牙椅,在大厅中央叉起抡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证,在耶拿家,当您看到您面前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坏蛋胜利女神,您就不会觉得坐着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认为我是坏保皇党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统。我向您保证,在那些人家里,您会爱上这些不知其名的人,爱上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统治时期,军人们很久没有充分享受到荣誉,现在他们带回来多少桂冠,甚至连安乐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觉得这别有一番风味!殿下应该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认为应该去那我就去,”公主说,“但我觉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们曾带德·谢弗勒丝夫人去过,”公爵夫人又说,她知道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她高兴极了。耶拿家的儿子很讨人喜欢……我下面要说的可能不大得体,”她继而又说,“他有一间卧室,尤其是那张床,谁见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当然是在他不睡觉的时候!下面的话可能更不得体:有一次,他生病卧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着床边,刻着一个修长、妩媚的美人鱼,尾巴是用螺钿做的,手中托着荷花。再加上旁边的棕叶饰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证,”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为了更突出她的讲话,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现力的尖手指给她的话造型似的,一面用温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帕尔马公主,“这确实非常动人,和居斯塔夫·莫罗的《青年和死神》这幅画的布局完全一样。殿下想必知道这幅画吧?”

帕尔马公主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她拚命地点头,热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对这幅画很赞赏。但是脸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却毫无光辉,一看她无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家。

“我想,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吧?”她问。

“不,他像一只貘。眼睛就像灯罩,同荷腾斯王后的眼睛有点相像。他大概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让这种相象向其他部位展开,恐怕有点可笑,于是,到了脸颊那里,他就不再像荷腾斯王后了,他的脸蛋好像涂了一层蜡,看上去就像是古埃及苏丹的卫兵。好像每天早晨有人来给他打蜡似的。”接着,她把话题拉回到年轻公爵的睡床上:“斯万看见这个美人鱼和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很相像,感到很吃惊。不过,”为了更引人发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严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用不着吃惊。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壮得像头牛。”

“据说他迷恋社交生活?”德·布雷奥代先生不怀好意地、兴奋地问道,期待人们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确的回答,“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个指头,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回答道。“从表面看,他也许有点儿迷恋社交,因为他太年轻了。如果他真是这种人,那我会感到吃惊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她又说,仿佛在她看来,迷恋社交和聪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风趣,我曾见过他的滑稽样,”她进而又说,露出了鉴赏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说一个人滑稽,必须做出这种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达拉公爵的俏皮话此刻又在她耳边响起。“再说,他还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因此,没有必要说他热衷社交生活。”她又说,也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帕尔马公主泄气。

“我在想,要是盖尔芒特亲王知道我到她家去过,他会怎么说。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么会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们把一个帝国风格的弹子房整个儿地让给希尔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这都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美极了!这里没地方搁,但我觉得,放在这里比放在他那里强。那些东西美极了,一半是伊特鲁立亚风格,一半是埃及风格……”

“埃及?”公主问。她不知道伊特鲁立亚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两种风格兼而有之,是斯万对我们说的。他给我讲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学浅,因此似懂非懂。不过,夫人,有一点得搞清楚,帝国风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耶拿家的罗马人同真正的罗马人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伊特鲁立亚……”

“真的!”公主说。

“是的,正如第二帝国时期,在安娜·德·穆西或亲爱的布里戈德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些服装叫路易十五式服装,但与路易十五毫无关系一样。刚才,巴赞同您谈到贝多芬。那天,有人给我们弹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够奔放,这首曲子中有一个主题具有俄国风格。当我们想到贝多芬以为这就是俄国音乐了,我们不能不受感动。同样,中国画家以为自己在模仿贝里尼。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当有人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现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四十年!”公主吓了一跳,惊叫道。

“那当然,”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特殊的发音使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我的话,因为我刚好在她面前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越来越具有书面语言中“斜体字”的意味,“这很像是一个尚不存在、但将会繁衍生息的种类孤立地出现的第一个个体,这一个体具有和它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感觉。我可以说是例外,因为我向来喜欢有趣的新事物,它们刚一露头,我就喜欢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从马奈的《奥兰匹亚》前经过。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幅画感到吃惊了。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格尔的画!然而,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幅画辩护,我并非喜欢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许它的位置不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说。她对沙皇的姑妈远比对马奈的画熟悉。

“很好。我们谈起您了。实际上,”公爵夫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此外,我承认,谁也没有希尔贝和别人之间的障碍大。您有独立的思想,如果您觉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乐,您就不必考虑可怜的希尔贝会怎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实人,但他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我觉得,我同我的车夫,同我的马,要比同希尔贝更接近,更有血缘关系。他动不动就说,勇夫菲利浦或大胖子路易统治时期的人会怎么想。他在乡间散步时,总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嘴里说着:‘让开,乡下人!’说真的,当他同我说话时,就好像是古代哥特式坟墓中的‘死者卧像’在同我说话,我会非常惊讶。这个活卧像尽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却使我胆战心惊,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他留在他的中世纪。除此之外,我承认,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