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克拉默一早就出了门,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威尼斯市里到处奔走,拜访了一家又一家的报社。他向各家报社的编辑们讲述舞蹈演员伊罗娜·斯佐克和德国研究人员佩特·贝瓦尔德博士的故事,讲到了种种细节,包括他与伊罗娜的新婚旅行与她的失踪,包括伊尔莎·瓦格娜来到威尼斯而无人接站,更包括两个失踪者最后都在圣安娜运河被人看见过这样的怪事。

编辑们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边用铅笔刷刷地往纸上做记录。两名新闻代理还把克拉默讲的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录了音。这是耸人听闻的大新闻,在这原本颇为平静的夏季,是个不错的大卖点。

鲁道夫·克拉默还讲述了他个人的分析,把所有报社编辑们的疑点都引向了一个方向。

“我估计,”他多次说,“在伊罗娜·斯佐克事件和贝瓦尔德博士事件之间,并无内在的联系,因强奸而谋杀一个男子是极不可能的。但两案的凶手极可能是同一个人。其动机很清楚:一起是典型的性谋杀案……另一起嘛,则是抢夺一项非常有价值的重大发明,尽管我对细节尚一无所知。现在需要调查的是,住在圣安娜运河边的人,哪个会对化学药剂有那么大的兴趣。我们的线索就在这条沉默的运河中……我们应当抓住这条线索……”

克拉默每次说完起身时,都富有表情地高呼:“贝瓦尔德博士在哪里?”他的呼唤给所有听他讲话的意大利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将近中午时,克拉默回到了爱克赛尔大饭店。他刚钻出旋转门走进大厅,皮埃特罗·巴内塞就迎面跑了过来。

“先生!”满脸通红的巴内塞叫住了他,“警察已经来过3次了!他们要同您说话!您去哪儿了呀?!”

“我去给魔鬼发了一些警告!”克拉默边说边朝四周看了看。宽阔的棕榈大厅里,一堆堆地站了不少客人,像是在谈论着什么。新来的客人们的箱包都还放在接待处的大柜台前。

“怎么样,您的店里受损失了吗?走了多少客人?”

“新登记了229名客人入住!”巴内塞叹息道,“先生……这些人简直是疯了!他们都是冲着失踪事件来的!店里的床位都满了!”

“那多好呀!”克拉默挖苦地朝他笑笑,“要是现在有人在您店里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一具尸体,您就可以连走廊也出租了,临时再加多少个床位……”

“先生,您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巴内塞擦去了额头的汗珠,“警察已检查了贝瓦尔德博士的套间,所有的东西他们都仔细翻看过了!但他们一点都没发现有丝毫价值的……”

“等一等!”克拉默诧异地看着巴内塞,“他们没发现一个信封吗?”

“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一个寄自威尼斯的信封?”

巴内塞瞪大了他的黑眼睛。

“没有呀,没有什么威尼斯寄出的信封。怎么啦,先生……”

“这就奇怪了!”鲁道夫·克拉默摇着头。我明明是把它放回废纸篓的,他暗忖。他们应当会发现它的嘛。而且它就在面上。

“整个房间他们都查仔细了?”

“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甚至还叫我们拆下了门帷。他们从床上搬下了床垫,还撕开了沙发椅垫上的缝——当时我始终在场,还不得不在他们的检查记录上签了字!但他们根本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克拉默又摇头了。这不可能呀,他仍在想,这样的一个信封怎么可能被忽略呢!“是不是瓦格娜小姐——”他讲了半句,就猛地顿住了,慌张地望着巴内塞,“天哪!伊尔莎·瓦格娜!您今天见到她了吗?”

“噢,见过,先生,今天早晨见到过。她看了报纸。”

“怎么样?”

“她差点儿晕了过去。”

“后来呢?您快说呀,巴内塞!”

“她问起了您,先生。”

“您怎么说的?”

“我说,您一早就去报社了。”

“很好。那么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回房间了。”

“她现在还在房间里?”

“不。将近11点时,她要了一艘贡朵拉。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那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还没有见到她……”

这时,一直站在大门口的一名侍童怯生生地走上前来,像是请求原谅似的看着巴内塞,一边又窘迫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船形小帽。

“如果允许我说句话——”他终于开口说道。

“你看见什么了,小伙计?”克拉默急不可耐地问。

“我给你1000里拉,要是你……”

“什么呀?”巴内塞咕哝道,“你知道什么呀?”

“我刚才出去买了点东西,”侍童结结巴巴地说,“是厨师长叫我去的,买一种调味品。于是我就帮他去买了。我在码头上见到过这位小姐,她穿的衣服我认识。她上了船,往格兰德运河的上游走了……我认出是她……”

“那么……那么后来呢?”克拉默压低了嗓子问。他已预感到将会听见什么样的答案。

“后来……她的贡朵拉拐了个弯,驶进了一条运河支流……这是我最后看见的情况……”

鲁道夫·克拉默颤抖着手,给了侍童1000里拉。巴内塞不停地摇着头。她真是疯了,他暗忖。克拉默抿紧嘴唇注视着巴内塞。

“您知道她去哪里了?进了圣安娜运河!”

“我的天哪!”皮埃特罗·巴内塞惊呼一声,脸色都发白了。

“快叫摩托艇!”克拉默大喊一声,冲出了旋转门,连连挥舞双手,招呼停靠在一侧的一艘饭店自备的摩托艇。

“快呀!快开过来!”巴内塞紧跟着他赶了过来,也像个疯子似的手舞足蹈,一边不停地叫唤着,“过来!过来!”

克拉默一个箭步跳上甲板,跪跌在驾驶员身旁,一手紧紧抓住了船舷的栏杆。

“快去圣安娜运河!”他对着被弄得目瞪口呆的驾驶员大叫,“嗨,您快开呀,提高速度,全速前进!能争取几秒钟都是好的。加油!圣安娜运河——”

摩托艇猛地一冲,驶离了码头墙,在格兰德大运河里调过头来,如脱弦之箭般飞驶而去,船首高高浮出了水面,船后留下了一片白色的浪花。它一路避让着河道里的贡朵拉和运菜船,冒着生命危险穿行在大运河中。

皮埃特罗·巴内塞靠在饭店的大墙上。

“这样会出事的。”他喃喃自语。他回过神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遥望着圣玛利亚康佑教堂,又画了个十字。

“圣母呀,保佑他们吧,”他轻轻叨念,“也保佑我别再受惊吓了……”

威尼斯警方的工作做得相当仔细。在检查完爱克赛尔大饭店里的套间——虽然没有结果——之后,他们又派出6艘警艇,驶入了沉默的运河支流,开始清查黑社会分子的藏身之处。他们也巡查了圣安娜运河……但不是从建有众多别墅的格兰德运河这头开始,而是从相反方向查起。在那里,河水已变浅,到处散发着粪尿的臭味,在沿河用木柱支撑的棚屋里,住着威尼斯最贫穷的人们。

他们逮到了27名正在被追捕的盗贼——警方的突然行动,使他们来不及藏匿。但警方没发现丝毫有关贝瓦尔德博士的线索。因为他们检查所有的房屋时,有人居住的别墅却偏偏被排除在外,所以他们也就没有打扰巴巴利诺别墅。因为他们认为,像克拉维利这样一位有钱的人,当然没有必要去害人或杀人。贵族和富人历来就属于威尼斯,他们享有某种豁免权。于是,仅由警官本人对克拉维利做了一次例行公事性的拜访。他不愿忽略了自己的职责。

“如果您能帮个忙的话,”克拉维利送别警官时,站在门口对他说,“请把这些乞丐从我家的台阶上赶走。他们使我感到恶心。”

警官与克拉维利握握手。他刚才提了几个问题,克拉维利立即做了漂亮的回答,无懈可击。没有丝毫理由要怀疑到他头上,更没有理由来检查他的别墅。

警方随即带走了蹲在运河旁台阶上的乞丐。但10分钟之后,一艘贡朵拉又另外载来了4名乞丐。克拉维利气得攥紧了拳头,但他没再吭声。作为威尼斯人,他懂得乞丐和街头小贩们的势力。

当这支警察小分队深入到圣安娜运河检查里边的房屋时,伊尔莎·瓦格娜乘坐的贡朵拉驶近了巴巴利诺别墅,在台阶前停了下来。乞丐们迎了上去……她看到这一张张丑陋的脏脸,努力克制着自己才跨下船来,走到了这些人中间。

“请您在这里等我!”她用德语大声对船工说。她知道船工听不懂,但在这阴森森的运河深处,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也是好的。

一个乞丐向她走来。

“小姐是德国人?”

“是呀——”伊尔莎惊讶地说,“你……你想干吗?”

“我正想问你呢……你来这儿想干吗?”

“我想找克拉维利先生……”

伊尔莎·瓦格娜求助般地看着周围。乞丐们围在她身边,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她的心快跳到喉咙口了。

“为什么呢?”这个乞丐又问。

“我想买点东西——”她回答得很快。

“你叫什么名字?”

“干吗?”

“很重要,小姐……”

“伊尔莎·瓦格娜。”

“噢!”这乞丐笑了,“威尼斯有过一个瓦格纳!是在这里死的……写过许多歌剧……有很多伴奏乐的歌剧……用了很多鼓号声……嘭、嘭、嘭……好极了——”

乞丐们让开了路。伊尔莎·瓦格娜登上了滑溜溜的台阶,在沉重的大门前停住脚步,寻找门铃。她发现了衔在狮嘴里的黄铜叩环,就使劲叩起门来。

门内没人答应。过了许久,她才听见里边传来了说话声……好像是在骂人、威胁人。

伊尔莎·瓦格娜又抓起门环再次叩门。门一下子打开了,两名仆人手里举着木棍站在她面前。他们看到门口站着的是一位姑娘时,垂下了棍棒,只是朝守候在运河边正在扮鬼脸的乞丐们投去了威胁的目光。

“小姐……抱歉了……”其中一名仆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同克拉维利先生说话!”伊尔莎·瓦格娜用德语说道。手持棍棒的仆人的突然出现,令她的心跳都快停顿了。

那个仆人一边摇摇头,一边打着手势,想说明这不行。最后,他也说了一句德语:

“不行!克拉维利先生不在。”他又朝乞丐们扬扬木棍,用意大利语喊道,“见鬼去!”然后就在伊尔莎面前猛地关上了门。这门差一点儿就撞到了她的脸上,因为她在仆人开门时,已向前走了一步。

贝瓦尔德博士来这儿干吗呀,她边想边仰头观看了一下古老的、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楼墙。他收到过从这栋房子里发出的一封信,这是可以肯定的。

同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克拉维利曾经与贝瓦尔德通过话,因为贝瓦尔德有个习惯,只有当被他称为某件事的“过程”过去之后,才会销毁有关的信件。

伊尔莎慢腾腾地走回贡朵拉。乞丐们扶她上了船,她给了他们每人几个里拉,又朝船工点点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随便去哪里,回城里去……

伊尔莎·瓦格娜仰靠在软垫长椅上。她打算找个时间再来一次,同克拉维利见上一面。但突然,她想到了鲁道夫·克拉默,她的突然出走,可能会引起他的误解,因为她没有对人留下任何话……就像当年的伊罗娜·斯佐克一样,不声不响就走了……去的又是圣安娜运河!这会引起又一次的紧张与惊慌,把事情搞得更错综复杂,非但不能解开结,反而会把这结打得更紧,更死!

“爱克赛尔大饭店!”想到这里,她立即对船工叫了一声。

“是,小姐,爱克赛尔……”

贡朵拉又划进了一条小运河,朝格兰德大运河方向急驶。

就在伊尔莎·瓦格娜乘坐的贡朵拉绕了个圈子后又朝饭店驶去时,克拉默的摩托艇机声隆隆地飞速开进了圣安娜运河。

摩托艇在巴巴利诺别墅的台阶前戛然停住,在一片浪花中滑向石级。克拉默纵身一跳,跃上了大理石台阶。

他使劲叩门,但叩了许久就是不见有人来开门。仆人们躲在靠近大门的一个房间的窗帘后,注视着门外这个几近疯狂的男人。他们按主人的指示,不放任何人进门。

一名乞丐拉拉克拉默的肩头,让他垂下了正抓着门环的手。

“克拉维利不在家……”他告诉克拉默,“开了他的白船走了。去哪里,我不知道……”

“谢谢。”克拉默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担忧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克拉维利不在家,那么伊尔莎也就不会在他家里了。

“谢谢了,伙计。”

他返身奔下台阶,跳进船里,吩咐驾驶员返回饭店。因为他走的是直路,所以他比伊尔莎·瓦格娜先回到了爱克赛尔。一问她还没回来,他的心里又惊慌不安了。他责备自己因急于赶往报社竟然完全把伊尔莎·瓦格娜给忘到了脑后,既未安排人照看,又未向她提出警告,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饭店里。倘若克拉维利果真同贝瓦尔德博士的失踪有什么关系,那么很清楚,伊尔莎·瓦格娜的处境也很不安全。

他紧张得脸色发白,决定不再行动,便在大厅里坐了下来,要了一份威士忌,开始慢慢地啜饮。突然,他看见那名曾经看到伊尔莎·瓦格娜坐船离去的侍童挥舞着双手朝他跑来,他紧张地跳了起来。

“小姐来了!”侍童大声说,“那位小姐……”

克拉默如释重负,赶紧穿过大厅,推开旋转门冲了出去,迎着正在下船的伊尔莎跑去。他从正扶着伊尔莎下船的船工手中接过她来,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

“伊尔莎!”他激动万分地呻吟道,“伊尔莎!我的天哪,我好害怕呀。”他情不自禁地吻着她,当着众多贡朵拉船工和饭店客人的面。这一切发生得是这么突然,这么出人意料,然而又是在她的企盼之中,使伊尔莎·瓦格娜绵软无力地瘫倒在他的怀抱里。

克拉默看着四周,周围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但克拉默并不因此而感到有何尴尬。

“来吧!”他边说边拉着伊尔莎进了饭店,“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皮埃特罗·巴内塞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伸出了双手。

“祝贺啦!”他高声说着,“这就是威尼斯的奇妙之处……”

“等我们找到贝瓦尔德博士后,您再祝贺我们吧……”克拉默伸手挽住了伊尔莎的腰。

“贝瓦尔德博士怎么了?”伊尔莎侧脸问道。

“没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

“我去了圣安娜运河……想找克拉维利先生……”

“你同他说话了?”

“没有。他们不让我进去,说他不在家……”

“谢天谢地——”

伊尔莎惊讶地看着克拉默。

“你认识这位克拉维利?”

“是的,甚至很了解呢。”克拉默握住了她的双手,两眼注视着她,“我会把这些都告诉你的。”

伊尔莎·瓦格娜点点头。

“是的……我们彼此还很不了解……”她停住话,询问地望着克拉默。

“今天晚上,我将对你讲述一切。”克拉默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会突然明白,你在威尼斯有多危险。”

“危险?”伊尔莎大惑不解。

“贝瓦尔德博士的文件在哪儿?”

“还在火车站的保险柜里呀。”

“那么钥匙呢?”

“在我的提包里。”

“我们必须立即将文件袋取出来,存放到饭店的保险柜里。那钥匙弄不好会被人拿走的。”

“有谁要来拿走我的钥匙呢?”

“围着贝瓦尔德的一些人。”

“是什么人哪?”伊尔莎·瓦格娜两手抓住了克拉默的手臂,“你知道许多情况!但你没有都对我说!贝瓦尔德出什么事啦?”

“我只是有些预感罢了,亲爱的。”克拉默安慰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面颊,“警察不会为我们找到什么线索,报纸上刊登的新闻,过两天也就被人们淡忘了……但乞丐们会送来消息……”

“乞丐?你是说那些在圣安娜运河里到处游荡的可怕的人?”

“是的。我收买了他们——”

“收——”伊尔莎的话在喉咙口哽住了,“你哪里来的这些钱呀,鲁道夫……”

克拉默扶住了她的肩头,宽慰她说:

“所有这些,我今晚都会向你解释的……这是一个简单却又伤心的故事……我们先去把文件夹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俩手挽手离开了大饭店。谁看见他们,都会以为这是一对恋人。威尼斯是恋人的天堂。

巴巴利诺别墅顶层阁楼上的三个房间已布置停当,令克拉维利相当满意。他对自己这个天才的计划感到欣喜,兴冲冲地又下楼进了地下室。贝瓦尔德博士正躺在床上,不停地在吸烟,吐出的烟雾被装在墙内的通风机吸走,新鲜空气被吹送进来。

“嘿,快收拾东西!”克拉维利喜滋滋地喊道,“我们换个地方住!”

贝瓦尔德博士躺着不动,只是摁灭了手中的卷烟。

“我觉得住在这里还挺不错嘛。”他说。

克拉维利几乎是同情地摇摇头。

“博士,请别见怪。我只是想给您换个好一些的房间……就在这幢楼里。这实验室嘛,我们以后仍然可以来用……但是眼下呢,我认为改变一下环境,会使我们相互间更接近些。”

“您又打什么鬼主意了吧?”贝瓦尔德博士克制住情绪低声问道。

“您想到哪里去了,博士!我给您换的是我家里新布置的房间……”

“不会没有目的的!”

克拉维利朗声笑了。

“我是个房产商!我在哪里投了资,当然就要取得回报!现在这已成为不容置疑的经营之道了……亏本的买卖是没人肯做的!但对于您,则纯粹是出于人类之爱……”

“克拉维利,你给我住嘴!”贝瓦尔德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身来,穿上了外套,“那行啊,咱们走!我佩服您的顽固!但您别指望我会交出我的分子式。”

“等着瞧吧,亲爱的博士!”克拉维利点了一支卷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即将出现的情况——最多只需5分钟——将要改变您的世界!并改变您的顽固态度!要不是有些不公平的话——因为我必赢无疑,我甚至想同您打个赌呢。”

贝瓦尔德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他对克拉维利所说的即将发生的情况,根本就无法做丝毫的设想,但克拉维利却说得那样肯定、那样有把握,这就不能不使他预感到,他的反抗将受到一次最严峻的考验。

“你别演戏了——咱们走!”他生硬地说。克拉维利点点头。他让贝瓦尔德先走上狭窄的楼梯,又把书橱重新移到暗门前,在烟缸里弹去了烟灰。贝瓦尔德靠在那只大地球仪旁,看着他做这一切。克拉维利朝他摆了摆手。

“您别叫喊,也别跑到窗口去。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仆人们都在后面的小楼里……运河上这个时候也没有船只,只有几个乞丐因为中午太热而在这边纳凉。我们现在去阁楼吧。”

“随你便吧。”

克拉维利走在头里,领着他穿过大厅,登上宽楼梯,又穿过一道门,到了一个一直通到楼顶的盘旋式楼梯跟前。

“这是一条路。”克拉维利边说边领先上了楼梯,“另外还有个楼梯好走一些,但会被仆人们看见。”

他们爬上楼梯,到了顶层,出了一道门,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长走廊。

“这是最高的楼层了。”克拉维利倚在墙上说。他满脸是汗。

贝瓦尔德博士观察着整条走廊。这里显然刚清扫过,很干净,地上还铺了地毯。左右两侧各有几扇门。突然,他觉得像是听到有人……有人在说话,还有轻微的收音机声……克拉维利在一旁注视着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

“您没听错……是有人在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贝瓦尔德倏然回身,两眼瞪着克拉维利问,“你在这里设了个私人监狱?”

“别急呀,宝贝!这是我给您的一份大惊喜……”

克拉维利又走在前面,推开一扇门,然后就往边上一站,对贝瓦尔德招招手。

“请进——”

贝瓦尔德走了过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但照明光线亮得如同白昼。这个房间已用时新的家具布置成了一个卧房兼起居室。一侧的墙上有一扇门,里边又是一个房间。这门开着。贝瓦尔德一看,这居然是个一应俱全的医疗室,里边有一张手术台、一个摆满了各种必要器械的玻璃橱、一只药品柜,还有一台消毒机……

“我想,该有的东西这里都全了吧。”克拉维利说,“如果还缺什么的话,我马上就去办……”

“这是干吗呀?”贝瓦尔德大声问。

“别急!克拉维利还为您准备了一件更好的礼物呢,博士。请随我来……”

他们离开这起居室,又走过了两道门。收音机的音乐声更响了……人的讲话声也听得清了,是女人的声音。贝瓦尔德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克拉维利,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博士……我再次强调:这是出于人类之爱——”克拉维利说着就推开了门。讲话声停了,只有收音机还在响。

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两侧墙边各放了一张床。睡在床上的两名妇女瞪大了眼睛望着贝瓦尔德。她们脸色苍白,面颊消瘦,眼眶深深凹陷。当她们试图微笑的时候,满脸都是难看的皱纹。

“这是我们的医生!”克拉维利和蔼地对她们说,“现在你们有救了。你们不久就能恢复健康,回到孩子身边去了……”

两名妇女的眼光更亮了,瘦骨嶙峋的手指在床单上移动了一下。贝瓦尔德愣在墙边,呆呆地望着这两名形容枯槁、生命已岌岌可危的妇女。

“这……这简直是无耻之尤,克拉维利……”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拉维利走到一张小桌前,拿起了两个资料夹,又随即翻开夹子念了起来:

“露齐亚·塔托奈莉,34岁,已生育5个子女。子宫癌晚期,已扩散并转移至肺部与乳房。无法手术。预后不佳……”

克拉维利对这名年轻的女子点点头。她看了一眼贝瓦尔德,稍稍抬起身体。贝瓦尔德觉得像是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呼吸都急促了。克拉维利不为所动,又读起了第二个资料夹:

“埃米莉亚·弗特拉诺,51岁,生育过7个子女,患乳腺癌,左乳已彻底切除。病灶转移至胸壁、脊柱及大脑。预后不良……”

“你这魔鬼!”贝瓦尔德有气无力地说,“你是少有的恶魔!”

“我亲爱的姑娘们——”克拉维利放回资料夹,像是开玩笑似的对两名女子说,“这位是我们的医生,他将用他的神药为你们治病。别怕。他对你们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不必感到奇怪……你们要知道,这世界上别的医生都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这位医生!但你们要有耐心……奇迹也不可能是转眼就来的……”

他像搀小孩一样牵着贝瓦尔德的手,拖着他走出房间,回身关上门,又推着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贝瓦尔德回到了那间起居室,递上了烟盒。

“您该吸支烟了吧?要不就来杯白兰地?这里什么都有……”克拉维利走到一个壁橱前,取出了一只酒瓶,“两例癌症,都已到晚期了,等着您的神药,并且只有您才能治!只有您了!两位母亲,一位有5个孩子,另一位有7个!都是十分逗人喜爱的小家伙,长着满头的黑鬈发……只有您一个人能保住他们母亲的性命了……”

贝瓦尔德双手掩脸,慢慢坐到椅子上。

“你这魔鬼!”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你这可恶的魔鬼!”他的手从脸上慢慢落下,抬起头注视着克拉维利,“这两个不幸的人怎么会在你这里的?”

“花钱买来的。”

“买——”贝瓦尔德又是一惊。克拉维利摆摆手,把一杯白兰地推到他跟前。

“这又怎么啦,博士?我先同附近的所有医院通了电话,以获取晚期癌症患者的名单,因为这里的医院也同世界上其他医院一样,对已无法救治的病人,即所谓的‘护理病人’,都往家里送,因为他们反正是等死了。再说,死在家里也可免得牵累医院的统计数字。我认识许多医生,他们给了我这些已被他们放弃的病人的住址。很多都是住在齐奥嘉的贫穷的渔家妇女,她们没钱住私人医院,付不起那么昂贵的费用。于是我就去找到了她们,从她们男人的手里买了过来,每个女人花了10万里拉!我答应他们,把她们治好后再送回去。情况就是这样,博士!我的成功您看到了吧!这两名妇女您刚见过……而且我相信,我这20万里拉是很好的投资……”

“你是个疯子!”贝瓦尔德博士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不但谋害了帕特里克森和达柯尔,而且现在又拿这两名妇女的生命当儿戏,你于心何安!我不会治疗她们的。”

“可是博士——只有您才能治疗这病。”

“我没有血清了!”

“那我们可以再制备嘛!楼下的实验室里,各种设备都有……比您自己在柏林的实验室还要好呢!”

克拉维利舒心地笑了。他架起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品尝起白兰地来。贝瓦尔德博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病案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他无法躲避的重大事情终于来临。他明白克拉维利的主意是何等狡诈:找来两名垂死的癌症病人,看你能不能见死不救!要救,你就得制备血清,要救,你就得乖乖地取来分子式,这样,你就完全落到了那个国际集团的手中!如果你见死不救,那你就成了残忍的刽子手!

克拉维利知道贝瓦尔德在想什么,于是他便说:“博士,您一向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帮助每一个病人,无论他是什么人……也无论是在何处……这一行医准则,不就是您整个精神道德的支撑吗?那好吧,您现在可以做出证明了!”

“我不干!”贝瓦尔德喊道。

“那您就要了这12个孩子的两位母亲的命!”

“但我这样就拯救了人类,免遭你利用我的发明对他们进行奴役!为此,我宁可牺牲两个人的生命!”

克拉维利沉思地看着贝瓦尔德的脸。

“您这话我不相信。您是医生!您会在这阁楼上与这两名垂死的病人同呼吸共命运,非生即死!如果您不帮助她们,就会听到她们临终时痛苦的叫喊。这会使您永远无法忘却!而且即使您自杀的话……您依旧无法摆脱这罪责!”

“你走……”贝瓦尔德无力地呻吟道,把脸靠到了墙上,“你走,你这畜生……”

克拉维利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收起他喝过白兰地的那个空酒杯放进了口袋,默默地离开了房间。贝瓦尔德听见由近至远好几次关门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陪伴着两名生命垂危的癌症病人。

他脸抵着墙站了好一段时间,痛不欲生。可怕的事情已无可回避。身旁躺着两名已被所有医师放弃的贫苦妇女,正指望着他去拯救她们。他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贝瓦尔德博士闭上了眼睛。突然,他哭了起来,把额头抵到了墙上。他哭得浑身颤抖,内心的种种紧张、不安、担忧和恐惧,都化作了无声的抽泣,渐渐地消解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洗过脸,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了起来。他此时又完全恢复了理智,头脑变得像斗士般清醒。

他走进隔壁的医疗室,穿上白大褂,从一个玻璃柜中取出了崭新的听诊器和一副乳胶手套。写字台上的一台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喂?”他拿起听筒接电话。线路里传来了克拉维利颇为和气的声音。

“您惊讶了吧?我们甚至有电话可以联系!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您的电话是直接通到我的专用机的。此刻您正在做什么呀?”

“我在做准备。”贝瓦尔德把乳胶手套塞进了大衣口袋,“马上进行首次诊察。这两名妇女也许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冶疗。”

“不可能!”克拉维利笑了起来,“即便是您,也不可能在一个奇迹之后紧接着又创造一个奇迹吧,博+……”

贝瓦尔德对两名病人进行的诊察证实克拉维利所读的病案记录完全正确。两名妇女所患的癌症均已到了晚期。癌变部位可明显触及,分布在全身的扩散病灶,有一部分也同样如此。这样的癌症已无法进行手术,也不再需要拍摄x光片或研读病史记录……这两名妇女注定必死无疑。

贝瓦尔德博士坐在露齐亚·塔托奈莉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瘦削、苍白的脸埋在枕头里,啜泣着。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甜丝丝的气息。

这是几乎所有癌症病人都有的一种气味。

“救救我吧,医生,”露齐亚轻声乞求道,“行行好,救救我吧……我有5个孩子……”

贝瓦尔德知道,这两名妇女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类之友”克拉维利为什么要把她们弄进巴巴利诺别墅来。这肯定是几个小时前,就在他在地牢里听见摩托艇开走,然后又开回来时发生的事情。克拉维利避开所有人,把船直接开进了宅内的码头,让仆人抬下病人,把她们送进了阁楼。于是,她们就睡到了铺着白床单的干净的床上,等待着奇迹发生。

贝瓦尔德内心的斗争无比激烈。他知道他必须帮助她们,舍此则别无选择。但他也知道,这样就等于从自己的手里交出了一件可将整个人类驱入无限痛苦的深渊的武器……他诅咒自己,怎么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发明,被人利用。

“我会帮助你们的……”他嘶哑着嗓子说道,从露齐亚使劲握着的手掌中抽出了手,“但我无法向你们做什么承诺。你们知道自己的病情,已有人把真实情况都告诉你们了。我会尽力而为的……”

“圣母会保佑您的……”埃米莉亚·弗特拉诺虔诚地说。她举起瑟瑟发抖的手,画了个十字。

贝瓦尔德博士低下头,赶紧离开了房间。

克拉维利在起居室里等着。他面露满意的神色,从厨房间里为贝瓦尔德带来了一大块蜜酒布丁。

“怎么样?”他问道,“是这病情吧?!您这当医生的心肠可得……”

“你给我闭嘴!”贝瓦尔德大喝一声。

“您想怎么办呢?”克拉维利认真了些。

“没办法。”

“可是博士——”

“我没办法!从技术上说不行啊!”

“您需要什么,我都给您去买……”

“没有分子式,我什么都不能做。或许你以为这些复杂的分子式都在我脑子里?我的药剂是用无数个不同组合进行了无数次试验的结果。从这数不清的分子式中,突然产生了这一有效的组合。”

克拉维利歪过头看着贝瓦尔德。

“这分子式不在您身边吗?”

“不。”

“那您回忆回忆。”

“即便我想回忆,也不可能记得清楚。我需要记录研究过程的资料。”

“那么这些资料在哪里呢?”

“在柏林,由我的女秘书保管着。资料就在她的文件夹里,她随身带着。夹子里虽然有分子式,但这些分子式都是虚假的。真正有效的分子式被我记到了这些资料中的某个地方,具体是哪一页,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克拉维利点点头。

“好,博士。那么您就马上发个电报,把您的女秘书叫来。这一次我不想再上您的当了,就像上次说好要留局待领的信件那样……你写好电报稿,我自己拿出去发!好吧,我们把您的女秘书叫来……”

贝瓦尔德博士坐了下来。突然他笑了,笑得使克拉维利摸不清头脑,使他感到浑身难受。

“这件事我早已办完了。”贝瓦尔德说。

“什么?”克拉维利顿时懵了,目瞪口呆地问,“您已经把您的女秘书叫来了?什么时候?”

“就在我们第一次与帕特里克森和达柯尔一起面谈过之后。当时我挺相信你说的那个医药集团公司,已经准备摊牌了。”

克拉维利心里感到发冷,冰一样冷。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人呢?”

“她来威尼斯已经两天了。”

“不——!”克拉维利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您在骗我!”

“不信你就打个电话去柏林问问。她肯定已经带了文件来威尼斯了。这就是说,她可能已经去了警察局,因为她到达威尼斯时,没有人去接她,而且又没人能找到我。因此,她带来的文件现在可能就在警察局!”

“你骗人!”克拉维利像一头受伤的公牛般吼叫着。

“那好,你就问问警方吧。”贝瓦尔德博士咧开嘴笑了,“这些资料如果没有我点头,警方是不会拿出来的。这就是说,非得我亲自同警方说话才行。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亲爱的克拉维利?这意味着你将被……”

“我真想杀了你!”克拉维利咬牙切齿地说。

“现在你明白了吧,所以我什么事也没法做!那两名女病人我也救不了……12个小孩的母亲……对她们的死,你克拉维利罪责难逃!你把我送进来关得太早了,早了24个小时!你也未免太心急了吧……”

克拉维利的呼吸都急促了。他认识到,现在他已处于劣势。他把自己赶进了败局。

“您的女秘书现在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我派人到各处去找……”

“这就该由你自己去查了,克拉维利。你切断了我同世界的联系,现在又想找一把钥匙,重新打开我与世界联系的大门……我现在的处境同你一样。你需要我的发明,为的是奴役世界;我急需资料,是为了拯救两名女病人。而我们两人都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但与此同时我认为,你的处境比我更为糟糕!”

克拉维利咒骂一声,匆匆跑出了房间。他向柏林挂发了一个紧急电话,但无论他怎么恳求,贝瓦尔德手下的实验室助理都不肯回答问题,并要求与贝瓦尔德博士本人说话。克拉维利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地把听筒重重地摔到电话机上。

分子式已经送到威尼斯来了,就在警方的手里。仿佛看见猎物已经出现在眼前,他却无法捕获。

啊,快给我一个主意吧,上帝。克拉维利默默祈祷。给我一个办法吧,一个主意也行!但他费尽心思,就是想不出一个有用的办法来。几个小时之后,反而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他深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