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科塔运输机里的氛围一片欣然得意。返航一路无惊无险。还有三十英里就到荷兰的海岸线了。波姆勒打开保温瓶,又给戈李克倒了一杯咖啡。“一路平安。”他说。

戈李克高兴地点点头。突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汉斯·伯格,夜间战斗机第七联队的地面指挥引导军官。

波姆勒碰碰他的肩膀:“是伯格吧?”

“还能是谁呢?”戈李克说,“你都听多少次他说话了。”

“方位083。”电波送来伯格的声音。

“听起来,他好像在引导夜间战斗机执行歼击任务。”波姆勒说,“就在我们的航向上。”

“目标距离五千米。”

这一刹那间,伯格的声音就好像把最后一根钉子敲进棺木的锤子,生冷、干脆,可以终结一切。戈李克心头顿时一惊,然而他却并不害怕。那就好像是多年以来一直在找寻死神的踪迹,而如今终于夙愿得偿了。

波姆勒颤抖着抓住他的胳膊,“是我们!皮特!”他尖叫道,“我们成靶子了!”

飞机猛地来回震动,加农炮的炮弹从驾驶舱的地板蹿进来,把仪表板切成两半,把挡风玻璃砸得粉碎。弹片钻进戈李克的右大腿,他的左臂也重重地挨了一下。他残存的意识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爵士乐”机炮,是下方发射过来的炮火,是他的战友——而这一次,他是被动挨打的一方。

他死死攥住操纵杆,飞机开始下坠,他拼尽全力把操纵杆推回去。波姆勒努力想要站起来,他已经满脸是血。

“跳出去!”风从挡风玻璃的破洞里呼啸着钻进来,戈李克压过这声音大叫道,“我没法坚持太久!”

波姆勒终于站了起来,想说些什么。戈李克左臂狠狠一挥,一下子顶在他的脸上。这一下实在太疼。戈李克再次叫喊道:“跳出去!这是命令!”

波姆勒转过身,沿着机舱走到出舱门。飞机已经是一团糟,机身到处都是大洞,撕开的碎片在狂风中颤栗着。他闻得到烟和油料燃烧起来的味道。心下的恐慌陡然让他力量倍增,他奋力举起舱门的释放手柄。

“主啊,可千万别烧死我,”他心想,“什么都行,别烧死我就好。”舱门滑开,他调整一下姿势,跳进夜空当中。

飞机正失控地画着螺旋,左翼已经翘起来了。波姆勒栽了个跟头,痉挛的手还拉着金属环不放,头却重重地撞在尾翼上。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他拉开开伞索。降落伞像一朵苍白而诡异的小花,轻轻地带着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飞机高度还在继续下降,左发动机着火了,火舌蔓延上整个机翼,舔舐着机身。戈李克仍然坐在驾驶舱里奋力保持控制,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臂已经完全折断。

他的眼里全是血。他挣扎着望向滚滚浓烟,凄然一笑。落得这么个下场。这下用不着去卡琳庄园了,这下用不着骑士十字勋章了。他的父亲会因此而失望的。他们只会发一些抚恤性的表彰而已了。

烟雾突然散开,透过氤氲的雾气,他看见了海面。荷兰的海岸线不会太远。下面有船,至少有两艘。一排曳光弹朝他激射而来。连鱼雷快艇也来耀武扬威吗?真可笑。

他在座位上勉强动动,发现左脚被一块变形的机身残片给卡住了。这倒是无所谓,因为这高度早就低得无法再跳伞了。离海面只有三百英尺,他看得见像鬣狗一样纠缠着在他右舷的鱼雷快艇,它们竭尽全力倾吐火舌,加农炮的弹片一块块地撕扯着达科塔运输机。

“王八蛋!”戈李克大喊,“蠢货王八蛋!”他凄然地又笑一笑,轻声开口,就好像波姆勒仍然在他左边坐着似的,“话说,我他妈到底应该跟谁战斗啊?”

刹那间,一阵强风吹来,浓烟七零八落,他看到脚下不到一百英尺远的海面,正在不断加速朝他撞过来。

这个时候的他表现出了身为一名优秀飞行员的素质,这是一生唯一的一次,是最要紧的一次。一切求生的本能都在为他灌注新的力量。他强忍左臂的剧痛,拉起操纵杆,减下速度,弃掉襟翼。

飞机眼看要失速,已经有首尾失去平衡的趋势。就在飞机擦过浪花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开足马力,拉起操纵杆,再次调整飞机的姿态。飞机在海面上弹跳了三次,就像一块巨大的冲浪板一样滑过水面,终于停住。一个浪头拍在着火的发动机上,发出凄厉的嘶嘶声。

戈李克坐了片刻。一切都错了,没有任何事情是照着规矩来的,但他总算对抗住一次次的危机,总算成功了。海水浸没他的脚踝。他试图站起身来,但是左脚被卡住动弹不得。他从右边的架子上取过消防斧,挥臂劈向机身的那处残片,还有卡住的脚。斧子劈断他的脚踝。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脚自由了,顺理成章,他站起来。他打开完好无损的舱门,跳进水里,吃力地抱住机翼,拉开救生衣的拉环。救生衣顺利地充满气。飞机逐渐沉下去,他蹬在机翼上,漂离机身。

鱼雷快艇找到他的时候,他根本懒得转身,只是静静漂着,注视着这架达科塔运输机逐渐沉入水底。

“你尽力了,宝贝儿,尽力了。”他说。

他身旁的水面上甩过来一条绳索,有人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说:“抓住,英国佬,我们把你拽过来。你安全了。”

戈李克转身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德国海军上尉,还有他身旁靠着栏杆的六七个水手。

“安全了?”他用德语说,“你这蠢货王八蛋,我是你们这一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