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在下雨。这么凛冽的寒风一定是从乌拉尔山吹来的,席卷着阴冷的雨水在城市里肆虐。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上,马克斯·拉德尔和德弗林坐在希姆莱办公室外面的接待间里,已经面面相觑一个多小时了。

“到底什么情况?”德弗林说,“他到底是想见我们呐,还是不想见?”

“你敲门问他不就知道了嘛。”拉德尔应道。

正此时,外面的门开了,罗斯曼的大檐帽上仍然溅着雨花,他的大衣不断往下滴水。他爽朗笑道:“你们俩还在啊?”

德弗林对拉德尔说:“这个人一定很八面玲珑,是吧?”

罗斯曼敲门进去,并不关门。“领袖阁下,我把他给带来了。”

“很好。”他们听希姆莱说道,“现在我来见见拉德尔和那位爱尔兰朋友吧。”

“这算什么啊?”德弗林低声牢骚,“要觐见皇帝?”

“说话注意点,”拉德尔说,“我来给他汇报。”

他先行走进屋子,身后跟着德弗林。罗斯曼在二人后面把门关上。一切都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阴暗的房间,壁炉摇曳不定的火,希姆莱坐在桌子后面。

党卫军领袖开口说:“你做得很好,拉德尔。我对这段时间以来的进展相当满意。这位就是德弗林先生吧?”

“大人您圣明。”德弗林殷勤道,“爱尔兰乡巴佬、沼泽里的泥腿子,那就是我错不了啦。”

希姆莱迷茫地皱起了眉头。“这人怎么回事儿?”他向拉德尔问道。

“爱尔兰人吧……领袖阁下,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拉德尔硬着头皮无奈道。

“雨下得太大。”德弗林说。

希姆莱讶异地盯着他,半晌才对拉德尔问道:“你确认他是个合适人选?”

“最佳人选。”

“他什么时候走?”

“周日。”

“其他的安排呢?一切顺利吗?”

“目前不错。我去巴黎办谍报局的事情时,绕路去了奥尔德尼;下周也有个合理的借口去一趟阿姆斯特丹。将军对此一无所知。他忙别的事情,分不开身来。”

“很好。”希姆莱双眼放空地坐着,若有所思。

“还有别的事情吗,领袖阁下?”拉德尔问道。此时德弗林已经不耐烦地动来动去了。

“有。今晚我找你来,两件事。第一,我想亲自见一下德弗林先生;不过第二件事嘛,施泰因纳的突击队编制有个问题。”

“那我先行告退。”德弗林说。

“放屁!”希姆莱不悦道,“麻烦你安心坐下,好好听着,我感激不尽。难道爱尔兰人连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

“噢,您连这都知道了,”德弗林说,“不过也不总是做不到。”

他走到炉边坐下,掏出烟来点燃。希姆莱盯着他,欲言又止,终于转向了拉德尔。

“领袖阁下,您的意思是……”

“是这样,我觉得施泰因纳的突击队,编制上有个弱点。有四五个人都多少能说些英语,但是只有施泰因纳能说得像母语一样地道。这样的话还不够。在我看来,需要给他找个这方面的支援。”

“但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实在太少了。”

“估计我能给你解决这个问题。”希姆莱说,“有个叫埃默里的人——约翰·埃默里,是一个英国著名政客的儿子。他给佛朗哥供应军火,憎恨布尔什维克,已经为我们效力一阵子了。”

“他能帮什么忙呢?”

“他帮不上。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建立一个他称为‘圣乔治不列颠军团’的武装,从战俘营里招人手,当时主要用于东线作战。”

“他招到人了吗?”

“招了几个——不多,而且基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埃默里现在已经不管这个了。国防军曾经接手过一阵子,不过现在交给党卫军了。”

“这些志愿者——数量多吗?”

“我上次听说是五六十个人。他们如今改叫不列颠自由军了。”希姆莱打开面前的一份文件,抽出一张记录卡片说,“这种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比方说这个人吧,哈维·普莱斯顿。他在比利时被俘的时候,穿的是冷溪卫队的队长制服,听说他说话和举止都有英国贵族气派。相当长时间之内都没人怀疑过他。”

“后来穿帮了?”

“自己看。”

拉德尔端详着卡片。哈维·普莱斯顿,生于一九一六年,约克郡的哈罗盖特人,父亲是火车上的服务员。他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到一个巡回杂耍团当了道具管理员。十八岁上他到利物浦的绍斯波特当剧团演员。一九三七年,温彻斯特巡回法庭因为四项诈骗罪名,判他两年有期徒刑。

一九三九年一月获释,过了一个月,他又被捕了,罪名是伪装成皇家空军军官进行不正当谋利行为,又判了九个月的徒刑。鉴于普莱斯顿参了军,这项判决因此被暂缓执行。他被派到法国,在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一个连部做文职。被俘的时候,他是代理下士。

他的战俘档案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取决于你怎么考虑,因为档案表明他至少先后五次举报过他人的越狱企图。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已经臭名昭著了。所以他即便没有报名参加自由军,也得想办法换个地方,否则人身安全就成问题了。

拉德尔走向德弗林,把卡片递给他,然后对希姆莱说:“那您是想让施泰因纳收下这个……这个……”

“这个无赖。”希姆莱说,“虽然他的死活无关痛痒,但是他也能把英国贵族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是吗?他确实有他自己的存在价值,拉德尔。这种人只要一张嘴说话,警察就能马上立正敬礼。我很清楚,英国的工人阶级一看到官员士绅就能认出来,普莱斯顿会相当胜任的。”

“但是领袖阁下,施泰因纳和他的手下都是军人——真正的军人。您也见过他们的档案了。这种人能跟他们融到一块儿吗?他能听话吗?”

“他会做到令行禁止的,”希姆莱说,“这一点不会有问题。叫他进来吧,怎么样?”

他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会儿,罗斯曼出现在门口。“我要见普莱斯顿。”罗斯曼出去了,门开着。俄而,普莱斯顿走进了房间,把门关好,挥臂敬了个纳粹礼。

他二十七岁,高大帅气,身上的灰色军常服裁剪得很是得体。拉德尔尤其注意到了这套制服。军便帽上挂有党卫军的骷髅帽徽,领花上是三只豹子。左衣袖的鹰徽下面,是画着英国国旗的盾徽。黑底银字的袖标用哥特体字母写着Britisches Freikorps。

“真漂亮。”德弗林用只有拉德尔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希姆莱做了介绍:“普莱斯顿三级中队长——军事谍报局的拉德尔中校和德弗林先生。今天我给你的那份资料里写明白了各位在这次行动当中所扮演的角色。你要记清楚。”

普莱斯顿朝拉德尔半转体,颔首,脚跟一碰。非常正式,非常军事化,就好像一个演员在扮演普鲁士军官。

“那么,”希姆莱说,“你有个很好的机会,仔细考虑这件事情。你清楚你要做什么了吧?”

普莱斯顿小心地问:“按我的理解,拉德尔中校正在为这次行动招募志愿者,是这样吧?”他的德语很流利,只是口音方面还需要加强一些。

希姆莱摘下夹鼻眼镜,用食指揉揉鼻梁,又仔仔细细地把眼镜戴上。但是这个动作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再度开口时的声音,就像寒风吹着树叶一样飒飒作响:“你到底想说什么,中队长?”

“我实在是有点为难。领袖阁下您也知道,不列颠自由军的成员都收到过保证,不会让我们参与任何针对英国或者皇室的战斗和武装行动,也不会参与任何危害英国人民利益的行为。”

拉德尔说:“领袖阁下,这样的话这位先生应该是很乐意到东线去服役吧?冯·曼施泰因元帅驭下的南方集团军群,那里可有很多空缺等着真正的勇士呢。”

普莱斯顿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急忙补救道:“我可以向您保证,领袖阁下,我可……”

希姆莱根本不听他说话,径自开口:“你说什么志愿行动·我只看到了一个神圣的使命,一个为元首和帝国效力的天赐良机。”

普莱斯顿急忙立正。动作真漂亮,德弗林暗暗喝彩。“没错,领袖阁下。这是我的最高理想。”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已经宣誓效力了·庄严宣誓?”

“是的,领袖阁下。”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从现在开始你由拉德尔中校指挥。”

“遵命,领袖阁下。”

“拉德尔中校,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希姆莱瞧着德弗林,“德弗林先生,有劳你跟普莱斯顿队长一起在接待间等一下。”

普莱斯顿干净利落地喊了一句“希特勒万岁”,向后转的动作精准漂亮,连掷弹兵卫队都难以望其项背。他走出房间,德弗林跟在后面,把门带上了。

罗斯曼不在屋子里。普莱斯顿放肆地朝着扶手椅踢了一脚,把帽子甩在桌子上。他愤怒得脸色发白。掏出银制烟盒、取出一根烟时,手在微微地颤抖。

德弗林踱过来,趁普莱斯顿还没来得及合上烟盒时,自己抽出来一支烟。他笑着说:“上帝作证,那个老王八蛋这下子可捏住你了。”

他说的是英语。普莱斯顿盯着他,也用英语回应道:“你什么意思?”

“得了吧,孩子。”德弗林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圣乔治军团、不列颠自由军。他们花了多少钱收买你啊?恐怕当时酒都喝不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不太挑剔就行,是吧。可现在呢,这一切都要跟你算总账了。”

普莱斯顿六英尺一英寸的个子,轻蔑地低头俯视着爱尔兰人,鼻中哼了一声道:“上帝啊,怎么老是碰上这种人,闻着味儿就知道,肯定是爱尔兰泥腿子。滚开,找你们爱尔兰杂种胡闹去吧,否则我就要收拾收拾你了。”

德弗林一边拿火柴凑近了烟,一边又准又狠地朝着普莱斯顿的右膝盖踢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