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演员卡洛斯坐在盆栽棚里思索着自己的处境。他并不因自己多少有些耻辱的境遇而沮丧。他仿若公爵感到自己安然超脱于阶级与习俗的问题之外,一股民主平等之感油然而生。英国的乔治五世,罗马尼亚的卡罗尔国王,奥托大公,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的特使,帝国元帅戈林,不计其数的意大利、俄国大使,还有阿贝茨先生都曾经看过卡洛斯的表演。他们在他的记忆中像宝石般熠熠生辉;他觉得这些大人物或皇室成员中的这个或那个,总会在必要时被抬出来应付场面。尽管如此,那天清晨,他在圣·让还是有一瞬间感到不安,因为他在警察局的外墙上看到并排贴着一张海报和一个告示,海报上将他的名字列入了在逃通敌犯的名单,告示的内容是发生在五十英里以外一个村子里的杀人案。显然,警局对犯罪细节并不知情,否则卡洛斯确信他的罪行描述会是杀人罪。他当时纯粹是出于自卫,想阻止那个中产阶级的愚蠢小子暴露他的身份。他记得自己已将尸体妥善地藏到了工地的金雀花丛下面,还借用了证件,或许只够让他在一次敷衍了事的例行检查中蒙混过关。既然这些证件对他再无用处,而且可能使他陷入危境,他便在盆栽棚里将它们烧了,然后把灰烬埋在一个花盆里。

当他看到那两张告示的时候,他就已意识到再往前走也没什么好处。至少要等那些遍布各地的告示被人撕掉,被风吹走,最后随时光推移而褪色。他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唯有在一座房子里能做到这一点。那个叫夏洛特的男人已向他的女主人撒了谎,帮卡洛斯冒名顶替,他已经因窝藏奸细而犯了法:显然这是可以狠命落井下石的地方。但当他坐在一辆独轮手推车上,更加深入地思考自己的处境时,他的想象力被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点燃了。一场浪漫场景的幕布在他的头脑中渐渐升起,只有天赋最佳的演员才能使它活灵活现,尽管这或许不是那么原创:莎士比亚是第一个想到它的。

透过墙上的一个小孔,他看到夏洛特穿过田野朝圣·让走去;要去集市时间还太早,而他却行色匆匆。卡洛斯耐心地等待着,他肥硕的屁股被独轮手推车的边缘硌出一道凹槽印儿,他看到夏洛特跟牧师一起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牧师拎着他的公文包独自离开。他的来访只可能有一种含义,创造的过程旋即吸收了新生的事实,修订了他正打算上演的场景。可他依旧等待着。倘若天赋确是一种无止境地煞费苦心的能力,卡洛斯倒是个颇具天赋的演员。他的耐心很快得到了回报:他瞧见夏洛特出了门,再次朝圣·让的方向出发。卡洛斯拍掉了大衣上的腐叶土,然后犹如一只被阉割了的大懒猫似的舒展四肢,伸了伸筋骨。他衣袋里的枪重重地撞在他的大腿上。

世上还没有哪个演员完全克服了怯场的毛病,卡洛斯穿过房前走向厨房门时十分胆战心惊。他似乎把角色的台词全忘光了;他的嗓子发干,在他拉响门铃之后,从厨房传来一阵短促而胆怯的踮脚走路的叮当声,而不像他前晚来时听到的果断应答。他的手握在衣袋中的左轮手枪上;仿佛是对男子气概的一种担保。当门打开时,他有些结巴地说着:“请原谅。”尽管他感到害怕,但还是意识到不自觉的口吃其实是正确的:它会惹人怜悯,而怜悯必定会像乞丐的脚一样将门撬开。姑娘处于阴影之中,他无法看清她的脸;他继续结巴着,听着自己的声音,感受它听上去如何,逐渐增长了信心。屋门始终开着;他尚未开口提出更多要求。

他说:“我还没走出村子就听说了您母亲的事。小姐,我必须回来。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相信我,我从没安过这份心——没想连您的母亲也害死。”

“你不必回来的。她对米歇尔的事毫不知情。”有希望了:他渴望一脚就踏进门槛里去,但他明白此举将会是致命的。他是个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不适应乡村的孤独冷清,他疑虑着什么样的小贩会随时出现在他身后;抑或夏洛特可能会过早回来。他始终留意听石子路上有没有脚步的嘎吱声。

“小姐,”他恳求道,“我必须回来。昨晚您没让我说话。我甚至都没把米歇尔的口信讲完。”(见鬼,他心想,这台词说得不对啊:带什么口信啊?)他避开了话茬儿:“在他去世当晚,他把口信告诉了我。”演说成功了,他大吃一惊。

“他去世当晚?他是在夜里去世的?”

“是啊,当然了。在夜里。”

“但是夏洛特告诉我是在早上——第二天早上。”

“噢,那人简直从始至终都是个骗子。”卡洛斯哀叹道。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

“他想让我更加不堪。”卡洛斯即兴发挥。特蕾丝·曼吉欧往后退身让他进去,他的机敏应对终于使他跨过门槛进入屋内,为此他心中涌起波涛般的骄傲之情。“让人对死亡思考一整夜之后再死,这样岂不更残忍,不是吗?我还不算是像他那样的恶棍。”

“他说你有一次曾试图撤销交易。”

“有一次,”卡洛斯高呼道,“是的,有过一次。在他们把他带出去之前,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他噙着眼泪恳求说,“小姐,相信我。是在夜里啊。”

“没错,”她说,“我知道是在夜里。我痛得醒过来了。”

“是什么时间?”

“就在午夜过后。”

“就是那个时候。”他说。

“他真卑鄙,”她说,“对那事也撒谎可真是卑鄙。”

“你不了解夏洛特那个人,小姐,不像我们在牢里的那样了解他。小姐,我知道我连受你的鄙视都不配。我用你哥哥的生命买来了自己的性命,但我至少没靠欺骗来保命啊。”

“你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市长对于他们所有人如何抓阄的描述。他说:“小姐,我们是按照与字母表相反的顺序开始抓阄的,因为这个夏洛特恳求大家那样做。最后剩下了他和我的两个纸条,其中一张上面就有赴死的标记。牢房里刮了一阵风,想必风把纸条掀了起来,让他看出了哪张是有标记的。他没按顺序抓阄——夏洛特本该在夏瓦尔后面——他拿了那个不带记号的纸签。”

她疑惑地指出了其中明显的纰漏:“你本可以要求再抓一次啊。”

“小姐,”卡洛斯说,“当时我认为他不是成心作弊。当性命攸关时,你不能因为别人无意中犯了错而惩罚他。”

“而你却买了自己一条命?”

他明白自己是在扮演一个有缺陷的人物;前后不符之处并不合乎情理,因此必须用浪漫的表演迅速地打动观众。他恳求道:“小姐,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那个人在每件事上都误导别人。你哥哥病得很重。”

“我知道。”

他放松地调匀呼吸,仿佛现在他不会出错了,他变得莽撞起来。“他是那么的爱你,忧心他去世后你会怎么样。他曾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他没有照片。”

“这真叫我吃惊。”这话说得很轻描淡写,但那一瞬间他动摇了;他曾经信心满满,不过他又迅速恢复了自信。“他经常给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一个街景:有位美丽的姑娘在人群中半隐半现。现在我猜到她是谁了;那不是你,可对他而言似乎长得像你,所以他保存着它,假装是……人在监狱里是会有些古怪行径的,小姐。当他让我把那个阄儿卖给他时……”

“噢,不,”她说,“不是这样。你也太巧舌如簧了。他让你……这不是真的。”

他悲戚地对她说:“你身边一直充斥着谎言,小姐。我的确有罪,但如果我真像他谎称的那般罪不可恕,我还会回来吗?”

“不是夏洛特说的。是那个给我送来遗嘱和其他文件的人。布尔格的市长。”

“你不必对我多说了,小姐。那两个人可是死党啊。我现在全明白了。”

“我希望我那时就明白。我希望我明白。”

“他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提心吊胆地说,“我要告辞了,小姐——上帝祝福你。”上帝——他思索着这个词,仿佛爱上了它似的,这的确是他喜爱的词汇,或许也是浪漫戏剧舞台上最有力的单词:“上帝祝福”,“上帝为我作证”,“愿上帝宽恕你”——所有华丽的陈词滥调都仿若布帘一般悬挂在上帝周围。他尽可能大着胆子慢慢转身朝门走去。

“但米歇尔的口信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