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关于废除法令,你打算做点儿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废除禁酒法?”

“没错儿,就是这个。”

“哦——我看不出这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对你的影响大着呢。”

餐馆关门之前,盖斯勒太太正在和米尔德里德一起喝咖啡,她的话开始像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她说,废除禁酒法令,也就是几个星期的事儿,酒将会让整个餐馆行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发疯似的想要喝酒,他们希望正当体面地喝杯酒,不用再和大麻、乙醚、甲醛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们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喝上一杯酒,用不着把脸贴近门缝跟一个强盗模样的人打暗语。那些能认清形势的餐馆必定会大赚一笔,而那些不识时务的人可就完蛋了。你觉得自己的生意还不错,对不对?你觉得你的顾客会支持你,因为他们喜欢你,喜欢你做的鸡肉餐,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帮助你这个勇敢的小女人把生意做下去?那就见鬼了。等他们发现你不能向他们提供酒水,他们会大失所望,而且会一直这样不满下去。他们会给你贴上一个老古板的标签,到能够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地方去。这样一来,你可就不走运了。”

“你是说我应该卖酒?”

“这将要成为合法生意了,不是吗?”

“这种事情我甚至连想也不会去想。”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要开酒吧吗?”

盖斯勒太太点燃一支香烟,不耐烦地将烟灰频频弹落到米尔德里德准备的墨西哥烟灰缸里。然后她开始责怪米尔德里德对酒抱有偏见,顽固不化,跟不上时代潮流。听着盖斯勒太太对自己经营餐馆指手画脚,米尔德里德感到很气恼,和盖斯勒太太争辩起来,不过,她每举出一个理由,盖斯勒太太总有两个理由在等着她。盖斯勒太太不住地提醒米尔德里德,当酒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里,和过去的情况将大不一样。酒将成为高尚生活的标志,将成为餐馆行业的立足之本。“二战以来,这是让小餐馆生意不景气的罪魁祸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卖出一份晚餐只能拿到区区八十五美分,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如果你搭配酒水来卖,就能得到一美元,或者一美元外加二十五美分。亲爱的,你说的话真是不可理喻,我简直都要让你给气死了。”

“可我对酒简直是一无所知。”

“我清楚得很啊。”

盖斯勒太太说话的口气让米尔德里德感觉她一直在试图把自己引到这个话题上,盖斯勒太太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用锐利的目光瞟了米尔德里德一眼,继续说:“现在你听好了:你知道,我知道,咱们所有人都知道艾克在做长短途货运生意。废除禁酒法同样也会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在他进行重新调整这段时间,我们必须赶快做点儿什么。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咱们这么干怎么样?你在餐馆里添上酒水生意,一切由我来替你打理,我不多不少拿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再加上小费,如果有人付小费,而且我也不是自命清高,根本不屑于收小费的话——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亲爱的。根本就不可能。”

“你?酒吧服务生?”

“为什么不行呢?我可是个顶呱呱的服务生。”

这让米尔德里德觉得可笑之极,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紧身衣的缝线迸出啪的一声。这段日子她辛苦也罢,烦恼也罢,为了自己的餐馆尽心尽力也罢,反正她并没有胖起来一丁点儿。盖斯勒太太没有笑。她这回的认真劲儿可是不折不扣的,接下来的几天,她跟米尔德里德唠叨个没完没了。米尔德里德还是把她的主意整个儿当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但是在她为了馅饼生意一趟趟赶往城里去的时候,她也开始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随着联邦各州接二连三地废除了禁酒法令,她所听到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都是关于各家餐馆的老板,从克里斯先生到大型自助餐厅的店主,个个一团慌乱,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下她也开始感到惊慌失措。她必须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儿,在这种事情上,她对伯特没有多少信任可言,对蒙蒂更是毫无信赖感。她突然灵机一动,给沃利打了个电话。她倒是常常和沃利见面,全是为了和房地产相关的事情,而他们先前的那段关系被彻底抹掉了,就像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把那当作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仿佛是他们的记忆莫名其妙发生了混乱。一天下午,沃利来找她,听她讲自己如何进退两难,束手无策。沃利听罢摇了摇头:“唉,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举棋不定。你当然要卖酒啊。”

“你是说,为了保住我的生意,我必须这么做?”

“我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利可图。”

沃利那熟悉的目光盯着米尔德里德,显得含混而又异常精明,米尔德里德的心禁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这一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还是头一次想到。沃利对她的愚钝有点儿气恼,接着往下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每卖掉一杯酒就能赚到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盈利,甚至是用客人付的酒钱来计算的。而且这还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吃晚餐。如果露茜·盖斯勒想接手,那好极了。要说她不懂酒,我就不知道谁算是在行的了。赶快行动吧,马上就开始。你一定要在招牌上写上‘鸡尾酒’。他们盼的就是这个。前面加上一颗红星,这样他们一看就知道你很重视。”

“我需要得到什么许可吗?”

“我来替你搞定。”

盖斯勒太太再来找米尔德里德的时候,发现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沃利关于招牌的建议,盖斯勒太太当即点头允诺,提到必须着手进行的另外一些准备工作,她立刻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腔调,有板有眼地说:“我需要一个吧台,但没有足够的空间,除非改动装修,所以我只能用一个可移动的吧台,能来回推的那种,可以从一张餐桌推到另一张餐桌旁边——大多数餐厅都会采用同样的办法,临时应付一下。吧台必须专门定做,大概要花三百美元。我还需要价值一两百美元的酒水。我应该多准备一些,但是一开始我只能买这么多。我还想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摆上两张皮椅,中间放一张矮桌。我来来回回到餐桌上去给客人上酒的空当,可以在那儿举办一个小小的社交聚会,光把酒卖给等位子就餐的客人就能卖掉不少呢。我想要个帮手,专门给我一个人打杂。潘丘那小子有个朋友能行,名字叫约希。他不能干一般的活儿,因为他得一直为我清洗玻璃杯,按我要求的方式清洗,他得在我需要的时候从冰箱里拿来啤酒,还有冰块,不管卖什么酒都得加冰块,光是给我打下手,他就会忙得团团转。我还需要一整套盛鸡尾酒、高杯酒和葡萄酒的玻璃杯——不用太多,不过我们必须用合适的酒杯来搭配不同的酒。这样的话,咱们想想看。你还需要准备几沓子专门的吧台账单,和别的账单区分开来。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做到井井有条。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所有的加起来,得要多少钱?”

“大约五百美元——包括吧台、玻璃杯、家具和账单。这五百美元不包括酒钱,不过,在星期一酒水送到这里之前用不着付款,到那时候我们应该能有些进账。”

米尔德里德长长地吸了口气,对盖斯勒太太说明天再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脑子转得飞快,琢磨着能从哪里弄到五百美元。她倒是存了一小笔钱,约摸有两三百美元,可她不敢轻易动用,曾经的惨淡经历让她领悟到,生活中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急需用到现金。过了好长时间,她的心思最终落到可以筹到钱的唯一办法上:那就是挪用为给薇妲买钢琴而设的专门账户上的钱。现在已经存到了五百六十七美元。她刚一萌生这个念头就拼命想打消掉,又开始心急火燎地想办法。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迫不得已只能这么做,意识到过圣诞节的时候薇妲将得不到钢琴。又一次涌起怨怒之气让她感到窒息——不是因为盖斯勒太太或者废除禁酒法令,也不是因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情况,让这笔新的支出势在必行,而是因为蒙蒂,他花掉了她不少钱,十美元,二十美元,无休无止,那些钱如果攒到现在,足可以让她渡过这次难关。她胸中的怒气难以平抑,只好起身披上一件宽大的晨衣,给自己倒了杯茶,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圣诞节的早晨,米尔德里德一觉醒来还有几分宿醉,这对她来说是很少有的情况。昨晚她在自己那家小小的餐馆里真真切切度过了一个无比欢乐的夜晚,因为酒吧在十二月六日就及时开张了,生意火爆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酒水本身就有大笔收入,此外还引来了更多的人来吃晚餐,餐馆的生意也更红火了。盖斯勒太太穿着宽松的华达呢长裤,和女服务员的工作服是同样的红棕色,上身是带铜扣的白色晚礼服,头发上系着红色的缎带,她这身打扮在就餐的客人眼里似乎非常引人注目,她对酒很在行,哪怕是最挑剔的客人也都无不满意。小费越来越多,等到厨房里的庆祝会拉开序幕,真是好一派欢闹的气氛。面包师汉斯那天晚上本来不工作,但他还是来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西格瑞德的腿,引起一阵哄笑,晚会就此开始。西格瑞德是个瑞典女孩,米尔德里德雇用她主要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结果发现她不亚于自己所见过的最棒的女招待。为了表示自己不偏不倚,汉斯又摸了一把阿兰的腿,艾玛和奥德丽他也没有放过。艾玛和奥德丽是酒吧开张之后雇来的,为的是避免再发生忙不过来的情况。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尖叫,潘丘和约希乐呵呵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俩没怎么凑热闹,但也并非置身事外;克雷默太太也喜滋滋的,她是米尔德里德正在培训的助理厨师。十七岁的卡尔显然对这种哄闹很是不以为然,米尔德里德买了一辆二手的小卡车,他除了开车送货,还负责用奶油往馅饼上喷涂“米尔德里德·皮尔斯,馅饼”的字样,用的是红色的粗体字。他只顾吃冰激凌和蛋糕,冷冷地看着汉斯变着法子哗众取宠,目光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阿兰异常兴奋,一个劲儿地大呼小叫,说他正在“学习人生的真谛”。

米尔德里德跟他们坐在一起,把葡萄酒和威士忌拿出来让大家开怀畅饮,她自己也喝了两三杯。她喝了点儿酒,再加上大家都为拿到手的十美元纷纷向她致谢,她开始有了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本打算圣诞节什么也不送给蒙蒂,可现在她的决心又松动了。她先把蒙蒂送给她的兰花从冰箱里拿出来,别在身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喧闹的掌声和欢呼。她又喝了杯酒,走到装现金的匣子旁边,拿出四张十美元钞票,放进一个小信封里,写上:“蒙蒂,圣诞快乐。”盖斯勒太太告诉她蒙蒂已经来了,她走进餐厅,轻轻地朝蒙蒂招招手,特意把他带到外面。她站在树下,把那个信封塞进蒙蒂的口袋里,感谢他送来兰花,说那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兰花。她让蒙蒂闻闻花香。蒙蒂轻轻一笑,显然为她此时的好心情感到很高兴,他提醒米尔德里德说兰花没有香味。“管它呢,你还是闻闻吧。”蒙蒂嗅了嗅,对她说兰花依旧没有香味,不过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米尔德里德点点头,看样子非常心满意足,还吻了吻他。她带着蒙蒂走进餐馆,伯特、沃利、盖斯勒太太和薇妲正围坐在一张餐桌旁,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聚会。

然而那个夜晚还是有个令人不快的结尾:蒙蒂和薇妲开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地为一个什么笑话爆出一阵开怀大笑。米尔德里德听到他们的谈话中有“下等人的胡闹”之类的字眼儿,由此断定他们是在取笑厨房里的聚会,她的推断十有八九是正确的。米尔德里德带着几分醉意,开始大谈特谈劳动的权利。沃利试图阻拦她,盖斯勒太太也试着让她安静下来,但毫无作用。她继续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一直说到苦不堪言才作罢。她突然有点儿语无伦次,竟然东倒西歪地走进厨房,大声责问这么喧哗吵闹怎么能让人玩得尽兴。这样一来,欢乐的宴会算是彻底降下了帷幕。

此时此刻,米尔德里德已经起床穿戴停当,想起昨晚自己那番高谈阔论不免有些怏怏不乐,再想到那四张十美元钞票跟以往一样全都进了无底洞,她更是烦闷。这天她给莱蒂放了假,自己走进厨房,煮了咖啡,没有加糖便喝了下去。她听见薇妲的房间里传来水声,知道自己得快点儿。她走进卧室,从壁橱里取出一堆包装好的礼物,拿到客厅里。圣诞树早已经立在那里,装饰一新,她赶紧把礼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树下。然后她把自己要送给薇妲的礼物拿在手里瞧着。那是一块手表。她一直拖着没买,直到最后一刻,心里还在希望自己终究能靠酒吧挣来的钱订购那架钢琴。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刚刚废除禁酒法令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一下子手忙脚乱,盖斯勒太太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酒,大部分还要付现金,所以米尔德里德的希望破灭了,她最后一分钟才匆匆忙忙赶到城里花七十五美元买了这个华丽而又俗气的玩意儿。她把手表贴近耳朵,听着那细微的滴答声,这声音跟三角钢琴相比可差远了。她郁郁不乐地包起那块手表,写了一张小卡片,塞到丝带下面,然后放在伯特送来的礼物旁边。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打量一下整体效果,就听见门上轻轻响了一下,薇妲拿出圣诞节里最甜美的嗓音问道:“我可以进来吗?”米尔德里德勉强堆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打开了门。薇妲扑过来吻得她透不过气,还一个劲儿地祝愿“亲爱的,亲爱的妈妈”圣诞快乐。突然,薇妲停止了亲吻,也不再说那些祝福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从皮尔斯家搬来的那台立式钢琴,从她脸上的表情,米尔德里德看得出来一定是有人告诉她三角钢琴的事儿了,不管是伯特,蒙蒂,还是银行里的出纳员,反正是有人向她透露过,所以她一直期待着在这个圣诞节的早晨会看到一架大钢琴摆在那里,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米尔德里德舔舔嘴唇,张开嘴正想解释点儿什么,但薇妲脸上那冷冷的表情让她欲言又止。她提心吊胆地嗫嚅着,说收到了好多好多礼物,建议薇妲是不是最好列个单子,这样就能弄清楚是谁送了什么东西。薇妲一言不发,不过她还是弯下腰,开始解丝带。当她拿到那块手表,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什么也没说。见此情景,米尔德里德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拼命想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可还是抖个不停。门铃响了,外面传来伯特的说话声。她又走进客厅,恰好听见薇妲正在欣喜若狂地感谢爸爸送给她一双马靴,一叠声地喊着“亲爱的,亲爱的爸爸”。接下来薇妲开始试穿那双马靴,伯特说如果不合脚可以拿去另换一双。薇妲说正合适,她打算一整天都不脱下来,睡觉的时候也要穿着。

薇妲甚至都没有正眼看米尔德里德一眼,米尔德里德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过了几分钟,米尔德里德问伯特准备好了没有,伯特说只要她准备好了,自己随时都行。他们走进厨房,去拿要放在瑞丽墓前的鲜花,刚一进厨房伯特就赶紧关上门,翘起大拇指朝向客厅方向,问道:“她到底怎么啦?不舒服?”

“还不是钢琴的事儿。因为添了酒吧生意,还有接二连三的一大堆事情,我就没钱买钢琴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圣诞节买不了了。可是有人好心好意向她透露了这件事儿。”

“不是我说的。”

“我没说是你。”

“你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礼物?”

“一块手表。一块很不错的手表,非常小巧,女孩子常戴的那种式样,我以为她起码会……”

这时候,米尔德里德的嘴也开始抖动起来,根本说不下去了。伯特用手臂环抱着她,在她身上轻轻拍着。然后问道:“她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

他们从后门走到屋外,米尔德里德把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在车道上倒车的时候,伯特让她停下,轻轻按响喇叭。过了几秒钟,他又按了几下。屋子里没有反应。米尔德里德缓缓开上街道,朝墓地方向驶去。行驶在路面上的车辆有成百上千,米尔德里德慢慢地在大道上穿行,不想打扰其他车辆。当他们来到皮尔斯家族的墓地,米尔德里德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拿着鲜花走到不久之前老皮尔斯夫妇立下的那块小小的墓碑旁边。那是一块朴素的白色石碑,上面刻着瑞丽的名字,名字下面记录着这个幼小生命的短暂历程。伯特嘟嘟哝哝地说:“他们本来还想在上面加一句引用的话,‘让小孩子来吧’,随便他们想刻上什么吧,我记得你喜欢让一切都简单些。”

“我喜欢现在这样子。”

“他们还想刻上:‘慈爱的艾德里安祖父和萨拉祖母谨立’,我对他们说:‘嗨,稍安毋躁啊,过不了太长时间你们的名字就会刻在这片大理石碑林里,用不着这么性急。’”

这句话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很滑稽,她吃吃地笑出声来,可就在这时候,道路那头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小孩子的笑声,米尔德里德的喉咙登时哽住了,伯特赶紧走开去。她站在原地,可以听见伯特就在自己身后来来回回地踱步。她站了很长时间,才把鲜花放在墓前,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转过身,挽起伯特的手臂。伯特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握得紧紧的。

米尔德里德回到家,发现薇妲还待在原来的地方,跟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坐在圣诞树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还穿着那双马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老皮尔斯先生家的那架立式钢琴。米尔德里德坐下来,打开一个伯特带来的包裹,那是比德霍夫太太送的一罐草莓蜜饯。除了包装纸发出的嘶啦声,屋子里一片寂静。接着,薇妲拿出自己最字正腔圆,最装模作样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天哪,我恨死这个破玩意儿了。”

“有什么地方让你特别讨厌的吗?”

“哦,不,妈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我真的并不希望您为了让我高兴而开始改变家里的一切。不是这样,没有什么让我特别讨厌的地方。这架钢琴,每个部件都糟糕透了,真让人无法忍受,我就是讨厌它,哪怕明天把它给烧掉我也不会悄然泪下,《悄然泪下》出自葛塔诺·多尼采蒂的《爱情的灵丹妙药》,葛塔诺·多尼采蒂生于一七九八年,死于一八四八年。”

“我明白了。”

薇妲拿起米尔德里德为蒙蒂准备的一包香烟,点燃一根,把火柴扔在地板上。米尔德里德的脸绷得紧紧的。“你把烟给我掐灭了,把火柴捡起来。”

“我才不理你那一套。”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对准薇妲的脸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一阵头晕目眩,从头到脚都有些把持不住,仿佛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薇妲竟然还了她一个耳光,因为自己的耳朵正在嗡嗡作响。薇妲一边当着米尔德里德的面喷云吐雾,一边用傲慢无礼的腔调冷冷地说:“加利福尼亚的格兰岱尔,橘林摇曳的土地,出自托马斯·昂布鲁瓦的《迷娘》。托马斯·昂布鲁瓦生于一八一一年,死于一八九六年。四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一无所有。精明的人们经营着加油站、家具厂、市场和馅饼小推车,对他们来说算是非常了不起的发展,但其实非常有限。世界花园——门儿也没有。苦工们栖息的蛀洞罢了!”

“这些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米尔德里德已经坐了下来,听到最后几句话,她不由抬起头。薇妲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儿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这些话不是薇妲自己想出来的。听她这么问,薇妲走到她身边,弯下身子靠近她。“噢,就是那个该死的可怜虫,大傻瓜呀——你以为他会娶你吗?”

“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娶我。”

“噢!我的老天哪,听我怎么大声嘲笑你吧,出自罗格里诺·列昂卡瓦洛的《丑角》,罗格里诺·列昂卡瓦洛生于一八五八年,死于一九一九年。如果你愿意!对不起,我太惊讶了,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不知道他看上了你的什么吗?”

“我觉得,跟你看上的差不多。”

“不——是你的腿。”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啊呀,那是当然。”

从薇妲的态度来看,她显然非常愿意见到米尔德里德惊惶失措的样子。“当然是他告诉我的。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希望自己能用成熟的眼光看待这类事情。他确实对你的腿赞不绝口。他有一大套自己的看法。他说,方格或者条纹棉布围裙是女人制造出来的最让男人承受不了的诱惑,最漂亮的腿是在厨房里看到的,而不是在客厅里。‘如果你能把女仆弄到手,千万别去招惹女主人’,他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啊,他说,一个漂亮的女仆总是很讨人喜欢,不会太挑剔,也没有想结婚的愚蠢念头和别的烦心事儿。我得说我觉得他这些社交观念很有意思。”

薇妲继续往下说了一阵子,她啪的一声弹落烟灰,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燃一支,还把火柴扔到地板上。米尔德里德一时间只觉得她这一通冷嘲热讽简直是七拼八凑,一派胡言。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忍受这个男人,只因为是他让薇妲和自己变得亲密起来,然而这个男人竟然一直在背地里嘲弄自己,拿自己和他最私密的关系开玩笑,还让薇妲跟自己作对,这让她惊得目瞪口呆,全身似乎都瘫软了。不过,她还是回过神来,听见薇妲在说:“妈妈,不管怎么说,蒙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还是穿定制的皮鞋。”

“这些鞋想来应该是定制的。花了我够多的钱。”

米尔德里德怒气冲冲地抛出这句话,在这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并没有脱口而出。薇妲手里的香烟突然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这分明是在告诉她,薇妲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对她是个非常可怕的消息,于是米尔德里德不再感到后悔,而是抓住这个机会步步紧逼:“你还不知道,对吗?”

薇妲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打算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你给他买的鞋子?我的老天哪……”

“他的鞋,他的衬衫,他喝的酒,他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所用的一切东西,包括他在马球俱乐部的花费。你不用再呼喊什么‘老天哪’,也不用再提那些歌剧作曲家的生卒日期。如果你想了解日期的话,我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了,每个日期旁边都有确切的数目。皮尔斯小姐,你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他喜欢的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钱。现在咱们再来看看谁是仆人谁是主人吧。你也许有兴趣知道,他跟你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开车送你去上音乐课不是因为他心甘情愿。实际上,他经常为这件事儿向我发牢骚。他这么做是因为迫不得已。虽然在你看来很是不可思议,可我还是要说,他会跟我结婚,或者不跟我结婚,他会按我的吩咐做任何事情,好让他那骄傲自大的,有绅士风度的肚子不至于饿着。”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一时间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跟薇妲颇有几分相像。“这下你明白了,他看上我的原因确实跟你差不离,难道不是吗?而且,不幸的是,你跟他的地位也完全一样。你也得按我说的做。谁手里攥着钱,谁就能发号施令。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别想从我这儿拿到钱,一分钱也别想,直到你收回自己所说过的一切,还得向我道歉。”

薇妲做出的反应是一下子抛开自己那副高雅的派头,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十四岁青春期少女。米尔德里德冷冷地听着她大声骂骂咧咧,看着她用伯特送的马靴踢打老皮尔斯先生的立式钢琴。“你还得继续用这架钢琴练习弹奏,我按照自己的时间安排一切,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给你另买一架。”

薇妲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阵,猛地冲到钢琴旁边,开始弹奏《俄耳甫斯在冥界》中的一段坎坎舞曲。米尔德里德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不过她听得出来这是一首狂放不羁的音乐。她拿起外套,大踏步走出房门,沿着街道朝餐馆走去。

至于蒙蒂,米尔德里德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算是到此结束了,不过,她并没有立刻表露出来。那天晚上,当蒙蒂顺便到餐馆来的时候,她的态度一如往常,随后的两三个晚上也是如此。她甚至还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拥抱自己,想到蒙蒂很快就无福消受自己这双“最漂亮的腿”了,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得意。她停了薇妲的零用钱,这一招迫使薇妲乖乖就范,以往任何一次打骂都没能收到这样的效果。那是在圣诞节过了两三天之后,薇妲上演了一出眼泪汪汪的小把戏,米尔德里德也真心实意地原谅了她。不管薇妲的骄横无礼让她多么无法忍受,她也几乎是自然而然就原谅了薇妲的过错。在她看来,一切都归咎于蒙蒂,她现在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对付蒙蒂了,她也知道在什么时候摊牌最好,那就是在新年聚会上。蒙蒂是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前向她发出邀请的,他说:“我想叫上保罗和路易斯·埃文,他们俩是马球健将,不过你可能会喜欢他们的。咱们可以十点来钟在我家碰头,喝点儿东西,然后到毕尔特莫酒店去热闹一场。”

这个安排显然是想一举两得,一方面证明他所说过的那一套关于米尔德里德的时间表与众不同的话并非托词,同时还可以把她介绍给什么人认识,给人感觉就好像只要能碰上一个合适的晚上,他一直都是非常乐意这么做的。当时她把这看成是蒙蒂改变了心意,便同意了。其实,她不仅仅是答应了,为此她还心急火燎地跟盖斯勒太太商量过自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布洛克斯商店挑了一件晚礼服。接着她又为大衣而大伤脑筋。她没有毛皮大衣,一想到自己穿着那件蓝色的旧外套在身着貂皮大衣的人群里亮相就心烦意乱,这个阴影一直萦绕在她心里。不过,盖斯勒太太又像往常一样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盖斯勒太太说,她认识的一位女士有一件织锦大衣。“那件大衣真是漂亮极了,宝贝儿,颜色是泛灰的玫瑰红,到处都点缀着金线,和你的头发正相配。其实那本来是一件中式大衣,但是重新剪裁过,价格是无法估算的。这样的衣服哪儿也没有卖的。它会成为整个房间里最时髦的衣服,哪怕是在毕尔特莫。况且——她破产了。她需要这笔钱。我看我能从中做点儿什么。”

米尔德里德出价二十五美元得到了那件大衣,等裙子送来之后,搭配出来的整体效果让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裙子是淡蓝色,把那件玫瑰红的大衣衬托得愈发光彩夺目,她平日的衣着总是很单调,这柔和优雅的色彩搭配让她看起来光彩照人。她还买了金色的长筒袜和金色的鞋子,这下她不再感到惴惴不安,而是颇为沾沾自喜。这一切都发生在圣诞节前,她决定在新年聚会上和蒙蒂分手归根到底也许是不想让这样一套漂亮的装束白白浪费,而且这鲜亮的衣着还可以让她真切地回想起自己为此花费的四十美元。然而,这样的动机丝毫无损于她善良的本性。她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必须要作出的一个决定罢了,而新年的早晨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她在脑海里排演这一幕的时候,一个个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了。在毕尔特莫酒店,她要兴高采烈地摇动拨浪鼓,放飞手里的气球,给大家讲讲哈利·恩格尔和船锚的故事。等回到蒙蒂家,她会先目送埃文他们离开,然后,在蒙蒂请她进屋的时候,她就婉言谢绝,钻进自己的汽车。当蒙蒂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就会发表一番小小的演说,她绝口不提薇妲、钱或者关于她的腿之类的话,她只打算轻描淡写地说,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就仿佛两人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说,过去那段时光非常令人愉快,他的陪伴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每一分钟都无比美好,她希望他一切顺心如意,当然也希望他把自己当成一位朋友。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仿佛看见自己优雅地伸出一只手去,如果蒙蒂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她就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她的整个设想也许有点儿妄自尊大的意思,再加上她不断添枝加叶,当然也有些乏味无聊。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告别辞,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了断毫无疑问是她的特权。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加利福尼亚的早晨,天色一片灰蒙蒙,还没到中午就下起了大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新闻广播突然中断,开始播报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山丘遭到雨水冲蚀;这个村庄那个村庄的居民举家撤离;道路受阻;亚利桑那州火车停运,等待调度员下达命令。不过,在格兰岱尔,除了大雨倾盆,很多碎石块被冲到街道上以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景象映入眼帘,在米尔德里德看来,这场瓢泼大雨只是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生意受到影响,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约摸五点钟左右,雨还没有停,她告诉克雷默太太不要再把整鸡切开了,因为看样子没人会来就餐,可以等到明天再说。阿兰、艾玛和奥德丽接连打电话给米尔德里德,说她们没法赶到餐馆,米尔德里德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西格瑞德到了之后,她就安排西格瑞德把银器擦洗干净。

大约六点钟,蒙蒂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感到心惊肉跳。她哈哈一笑,反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

“噢,雨确实有点儿大。”

“你的意思是说你感到心惊肉跳了吗?”

“不,一点儿也不。只是作为一个关怀备至的主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取消约会,如果你想爽约的话。”

“哎呀,这点儿小雨算不了什么。”

“那我就等你来了。”

“十点钟左右吧。”

到了七点半,没有一个客人来就餐,盖斯勒太太突然建议他们关门打烊,开始帮米尔德里德穿衣打扮,要是她还执迷不悟,非要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聚会的话。米尔德里德同意了,开始准备关门。这时候,她和盖斯勒太太、克雷默太太、潘丘、约希、西格瑞德才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准备工作可做——没有碟子要洗,没有瓶子要拿出去,也没有现金要数,他们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关掉电灯,锁上门,其他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进夜色中,她和盖斯勒太太钻进汽车,顺着皮尔斯大街开回家。从冲到道路上的石头来看,这里也算是稍稍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除此之外一如往常。米尔德里德把车停在厨房门口,冲进屋子里,然后把手伸给盖斯勒太太。

她惊讶地发现莱蒂和薇妲一起待在家里。莱蒂一直不敢回家,怯生生地问米尔德里德自己能不能在那儿过夜。薇妲早就该去哈宁先生家吃晚餐了,接着还要参加一个聚会,然后留宿在那里,她说,哈宁太太打电话通知她聚会延期了。听了薇妲的话,盖斯勒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瞟了米尔德里德一眼,可米尔德里德若无其事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脱下工作服。

还不到九点,米尔德里德就已经搽好粉底,扑过粉,洒了香水,轻轻扑打着身上的衣服,整个人似乎进入了一种半透明状态,当一个女人精心打扮出门赴约的时候总会这样。她的头发早在前一天就卷出了波浪,轻柔地披散开来;她裙子上的每一道褶皱和每一条荷叶边都恰到好处;她脸上的妆容透出高傲冷漠的表情,这是梳妆打扮的最后一个步骤。莱蒂看得出了神,就连薇妲也不得不承认“您看上去的确漂亮极了,妈妈”。米尔德里德站在穿衣镜前,用挑剔的目光最后打量自己一眼,但盖斯勒太太不在她身边,她去最后看一眼夜晚的天气。盖斯勒太太走进来盘坐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看着米尔德里德。“唉,你在自己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实在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去参加那个聚会。”

“我的天哪,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天气糟糕得很。你给那个蠢货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不去了。”

“不行。”

“噢,他会理解的。他会大大松一口气。”

“他的电话线断了。”

“这种事情总会发生。那就给他发个电报。电报明天才会送到,不过这起码证明你是讲究礼节的。”

“我一定要去。”

“宝贝儿,你不能去。”

“我说了我一定要去。”

盖斯勒太太大为恼火,她让薇妲把自己上学穿的风雨衣和胶鞋拿来。米尔德里德表示反对,但是当薇妲把东西拿来之后,盖斯勒太太立刻就开始忙活。她用别针把米尔德里德的裙子别起来,像腰带一样围在臀部,只露出下面的一圈白色。然后,她在米尔德里德那双金色的鞋子外面套上胶鞋,再给她穿上礼服大衣,外面罩上风雨衣。她找出一条头巾,紧紧地束在米尔德里德的头上。一眨眼功夫,米尔德里德就摇身变成了托普西的模样,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跟大家道了声再见,走到厨房门口,把手伸进雨中,拉开车门,然后一下子跳进车里。她发动汽车,启动雨刷器,把礼服缠裹在身上,高高兴兴地朝门口那三张忧虑的面孔挥挥手,开动汽车,把车倒上街道。

她开车拐上科罗拉多大街的时候,禁不住笑出声来。裹在两件大衣里感觉温暖而舒适,发动机的嗡嗡声平稳而流畅,雨刷器在玻璃上发出愉快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心里暗想,人们竟然为这么点儿雨就大惊小怪简直太可笑了。

当她驱车来到鹰石一带,两个手持提灯的男人叫住了她。其中一个走上前来,用嘶哑的声音问:“帕萨迪纳?”

“对。”

“你不能从这儿通过,只能绕道。”

“噢?走哪条路呢?”

那人摘下帽子,甩甩上面的雨水,又赶快戴回自己头上,然后告诉她一连串错综复杂的路线:她得开到山区,然后掉转方向沿着高地行驶,直到再开上科罗拉多大街。“如果你不想遇到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就得这么走。不过,这位女士,听我一句劝告,除非你今晚非要赶到那儿去,否则还是原路返回要好得多。”

米尔德里德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又继续上路了。她来到一处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山丘的一部分滑落到路面上来了,但是有条小道还能通行,她毫不费力就通过了那里。她在一个距离高桥不远的地方重新开上科罗拉多大街,那座桥因为近来有不少人在那一带自杀而名噪一时,她从桥上开过的时候一阵水花飞溅。她在环形交叉路口拐上了橘林大道,除了被风吹到路面上的一些树枝和片片落叶以外,道路上没有任何障碍。宽阔的黑色路面闪着亮光,她从上面碾过的时候,禁不住又嘲笑起那些为一点儿小事儿就担惊受怕的人来。

博拉根家的宅邸门廊上亮着一盏灯,她拐进去,穿过廊柱,沿着车道往前开,经过一棵棵大树,几只铁铸的狗,和那个大理石瓮。她在台阶处停下车,还没来得及熄火,身着晚宴礼服的蒙蒂就冲出门来,直瞪瞪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米尔德里德喊了句什么,又冲进屋里,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看门人用的大遮阳伞,另一只手拎着一张大大的防水布。他急急忙忙用防水布遮住车盖,好不让雨水流进发动机里。他又为米尔德里德撑开那把伞,米尔德里德身手敏捷地一下子跳上门廊,蒙蒂说:“天哪,真没料到你会来。我连想也没想过。”

“你亮着灯,还穿得衣冠楚楚。要是你没有向屋外张望,我可就开始怀疑你究竟在等什么人了。”

“我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打开收音机,听听外面的天气到底怎么样。那你是怎么赶到这儿来的?刚才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报大桥被冲毁,道路受阻,整个城镇被雨水淹没之类的新闻,除此以外什么节目也没有,都播了有一个钟头。不过——你还是来了。”

“不要听见什么就信什么。”

进屋之后,米尔德里德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出乎意料地拿出一块防水布,就好像他手边一直存放着这类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屋里到处都是幽灵一般的灰色防水布,盖在地毯上、家具上,甚至连画幅也遮得严严实实。她朝黑漆漆的客厅里瞟了一眼,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蒙蒂哈哈一笑,说:“是不是阴森森的?楼上可没有这么糟糕。”他在前面带路,领着米尔德里德走上大楼梯,时不时啪的一声打开电灯,等米尔德里德走过去再啪的一声熄灭;他们经过的几间大卧室全都跟客厅一样用布盖了起来,一条长长的狭窄走廊尽头有个小房间,蒙蒂就住在那里。“这就是寒舍。你觉得怎么样?”

“噢——很不错啊。”

“其实这里是给仆人们住的地方,我搬进来是因为能在里面生火——这儿给人感觉好像更舒适一点儿。”

家具又小又旧,一看就是很有些年头儿的廉价货,这是仆人房里常见的,但壁炉里的火给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米尔德里德在壁炉前坐下来,脱下胶鞋,接着又摘掉头巾,脱下风雨衣,取下裙子上的别针。当米尔德里德像一只蝴蝶从不起眼的蛹中破壳而出,蒙蒂的脸一下子亮了,他让米尔德里德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仔细打量她这身装扮的每一个细微之处。然后,他亲吻了她。这一刻,他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灿烂笑容,米尔德里德必须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好不让自己忘记对他的满腔怨愤。蒙蒂说,为这么华美的衣着应该喝上一杯。她担心一杯酒下肚自己就会把一腔怨愤抛到九霄云外,于是便提议说是不是等埃文他们来了之后再喝。“埃——,你说什么?”

“他们不是姓埃文吗?”

“噢,天哪,他们来不了了。”

“为什么?”

“他们住在亨廷顿大街的另一边,雨水有三英尺深呢——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你难道没听说在下暴雨吗?我猜你是藏在离这儿两个街区远的地方,然后假装是从格兰岱尔一路赶来的吧。”

“我没瞧见什么暴风雨。”

米尔德里德跟着他走进卧室去拿酒,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有一个窗户,还有一张不大平整的床,上面放着她的风雨衣和调制鸡尾酒用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精美的银质调酒器,调酒器的一边镌刻着一个大大的字母“B”,还有几个漂亮的水晶玻璃杯。但是,就在离自己不到七英尺远的地方,在她所见过的最狭窄、最简陋的卫生间里,蒙蒂正在凿冰,这显然是他那天早些时候买来的。在他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米尔德里德还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双眼煤气灶,一盒鸡蛋,一包熏猪肉,还有一听咖啡。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踏进来一步,便回转身,继续坐在壁炉旁。

蒙蒂端来了酒,她喝了两杯。当蒙蒂伸手去拿调酒器,要给她倒第三杯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拒绝了。“如果我还要开车的话,就不能再喝了。”

“开车?到哪儿去?”

“喔——咱们不是要去毕尔特莫酒店吗?”

“米尔德里德——咱们哪儿也不能去。”

“哦,咱们当然要去。”

“你听……”

他走过去啪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播报员正在用激动的声调报道格兰岱尔和伯班克之间有几座桥梁被雨水冲垮,圣费尔南多大道上一辆汽车被损毁,人们担心车上的一家人已经全部丧生。米尔德里德任性地扬起头,说,“好啦,我的天哪,毕尔特莫酒店又不在伯班克。”

“不管是在哪儿,不管咱们怎么去,都得横穿洛杉矶河,最新报道说,河水现在成了汹涌的狂流,一半的桥梁都已经被冲垮,其余的大桥上也有三英尺深的水流在翻腾。咱们不能去。新年聚会就在这儿举行了。”

蒙蒂给她的杯子加满酒,她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虽然喝了酒,但她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今晚的主要目的,然而事情突然急转而下,让她的计划泡了汤。当蒙蒂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蒙蒂亲昵地打趣说她是个颠三倒四的酒鬼,两杯酒下肚就会跟耶稣基督争吵起来,喝下第三杯就会和加略人犹大情投意合,现在是不是把第三杯一饮而尽,这样就能以最恰当的心情来迎接新年的到来。米尔德里德没有拿起酒杯,蒙蒂向她要车钥匙,好把她的车开进车库,看米尔德里德没有伸手递给他的意思,蒙蒂便下楼去了。

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开始传来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雨水正像瀑布一样从玻璃窗上倾泻而下,屋顶上一片喧噪。她开始把这也算作是蒙蒂的过错了。蒙蒂回来后,用尖锐的目光瞟了她一眼,看样子似乎有点儿厌烦。“喔,如果你还是闷闷不乐,我看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有上床去睡觉了……我用那块布把你的车全部遮住了,也许不会有事儿。我有绿色和红色的睡衣。你想穿什么颜色的?”

“我不要上床睡觉。”

“你在这儿也不让人高兴啊。”

“我要回家。”

“那么晚安吧。要是你改了主意,我就把绿色的睡衣给你摆出来,还有……”

“我还没离开呢。”

“你当然没有离开。我正在邀请你……”

“你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

体内的酒精、恼人的大雨,再加上他不冷不热的态度,米尔德里德的满腔怨愤此时在这些重压之下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大吼着责问了一句,把自己本来打算说的那些干瘪无趣的细枝末节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蒙蒂惊讶地望着她。“我对谁说了什么?要是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出那种话?不管怎么说,谁给你权利让你谈论我的腿了?”

“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能?”

“什么?”

“噢,好啦,好啦,好啦。你的腿凝聚了你一生的激情。你一走进你的‘馅饼小推车’,你的腿就会让人眼前一亮,如果你不想让人谈论的话,就应该穿长一点儿的裙子。不过你确实希望他们谈论你的腿,欣赏你的腿,总而言之,你希望他们都羡慕你的腿,那你干吗这么大吵大嚷?说到底,你的腿真是漂亮极了。”

“我们是在说我的孩子。”

“噢,天哪,你是什么意思?孩子?如果她算是个孩子的话,她忘掉的这类事情比你向来了解的还要多。你得跟上时代潮流。我不知道过去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许那些天真可爱的小家伙们到了十七岁才从妈妈口中了解到这类事情,为此大吃一惊,这个我无从考证。不过这年头儿——在他们听说圣诞老人之前,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她心里清楚得很。我该怎么办呢?我晚上开车带你出去,第二天早晨才把你送回家,从始至终装作是个傻瓜?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天哪,她甚至还问我做了几次。”

“你告诉她了?”

“当然啦。她非常佩服我的劲头——还有你。她简直不能相信你能行。‘谁会想到那个没精打采的可怜虫还能这么火热。’”

听着蒙蒂模仿薇妲的腔调,米尔德里德知道这绝不是他为了反唇相讥而编造出来的。她越发火冒三丈,嘴里说着:“我知道了。”接着又念叨了一遍,一连说了三四次。然后,她站起身,走到蒙蒂面前,问道:“最漂亮的腿是在厨房里看到的,而不是在客厅里,这句话该怎么解释?”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蒙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好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他突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噢,我就觉得听起来有点儿耳熟,没错儿,有天下午,我确实发表了一番小小的议论,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们从一个女孩身边经过——她穿着某种样式的工作服,系着围裙——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尤其是脚踝处别有一种风情,于是我就脱口而出,说了——你刚刚引用的那些话。这也不是我原创的,我向你保证。我都快忘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蒙蒂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不厌其详,还做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但他眼睛周围有点儿微微颤动,这暴露出他说的其实是一派谎言。米尔德里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走到蒙蒂跟前,用带有几分阴冷的腔调说:“你在撒谎。你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在街上看见的女孩。你说的就是我。”

蒙蒂耸耸肩,米尔德里德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她开始慢慢道来,但声音越来越尖利刺耳。她指责蒙蒂有意让薇妲跟自己作对,怂恿自己的女儿把自己当作笑柄,把自己看成是低人一等、羞于提起的角色。“现在我全都明白了。她从来不邀请自己在帕萨迪纳结识的人到自己家里来看她,哪怕是偶尔一次也没有,我总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我并不是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我并不是没有提醒过她,不能总是接受别人的邀请而从来不回请别人。我也并不是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你往她脑子里灌满了愚蠢的想法,她羞于邀请这儿的人到格兰岱尔去。事实上,她觉得格兰岱尔配不上他们。她认为我配不上他们。她……”

“噢,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说了。”

蒙蒂此时两眼黯淡,瞳仁里透不出一丝光亮。“首先来说,她接受过什么人的邀请?是我母亲,就在这座房子里。好啦,这个咱们已经说过,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还有就是哈宁先生家。就我所知,你向查理和萝勃塔发出的唯一一次邀请就是到你的馅饼小推车去付钱就餐,他们确实如约而至,而且……”

“我没让人给他们送上账单。”

“好吧,就算你扯平了。至于别的,我是拽着她参加过一些鸡尾酒会,可是有谁会期待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每次都有所表示呢?她是问过这件事儿,我说那样做太愚蠢了。说吧,还有什么?”

“对于比她年长的人来说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是,她还结识了好多别的人,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

“没有,从来没有过。在这方面,我建议你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女儿。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她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根本没有兴趣。她喜欢比自己年长的女人……”

“如果她们有钱的话。”

“不管怎么说,她跟那些女人亲近得很,真见鬼。这简直太出奇了。你不能怪她们喜欢有人讨好,喜欢薇妲。不过,要说让薇妲给她们开一个什么聚会,你到底是想干什么,想让我笑破肚皮吗?”

蒙蒂这一席话说得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米尔德里德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觉得在这场争论中,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主动权,她索性像薇妲一样胡搅蛮缠起来,开始大吵大嚷:“就是你让她跟我处处跟我对着干!你的花言巧语我一点儿也不想听——就是你让她跟我作对!”

蒙蒂点燃一支香烟,闷着头抽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然后他抬起了头。“啊,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我太蠢了,竟然没有早点儿觉察到。”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邀请了我。”

“在这样一个晚上?”

“今天晚上跟其他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发现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伙伴啊……可笑的是——我也正有话要对你说。”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略带几分自怜的微笑,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显然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里,可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我本来打算对你说,你会成为某个人的好妻子——如果你不住在格兰岱尔的话。”

米尔德里德本来正感觉自己被蒙蒂占了上风,闻听此言,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头儿又全都回到了身上。她俯身向前,直勾勾地盯着蒙蒂。“蒙蒂,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我对你说了那些之后?为了有人照顾,你就求我嫁给你?你难道只有这么一点儿自尊吗?”

“哎呀,可那确实是我打算要说的话。”

“蒙蒂,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如果你的请求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你说了也就说了。如果不是那样,你就假装这是你原本打算说的话。天哪,蒙蒂,你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物,难道不是吗?”

“现在你就来听听我打算说的话吧。”

“不,我要走了。”

她站起身,但蒙蒂猛地扑过来,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又把她按到椅子里。此时蒙蒂眼中那闪闪烁烁的小光点跳跃不定,他的脸有些扭曲,带着执拗的表情。“你知道薇妲为什么从来不邀请任何人到你的房子里去吗?你知道为什么除了住在你隔壁的那个瘦长条女人,谁也不登门拜访你吗?”

“知道——那是因为你让她跟我作对,而且……”

“因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下等仆人,你不敢请人到家里去,因为你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你根本就没那个胆量。”

看着蒙蒂那张扭曲的面孔,米尔德里德突然有一种垂头丧气、缩头缩脑的感觉,那天早晨,特纳小姐对她好一阵冷嘲热讽,打发她去应聘管家职位,因为她对其他行当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就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蒙蒂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继续劈头盖脸地对她恶语相加,而她整个人一点点萎缩下去。蒙蒂振振有词地说:“原因不在于她,也不在于我,而是因为你自己。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薇妲有一百个朋友,在这儿,在那儿,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有朋友,而你一个也没有,这难道不好笑吗?不,我说错了——你有一个朋友,就是那个酒吧招待。从来没有人被邀请到你的房子里去,从来没有人……”

“你在说什么?我要挣钱养家,怎么可能安排聚会,或者请人到家里来,你为什么……”

“养家糊口,我的天哪!那不过是个借口,不是真正的原因。真见鬼,你这个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小用人,你来告诉我是谁让你的孩子跟你作对?是我吗?听着,米尔德里德,除了仆人以外,没人会花一丁点儿心思考虑今天晚上你一直在唠叨的那些话。因为这就是差别所在。一位尊贵的女士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有仆人才会那么小肚鸡肠。”

他在屋里转了个圈子,喘着气,然后又回过身来对着米尔德里德说道:“我真是个傻瓜,一个十足的白痴,我把你当成是一位高贵的女士,而不是个下等仆人,我曾经想过也许是我看错了你。就是在那天晚上,你递给我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我接受了。后来我又拿了你更多的钱。我甚至还在某些方面对你颇有好感。天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具有贵族派头的人才会有那种幽默感,才会向你伸手要钱。后来怎么样呢?你能有始有终吗?这可是你自己开的头啊。一个高贵的女人就是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也不会让我知道那些钱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你呢,我从你那里拿到的钱还不到五十美元,你就硬要把我当作司机支使来支使去,难道不是吗?你是为了让你的钱花得有所值?就把我当成一个仆人,一条卷毛狗。你非要反反复复戳我的痛处。好啦,再不会有这种事儿了。我已经从你那儿拿了最后一角钱,可能的话,我在归西之前会还给你的。怎么啦,你这个卑贱的女人,你这个——女招待。我猜这也是我喜欢薇妲的一个原因。她绝不愿意去拿起桌子上的小费。这种事儿她是不会做的——我也一样。”

“除了从我手里拿。”

米尔德里德气得脸色煞白,她打开自己的晚装手袋,拿出一张新崭崭的十美元钞票,扔在蒙蒂脚下。蒙蒂抓起火钳,夹住那张钞票,丢在火上。火焰骤然腾起的时候,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两人一时无语,等他们急促的喘息平定下来之后,米尔德里德开始感到一阵羞愧、挫败和沮丧。刚才她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在她的刺激之下,蒙蒂也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全盘托出,蒙蒂那些想法她本来也有所觉察,这下她自己落得一个无可奈何、无言以对的境地。然而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站在那儿,她也站在那儿。她瞧瞧蒙蒂,头一次发现他看上去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憔悴、那么消瘦,他那张在她眼里总是焕发着青春光彩的面孔也挂上一抹人到中年的痕迹。一股强烈的情感袭遍她的整个身心,其中掺杂着怜悯、轻蔑,还有母亲一般的怜爱。她真想放声大哭,她突然伸出手去,抚摸着蒙蒂头上那片谢顶的地方。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个小玩笑。蒙蒂一动不动,不过他也没有表示抗拒,米尔德里德向后坐回身子,心里感觉好受了一点儿。这时候她又听见了雨声,这让她头一次感到害怕。她裹紧大衣,端起第三杯曼哈顿鸡尾酒,喝下一半,又放下酒杯。蒙蒂没有抬眼看她,只是给她的杯子加满了酒。他们俩坐了好长时间,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突然,蒙蒂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像是解决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说:“去它的,这事儿需要用一桩强奸罪来了结。”

他走过来,一只胳膊环抱着她,另一只胳膊滑到她腿下,把她抱进卧室。蒙蒂把她扔在那张不大平整的小床上,她不由自主地哼哼吃吃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柔弱无力,仿佛麻醉一般。一转眼,那件织锦大衣就被脱下来,滑到了地板上。想到自己的裙子,她也满不在乎:她愿意让蒙蒂把裙子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撕成碎片扔到一边去,要是他非得这样才能把她的衣服脱下来的话。但蒙蒂并没有用力撕扯。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拉链,有那么一会儿,米尔德里德还手把手地试着去帮他,可一转念,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搅动起来,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想起几个月来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积怨。她努力驱除这些记忆,让这些念头淹没在酒精、男人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无法抵挡的漩涡里。可这些想法偏偏不肯沉落下去。米尔德里德使出比搬起一座山还要大的力气,把两只手放在蒙蒂脸上,狠命推开他,她扭身下了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抓起自己的两件大衣,跑进另一个房间。蒙蒂紧跟着追上来,想把她拽回去,但她挣脱开蒙蒂,抓起自己的胶鞋,冲进了黑洞洞的走廊。

米尔德里德走过一个个阴森可怕的房间,下了楼梯,来到大门口。门锁着。她扭动大大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终于来到门廊上,站在湿冷的空气中。她裹上两件大衣,把脚伸进胶鞋里。灯突然亮了,蒙蒂走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把她拽回屋里。她冲进雨中,扯下盖在汽车上的雨布,丢进泥泞里,然后一下子跳上车。她啪的一声打开车灯,发动了汽车,这时候,她看见蒙蒂正对着她指手划脚,劝她留下来。此时蒙蒂脸上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怒气冲冲地劝告她不要犯傻,不要顶着暴风雨开车出去。

她开车出发了。在橘林大道上,落在路面上的树枝更多了,看上去乱糟糟的一片,潜藏着危险。她把车靠路边停下,从风雨衣口袋里找出那条手帕,系在头上。然后,她又小心翼翼地上路了,车每在风中颠簸一下,她心里就感到一阵惊恐的狂跳。拐过环形交叉口的时候,她发现后面有车灯在闪烁。

这次她没有遇见那几个手持提灯的男人,黑沉沉的夜晚再加上狂风暴雨,令人心惊胆颤,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她顺利地过了桥,但是当她来到那条小道近前的时候,她有点儿害怕,于是就等后面那辆车跟上来一点儿,这才继续向前开,她发现那辆车也拐进了小道,心里感到些许宽慰。她开了大约一英里,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一直开到那处被雨水冲毁的路段。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路况又恶化了,完全无法通行。她一下子泄了气,停下来等着看另外那辆车怎么办。那辆车也停了下来,她定睛观瞧。只听车门砰的一声响,她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接着,蒙蒂的脸出现在她的车窗前,跟她的脸相距不到六英寸。雨水从他那顶旧毡帽上,还有一直扣到耳朵的雨衣上瓢泼一般流淌下来。他一脸怒容,指着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大发雷霆:“瞧瞧吧!你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不对?真见鬼,看你给我找的麻烦!”

蒙蒂用粗暴的口气命令她锁上自己的车,然后下来跟他一起回去,她一时感到一种幸福和满足,仿佛他是自己的父亲,而她是个不听话的小女孩儿听候发落。可紧接着她又下定了决心。她换上倒挡,开始向后退,倒过蒙蒂的车,来到一个转弯处,开了进去,她看出这条路是通往鹰石的。路面上布满了碎石块,她慢慢向前开,走一段停一停,然后再向前走一段。后来,她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没有了碎石块,面前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黑色路面。她一踩油门,汽车受到的阻力让她恍然大悟,那闪闪发亮的黑色路面其实是闪着亮光的黑漆漆的雨水。她踩下刹车,可汽车还是继续向前滑行。车灯熄灭了。发动机熄火了。车停了。她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陷在一个远不可测的水坑里。她把脚从刹车上放下来,哗啦一声踩进了水里,她禁不住尖叫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她摇上车窗,只听得外面汹涌的雨水拍打着车轮哗哗作响,过了一会儿,汽车开始移动,她把车向右边靠过去,当她感觉到车轮碰上了马路的边缘,就拉起了手刹。她坐在车里,一会儿功夫,她哈出的气就给窗玻璃蒙上了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见。她身边的车门猛地被拉开了,这次还是蒙蒂站在她面前。他显然回到自己的车上脱去了长裤,因为他那件雨衣漂浮在水面上,她能看见他正穿着短裤。蒙蒂用右臂撑开车门。“好啦,把腿伸到我的胳膊上,抱住我的脖子。抱紧点儿,我想我能把你抱到山顶上去。”

她抬起双脚,放在座椅上,脱下金色的鞋子和长筒袜,塞进仪器板上放零星物件的小隔间里。她光脚穿上胶鞋,扭动着身体脱下两件大衣,还有裙子。她把裙子和织锦大衣塞到鞋子上面,然后关上小隔间,上了锁。她哆哆嗦嗦地套上风雨衣,示意蒙蒂把手拿开。蒙蒂刚一照做,她就拉上车门,啪的一声锁上。然后她从另一边的车门溜出来,也上了锁。她迈步走下踏脚板,感觉雨水一下子涌上了大腿,水流差点儿把她冲倒在地上,她禁不住惊叫起来。不过她还是抓住门把手,让自己站稳了身子。往上走是一道高埂,再往上看来就算是人行道了。蒙蒂还在冲她大喊大叫,他的声音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淹没了,米尔德里德对他的叫喊置之不理,她爬起来又跌倒在地,一步一滑,摇摇晃晃地顶风冒雨向家里走去。这场暴风雨在洛杉矶气象局的历史记载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气象局的历史记载中都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米尔德里德一路上遇见不少陷入泥潭的汽车,跟她自己那辆同病相怜,有的被抛弃在路边,有的里面还坐满了人。有一辆车被困在两潭深水之间,停在马路边上,顶灯亮着,里面挤满了身穿夜礼服的人,他们无计可施,只有干坐在里面。米尔德里德继续艰难跋涉,她爬上一道长长的山坡回到格兰岱尔,走过了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踏过无数碎石块,淌过湍急的水流和雨水汇聚成的汪洋大海。她的胶鞋不断被雨水灌满,她时不时停下来,先把一只脚朝后高高地跷起,然后再跷起另一只脚,让雨水流出来。但沙子和石子儿却倒不出来,把她的脚硌得疼痛难忍。当她终于来到皮尔斯大街的时候,由于疲惫、寒冷和痛楚,她整个人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她一路小跑,一瘸一拐地走完了剩下的路,进了家门。

薇妲和莱蒂像两只受惊的小猫,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当她们听见房子里的电灯随着噼噼啪啪的开关声一盏盏亮了起来,看见一个幽灵一般的人影呜呜咽咽地抽泣着,脚下噼里啪啦拍打着泥浆,摇摇摆摆出现在门口,都禁不住惊恐地尖叫起来。当她们认出是米尔德里德,就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愣了几秒钟她们俩才明白过来该怎么办,她们帮米尔德里德脱下衣服,扶她躺在床上。不过,莱蒂立刻就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在屋里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给米尔德里德拿来她需要的东西,还特别端来了威士忌、咖啡,还有热水瓶。薇妲坐在床边,给她搓着手,用勺子把滚烫的咖啡喂进她嘴里,还用被子把她紧紧裹住。然后,她摇摇头说:“可是,妈妈,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他待在一起呢?再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别再想这个了。明天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钢琴。”

薇妲兴奋得大声尖叫,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让她身上涌起一阵暖意,薇妲还从她的眼睛一直亲到脖颈下面,印满了甜腻腻的吻,米尔德里德这才松弛下来,这一刻感到无比幸福。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沉沉地坠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