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负罪感只有用高度的自我奉献才能抵偿——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米尔德里德想到了这一点,继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安宁。也许她所找到的不仅仅是内心的安宁。她深深地呼吸着薇妲的气息,这么做显得有些古怪,还有点儿病态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她决定把自己的余生全部献给这个留在世上的孩子,决定今天一定要让餐馆开业,就像广告上所说的那样,而且一定不能失败。天一亮她就起床把自己的决定付诸实施,她把装馅饼的盘子,还有面粉、厨具、罐装原料,以及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拿出来,准备搬到样板间去。东西非常多,她小心翼翼地装到车上,全部运走需要往返好几趟。运最后一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雇员正等在那儿:一个是名叫阿兰的女服务员,另一个是菲律宾人,兼做洗碗工和择菜工,名字叫潘丘。这两个人都是上个星期艾达推荐给她雇用的。阿兰二十五岁,是个身材娇小,有几分漂亮的女孩,一开始米尔德里德并不十分看好,但艾达极力向她推荐。潘丘似乎对光鲜亮丽的衣服非常着迷,因此让阿奇觉得很不顺眼,不过一换上厨房的工作服,他绝对称得上是把好手。

米尔德里德注意到潘丘穿着一套淡黄色西装,她并没有多看一眼,便把工作服递给他们,让他们开始干活儿。他们要把餐馆彻底打扫一遍,前厅清理完之后,他们准备把堆在地上的高级密织棉布窗帘挂起来。米尔德里德教给他们如何使用那些固定装置,潘丘向她保证自己摆弄螺丝刀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听潘丘这么一说,她便开车回家取了馅饼,挨家挨户送上门去。

等她回到餐馆,眼前的情景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潘丘确实干得不错:固定装置全都安好了,他正在挂上最后一幅窗帘。阿兰已经把桌子摆放开来,原来堆在房间一角的那些毫无生气的木头、金属和布料现在已经构成了一个温暖、洁净、令人赏心悦目的餐馆。米尔德里德还有好多事儿要干,不过当洗衣店送来了餐巾和桌垫,她还是忍不住动手在一张桌子上摆放起来,看看效果如何。她觉得很漂亮。红白格子的亚麻布和淡棕色的桌面搭配起来,再和阿兰的红褐色工作服相互衬托,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又逗留了几分钟,把整个画面全部收入眼底,然后她吩咐了几件厨房里要做的事儿,又开上车继续四处奔波。

米尔德里德到银行取了三十美元,她飞快地填好存根,尽量不去想自己不得不在“结转余额”一栏里填上的“7”。她要了十美元的零钱,以备晚上的不时之需,将成卷的硬币丢进手提包之后,她继续赶路。她来到订购肉鸡的饲养场,发现给她准备好的是二十六只鸡,而不是原来约定的二十只。饲养场场主盖尼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解释说他们的肉鸡非常棒,他真不想让任何别的人买去。米尔德里德听了他这番话还是很恼火。他养的鸡确实很不错,实实在在是用玉米喂大的,而不是喂牛奶,她必须要买到这样的优质肉鸡。但她不能听凭对方这样随意增加数量。米尔德里德用手拨弄了一会儿那些肉鸡,将两只拿出来不要,理由是没有精挑细选,她收下了剩下的那些,付了八美元,价格是一美元三只。把肉鸡装上车,她又去了一趟“优百特”市场买蔬菜、鸡蛋、熏肉、黄油和杂货,共花去十一美元,差点儿就得动用自己预留的那些硬币了。

回到餐馆,她查看了一下厨房,觉得相当令人满意。阿兰已经用拖把擦洗了地板,潘丘把新盘子全都洗过了,一个也没有打破。这时候莱蒂来了,米尔德里德让她给阿兰和潘丘做午饭,然后静下心来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儿,那就是烹调。她拿出那些肉鸡,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残留的细毛,她发现盖尼先生给肉鸡褪毛褪得很干净,比市场上卖的大多数都要胜上一筹。她取出一把小切肉刀,把肉鸡斩成一块块的。她打算给顾客提供半只炸鸡配蔬菜或者华夫饼的套餐,价格定为八十五美分,不过大多数餐馆供应的半只炸鸡套餐她都看不上。鸡肉块摆在餐桌上看起来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明白顾客怎么能吃得下去。她打算采取不同的做法。她先砍下鸡脖子,然后把鸡切成两半。接着,她又切下鸡翅和鸡腿。她把鸡腿分成上下两截,把鸡胸修整一下,只留一片胸骨支撑在后面,叉骨和肋骨全部去掉。她想起了阿奇处理这类事情的方法,于是便把鸡胸肉、鸡小腿、鸡大腿和鸡翅分别装在四个盘子里,然后放进冰箱,这样只需一个动作就能取出一份来。她把鸡脖子和鸡骨头丢进一口锅里,准备做汤用,又把内脏切碎放进平底锅,打算做成肉汁。接着她开始做另外一种汤——番茄奶油汤,让潘丘准备蔬菜。

约摸四点钟,沃利走了进来,他来看看餐馆都发生了些什么变化,顺便说说自己这边的情况。自从米尔德里德上次见到他,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散发广告,为了这个,他还把自己的秘书也调动起来了。那位秘书把原来皮尔斯家园公司所有的客户名单都派上了用场,这样一来,所有买过房子或者考虑买房子的人一个不漏全都通知到了。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全,米尔德里德听了十分高兴,但是沃利老是在一旁到处溜达,她倒希望沃利赶快离开,自己好干活儿。她发现沃利正在打量那个玻璃陈列柜。这是她买下的价钱最贵的家具,也是唯一的一件定制家具。柜子的底部和后部是用枫木制成,但柜子的两侧、顶部和搁架都是玻璃的。这个柜子她打算用来摆放馅饼,她希望把馅饼作为自己的“外卖”生意。这时候,沃利脸上显出不自然的样子,他问米尔德里德:“嗯,我给你准备的那个小小的惊喜,你觉得怎么样?”

“哦?什么惊喜?”

“你没见到?”

“我什么也没看到。”

“嘿,你回到厨房去,在那儿等着,相信我的话,你马上就会看到什么东西。”

米尔德里德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进厨房,一两分钟后,她看见沃利走了进来,找到她做的馅饼,把其中两块拿进餐厅,然后又拿了两块,接着又是两块,这让她更加迷惑不解。接着她看见沃利把馅饼放进陈列柜。然后她又看见沃利在墙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突然陈列柜亮了起来,她低低地惊呼一声,跑出厨房。沃利眉开眼笑地说:“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噢,沃利,真是太漂亮了!”

“这是我为你做的,就在——哦,就在前几天。我大晚上溜到这儿来安装的。”他得意洋洋地把固定在枫木上的小小的反光镜指给米尔德里德看,那些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反光镜,把光束向下投射到馅饼上;灯泡跟她的手指差不多大小;电线非常巧妙地绕到后面,好让嵌板可以自由滑动。“你知道这个小工程花费了多少钱吗?”

“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哦,咱们一起来算算看。那些射灯是七美分一个,一共六个,总共是四十二美分。灯泡,五美分一个,告诉你,这些是圣诞树上用的灯泡,你能想出更绝妙的主意吗?灯泡总共三十美分,加起来是七十二美分。电线,十美分。灯座、螺钉,还有插头,大概是一美元。全部加起来,也就是两美元的事儿。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

“大概花了我一个小时的工夫。不过这应该有助于推销你的馅饼。”

“请你吃一顿免费的晚餐。”

“哦,这个就不必了。”

“免费午餐,再多加一份。”

钟表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沃利刚一离开,米尔德里德就赶快回去干活,不过此时她心里很愉快,脸上也露出几分喜色,因为她感觉到大家都在尽力帮助自己。蔬菜在沃利来之前就已经在准备了,现在已经清洗干净,他们一起把蔬菜捞了起来。米尔德里德把蔬菜放进锅里,将热水倒进蒸汽桌。她搅拌好做华夫饼用的面糊,把一个长柄勺放在一边,舀一次正好可以做一块华夫饼。她还做好了馅饼皮当作点心。她订的冰激凌也送到了:有巧克力、草莓和香草三种口味。她让潘丘把三个冷冻箱全都放在一张椅子上,这样很容易够得着,她教给阿兰怎么舀取冰激凌,提醒她负责上甜点和开胃菜。她做好了三明治,又开始煮咖啡。

五点半光景,她走进女卫生间换上晚装。她曾经花了不少心思考虑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决定穿白色,但不是当时司空见惯的那种类似于护士装的、给人以廉价之感的白色。她到布洛克斯商店买了雪克斯金细呢做成的套裙,比白色稍稍偏离一点儿,白色中带有奶油色,她还买了几顶荷兰式尖顶女帽来搭配。她一贯为自己的双腿感到颇为骄傲,特意让人把裙子截短了一点儿。眼下,她匆匆忙忙地穿上一套裙装,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双鞋,再把帽子戴在头上。米尔德里德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手里拿着要在厨房里戴上的围裙,这围裙在出去迎接客人的时候还得赶快摘下来,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出音乐喜剧里的厨师。

不过,她并没有一直这样心急火燎。她把潘丘、莱蒂和阿兰召集起来做最后一次指导,对阿兰叮嘱得最多。“我不指望能来很多人,因为这是我开业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没来得及招揽生意。不过,万一你们忙得不可开交,要记住:先给顾客点餐。我必须得知道他们是要蔬菜还是华夫饼才能开始做,所以别让我等在那儿。”

“两样都要报吗?”

“只报华夫饼。”

“饼干呢?”

“我会不断地把饼干做出来,你自己来取。面包和饼干你都自己取,但是要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别忘了饼干要用餐巾遮住,好保持热度。一个人三块饼干,如果客人想多要也可以,别小里小气的,也别费时间去数饼干的数量。取饼干的时候动作要快,而且要拿够。”

阿兰用老练的目光扫视一周,数了数有多少张桌子。靠墙有八张两人桌,中间有两张四人桌。米尔德里德看了看她的表情,继续说:“如果你给他们点好餐,就能顾得过来。这儿有足够的空间,你用托盘,还能帮上点儿忙。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莱蒂打下手,我就打发她过去帮你收拾餐桌,而且……”

“她不能一开始就这么做吗?这样一来,我们俩就会适应在一起工作,不至于弄得磕磕碰碰的。”

“那么好吧。”

莱蒂点点头,有点儿羞怯地咧嘴一笑。她已经穿上了红褐色的工作服,看上去跟她很相衬,她显然也非常愿意参加这次亮相。米尔德里德回到厨房,点燃炉灶,开始给烘烤华夫饼用的铁模加热。她用的是煤气烤炉,而不是人们通常用的电烤炉,这是因为“人们真正喜欢的是那种老式的圆形华夫饼”。她来到开关盒旁边,开了灯。最后一个开关控制的是餐馆外面的招牌,打开之后,她走到外面去看。霓虹灯招牌分外亮丽,给树木笼罩上了一抹淡蓝色的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到里面去。她终于开张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餐馆。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她提心吊胆地坐在一张两人桌旁边,阿兰、莱蒂和潘丘站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说着话。然后他们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可怕的痛楚洞穿了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开一家餐馆,但却有可能无人光顾。她突然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她不住地触摸一下烘烤华夫饼用的铁模,看是不是热了。外面传来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抬头一看,一辆车停在那儿,有四个人正走进餐厅。

她伸手去拿鸡肉的时候心里涌起了片刻的满足感:自己长时间的观察、思索和规划现在终于能有所回报了。她把免费停车场安排在餐馆后面,这样她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有多少客人,甚至在他们踏进餐馆之前就能一目了然;她简化了菜单,如此一来,她根本不用等服务员通报就能开始烹制鸡肉餐;她还把冰箱、炉灶、食材和器皿都摆放在恰当的位置,以便自己在操作的时候伸手可及。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仿佛在发动一架运行无比流畅的机器,她把鸡胸、鸡大腿、鸡小腿和鸡翅每样都取出四份,放进炉灶旁边的盒子里滚上面粉,再拿起搁在面粉旁边的油瓶撒上一些橄榄油。用黄油煎炸之前,她把鸡肉先放进炉子里烘烤片刻。关上炉门之前,她又塞进一盘饼干,并排摆放在一起。这时候阿兰出现在厨房里。“六号桌有四位客人,汤左右各两份,要一份华夫饼。”

她提醒阿兰不用把汤报给她听,自己去盛就是了,然后走出厨房去迎接首批客人。来客她并不认识,是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孩子,不过她还是做了简短的致辞,说他们是自己迎来的第一批顾客,她希望他们喜欢自己的餐馆,以后常来光顾。阿兰送来了开胃菜、汤、饼干、黄油、餐巾、水和沙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加利福尼亚,沙拉总是第一道上。米尔德里德扫视了一眼托盘,发现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又有两位客人走进餐厅。她隐隐约约记得这两人是六七年前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主顾,多亏自己经历过服务员培训,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她还没看清楚对方的面孔,就脱口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噢,索亚太太,还有索亚先生,你们好!你们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们看上去十分愉快,米尔德里德请他们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落座。阿兰一过来点餐,她就回到厨房,开始做更多的鸡肉餐。

给第一桌客人上餐非常顺利,莱蒂把用过的餐具交给潘丘,潘丘马上动手清洗。但此时阿兰走进厨房,看上去有点儿发愁的样子。“三号桌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她不要汤,说自己想要番茄汁,外加柠檬片和芹子盐——我跟她说了我们不提供番茄汁,可她说她非得要,我该怎么办呢?”

米尔德里德毫不费力就能猜出来者是何许人也。

她看见伯特和薇妲坐在一张两人桌旁边。伯特身穿一套浅色西装,一看就知道他煞费苦心地装扮了一番,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他的一只手臂上束着黑纱。薇妲身上是一套从没穿过的校服裙,头戴米尔德里德的一顶便帽。他们两个笑盈盈地抬头看着米尔德里德,薇妲惊呼米尔德里德的套裙有多么漂亮,伯特打量着餐馆,连连点头表示赞许。“天哪,这地方看上去真是棒极了。你这回算是给自己搞到了一笔财富,米尔德里德。这地方是实实在在的啊。”

他跺了跺脚。“这是修砌而成的。当时由我亲自负责监督。我敢说卫生部的人来检查地板的时候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吧。”

“他们连看也没看就通过了。”

“洗手间呢?”

“他们也通过了。当然啦,我们必须打通一扇门,好让两个洗手间都通向原来的秘书办公室。我们把那里改成了一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你知道,洗手间通向厨房是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不过,除此以外,我们所做的全部改造大致就是粉刷墙壁、铺碎石、安装自动门。可这也花了不少钱。噢哟!”

“我猜也是。”

“你想不想四处瞧瞧?”

“我非常愿意。”

米尔德里德带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伯特对所看到的一切都赞不绝口,她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不过薇妲冒出了一句:“噢,妈妈,要是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我觉得您做得还算是非常不错。”她听了心里不大受用。这时候她听到外面传来车门砰的一声响,就连忙转身去迎接新客人。进来的是沃利,他兴奋地说:“嗨,你这儿就要来一大群人了。你听得真真切切,是一大群人。做直投广告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关键不在于你邮寄的是什么,而是在于你邮寄给谁。我把你开餐馆的事儿直接通知给认识你的那些人,他们就要来了。我恰好碰见六个人,他们都说要到这儿来——这六个人不过是我碰巧遇上的。所以我说会有一大群人。”

沃利拉过一张椅子,在伯特和薇妲旁边坐了下来。伯特突然问起他有没有变更火险的受益人。沃利回答说,他打算等到餐馆烧毁的时候再说。伯特说那好吧,自己只不过是问问而已。

米尔德里德抬起头来,看见艾达站在门口,她走过去,亲吻了她一下,听着她连珠炮似的说起自己的丈夫本来也想一起来的,但是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个活儿要干,不得不去看看。米尔德里德带着她来到那张跟前只剩下一把椅子的餐桌旁,另一把椅子让沃利借去了。艾达环顾四周,一件件一样样都看在眼里。“米尔德里德,这餐馆真是棒极了。你这地方大得很。你轻轻松松就能再加上两张四人桌呢,把那些两人桌挪挪位置就行。而且你还能用上托盘,你想用多大的就用多大的。你不知道托盘能帮上多大的忙,这起码会让你少雇用一个姑娘,起码一个。”

米尔德里德该回厨房去了,不过她还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轻轻拍着艾达的手,带着愉悦的心情听她对餐馆赞不绝口。

运行状态良好的机器现在开始高速运转了,正伴随着平稳而流畅的嗡嗡声,尽职尽责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每当有新顾客光临,米尔德里德总要抽出几秒钟前去迎接,每当有客人离去,她都特意去稍稍提醒一下,说餐馆备有自制的馅饼,问他们要不要买一个带回家。眼下她正处在狂热的工作之中,一刻不停地炸鸡肉、做华夫饼。这会儿每当外面传来汽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根本没有时间向窗外张望,数数顾客的人数。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响,接着阿兰走进了厨房。“皮尔斯太太,刚刚又来了两批客人,都是四个人,我给其中一批客人安排了桌子,可另一批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以把两张两人桌拼起来,不过,我得把艾达小姐请出去才行……”

“噢,不!让她待在那儿吧。”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安排四个人坐下,让其余的人等一会儿。”

她的话音不由自主变得尖声尖气。她走出厨房,问后面进来的四位客人是否介意稍候片刻。她说眼下有点儿紧张,不过只要等几分钟就好。其中一个男人点点头,她匆匆走开了,暗自懊恼竟然没有事先想到这种情况,没有另外准备几把椅子。她走进厨房,阿兰正在叽里咕噜地冲潘丘说着什么,然后又心急火燎地对着米尔德里德嚷了起来:“他在洗盘子,汤碗都已经用完了,要是他不给我汤碗,我就没法上开胃菜!给我汤碗,傻瓜,我要汤碗!”

阿兰冲潘丘大吵大嚷,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这时候莱蒂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她还没适应这份工作,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她把更多的汤碗堆了上去,那堆碗哗啦一声塌落下来,有三个摔碎在地。米尔德里德冲过去想要接住,但没能做到,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器熄火了,厨房陷入一团混乱,客人点的是什么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一份开胃菜也没给客人送上。在这糟糕透顶的一刻,她眼看着自己第一天营业演化成了一场闹剧,在这个噩梦一样的晚上,她曾经希望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就在这时候,艾达来到她身边,她匆匆摘下自己的帽子,跟手提包一起塞到放现金的锡罐旁边,麻利地系上围裙。“好啦,米尔德里德,事情搞成这样,都是因为盘子。现在她在外面根本派不上用场,什么也干不了,所以他洗盘子的时候,让她来擦,这样还能帮上点儿忙。”

米尔德里德朝莱蒂点点头,递给她一条毛巾,艾达一眼瞧见盛甜点的碟子,急忙摆放在托盘上,然后对阿兰说:“赶紧报汤。”

“我要一份左边的,右边的分别要两份、三份和一份,还有四份鸡肉配番茄,他们已经等了……”

艾达没等她说完客人究竟等了多长时间,就把汤盛到装甜点的盘子里,一只手分放汤匙,另一只手分放饼干,然后一阵风似的端着托盘走了出去,把黄油、沙拉和水留给阿兰。一会儿功夫她就回来了。“好了,米尔德里德,我让你家里的人到外面去走走,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已经吃完了。我安排两个人坐在我那张餐桌旁边,这样四个人都安顿好了。等先来的那四位客人结账之后,还能再安排四个人,而且……”

艾达的说话声带着鼻音,米尔德里德曾经一度对这声音有些反感,此时,这声音一直响在耳边,让她心里泛起了一阵激动的颤栗,继而蔓延到全身。她又重新鼓起了勇气,双手也恢复了先前的灵活,因为一切又开始运转了。她正在倒进做华夫饼的面糊,盖斯勒太太出现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宝贝儿?”

“露茜,我觉得用不着,可还是谢谢你……”

“哦,有的,你能帮得上忙。”

艾达抓住盖斯勒太太的胳膊,就像她往常对自己的下属发号施令的时候那样。“你摘下帽子,到外面去卖馅饼。客人用餐的时候不要去打扰他们,你站在陈列柜旁边,等客人经过的时候看能做点儿什么。”

“我会尽力而为的。”

“盒子放在陈列柜下面的抽屉里,是摊平的,你得自己折叠好,然后捆起来,装上提手。要是你碰上什么麻烦,就喊我或者米尔德里德好了。”

“价钱是多少,米尔德里德?”

“八十五美分。所有的都是八十五美分。”

盖斯勒太太把自己的帽子放在艾达的帽子旁边,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米尔德里德就看见她走进来,把一张一美元的纸币放进锡罐,取出找回的零钱,又走出厨房。没过多久,她就发现锡罐里多了不少纸币,艾达不断走进来找零钱,然后打发阿兰送出去,这样她就能拿到小费。米尔德里德一有空闲,就赶快摘下围裙,走进餐厅。现在已经没有客人站着了,但所有的座位都坐得满满的,此时她的感觉就像昨天在葬礼上一样:她穿过客厅,映入眼帘的是那些依稀记得的面孔。这些人她已经多年不曾见面,是沃利巧妙地用邮寄方式一一通知他们。米尔德里德跟他们打着招呼,问他们一切是否安好,同时也接受他们的祝贺,有几个人还为瑞丽的不幸向她表示了同情和安慰。

八点钟之后过了好一阵子,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响。刚才在艾达的劝说下,伯特、沃利和薇妲离开了餐厅,坐在沃利的汽车脚踏板上继续聊天,她在干活的时候一直听见他们几个人在外面说着话。随着一只脚踏上碎石路的嘎吱声响,谈话声突然戛然而止,接着薇妲从后门闯了进来。“妈妈!你猜谁来了!”

“是谁呀,心肝宝贝儿?”

“蒙蒂·博拉根。”

米尔德里德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薇妲。薇妲的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对那起流言蜚语毫不知情,所以她非常小心地问道:“谁是蒙蒂·博拉根?”

“噢,妈妈,难道你连他也不知道?”

“我觉得是这样。”

“他在米德维克俱乐部打马球,他住在帕萨迪纳市,他非常有钱,长得很帅,所有的女孩都等着看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酷毙了!”

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得知蒙蒂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不过她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为此感到多么兴奋。薇妲开始上蹦下跳,手舞足蹈,伯特也走了进来,沃利紧随其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亲眼看见了上帝。“嗨!要是那个家伙到你的餐馆来吃饭,米尔德里德,你就算是稳操胜券了!哎呀呀,在整个洛杉矶,没有一家餐馆不愿意花钱请他去吃上一顿的。是不是这样,伯特?”

“他非常有名。”

“有名?真见鬼,他可是个大腕啊。”

阿兰从餐厅走进来说:“一份华夫。”

薇妲走到“出口”那扇门的近前,偷偷往里面窥视,接着一溜烟儿跑进餐厅不见了踪影。沃利开始左思右想,猜测蒙蒂是怎么知道餐馆开业的消息。他不在任何一个名单上,而且他也不大可能读过格兰岱尔的报纸。伯特有点儿气恼,他说,米尔德里德作为一名厨师早已经远近闻名,至少在他看来,这算得上是个充分的理由,用不着使出什么花里胡哨的侦查手段。沃利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正说着,他突然呆立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米尔德里德不由自主地慢慢转过身去。蒙蒂正站在那儿俯视着她,表情十分严峻而又充满了关切。“你小女儿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

“我一直没有听说这件事儿,直到她的姐姐告诉我。就在刚才。”

“她似乎是你的一位狂热的崇拜者。”

“她是我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最可爱的小家伙,不过你不用把她放在心上。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我事先知道那件事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刚才所说的话,一束装在盒子里的鲜花突然从米尔德里德的鼻子下面冒了出来,快递员递过一张纸片请她签字。米尔德里德打开盒子,呆呆地看着里面那两支硕大的兰花。但是蒙蒂拿过纸片撕得粉碎。“我想你恐怕没有心情看这些玩笑话。”

她把鲜花放进冰箱,然后介绍了伯特和沃利。艾达走过来,要求他们离开厨房,米尔德里德这才松了口气。蒙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餐厅。伯特和沃利走到外面,用有点儿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到了九点钟,餐馆里只剩下两位顾客,他们的鸡肉餐也快要吃完了,米尔德里德走到电源开关盒跟前,关上了霓虹灯招牌。然后她数了数现金。她原来设想的是三十位客人,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多订购了五只肉鸡。现在看来,在对方硬要她多买了四只的情况下才勉强够用。诚如沃利所言,餐馆里来了一大群人,她算出来自己总共收入四十六美元,比自己最大的奢望还多出十美元。她把所有的纸币折叠在一起,好感受一下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在阿兰、潘丘和莱蒂收拾停当之前她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于是她摘下围裙,把兰花别在身上,走进餐厅。

艾达还在招待最后两位顾客,伯特、沃利、蒙蒂、薇妲和盖斯勒太太正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张四人餐桌旁。伯特和蒙蒂在聊着马球马,伯特似乎对此了如指掌,让人很是钦佩。薇妲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偎依在伯特的臂弯里,简直像听天书一般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谈论那个唯一能够让她感兴趣的话题。米尔德里德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盖斯勒太太身边,盖斯勒太太立刻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依次看着每个人的脸,急切地重复着:“嗯哼?嗯哼?”但大家的反应只是迷惑不解地盯着她。还是蒙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顿时面露喜色,大喊了一声:“好啊!”

所有的人都随声附和,大声叫好,盖斯勒太太走出餐馆来到自己的车上。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苏格兰威士忌和“白石”矿泉水。米尔德里德让阿兰拿来酒杯、冰块和开瓶器,盖斯勒太太开始主持这项对她来说历史颇为久远的仪式。伯特负责给薇妲斟酒,不过米尔德里德不允许他搞那套偷梁换柱的鬼把戏,她知道这会让他想起瑞丽,这是她所不希望的。薇妲接过自己的饮料,里面只加了两滴威士忌,伯特也没有玩什么花招,他突然站起来,向米尔德里德举起酒杯,说:“这杯酒敬给最了不起的小女人,哪个男人要是让她从自己身边溜走,简直是蠢透了。”

“你心里应该明白这一点,你这个大傻瓜。”

盖斯勒太太的语气如此肯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全都举起酒杯向米尔德里德敬酒。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举起酒杯,最后还是照做了。艾达已经送走了客人,此时正站在她身边,这欢愉的一幕她看在眼里,其貌不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神情落寞、可怜巴巴的样子。米尔德里德一下子跳起来,给她倒了一杯酒,说:“现在我提议大家干一杯。”她举起酒杯,用郑重的语调说:“这杯酒敬给最了不起的小女人,任何一个人要是让她从自己身边溜走,简直是蠢透了。”沃利喊了一声:“干杯!”大家也都跟着一起喊:“干杯!”艾达一阵局促不安,先是格格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米尔德里德向她逐个介绍围坐在一起的一圈人,她也根本没有留意。她扑通一声坐在一张椅子上,开口道:“好啦,米尔德里德,我想你已经听到大家的评价了。你想象不出他们有多么喜欢你做的鸡肉餐。你做的华夫饼简直让他们大吃一惊。唔,他们说,他们从小时候起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华夫饼,他们没想到居然还有人知道怎么制作。这真是一场轰动啊,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呷着自己那杯酒,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发颤,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心里洋溢着简直无法承受的喜悦之情。

她真想永远坐在那儿,但是她得考虑到薇妲,还有艾达,艾达帮了这么大的忙,她得开车送她回家。她提醒伯特,薇妲明天还得上学,然后把宝贵的现金放进手提包,准备锁门了。她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当走到蒙蒂面前的时候,她飞快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最后大家全都走出了餐馆,一群人在草坪上围在盖斯勒太太的汽车旁边,米尔德里德猜想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已经随随便便就喝了个精光,不过她没有等着证实自己的想法。她朝伯特喊了一声,叮嘱他别让薇妲待得太晚,然后让艾达上了车,汽车一声轰鸣开上了林荫大道。

她回到家,惊讶地发现那辆蓝色的科德停在外面。屋子里一团黑暗,但她可以看见从小书房里透出闪闪烁烁的灯光,原来是蒙蒂和薇妲坐在黑暗里,除了他们生起的那堆火,没有任何光亮,他们俩显然聊得很投机。蒙蒂向米尔德里德解释说:“我们俩在约会呢。”

“噢,你们在约会。”

“没错儿,我们约好了我送她回家,所以我就照办了。当然我们先得把爸爸送回家……”

“最起码送到比德……”

薇妲用懒洋洋的腔调加上了一句,话音未落,她就和蒙蒂爆发出一阵狂笑,等她能喘得上气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噢,妈妈,我们看见那位比德霍夫太太了!从窗户里看见的!还有——她的乳房啪嗒啪嗒地跳个不停!”

米尔德里德觉得她应该感到震惊,但她情不自禁地跟他们两个一起大笑起来,直到三个人笑得肚子疼,眼泪都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好像比德霍夫太太和她那无拘无束的胸脯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过了很长时间,米尔德里德才不情愿地打发薇妲上床睡觉。她很想让薇妲留在自己身边,让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明朗、轻松的朋友一般的情感温暖地笼罩着自己。该去睡觉的时间终于到了,她自己带着薇妲走进卧室,帮她脱下衣服,安顿她在床上睡下,有一刻她紧紧地抱着薇妲,依然沉醉在这意想不到的惊喜之中。薇妲轻声说:“噢,妈妈,他真是棒极了!”

“他确实非常好。”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米尔德里德含含糊糊地告诉她蒙蒂曾经到那家好莱坞的餐馆去过一两次,然后问道:“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噢,妈妈,我没有!我是说,我没有跟他说什么。是他先跟我说话的。他说我长得跟你很相像,他知道我是谁。你跟他提到过我吗?”

“是啊,那是当然。”

“然后他又说想见见瑞丽,我才把瑞丽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一下子脸色苍白,跳了起来,后来……”

“唔,我知道了。”

“妈妈,多漂亮的兰花!”

“你想要吗?”

“妈妈!妈妈!”

“好吧,你可以戴着去上学。”

沙发上传来一个有些粗重的嗓音,带着微微颤抖:“整整一个晚上,我一直瞧着你穿着那套见鬼的行头,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撕咬你的衣服,现在,脱下来吧。”

“哦,我没有什么心情……”

“脱下来。”

于是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她听从了他的欲望,总的来看,这个晚上如此画上句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她实在是太兴奋了,根本无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蒙蒂身上。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带着一身疲倦喜极而泣,伯特、沃利、盖斯勒太太、艾达、蒙蒂,还有霓虹灯招牌、餐馆,以及那四十六美元,全都在月光照耀下的两汪泪波里游弋漂荡。但是,在这之上,浮现出一张最光彩照人、最美丽的脸庞,那就是薇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