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我朝公交车站走去。

因为听了贵明的话,我竟有了股冲动,很想回小时候生活的小镇看看,那里离他住院的地方并不算远。

我比贵明先搬到这附近。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就特别想搬出来一个人住,因此在这里找了间便宜的公寓。从我住的地方走到学校只要十分钟,相当方便。刚满二十岁的男孩子,果然都盼望着早日远走高飞啊。

贵明那时在上野的一家餐馆打工,由于某些原因,在我们二十一岁那年,他搬来和我同住了一段时间。虽然只有十来个月,但他特别喜欢这座小镇,后来也在这附近租了间房。之后,我因工作缘故搬到别的城市,贵明则一直住在这附近,虽然中间也搬了几次家。

其实,我选择这小镇,并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随手在房屋中介杂志上翻到的,但现在想想,我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不仅坐公车直达学校,离JR田端站也近。更便捷的是这附近还有家女子医大的附属医院(幸好没机会用到),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有保障。最合我心意的是,这小镇上多是曲曲折折的小胡同,飘荡着古朴的味道。

我还听说,昭和初期,这附近的一座寺庙里有天然温泉,很多人慕名前来,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好像“阿部定事件”也是在这附近发生的。后来,寺里的温泉干涸,小镇趋于平静,到了我搬去时的昭和五十年代后期,这里一点繁华的迹象都没有了。不过,平民区的魅力就在于寂静和沉稳。

啊,好久没来了……

阔别二十余年,我循着模糊的记忆,漫步在曾经的小路上,深深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虽然整个小镇并无太大变化,但一些细微之处还是发生了改变。我以前经常光顾的那家拉面馆,如今已经歇业,只有我常去买啤酒的那家酒吧还在营业,但货架上的商品也完全换了样儿。从前的空地上盖起了小高层,以前那几家城镇工厂也改建成了居民楼。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但那里已变成了私人住宅,房子看起来很新。大概在我搬出这小区后,那栋公寓就被拆了吧。我住在那里时,那栋两层小楼外墙的水泥就开始剥落了,走廊的铁栏杆也布满了锈迹。

如果想寻找残存的回忆,也只有胡同口的那根水泥电线杆了。这里曾经是垃圾回收处。我和贵明收拾冲锋奶奶的东西时,在公寓和电线杆之间跑了好多趟。我还记得电线杆上贴有某政治家的宣传海报,每次去扔垃圾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们总会朝他脸上打一拳,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冲锋奶奶……吗?”

我站在电线杆旁,自言自语般念叨着这名字。瞬间,我似乎听到她那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依稀传来。

当时,我租的房子在二楼楼梯口,而冲锋奶奶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我们中间隔着两间房,里面住的也是大学生,年龄和我差不多。后来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冲锋奶奶发出的噪音,住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搬走了。我记得之后有个很亲切的中年大叔搬了进来,但半年后也溜之大吉了。

冲锋奶奶似乎正值花甲之年,枯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可能是酗酒的原因,她喉咙咙里总是发出像喉咙卡痰似的声音。贵明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开玩笑说:“怎么感觉像打仗时的冲锋号……”冲锋奶奶的外号由此而来。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总觉得有这个外号,知不知道本名都无所谓了。

而且,我们小时候看的一部外国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也叫“冲锋”,是只可爱的小乌龟。动画片的名字和具体的故事情节我早忘得差不多了,但清晰地记得那乌龟总是头戴骑士帽,身背一把西洋佩刀,和一只胖墩墩的小狗一起到处旅行。它个头很小,却特别勇猛。它高举佩刀,大叫道:“我们往前冲啊!”那一幕,似乎成了经典画面。为它配音的演员一定是个嗓音嘶哑的人。

动画里的冲锋是个充满活力、很受欢迎的角色,而这个冲锋奶奶却是个让人头疼的古怪人物。

平时见她,顶多觉得她是个不爱说话、难以接近的人,可一到半夜她就大发脾气,不仅乱吼乱叫,还把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砰砰”响。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也没人能制止她,几乎每隔半年就会有人报警,让警察帮忙处理。

我们一直猜测,她可能患有什么精神疾病。一到她半夜发病的时候,我真是束手无策。尽管难以忍受,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暴风雨过去。有一次,她居然在我考试前夜发病,我当时真想用绳子把她绑起来……

冲锋奶奶在我之前就搬到了这里,听房东说她刚搬来时是个普通的温柔女性,虽然不清楚具体做什么工作,但她每天都按时上班,而且还在狭小的阳台上种了好几盆花,照顾得特别仔细。就在我搬来的前一年,她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之后,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冲锋奶奶并没给我带来太多麻烦。因为平时忙着打工,我很少待在公寓,而且她的房间离我有些距离,还能够忍受。我一直打算等攒够了钱,就从这里搬出去。

我升大三那年,贵明搬进了这里。

刚才也说过,他在上野的一家餐馆打工。他当时跟我说,因为每天要早起,迟到了会被开除,所以想住在上野附近。其实,我知道是他爸爸从外面带回去一个女人,他在家待不下去才跑出来的。正好当时我也缺钱,想到他能帮我出一半房租,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此外,中学时看的青春偶像剧《我们的旅行》和《我们的清晨》,也多少给我一些影响,让我对友情特别珍惜。

我和贵明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两个人同住倒也开心快乐。贵明常常把餐馆里卖剩的食物拿回来和我一起分享,为我们省下不少伙食费呢。最关键的是,比起一个人住,两个人在一起能聊聊天,不会感到孤独。而且学生和上班族的作息不太一样,我们还能有自由时间,紧急用钱的时候也方便很多。想来,那还真是美好的生活。后来我因为谈恋爱搬了出去,但和贵明共处的十个月,毫无疑问是我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而冲锋奶奶的故事,就是我们那段生活里的调味剂。

每天晚上,我们互相报告冲锋奶奶的奇闻趣事,是平淡日子里最大的娱乐,每到那时就成了贵明的专场表演。我只会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出来,而贵明这个谎话大王就会演得活灵活现。真是搞不清楚,那些话究竟是他亲眼所见,还是添油加醋后的产物。

“我今天上午在楼梯上遇到她,她居然和我打招呼!然后我也点点头,跟她说了句早上好。我正觉得奇怪,一抬头,她突然不高兴地说:‘我在模仿红牛呢,你别捣乱!’”

“前几天,我见她在阳台上洗衣服,还饶有兴致地哼着歌。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居然是乡裕美的《哀愁的卡萨布兰卡》!我还在想她怎么知道这么时髦的歌曲呢,突然就跳到了‘地,风与火’的《宇宙的梦幻》,什么乱七八糟的!”

“今天,我在熊野前商业街看见她了。她好像在肉店买油炸食品,还一边走一边吃。你想啊,一般人都会买油炸丸子之类的吧?可我走近一瞧,居然是块大大的炸猪排。难道那就是她的午饭?”

总之,在贵明嘴里什么事都被说得很夸张,我估计,前半部分是真的,后面就是他自己捏造的了。反正都是些茶余饭后的笑谈,大家开心最重要,太较真的话就没意思了。

不过,正是因为贵明,我对冲锋奶奶的印象才变得柔和一些。以前我只觉得她行为古怪,总给人添麻烦,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她其实是个很搞笑的人。也许,并不是冲锋奶奶本身有什么乐趣,而是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已被设定为一个笑星了。也正因如此,我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前很希望她消失,不知不觉间,我竟开始期待她接下来会带给我们什么笑料。看来,世间任何事都在于人的主观心情啊……

所以,当我们听说冲锋奶奶在京滨东北线的某车站越轨自杀时,着实感到有些愧疚。

虽然她应该没亲耳听到我们开她玩笑,但人毕竟是敏感的动物,她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柄吧。所以房东来拜托我俩收拾冲锋奶奶的遗物时,我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你们看,她一个孤寡老人,在这儿也没个亲戚,连帮忙收拾的人都没有。花钱找别人来干也不是不行,但价格挺贵。我想着你们也在打工不是,找你们多方便。行不行?我肯定付工钱……”

其实这活儿也没什么难,无非是收拾屋子,倒倒垃圾,也就是垃圾分类麻烦点,但也不是做不来。而且,就像房东说的,万一找出什么值钱东西(比如现金之类的),我们还可以据为己有……

于是,我俩一半为了打工挣钱,四分之一怀揣寻宝的期待,剩下四分之一出于对冲锋奶奶的愧疚,接受了这工作。

冲锋奶奶的房间之乱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她的公寓有两间房,一间四叠半大,另一间六叠大。她把两间房中间的隔板拆掉,堆满了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破烂。这么脏乱的地方找专业清理公司来,价格肯定很高,所以房东才会来找我们。

“算了,什么也别想,速战速决!”

“好吧!只管干活就是了!”

我和贵明戴上军用手套和口罩,全副武装,闷着头开始干。我们对财物的敏感雷达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但结果什么都没翻出来,值钱的就只有两本银行储蓄本,而且上面的余额加起来不过才一百日元。再说,以他人名义从银行取钱毕竟不太好,我们还是乖乖把它交给了房东。

我们从上午就开始干,清理了差不多一天时间,用了将近五十个垃圾袋,最累人的就是把这些垃圾搬运到回收处。大件的电器如冰箱和电视机,我们都交由房东处理,最后到手的工资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这一天的辛苦。罢了,要不是想着“萍水相逢也是前生之缘”,这活儿我俩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让我奇怪的是,虽然冲锋奶奶有那么多物品,但关于她的过去,以及她和别人发生交集的物件,我们一个也没找到。没有相册,连信件也多是督促她缴纳税款的通知书之类,亲戚朋友寄的信件一封都没有。难道冲锋奶奶在自杀前,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了吗?对于这样的事实,我还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痛。

结果,我没从冲锋奶奶家拿走任何东西。虽说能用的东西也不少(她的电视机比我的还高级),但总感觉那些物品残存着她的气息,我实在无法接受。

但贵明把冲锋奶奶那台瓢虫形状的唱片机拿走了,我本想劝他别贪小便宜,况且当时都开始流行听CD,要这个也没用……但他可能是喜欢这可爱的造型,才忍不住据为已有。

“再说我们留个什么东西也算纪念,对吧?”

贵明说他后来用这个唱片机听了几次Hikashu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