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第十组客人裁到商务饭店之后,我走出车外点了根烟。由于已经接近有乐町线的末班电车时间,所以只要待在繁华街道上等待的话,就可以载到客人。或许是因为跨越日期、变成隔天出勤的关系,生意显得特别的好。今天的营业额已经超过了五万日圆。

我关掉原本一直开着的收音机,在大楼包围的寂静中,眺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

脑海中突然掠过自己在育幼院时的混乱情形,我尽量试着不去想它。总之,我必须让自己顺应日常生活的节奏才行。认真工作、努力还钱,逐一完成生活中所应运而生的每一项责任。我随时提醒自己,将自己埋没在日常作息的生活中。有无线电进来,不过地点离这里太远。其实任何工作都一样,还是有所谓的运气好坏。

正当我在写业务日志的时候,有两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告诉我他们要去的饭店名称。虽然我没听过那家饭店,不过对方说在荒川沿岸,所以我也没看地图便踩油门。等我详细询问地点之后,发现离这里很近。只要我快点赶回来的话,应该可以顺利插进在酒店附近排班的出租车队里。专为客人而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今天的新闻消息。一位少女被母亲杀害。说她把女儿压在浴缸里面,结果她就没有动静了。播报员简单叙述母亲的供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发生什么事件,世界还是照常在运转。新闻播报完毕之后,接着播放的是日本的流行,介绍最新的电影。在欢笑声中发出若无其事的伤感。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男性特别来宾,用这样的话语来赞美那部电影。

突然,一把刀子顶住我的脖子。“别出声继续开”,当这句话在我耳边低声响起时,我感到全身僵硬,喉咙涌起一股不自然的力量,让我呼吸困难。另一个男子操着不是英语的外国语言,不停地在喃喃自语。他们以此为暗号,只见拿刀的男子企图要去拿放在驾驶座上的手提包。

我固定握住方向盘的手腕。行驶在公路上的车子,在不知不觉间就只剩下我这一辆而已。我需要花点时间,才能了解这整个情况。当我心想:“该不会是遇到出租车抢匪了吧!”的那一瞬间,喉咙差点发出声音,我花了点力气才将它压抑住。对方光凭一把刀子,就想把我今天一天的工作所得全部抢走。我感到脖子一阵痛楚,温暖的血液宛如水滴般地传到皮肤上。我感觉心跳得非常厉害,虽然为了开车而看着正前方,但我却完全看不到四周的景物,就连自己究竟开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感觉喉咙稍微触碰到刀子,放开后随即又触碰到。操外国语的男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一面压抑急促的呼吸,一面在脑海中不断地呼吁自己要保持冷静。我是该紧急剎车抢回手提包再逃出车外呢?还是应该花钱消灾、乖乖就范呢?两个截然不同的想法彼此冲突,让我感到混乱,我逐渐被恐惧吞没,这时就算我想要有所行动,恐怕也难以付诸实行。

“没错,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就像这样乖乖地开车。”

“※※※※※※※※※※”(注:非漏字,用以呈现外国男子说的话)

“什么?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吧?”

“※※※※※※※※※※”

那位外国男子不知道在大吼什么。拿刀的男子像是在劝他似的,但他似乎还是坚持要做某件事。

“※※※※※※※※※※”

“不好啦!只要钱拿到手就好了,没必要那样嘛!※※※※※※※※※※”

“※※※※※※※※※※”

“※※※※※※※※※※※※※※※※※※※※”

我无法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一种前途未卜的不安,让我感到全身变得越来越沉重,视线模糊,手腕没有力气,甚至连开车都变得有些困难。他们依然争论不休,我从后照镜确认,那位外国男子非常激动,不断地用左手敲打着安全带。拿刀的男子试图说服他,但是,外国男子始终不肯妥协的样子。

“※※※※※”

“※※※※※※※※※※——”

虽然我感到口渴,但是全身却异常地冒汗,不断地流出汗水。我心想至少也要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集中精神倾听他们的对话。但是,我甚至连他们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都弄不清楚。

争吵结束后,车里笼罩着一片紧张的寂静。尽管开车的人是我自己,但却感觉像是被车子随意载到不知名的地方似的。附近没有车子。不但没有车子,甚至连一间店家的灯光都没有。

“……哎呀,你别那么害怕嘛!”

拿刀的男子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很明显地,跟刚才的表情完全不同。只见他眼睛充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像是已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显得非常兴奋。而外国男子,他的下嘴唇则是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就在这里吧!在这里停车。”

那是一处被高樱大厦所围绕的工地现场。随意放置的铲土车,几堆的钢筋、挖起的砂堆,以及钢筋骨架盖到一半的建筑物,彷佛中断似的矗立在空中。我被人抓住头发、用刀抵住脖子,从出租车下来。一阵寒风袭来,让我身上的汗水急遽冷却。感觉从脖子上流下几条的血液。我被推倒在满是沙子的地面上。

“不好意思……歹势……,我们要你的命。”

我依然束手无策,被蒙面拿刀的男子勒住脖子。男子用粗粗的手指头,企图掐住我的喉咙。我用双手反压住男子试图想要挣脱,但却照法用力。我感到呼吸困难,虽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但却吐不出来。我抓住男子的衣袖,但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因为我无法用力。我感觉脸部充血,几乎快要破裂。眼泪流了出来。因为痛苦,感觉自己的双眼几乎快要爆出来,眼前逐渐掠过男子那张似笑非笑、丑陋的脸。当我心想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地方时,眼前突然变得一片空白,痛苦也逐渐跟着缓和下来。

我想到了睡眠。不对,这不是睡眠。这不是睡眠……,眼前出现年幼时的我。其实,应该说那是现在的我。我被“他们”催促,要我抓住阳台的栏杆。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这样的记忆。然而,那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彷佛就出现在我眼前似的。男子想用他粗大的手臂抱住我的腰部,把我整个人给举起来。我抓住栏杆的右手却使不上力,轻易地放开了手,这跟我的意志毫无关系。男子喝醉酒。他一面大声地唱着:“这是二楼死不了,这是二楼死不了”,一面把我瘦弱的身体高举在半空中。虽然我因为害怕而缩着身体、流着眼泪,但是当时体内却涌现出一股坚强的意志,我在脑海中喃喃自语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这种事情。我才不会感到害怕呢!从男子的手势来看,他是真的打算把我丢下去。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衰弱的我肯定是必死无疑吧。不过,我想要接受恐惧,这种恐惧彷佛就是我的血肉一般——当时的我认为宛如泥巴般惨不忍睹的我,其实是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对于这种暴力我毫不畏惧。这对我是行不通的。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暴力也好,不合理的事情也好,我都不会感到恐惧。我试图展露出笑容。我没有屈服的必要。我要笑着死去。这招对我并不管用,就算我死了,还是我赢。我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开始往下坠落。地面和死亡以压倒性的速度向我逼近。我可以听见男子宛如吶喊般的笑声。不过,我是胜利的。我不会向这个世界所有愚蠢的人,以及所有的暴力和残暴屈服——。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仰躺在泥土里。有铁锹铲土的声音,以及手电筒所发出的微弱光芒,我在咳嗽。我在咳嗽——。拿刀的男子坐在我身上,瞪大眼睛俯视着我。我不停地咳嗽,每次只要一咳嗽,彷佛就有无数的空气跑进喉咙似的。男子发出叫声,再次企图勒紧我的脖子。我感到非常痛苦,痛苦到感觉喉咙有一阵剧痛。不过,我却发现口袋附近好像有个凸起的东西,是刚才我在写日志时所用的原子笔。我想办法抓出原子笔,猛力地朝男子的大腿上刺了下去。男子发出惨叫声,然后放开我倒了下去。我一面咳嗽,一面跑向出租车。那个外国男子则一面吼叫一面追了过来。

我的肩膀被他抓住,于是回头想揍他的脸。虽然我的拳头没有打中,但他却因此跌倒,动作也跟着变慢。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脚踩油门。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踩着油门。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车道。他们已经逐渐离我远去。我在夜晚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不断地往前行驶。

我一面开着车子,眼泪流了出来。这不知道是感到安心,还是悲伤的眼泪。我心想着自己现在还活着,一面用力紧握着方向盘,一面深深地吐气,试着调整呼吸。我一面回想着在意识深处所窥见的影像,一面心想会不会是那位实习医生弄错了。我所渴望的感觉,应该是克服才对吧!为了克服根植在内心的恐惧,而采用这种令人皱眉头的方式。企图创造恐惧,然后再加以克服,这该不会就是我独特的抗拒方式吧!道路笔直地向前伸展。等间隔排列的路灯连绵不绝,像是永无止境一般。不过,我却感觉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令我牵挂的东西。虽然十分细微,但我越是尽量不去思考,那股停滞的意识就越是转成刺痛,引起我内心的不安。我的右脚彷佛受到刺痛的催促一般,使出力气。不知道能不能说出那种感觉,我口中发出喃喃自语,时速表却急速往右倾斜,仿佛有人在追赶似的。我心想有点不太对劲,感觉身体像是一面加速一面坠落。感觉心脏好像受到重击一般。前面有个急转弯。我彷佛看见一个小小的景物,以惊人的速度逐渐向我逼近。我发现到那是地面。速度不断地往上飘升,而我则是持续地往下坠落。弯道的白色护栏,逐渐向我逼近。彷佛要向我攻击般地扩大,企图把我压垮。心跳加速,全身肌肉极度紧缩而使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我彷佛变成了一个东西,没有躯壳只剩下内部一团东西,感觉身体正往下坠落。恐惧已经被我抛在脑后。当我看见眼前那个白色的护栏时,对我而言就宛如是温暖柔和的光。一阵像是碎裂、压垮的冲击遍及全身,当各种声音膨胀、迸开时,我有一种全身被柔软的东西充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