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一楼的角落房间,而且是位于里头最边缘、用钉子钉上雨窗的狭窄房间内,我经常躺在那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回顾我这一生的记忆中,最令我感到印象深刻的,竟然是被这个家领养的那段时期。一直到我八岁为止,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至于为什么“他们”会领养我,并不是年幼的我所能够理解的事。是因为可以定期向某人领取一笔金钱吗?还是因为他们的喜怒无常呢?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这对夫妇是我的远房亲戚,他们一直提防着我,深怕我会对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进行报复。因此,在进入他们生活圈的房门外侧,简单地加装了一道锁。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是如此渴望得到他人的照顾。即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也不在意。起初他们常常笑着说,每次殴打我的时候,我所发出的叫声非常奇怪。我认为可以取悦他们,对我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希望。有时候他们甚至只是为了要听我的叫声而打我或是踢我。与其被踢,我反倒比较喜欢被打。因为那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更亲近对方。

他们的婴儿长得非常漂亮。眼睛清澈,饱满的嘴唇既红润又有光泽。有时候只要婴儿一哭或变得歇斯底里的话,我就会挨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说:“因为我们家的婴儿在哭。”对于他们所提出的“因为我们家的婴儿在哭,所以你挨打是应该的”这种理由,我无法理解。不过,由于当时的我年纪还小,没有能力去判断那些逻辑的正当性。我心想,这就是世界。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我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在婴儿差不多会站立的时候,有一次偶然跑到我这边的房间来。我们四目相遇,彼此互相对望了几秒钟。我对着他漂亮的脸蛋微笑,可是他却脸颊泛红地哭得非常厉害。我心想他多半是因为看到我红肿的脸,以及四周沾染血迹的样子而单纯地感到害怕。即使是哭泣的婴儿,还是显得非常漂亮,他那令人不忍触摸的肌肤既柔软又干净。当时我感觉到人世间的确是有“差别”存在的,我感觉到自己和婴儿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是难以抹灭的事实,我只能袖手旁观而已。对此我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男人对我挥舞着拳头。那些力道十足的拳头肯定会落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我咬紧牙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量,等待这个既定的事实。我的身体受到恐惧的控制。

恐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和预料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巨大。拳头逐渐向我逼近、落下,猛烈的程度几乎接近地面,那是既定的事实,我只能坐以待毙……。暴力似乎是越打越会上手。当时的我最大的希望,与其说是逃跑,倒不如说是休息。我只希望从今以后可以暂时不必再受到攻击,能够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不久,他们的施暴行为逐渐变本加厉。不过,并非专为我特别创新花招,只是纯粹加强殴打的力道而已。男的主要是用他的手和脚,女的则除了手脚之外,还会使用吸尘器的管子或熨斗之类的东西。当时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在对我施暴的时候,脸上那种无趣的表情。既不是憎恨,也不是出于愤怒或好奇心,只要他们一感到厌烦,就会出手打我或踢我。当时的我,与其说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倒不如说原本已经忘了如何哭泣的我,竟然哭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对我施暴。关于这个疑问,我也曾经思考过。不过,年幼的我所得到的结论非常单纯,因为他们并不是我,而是别人。或许有各种理由吧。但至少如果他们是我的话,就不会这样对我。我心想既然他们不是我,所以不管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他们有可能对我做出任何的行为。所以每次当我被踢的时候,我便在脑海中喃喃自语说:“因为他们是别人”。

施暴的反作用力偶尔会让原本就很薄的墙壁出现破洞。唯有在那个破洞被堵住的前一天,我可以从那个缝隙偷看到电视。那是男女艺人旅行的节目。只要男艺人一开玩笑,女艺人就会发笑,只要女艺人有所要求,男艺人便会嘻嘻哈哈地有求必应。我心想那个地方是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世界。那些人是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生活在遥远的世界,各自体验着彼此的幸福。每次只要他们一笑,我就感到气愤。因为那是我永远无法宣泄出来的情感,那种情感只能累积在我的心中,宛如漩涡般蠢蠢欲动。

女的穿著泳装宣传着冰咖啡,男的则是穿着西装,详细解说着照相机的功能。我却如同在消耗自己的力气一般,憎恨那些跟我毫不相干的笑容,以及跟我毫不相干的世界。当时我的眼睛实际上是往上吊的,几乎难以从外观得到辨认。当时镜子所反射出的角度,至今依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声音的。虽然一开始是我拒绝开口,但是不久只要我想发出声音,便会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施暴逐渐减少,不久之后几乎是置之不理。他们开始对我这个只会吃饭、拉屎的生物疏远。我头一次知道,当极度的饥饿伴随着剧烈的肚子痛时,不会出汗,感觉身体持续不断地异常发烧。体力衰竭导致意识模糊。在这种情况下,我才知道原来思考事情也是会消耗能量的。

某一天,出现了所谓的转机。我被带到他们生活圈中的桌子坐下,眼前放着一盘咖哩饭。我因为身体衰弱而无法站起来,所以几乎是像洋娃娃般地被拖着、被强迫坐下。男的对我说:“把这个吃完,然后去别的地方。”

换句话说,他们听说有地方可以收留我,他们终于得到脱手的机会了。不过,为了掩饰施暴和弃养的事实,所以他们要把我喂胖一点,让我的伤势复原。虽然我流着口水,但是我却无法进食。我感到胃一阵刺痛,于是在他们面前吐了出来。这个举动触怒了他们,又再度对我拳打脚踢。要是当时我吃下那盘食物的话,说不定我会有个全然不同的人生在等着我。当然也有可能是更悲惨的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样,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进食。

我的记忆到此中断。正确说来是有记忆,不过却没有影像存在。感觉自己的形貌已经消失,身体彷佛变成了一团黑雾。我的求生欲望——无非是些想睡觉、想喝水之类的单纯欲望——在黑雾之中苟延残喘,每次都因被施暴的痛楚而死去。我化身为那感觉所凝聚而成的一团雾。当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曾经一度认为这该不会就是人类本来的样貌吧!感觉自己就像是尚未变成人形之前的人,一个尚未完成的人形,一个彷佛是存在根源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