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星期一,上午过了一半,你才去公司上班。习惯了阿姆斯特丹的逍遥日子,适应原先的作息变成了挑战。何况,你们俩都不想上班。经过了这个周末,你们俩开始神经衰弱,过分敏感——星期天一整天,你们就像走钢丝似的陪伴着彼此,关于海丽的事,你们就聊了好几个钟头,你们肩并肩躺在加雷恩的床上,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终于你们再也受不了了,你们起床,去了起居室,打开电视机,调小音量。直到荧幕上出现海丽的脸,你才把它关掉,主持人正在讲述《咖啡时间》的新主持人在直播观众来电的节目中情绪失控的来龙去脉,这位主持人在谈论家庭暴力话题,提到她在少女时期差点被孪生妹妹谋杀。舆论一致认为这位双胞胎妹妹是怪物。荧幕黑了,房间也随之暗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又在碎碎念了,你觉得自己的伤再也无法痊愈了,你将永无翻身之日。

首当其冲的是在阿姆斯特丹侥幸躲过的晨吐猛地袭来。星期天,你在浴室的抽水马桶前弓着身子,站了好久,直到胃差点被吐出来。

这天早上,你第三次起身往浴室跑时,他冲你抱歉地笑了笑。

“啊——怀孕就是这样吗?”他说着,递给你一杯茶,只看了它一眼,你又想吐了,“会一直这么吓人吗?”

“啊。”你说着,抓住厨房的门框,好让自己不再摇晃,“还好。我觉得已经算幸运的了。”

事实上,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并不好。除了恶心,你还感觉忽冷忽热。一拨接着一拨的热流涌进你的身体,激起一阵阵战栗,你感觉自己要热昏过去了。你知道这是情绪压力的结果,你感觉一切可能马上就要毁灭,加雷恩随时都可能要你离开。尽管如此,你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怀孕对于你的影响远远大于对他的影响。你从来没有被情绪带来的生理反应这样折磨过。

你答应现在暂时不公开你们的关系,你们到工作室附近,你会先在外面溜达几分钟,让加雷恩先进去,没有人会怀疑你们是一起来的。你等在外面的时候,你从窗户里发现有一辆警车停在路边:你的头发打结了,眼眶红红的,还有黑眼圈。天啊,加雷恩现在居然没有把你甩了,你糟透了。

你进工作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望向你。你没有看到加雷恩,倒是看到两位新员工:一个看起来朝气蓬勃的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男孩,还有一个头发蓬松的女孩。他们的表情一模一样——恐惧里透着一丝轻蔑,仿佛你是一只刚刚在地毯上撒尿的危险的狗。你很好奇他们刚刚知道了什么新闻。

你得找个去处,于是径直走向安东的办公室。你没有敲门,就推门进去了——他们的目光让你不愿多等待一秒。

安东在里面,还有两个警察,加雷恩靠着对面的那面墙站着,别扭极了,就像得了肺病一样双颊绯红。他们看向你。

“噢,特鲁迪,”安东说,“我们正等你呢。这两位男士正在调查一个伪造护照的网站,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试着望向加雷恩的眼睛,他却躲闪了。你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已经毁了。你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你根本来不及思考,拔腿就跑。等你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街上,脚步砸在人行道上,砰砰直响,经过一个又一个门道、一个又一个灯柱。你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但你没有回头看,只顾着往前跑: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紧接着又是一个。你的肺在烧,脑袋像浸在水里,但你还在向前跑,为了自由,为了尊严,为了摆脱前半生的枷锁。这次绝不能让他们抓到你,绝不能被他们送回去。

窄小的街道通往宽敞的大道和广场。你来到了市中心,从顾客和游客身边经过,撞上路标和垃圾桶。你听见怒吼和喘息,你没有停下。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和你要逃离的那些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你决定试试运气,现在你决不放弃。他们不能剥夺你的任何东西。他们都该下地狱。他们都该去他妈的。但他们没法控制你。海丽也没法控制你。你正在创作自己的故事,你正在为自己而活。甚至不是为了加雷恩,也不是为了工作,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你要守护这一切。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靠在垃圾桶上干呕。你惊恐地四下张望,但身后并没有人。没有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对你穷追不舍,没有听到《争吵》中的那句歌词“站住!小偷!”。背街小巷里只有你一人,两侧高耸的玻璃建筑仿佛随着你的每一次呼吸来回摆动。你眼冒金星。等到那些星星消失了,你摸了摸身体,思考起来。计划。你需要一个计划。你得找地方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灵机一动。没错,去贝丽尔那儿。你可以去那儿。

你朝街道尽头走去,直到看到几条街外老消防所高大的土红色外墙,才松了一口气。你找到路了。你左转。步行不到十五分钟,你就到贝丽尔家了。只要你到了,她就会请你坐到餐桌边,你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即使你还心存恐惧,伤痕累累,浑身是病——即使你知道你和加雷恩之间的事很快就会公之于众——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贝丽尔会带着她独有的冷静思维倾听你讲述的一切,关于加雷恩,关于怀孕,还有你和海丽之间的过节,甚至那个电视节目——

你突然停下脚步,一个拎着购物袋的女人突然撞到你的背。

“当心!”她说。你眯起眼睛,转过身。“等等,你是……?”

“滚开!”你说着,心虚地大步逃走了。因为你知道你不该去贝丽尔家。你再也回不去了,不可能再坐在桌边品茶了。贝丽尔每晚都会看电视,不会错过新闻还有那些流言的。你会知道特鲁迪——也包括你口中的那个伊丽莎——都不是真的。她会和其他人一样把你当作谋杀未遂的罪犯,光是想象她对你冷若冰霜的样子就已经够你受的了。你永远回不去了。

去其他地方吧,得快点,因为你的脚步已经有些蹒跚。如果你不能马上找地方坐下,恐怕就会昏倒。作在路口拐弯,巴纳克尔百货公司的玻璃大门耸立在你面前,只见赶下午场的顾客们悠闲地走进中庭。是的,就是这儿:你曾在这里的咖啡馆喝东西、画画。你可以进去,点杯喝的——你还有钱,还有银行卡,前提是混蛋们没有冻结你的账户。你要去咖啡馆,也许就坐在那儿——那个熟悉的老地方,过去当你的灵感遇到阻碍的时候,你会低头望着中庭发呆,直到灵感找上你。你终于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你快步穿过洁净的大门。你停下来打量了一下自己,接着往电梯走去,一路低头不去理会路人的目光,但就在这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向你袭来,仿佛要把你的肚子扯开。你蜷缩着,感觉身体里有潮湿的东西沿着双腿流了出来。人群像母鸡一样叽叽喳喳地低语着,将你包围起来,痛苦不断累积。人们朝你的耳朵喊着什么,可你听不清。有什么在你身体内部撕扯着,摧毁你的未来,掏空了你的一切,接着就流到了巴纳克尔百货公司的假大理石地板上,直到你的视线开始模糊,直到你彻底空了:一个空壳,一具尸体,一摊烂泥。最后,你不过是一摊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