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昏脑涨,情绪来回翻滚。你感觉燥热,很快又觉得冷,没过多久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一开始你寄希望于特鲁迪的假身份,编出许多生平细节。如果没有这些,你怀疑自己会深陷泥沼,彻底沦陷。于是你试着把故事处理成某种巧合,就像那些名人嘴里的混账话。那人碰巧和你长得很像。就是那个人。你争辩道,这当然可能,这个世界上有七十亿人,肯定会有人长得像你。实际上,你们见过这种事——不是吗?——是荷兰当地的电视台,一个人物访谈节目,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

你从烤箱门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茶壶,然后去擦盘子里的水。你以为如果按照你写好的星期六早晨的剧情演下去,就能控制全局。你以为,只要不驯服于生活,就可能将现实扭转到正确的轨道上。

但加雷恩没有陪你演下去。他站在那儿,脸像石头一样冷酷,下巴的肌肉不断跳动着。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了指报纸。你倾斜身体,读着他手指的那行文字。那个婊子真是糊涂,只提到你的“怪物”文身。

你张开嘴,试着胡编乱造些什么,但那些话都粘在你的喉咙里。你仿佛已经提前听到了单薄、脆弱、虚伪的声音。他不该得到这样的回应。

你把盘子和茶壶放在一边。你转身看着他。你的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的景象一时模糊一时清晰,就像有人在摆弄你头脑中的焦距旋钮,但你还是用尽全力迎上了他的目光。

“好吧,”你说,“她说的就是我。对不起,我撒谎了,我只是——”

可他根本不想听下去。他转身,大步走出厨房。你快步追了过去。

“加雷恩,请等等。”你喊道。你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但被他甩开了。你跟着他,一直走到起居室。

“请等等。”你重复道,“我能解释这一切。请给我机会。”

他转身,面对你,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射过来,他的脸被蒙上了阴影。他曾经对你说过,他生气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因为一旦情绪激动,口吃就会加重,这时他宁愿保持沉默。那时,你开玩笑,如果是这样,吵架就容易解决了,但现在你才发现,他的沉默令人窒息。恐惧让你的心隐隐作痛。

你开口,将一切和盘托出,虽然忽略了许多细节。但没错,你告诉了他。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说出了她该说的话。或者至少其他人是这么看的。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你和现在的你根本不一样。你度过了一段地狱般的日子。你迷失太久了——你告诉过他——你病了,还有你现在已经痊愈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已经开始新生活。他会相信你的。

他看着你,身后是雨中静静流淌的运河。你感觉太阳穴发热。那深埋在你身体里的结隐隐颤动。

他眨了眨眼。“你告诉我——我,你曾经生过病。”他缓缓说,“你告诉我——我,你的家人不懂你。你说他们把你抛弃了。而且一直以来——”他眯起眼睛,“我猜你的真名甚至都不是特鲁迪,对吗?”

“现在是了。”你急忙说道,“现在是我的名字了——特鲁迪。我就是特鲁迪。”

但他摇了摇头,不再看你。

“要我怎么继续相信你?”他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话呢?”

你没有说话,而是闭上眼睛,试图在你的身体里找到什么坚实的东西来击碎他的怀疑。

“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你终于说道,“我的家已经被毁了。在我四岁的时候,爸爸自杀了。我妈妈也……怎么说呢,也有她的心魔。”

“那又怎样?”加雷恩说,“我的——我的爸爸患了癌症。你也没有见我追着人跑想要杀人。”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说,“我没有追杀任何人。那只是一次意外。因为我病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于是他们选择了最糟的那个结果。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的确会遭遇一些事,你也明白。如果你愿意听我解释——”

但加雷恩把你的话当作耳旁风,快步走出房间。有一瞬间,你恐慌极了,以为他是往大门方向去了,但他没有,只是拐进了卧室。你蹑手蹑脚地跟着他,眼冒金星。

“求你了,加雷恩,”你说,“请相信我。”

你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充满恐惧,你的胃里一阵翻腾。经过浴室的时候,你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脸上布满红疹,像是生病了。

卧室里,床还是弄皱了,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在你身上扭动身体,呻吟着,此刻,他转过脸看你。他散发着你从未见过的冷漠气质,就像一道墙立在你们之间。你被吓到了,恐惧开始膨胀,真相呼之欲出。你把手放在肚子上。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抢在他之前开口了,他一旦开口,你和他之前的墙将永远不会消失了,“我怀孕了。”

他就像路上偶遇的某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你。

“你——你怀孕了,是什么意思?”他说,“你难道没有吃药?”

“这是意外。”你说,“我以为我不会怀孕的。我过去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他的脸变得苍白。

“你必须相信我。”你重复道,就像念着那些编造出来的咒语的孩子,希望愿望可以成真。

咒语没有用。加雷恩摇了摇头。他举起双手。这一次,他大步穿过走廊,往前门去了。

“加雷恩,等等!”你喊道。但没有用,现在你的话空洞,毫无力量。他身后的门关上了,回应你的只有嘘声。

你待在公寓里,从一个房间晃荡到另一个房间。你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你猛地坐在沙发上。你舒展身体,躺在床上。你回忆着发生的一切。你回忆着,一遍又一遍,回忆你说的话,想你本可以换种说法,想你本该说些其他的。

你和空气说话。一开始你的声音像是祈求,接着是受伤,最后是愤怒——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他却不能给你更多的信任,这让你愤怒极了,他竟然不能陪在你身边,竟然不会为你经历的一切感到悲伤。这些本该是他为你做的。应该有人为你做这些。他妈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这么做?一时间你甚至为那令窗户颤抖的歌声感到愤怒。这世界属于那些冷血的杂种,你讨厌沙发,讨厌转盘,为什么你要接受它们?为什么他就不能让这些东西见鬼,好好地爱你?为什么就没有人能让你消停一阵子?这些家具对你不再被爱的事实无动于衷。你的声音变成了小声的咕哝:动物般的满怀悲伤的嘶声。

可他还是没有出现。你打开电视,又关掉,絮絮叨叨的声音让你受够了。你一连几个小时看着报纸上海丽的脸。你发现你们长得不一样——她的脸颊更加圆润,她的眼角有点歪。

时光匆匆而过,却又停在了某个瞬间。烤箱的计时器停在了15:23,这一分钟变成了你的许多年,然后转眼就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冬日的苍白光线即将彻底消失。加雷恩离开后,公寓就像被切断缆绳,沿着运河,随波逐流。你的脑袋隐隐作痛。你摸了摸前额,又湿又黏。墙壁一会儿向你冲来,一会儿退回去,在你的视线边缘跳着圆圈舞。

天啊,他在哪儿?

天黑了,你坐在起居室的桌边,凝视着夜幕降临。你的头脑里一片混沌,几乎停滞了,灯泡的保险丝一闪一闪的。你只知道,绝不能离开。你必须接受面前的事实。你身体里的念头纠缠在一起,不肯放过你。胸前流淌着某种原始的冲动,这一切都希望你留下。自从你离开公寓之后,生活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紧握着你不放,你根本无力挣脱。

你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咔嗒声,不得不在桌旁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嘿。”加雷恩说着,走进房间,“没想到你还在这儿。”

你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你又闭上嘴,只是直直地仰视他。他似乎从你身边飘过,随即不见踪影。

他指了指带回的塑料袋。

“我买了一些吃的,如果你饿了,”他说,“可以做鸡蛋饼,够两个人吃了。”

你耸了耸肩。他走进厨房,准备晚餐。他端着盘子经过时,你还坐在桌前。

你默默地吃着东西,每吃一口,都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最后,你们俩同时打破沉默。

“刚刚,”他正准备开口,你就点头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很抱歉……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么多事。你也知道,我不擅长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总是独来独往。”

“报纸上的事。”你说,“不是全部,只是一面之词。事情很复杂——”

“是的,”加雷恩说,“我在外面闲逛的时候也想通了。我应该给你说出真相的机会。”

你点点头:“你去哪儿了?”

“就在附近。”他说着,挠了挠头,“很奇怪。我居然在必胜客里待了很久,大概是因为可乐可以续杯。”

冷笑话把两人都逗乐了。

“你也知道,我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他继续说,“我得一个人想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说完,然后皱着眉,试探道,“为我们俩,是吗?”

加雷恩长舒一口气。他四下打量了片刻,又重新看着你。“我也不知道。”他说,“我觉得我们都得静静。我们得慢慢来。我觉得现在就住在一起不是一个好选择。我需要时间好好调整一下。”

你松了一口气。你点点头。没问题,你完全理解。不管他需要什么,你都能理解。你明天就去找地方住。如果他需要,你今晚就走。

他挥了挥手,没有这个必要。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当然可以等到有住处了再搬走。他关心你。他希望照顾你——如果你希望的话,还会照顾你们的孩子。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些空间。他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重新信任这个世界,才能准备好把你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完整地融为一体。

噢,当然还有一件事。

“不能再对我隐瞒。”他说,“不要再有什么事情败露,我没法再来一次了。”

你点头微笑。你握住他的手。

“当然,”你说,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保证,不会再有秘密。”

他点了点头,回应你,然后站起来收拾盘子。

“我爱你。”你说。这一刻你明白,你会信守诺言,抓住每个幸福的机会,让美梦成真。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这句话,我明白,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