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曼彻斯特,你感觉好多了。空气更加清新,街道也更结实。你不再被周遭的一切弄得头晕目眩。一切恢复正常。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感觉也差不多消失了,你感觉前景一片光明,一切都笼罩着光环。

你喜欢这座城市给你的感觉。宏伟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被改造成夜总会和时髦酒吧。哥特式教堂高高的尖顶就像竖起的以示警戒的手指。大气的广场和土红色建筑。一切都显得坚固、真实,让她无比确信这地方适合重新开始。

你用冲锋衣口袋里仅剩的那些钱,租到了靠近市中心的公寓楼里的小房间。和在伦敦浑浑噩噩的生活不一样,这地方一切井井有条,住在这里必须遵守规则,其中还包括宵禁,早餐也只在七点到九点之间供应。一个名叫贝丽尔的女人是这儿的主管,她过去是护士。大厅的桌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鲜花,厨房的罐子里放着自制的小饼干,闻起来有一股柠檬香。

对于贝丽尔而言,未经思量就收容你,实在是件危险的事——她一再声明,这不符合她一贯的行事原则。你甚至骗她说你叫伊丽莎白,刚从一段受虐的恋情中逃出来,她仍旧只是瞟了你一眼。不过,你在铺着蓝格子布的桌边喝过第二杯茶之后,她就放下了戒心。最后,她凝视着钉在后门上方的十字架,答应收容你两个星期,但你得提前用现金把两个星期的租金给付了。

“这边走,伊丽莎。”她说着,领着你上楼,打开了顶楼房间的门,“这间屋子给你,如何?”

屋子宽敞,空气流通,可以一眼望到城市另一头的风景,床上铺着新洗的白色亚麻床单——你站在原地,就能闻到清新的味道。

“很好,谢谢你。”你说,“很合我心意。”

贝丽尔很快就影响到你。没过多久,你早上六点半就会起床,早早地吃过早饭,在早高峰之前,出门去城里冒险。在引人注目的市政厅附近背街的巷子里,你发现了一家艺术品商店,你决定好好犒赏一下自己,买了厚厚一沓白纸、一大把铅笔和木炭笔。你出门都会带上它们,花上几个小时在这儿或那儿临摹你眼前的一切:建筑拐角处的模型;车站附近的卖报摊;结构复杂的消防局前无人认领的伞。

下雨了,你就钻进咖啡馆,咖啡馆就在火车站附近一家新装上玻璃幕墙的名叫巴纳克尔的购物中心里。你坐在桌边,在玻璃顶下的某个角落,检查你刚刚完成的一切,继续润色和修改。你第一次这么干。过去,你会被激情驱使,只用含糊不清的笔触勾出大概的轮廓,感觉散去后,便再也不看它们一眼。现在,你意识到,重新审视将决定成败。作品只有经过筛选和修订才会完整,才会被赋予生命。在那些未完成的拙劣的尝试之后,还有许多值得挖掘和提炼的东西。

你很享受这些日子的节奏。但时间过得飞快,钱也花得飞快,想要长期定居于此的念头开始折磨你。你问过巴纳克尔咖啡馆,他们答复购物中心下班后的清洁小组需要人。钱太少了,那个管钱的人也不是好东西,给你和另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女人发工钱的时候,他还会截下一笔做回扣,因为给你们的是现金,但你不想争论什么——你决意开始新生活,你要好好保护这片干净而宝贵的领地。

但你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不擅长打扫。你比其他人的动作慢,老板来视察你的工作时,并不开心。你只干了三天,他便通知你不需要再来了。

接着,你在离贝丽尔的房子两条街的咖喱屋试着做一些洗盘子的工作,但结果是一样的:你站在那儿,双手浸在泡泡里,脑袋却开始魂游。最后厨房里其他伙计都围在你身边,干瞪着你。你无意中听到两个报刊经销商谈到有一个酒吧在招人,工作是收集空瓶,偶尔再给吧台搭把手。你觉得这方面你很在行,你去应聘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发现桌上桌下你都应付得来。你立刻就被录用了。但是第一天晚上,可怕的事发生了。当时你正端着一盘子瓶子想送去洗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在远处角落里的弹珠游戏机前闲扯。

“找那个做假身份证的家伙给你弄一个吧。”一个男人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该死的,全他妈糟透了,弄个护照就成。我见过他做的那些东西,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女人没有应声。“喂。”她大声喊道,然后甩了甩胳膊,意思是再来几杯:“我可不信他。他的眼睛有点古怪。他看起来就像狼。”

如此而已。但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瓶子摔了一地。地板和你的鞋上都是尖尖的玻璃碴儿,整个酒吧的人都看着你,可你满眼都是他那张狰狞扭曲的脸,那张脸看着你,发出低沉的死人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冲击着你的耳膜。你知道不可能是他,你知道这是幻觉,这是你曾竭力挣脱的混乱的余威。你清楚地了解你的大脑正在捣乱,那人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你依旧无法摆脱紧紧抓着你不放的恐惧。当其他人靠近,对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会犯错的时候,你立刻挣脱开,夺门而出,完全没有意识到离你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滚蛋吧,钱。你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去了。

有一天,再次经过艺术品商店,你发现隔壁还有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门开着,窗户上贴着标语:“招聘前台,请进店咨询。”你思考了一会儿。前台工作,只是接电话,对吗?你大概应付得来。你走进店里,因为是中午,里面没什么人,你可以好好打量墙上张贴的东西,那是一些艺术品广告:被藤蔓植物缠绕的空气净化器,乳房变成纸盒的奶牛;都是雪花的电视机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晃荡。风格鲜明,很对你胃口——艺术和广告的大杂烩。

在展览区后,有一个宽敞的开放式工作室——完全由木质地板和裸露的砖头搭成。里面有许多桌子和夹着未完成的作品的画架,上方还有许多大的可调角度灯,整个空间看起来就像巨大的书桌。你被好奇心驱使着,朝书桌间走去,审视起那些画作。有一些实在棒极了;还有一些有待提高。你在某张凌乱的桌前停了下来,打量起面前的速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可怜的鸟,嘴里叼着一管牙膏。把两件毫不相干的东西组合在一起的想法很讨人喜欢,但结构毫无章法。你觉得,那只鸟应该直视你,它的脑袋应该像鸟类常做的那样挺直了,满是不屑地看着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垂着头望着右侧的某个地方。你的手指发痒,恨不得想拿起一支铅笔把它改过来。

就在你打量着这幅画的时候,屋子后面的门开了,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噢,谢天谢地。”一个声音说,“你在这儿。”

你转过脸,一个穿敞口上衣的金发大个子向你走来。

“你是,特鲁迪?”他说着,伸出一只手。

“嗯——”

“安东。”男人开始介绍自己,“事务所说你两小时前就该到的。”

“对不起,”你说着,手胡乱指向招牌,“我是——”

“现在没事了。”他说着,用手摸了摸额头,“我们遇上麻烦了。我们的高级设计师擅自离职了,现在没有人接电话。这边来,这里是前台。”

他把你带到靠门的桌边。

“电脑、电话、咖啡机,”他说者,手指依次点了点那些东西,“都是普通玩意儿。你能搞定的,对吗?你肯定没问题的。太感谢你了,简直救了我的命。感激不尽。”

“我想——”你想辩解。但很快你意识到,不如顺水推舟,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呀。你决定蒙混过关。于是,你闭上了嘴,只是微笑。

“救了我的命。”安东继续说。接着他大步穿过工作室,钻进了后面的房间。你瞟了一眼,那里有一扇正对着院子的大窗,院子里堆着瓶瓶罐罐。接着门关上了。

你鼓了鼓腮帮子,坐到桌前。日历牌上印着照片,是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女人和一个穿着金属风格上衣的长发男人在名胜地标前的合影,还有一个小小的埃菲尔铁塔模型镇纸。“锐锋,”电脑屏幕上滚动着标语,“精心打造艺术概念。”电话铃响了,你几乎被吓到。你甚至生出念头,扔下这一切,拔腿就跑。但一想到空荡荡的街道和口袋里只剩下十五镑,你只好停下脚步。明天、后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头痛一样袭来。你深呼吸。你能搞定。如果伦敦曾经教会你什么,那就是照别人的意思来。

你又看了眼电脑屏幕,接着拾起听筒。“你好,这里是锐锋。”你说。

你出门想去找点吃的,等你回来的时候,工作室里已经挤满了人。两个家伙正站在画架后。你走近的时候,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其中有一个留着短胡楂儿,穿着一件旧的涅槃乐队的写着“管它呢”的短袖上衣的男人,他正气鼓鼓地看着你。另外一个穿着沾着墨点的工装上衣,额头上冒着粉刺的男人则咬着铅笔。

“嗯。”你吞吞吐吐地说,“我是特鲁迪。安东让我从今天起在这儿干活儿。”

沉默了一小会儿。穿着带墨迹工装衣的男人把铅笔从嘴里拿了出来。

“你好,特鲁迪。我是加——加雷恩。”他清了清喉咙,说,“这,这是我们的高级设计师埃德蒙。”

“我叫埃德。”埃德蒙说。

“你好。”你说,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埃德蒙是个好名字。”

埃德蒙翻了个白眼。

“别管他。”加雷恩说,“这段日子很苦,苦极了。很高兴你加入我们。”

你回到前台,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和粉红色头发女人一起拍照的是埃德蒙。虽然你没有怀疑自己好好扮演特鲁迪的决心,但你默默告诉自己还是要当心。不过和你过去的经历比起来,这不值一提。你只能顺水推舟,尽力而为。你在这世界上,没有太多选择。要像婴儿学步一样小心翼翼,这可是你的秘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你又看了他们一眼。

“对不起。”你问,“我想知道,除了接电话,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右手边堆着一些机器:电脑、扫描仪,还有一个看起来能装得下一个人的电子壁橱。你希望他们能教你怎么操作这些东西。

“见鬼了。”埃德蒙嘀咕。他踱着步子走过来:“安东没告诉过你吗?”

你耸了耸肩。你告诉自己,特鲁迪是一个话少的女人。

“糟透了。”埃德蒙说。他用手摸了摸头发。你闻到一股烟味。

“好吧。你过去在哪里工作?”他问。

“伦敦。”你小心回应。

“不是这个,别岔开话。我是说,在什么公司?”

“埃德蒙。”加雷恩在房间那头叫道。

“哪个工作室?”埃德蒙继续问,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

“聚合点。”你说。你一开口就像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名字太拗口了。

“从没有听说过。”埃德蒙说,“不管你过去在哪儿工作,我都要求设计师能提纲挈领,能够理解文案们的意思,鼓捣出把文字和设计结合在一起的项目或者点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点点头。你恨不得拿笔记下来。

“好了,现在请忘掉刚才那些废话。”埃德蒙继续说,“这些正经的有逻辑的话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在,我们忙得昏天黑地。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安东会给我们只言片语,接着我们就得做出东西——用他的话说,是充满艺术感的回应。就像迎风撒尿!接着他会把我们努力的成果交给客户,绝大多数的情况是被客户嫌弃,于是安东又带着新的指示回来……接着我们再玩一次猜哑谜的游戏。与此同时,安东会把那些落选的作品当作艺术品卖给足球运动员的妻子和真人秀冠军们,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前面有一个展示厅。打了鸡血的艺术家,说的就是我们。你呢,就是那个应付电话那头抱怨的客户的废柴。”

“好了,回来,埃德蒙。”加雷恩说,“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就是这么糟糕!”埃德蒙说着转身,顺带把接待处桌上的笔筒弄到了地上,“那个有钱的杂种把我们当狗腿子,指使我们上蹿下跳,不过因为他祖上……鬼知道,干掉了一百个印第安人或者什么的。真让我恶心。”

加雷恩举起他的手:“好了,首先——对不起,特鲁迪——安东的爷爷是海军上校。他并没有参加印第安大屠杀。另外,好吧,他家是有些钱,他的策略有点难以捉摸,但我们得承认,他带来了收益。”

“他只是好运。”埃德蒙说着,双臂交叉,他上衣胸前的人像也皱起眉头来。

“他带来了收益。”加雷恩又平静地重复道。

“是的,还羞辱人,前台只是弄砸了一件事,就被他炒掉了。”

加雷恩用手摸了摸头。“吉娜的确把事情搞砸了。”他说,“大家都这么认为,你也这么觉得!”

“滚蛋,我要累瘫了。”埃德蒙嚷嚷。他转身,踱步走出工作室,靠在大门附近。你看见他的手边渐渐升起了烟雾,他点燃了香烟。

“特鲁迪,我很抱歉。”加雷恩站在画架后,尴尬地说,“刚才那些话你也听到了,猜出个大概了吧。我只能说,这——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你耸了耸肩,咧嘴笑了,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还要做出不是那么轻松的样子。你觉得,这个时候继续打扰加雷恩大概是件残忍的事。

“好吧。”你回应道,接着,需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前老板,也是……一个婊子。”

加雷恩点了点头,一缕头发正好落在眼睛附近的痘痘上:“不管怎样,上班的第一天不用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因为,好吧,你知道……埃德蒙和吉娜……事情有些复杂。”

你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过身继续专心工作。你捡起笔,重新放回笔筒。过了一会儿,埃德蒙便回来了。他瞪了你一眼,瞬间,你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埃德蒙恨你;第二件,这一切都不重要。